第2章
女孩子的手指雖然纖長,掌心卻有繭子,指甲很短,關節(jié)紅紅腫腫,皮膚糙得厲害,并不是被生活善待的一雙手。而在手腕綁著一根手工編織的粗紅繩,因為廚房工作反復接觸水,紅繩有些褪色。
他的目光繼續(xù)下移。隨后,冷不丁用鞋尖碰了一下她腫脹的位置。
賀嶼薇除了更用力地握緊拳頭,臉上的表情硬是裝得跟沒事人似的。
耳邊仿佛聽到他輕嗤一聲。
余溫鈞隨后便把李訣叫過來,經(jīng)過提醒,李訣似乎才留意到賀嶼薇的腳踝受傷。
白衣大褂的醫(yī)生很快來了,居然還帶著一名護士,他們蹲在她旁邊,開始查看傷勢。賀嶼薇在幾個人共同目光的注視下羞得雙頰通紅,同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恨不得當場暈過去。而醫(yī)生還在追問她怎么受傷的,還有哪處受傷,疼感怎么樣。
李訣的臉色很糟糕,他問她從二樓硬生生從梯子爬上五樓。膽子是真大,就不怕摔死嗎?
偌大的房間除了李訣詢問她和她道歉的聲音,鴉雀無聲,好不容易包扎好,李訣就拿了一雙雪白的拖鞋走進來,示意她穿上。
李訣冷冷說:“你可以走了。”
真的嗎?賀嶼薇如蒙大赦,立刻忽視著腳踝的疼痛站起來。她余光瞥到,余溫鈞坐在單人沙發(fā)上和另外躬身的絡腮胡低聲囑咐什么,并沒有阻止他們。
別墅里居然有電梯。
李訣率先踏進去,幫她按下電梯按鈕,就再走出。
“放你回去后……”
即使不機靈也得機靈,她忙不迭地接下去:“我發(fā)誓,絕對不會把今晚的事告訴任何人。絕對!”
轎車,迅速地駛離了那座神秘的別墅。
不認識的景色如同磁帶般飛速地倒退,所有的燈火都離著他們很遠似的。只有腳下的白色拖鞋才顯示著,這并不是一場夢。
司機被交代了不允許和她交談。
車行駛在前后看不見頭的黑暗里。
賀嶼薇緊緊抓著單薄的衣服,把暈車這件事忘在腦后,絕對不能再暈倒,否則不知道又被帶到哪里。
余哲寧到底來自什么家庭?她還以為只是普通的官二代或富二代。但在這種人面前,她就像螻蟻般,輕輕被碾碎吧?逃離時的高度焦慮和緊張耗費所有的心力和勇氣,她既無心思考,也無法改善狀況。
回途,很漫長。
就在賀嶼薇的心越發(fā)下沉,以為要被帶到另一處荒郊野外直接“滅口”的時候,車停穩(wěn)了。
她花了一分鐘才認出熟悉的掛著紅燈籠的農(nóng)家樂大門。
再回首,那輛神秘的轎車消融在夜色里。
回到屋里打開臺燈的一瞬間,賀嶼薇渾身都被汗打濕,整個人如同虛脫。
麗麗傳來煩躁的抱怨:“神經(jīng)吧,幾點了讓不讓人睡覺!每天半夜三更回來!”
賀嶼薇邊道歉邊把被子拉到頭頂,把自己緊緊地裹住。好冷,真的冷。
第4章
chapter
4
陰天
第二天,張經(jīng)理看到她時松了一口氣。
他上下打量著她,似乎想問什么,又只是撓撓頭。
后廚還是一片火光和煙霧,繞過鐵鍋和燒柴的灶臺,賀嶼薇踮著腳尖往一個簍筐里翻茄子干。
茄子在切成絲后,進行曬干脫水,成干茄子條,再用來燉菜或炒肉,算是他們這里的招牌菜。但茄子干容易生蟲,也需要往里面灑點花椒。
非叔知道她想進后廚工作的時候,問她平常下不下廚。賀嶼薇搖搖頭,家里都是爺爺做飯,賀嶼薇和奶奶負責洗碗。
賀嶼薇是被爸爸包在襁褓里帶來的嬰兒,在一個月黑風高夜里扔回到爺爺奶奶的。她也是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長大。
學校里的老師們都知道,賀嶼薇爸爸是爺爺奶奶的驕傲,他是當年河北省高考的前十名,去北京讀了重點大學并找到一份高薪工作。爸爸的名字和照片至今都貼在學校的杰出校友那一欄里。
小賀嶼薇卻想,假的。
爸爸的名字從她記事起,就是爺爺奶奶家的最大禁忌。他早已不是什么優(yōu)等生,而是一個酗酒多年、毫無生活能力的酒鬼。每次他出現(xiàn),爺爺只會唉聲嘆氣地抽煙,奶奶則紅著眼睛捂住胸口。
印象中的爸爸總是醉得厲害,有時候要錢,有時候鬧事。但他又對這個女兒還不錯,雖然噴著酒氣,但每次都會蹲下身用粗糙的大手猛揉她的頭,說等他有錢了總有一天要把她重新帶到大城市,再夸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
賀嶼薇知道自己長得不算很好看。
至少在十四歲前,她是一個極其樸素的小姑娘。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她的動作、語調(diào)、為人處事和穿衣打扮都像老年人。
賀嶼薇從小也練過鋼琴,學過芭蕾舞,但那些愛好都莫名其妙地中斷了。她喜歡,但各科成績相當一般,是學校里那種不太受歡迎的,總是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沉默的女同學。
幸好爺爺奶奶都是重點高中的資深教師,其他老師會照顧教師子女,而同學們也不敢欺負她。
賀嶼薇的小日子過得也算挺悠閑。而不知不覺,她也被養(yǎng)出一種文鄒鄒又摻合著聽天由命的性格。
十四歲時,小姑娘突然如同春日柳樹抽條般,猛然竄高五厘米,五官長開。當賀嶼薇露出柔軟的額頭趴在窗臺發(fā)呆,操場上的男生們也會偷偷議論這是誰,但知道她奶奶是特別嘮叨的年級組長,也就對她敬而遠之。
十六歲那年,爺爺奶奶先后去世,三年后,爸爸又離開人世。她在秦皇島市區(qū)的路上如同幽靈般地閑逛,偶遇爺爺曾經(jīng)教過的學生老非。他說自己開了個城郊農(nóng)家樂,缺人。
賀嶼薇就這么接受了老非的提議,帶著唯二的行李,一本被翻得破爛的英文字典和一個曲奇餅干藍盒子來到北京,不,這里甚至不是字面意義上的北京,而是純郊區(qū)的農(nóng)家樂當后廚雜工。
做體力工作是賀嶼薇唯一快樂的時候,因為不用動腦子想事情。
已滿二十歲,她的金錢觀如同高中女生般幼稚——既不覺得賺錢很t?重要,也對生活成本沒概念。物質(zhì)欲特別低,既不需要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和舒適的房間,一切只要能維持生物存活下去的最低水平就可以。
反正,世界上只剩她一個人,什么事都能湊合。
賀嶼薇的腦海里最靠近夢想的東西,就是取得whv的簽證,去一個有燦爛陽光,海水很藍,最像天堂的地方——混,吃,等,死。
但是,她做夢都想不到
,僅僅因為重逢一個高中同學,就能有那晚如此的奇遇。
#######
賀嶼薇蹲在灶臺前,柴火燒飯很香,但燒柴的味道縈繞幾天而用沐浴露除不去,總是黏在頭發(fā)上,手指上、脖子里,她偶爾還會被熏得流眼淚。
四周無人,她悄悄地把口袋里的一張名片掏出來。
這是余哲寧兄長給的。除了名字、手機號,名片上面還印著一個響亮的名號,余溫鈞董事長。
董事長是干什么工作的啊?聽上去像電視劇里的東西,感覺就有錢。而以“董事長”家的經(jīng)濟條件,肯定能讓余哲寧接受最完善的醫(yī)療條件吧。但為什么,他卻提出要她去照顧余哲寧呢?
難道,是余哲寧指明的?
賀嶼薇垂眸思考,內(nèi)心卻沒有所謂的少女歡喜之情。
沒有什么東西能勾起她的興趣和熱情了。曾經(jīng)暗戀過的男生不能,最壞的日子不能,安靜的日子不能,洶涌的海水也不能。她只是覺得麻煩,真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打擾自己去做燒火洗碗的工作。
“無聊。我,什么都不想要�!彼詷O低的聲音說,再抬手把名片扔進燃燒的木柴堆里。火舌很快舔舐了薄薄的紙片。
#####
外面,今天是個大風天,山里的寒風凜冽且會撲打窗戶。
中午到下午忙著備菜,賀嶼薇的腦子里全被瑣事占領,但除了一點,她的腳踝腫得老高,就算竭力掩飾也被大廚看出來了。
大廚笑嘻嘻地給她蒸了一碗排骨湯雞蛋羹。
“現(xiàn)在可以歇歇,周六晚上最忙。腿受傷最難受了�!�
賀嶼薇向大廚道謝的時候,余哲寧的臉也突然模模糊糊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個叫李訣的眼鏡男,昨天好像說什么余哲寧是腿還是腳受傷了?
出車禍應該是很可怕的事吧。嗯,她會在遠方默默地祈禱,希望余哲寧快點好起來。
但其他的事情,賀嶼薇依舊是不打算做的。
她吃雞蛋羹的時候,廚房很安靜。
平常到了四點多,張嫂會在備餐前跑進來和大廚打情罵俏地聊幾句。然而今天,前面的人靜悄悄的,沒有幾個服務員進來。
大廚也不著急,就靠在旁邊刷抖音,“有個男孩叫小帥,有個女孩叫小美——”。
還是張經(jīng)理急匆匆地走進來。
“別忙了,今晚不開火。待會還有消防和工商局的人來。唉,咱們這里被封了!”
######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老非在家里被警察帶走。
農(nóng)家樂一般是縣政府頒發(fā)集體土地使用權(quán)后才能開展經(jīng)營。前些年,法律意識沒那么普及,不少農(nóng)民稀里糊涂的,在稅務區(qū)登記一個餐飲個體戶就行。
這家農(nóng)家樂就是這么干的。
“哎呦,據(jù)說工商局局長親自上門來找人的,說老張沒有給我們交什么五險一金,而且占用的是農(nóng)耕地。這里根本就不能開農(nóng)家樂——哎呦你們別做飯了,咱們這都要倒閉了,還做什么飯��!”張嫂長噓短嘆。
接下來的半天到晚上,農(nóng)家樂暫停營業(yè)。員工們都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tài),每個人都在猜測發(fā)生了什么,每個人都在惶惶不安。
員工晚飯是賀嶼薇做的。
她用香菇、黃瓜、木耳、雞蛋和肉沫鹵了一鐵鍋香噴噴的醬,配上白面條。誰吃的話自己取自己盛,想吃多少盛多少,她自己中午吃了雞蛋羹還不餓,就坐在角落里慢騰騰地扒著蒜瓣。
張經(jīng)理這時候回來了。他據(jù)說也被稅務局叫出去了解情況。
張嫂給兒子盛了滿滿一碗面。他邊矜持地扒拉著面條邊有些莫名得意地說警察局的椅子真硬。
張經(jīng)理帶來的消息并不樂觀,老非在經(jīng)營農(nóng)家樂的時候有過幾次擴張,其中占用了一部分道路,還有部分違法用力。除此之外,在年收入和雇用員工上也有水分,要補稅。除此之外,農(nóng)家樂的建筑不合規(guī),土地使用權(quán)也有爭議。
總而言之,面臨最壞的情況就是農(nóng)家樂開不下去。
“老非這事好像是被一名員工實名舉報的�!睆埥�(jīng)理神神秘秘地說。
圍在他身邊的人立刻炸了鍋,紛紛自證清白。接著,互相懷疑誰才是可疑的人選。
正在吵吵鬧鬧的時候,賀嶼薇聽到自己被點名了。
麗麗就像想起什么重大線索的主持人,轉(zhuǎn)身說:“賀嶼薇連續(xù)兩天都半夜回來。而且昨天回來的時候,原來穿的破鞋不見了,穿的是那種高級酒店的拖鞋。上面寫著,瑰麗酒店。”
賀嶼薇在眾人齊刷刷的注視中張口結(jié)舌,臉色蒼白。
她承諾過李訣,不會把昨天的綁架事故告訴別人。
張經(jīng)理很心虛地躲開她求助的目光。
昨天她被黑衣人帶走,在場的目擊者只有張經(jīng)理,他除了最開始的阻攔也沒有做別的舉動,此刻也只是繼續(xù)呼呼啦啦地吃眼前的面條。
“說啊,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不會真是你告的密吧。老非前幾天不是還和你單獨聊了——我懂了,你倆肯定是吵架了,你對老非懷恨在心想報復,但是你沒有手機,又沒法用店里的電話給工商局告密,因此就趁著休息的那天出去。我聽說,揭發(fā)違建是有獎金的,你就用獎金去住了酒店,對不對?”
被麗麗這么咄咄逼人一說,所有人都覺得有那么一回事。賀嶼薇只感覺天大的一口黑鍋扣下來,她說:“沒有證據(jù)的事情,不能這么猜。我對非叔只有感謝……”
說到這里,腦海里的什么弦似乎輕輕地動了一下。
老非被抓走的這件事,和那一個叫余溫鈞的有關系嗎?她今天一天都忍不住回頭,惴惴不安,生怕有人再把自己掠走。
麗麗咬死她和這事有聯(lián)系:“我覺得你很可疑。張哥,你怎么說?”
張經(jīng)理想了會,吞吞吐吐地說:“咱們這附近的幾家農(nóng)家樂,要是追究起來,法律程序都不全啊,工商局要是真想管這事,也會先派個專員來調(diào)查。但直接把老板先扣住……就感覺被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盯上似的。不過,具體情況得等非叔回來再說。非叔說他認識人,嗨,開飯館總能碰到這種事,不用著急。”
不管怎么猜測,今天晚上的農(nóng)家樂肯定不營業(yè),員工們都是附近村民,家都在旁邊,既然不需要干活,他們紛紛離去。
張經(jīng)理留下來,他叫住賀嶼薇。
張經(jīng)理的表情很復雜,像是畏懼又像是不安。他再壓低聲音:“今天在工商局的時候,有人讓我把這個轉(zhuǎn)交給你。”
賀嶼薇嘴唇一下子被她咬白了。
她從張經(jīng)理手里接過來的那一張米色名片,和今天上午,自己偷偷在灶臺里燒掉的那張名片,一模一樣。
##############
余溫鈞只要在北京,基本每日都回那棟古堡般遼闊的宅邸,但從不過夜。
他近幾年長居于瑰麗酒店的套間,177平米,寸土寸金的地方,酒店提供嚴密周到的安保,和24小時的管家服務。外面是市中心的街景,家居和掛畫在他喜好之下經(jīng)過特殊調(diào)整,有種老式的東南亞中式風情。
李訣在電梯處站著,邊按電梯邊簡單匯報了一天行程,其中關于車禍的調(diào)查還在進行當中。
正在這時,余溫鈞的手機響了,是父親余承前打來的。
余老爺子他們兄弟當中性格是最為懦弱的一個,但比起普通人一輩子靠著父蔭也順風順水,妻子去世后,余承前很快再婚又生了兒子。
此刻,余溫鈞只是簡單地說了弟弟的車禍傷勢。
余承前哼了聲,“你舅舅就是災星,誰惹誰倒霉。不過,哲寧如今住院也好�!�
余溫鈞和李訣快步走出電梯,司機將車門打開,他坐進去前聽到父親最后一句話微微一皺眉。
“欒妍馬上就要畢業(yè)了。我都跟欒家說好了,這次她回國就先借宿在你那里。你歲數(shù)不小了,她都當了那么多年未婚夫妻,你倆一直分隔兩地,也要培養(yǎng)一下感情。哈哈,我知道你內(nèi)心多少還在意欒妍和哲寧以前的事。但他倆那會都是十幾歲的小孩子,不懂事,訂婚宴的鬧劇就徹底過去吧。你是兄長,還是得讓著點弟弟�!�
從李訣的角度看到余溫鈞正低頭接電話。車庫暗色的燈光照到他的黑發(fā),花襯衫的圖案繁雜得就像剛從油桶里撈出來,但在他身上只有煞氣和殺氣。
和余溫鈞最初選擇穿花襯衫的初衷完全相反了。
李訣等余溫鈞進車后坐進副t?駕駛座,系上安全帶。
“傭人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余溫鈞問他。
李訣醒悟過來后知道他在說誰。“農(nóng)家樂已經(jīng)被封了,她近日應該會聯(lián)系我。不過,您確定讓她來照顧哲寧少爺。以我看,那丫頭畏畏縮縮的,上不了什么大場面�!�
余溫鈞順手拿起車后座的薄荷糖,拆開包裝,里面是純白色的糖塊。他沒有理睬李訣,反而是發(fā)了一條語音。
車廂里靜靜的,李訣聽到余溫鈞對玖伯說:“讓家里把五樓的雜貨間收拾出來,放張床�!�
########
三天后,老非灰頭土臉地回到農(nóng)家樂。
賀嶼薇等眾人都走了后才靠近。
這幾天沒上班,她正好能借此時間養(yǎng)一下腳踝處的扭傷,到底年輕,恢復得快,很快行動自如。
沒接觸煙熏火燎的油煙,賀嶼薇也能努力洗凈臉上和指甲里的污垢。但她在鄉(xiāng)下年輕人里顯得格格不入,做任何事都輕手輕腳,沉思時有一種書卷氣。
同住的舍友麗麗卻覺得賀嶼薇很裝,她偷偷對大家說,有一次惡作劇,她把賀嶼薇的護發(fā)素和洗面奶對調(diào),賀嶼薇足足過了兩周才發(fā)現(xiàn)。
賀嶼薇曾經(jīng)和麗麗一起去超市,要出示這個碼那個碼時,對著滿屏的按鈕束手無策,被催促了就索性全盤交給別人。
老非收回視線:“哎,坐下說話吧�!�
老非是一個實在人。但再實在,也是一個小生意人。剛才對著那幫員工,他滿口橫沫打包票說農(nóng)家樂不會關門,需要歇業(yè)幾天接受調(diào)查,本月的工資只發(fā)20%。
但對著賀嶼薇,老非面露惱恨:“附近開的幾家餐館黑不提白不提的,怎么就專盯著咱們!我在工商局有人,他還問我是不是得罪什么權(quán)貴……”
滔滔不絕抱怨了十幾分鐘,最后一句話是:“我怎么陪鴨鴨?”
鴨鴨,是老非的獨生女。今年剛上小學,但上個月剛查出肺部有點問題,一家人準備去協(xié)和醫(yī)院的專家號復查。
老非已經(jīng)結(jié)過兩次婚,卻只有一個孩子,他和他老婆平常都在農(nóng)家樂盯梢,但這半個月都沒顧得上生意,一直在家陪著寶貴閨女。
老非坐在圓桌前,面前是一小盅白酒,他邊喝邊唉聲嘆氣。
晚上的時候,賀嶼薇是一個人在諾大的農(nóng)莊吃的冷飯。
麗麗不知道去哪里,其他服務員也回了自己家。她也懶得開伙,胡亂填飽肚子后,就獨自在農(nóng)家樂的大堂發(fā)呆。
電視里正放著新聞,中央臺正放著西部的新能源開發(fā)什么,從旁邊的窗口看去,遙遠的天邊掛著一輪橘黃色的月牙兒。
經(jīng)理塞給她的張名片,賀嶼薇夾在英文字典里。
她這幾天猶豫著,是否要給那個號碼打電話。
姑且不提被綁架的遭遇,給陌生人打電話超出她能量范圍內(nèi)。賀嶼薇拿了一根很鈍的鉛筆,先把操作步驟寫到后面:第一,鼓起勇氣撥打名片上的號碼。第二,鼓起勇氣說你好,報自己的名字。第三,鼓起勇氣質(zhì)問對方。
她想問的是——是你讓農(nóng)家樂關門的嗎?你到底想做什么?
門口突然響起長長的汽車鳴笛,賀嶼薇的鉛筆頓時掉落在地面。
農(nóng)家樂今天不開業(yè),他們在路旁邊就貼著鮮紅色的告示。
都這么晚了,門口來人是誰?賀嶼薇的心再度提起來,她眼睛都不眨地盯著門,手里捏著旁邊拿起的一把水果刀。生怕再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闖進來把自己掠走。
還是說現(xiàn)在應該報警嗎?她怎么跟警察說,有人要抓自己?他們雖然把她放回來,但只是緩兵之計。他們那種人,有的是辦法讓人屈服,他能直接把她工作的農(nóng)家樂查封了。她根本不想猜這些人的行事動機,
但等很久,門口都寂靜無聲。
賀嶼薇在無窮的等待中越發(fā)害怕,她做足心理建設,終于推開門。外面的臺階上放著兩個棗紅色的購物袋。
第一個購物袋里,裝有她上次弄丟的那支臟兮兮鞋。另外的購物袋里,有白色的絨布袋包著的一雙鴿灰矮跟方頭鞋,鞋尖帶著銀扣,千絲萬縷的矜貴卻又是中性設計,麂皮摸上去高級細膩。
除此之外,里面又夾了一張熟悉的米白色名片。
之前的一切猜測,仿佛塵埃落定。頭頂,星?如雨。
賀嶼薇哆嗦著打掃完廚房和大堂后,關了門,走回員工宿舍。今晚刮大風,硬邦邦的風,卻吹得一點浮云都沒有。
來到農(nóng)家樂,她已經(jīng)很少想東想西,但是從那晚開始,停滯不前的很多東西都開始往前轉(zhuǎn)動。
第5章
chapter
5
局部多云
農(nóng)家樂的廚房一般是從十點半備菜。
沒法進行線下營業(yè),但外賣業(yè)務還在悄悄進行。
菜板上的豬肉,順著紋理切開,分為肥瘦兩邊。瘦肉切成細條,加鹽,生抽和老抽,蠔油,攪拌均勻。再將肥肉煸出油,放香蒜末,煸青椒,再放入肉沫。
賀嶼薇最早學會的菜是青椒炒肉,賣相相當不錯,這也是她唯一能獨立負責的菜式。
盒飯裝好后交給外賣小哥。對方垮著臉,地方偏遠,配送的費用即使單價略高
,他也不愿意騎摩托車跑那么老遠來取。有這時間不如多送幾單。
一般都是麗麗笑嘻嘻地和外賣小哥打趣幾句。但賀嶼薇不善言辭,她只能聽對方抱怨,再抱歉地看著對方。
等外賣小哥騎著摩托車走了,賀嶼薇稍微伸了個懶腰,偌大的農(nóng)家樂此刻就只剩下她守著。水泥地面上攏了一些枯葉,她頭腦放空,拿了一根青蘿卜坐在灶臺前發(fā)呆。
“腳,怎么樣�!�
很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賀嶼薇的手立刻一松,蘿卜滾遠了。扭過頭,來人依舊穿著不羈的花襯衫,外面卻是一身板正的灰色西裝。
他是怎么進來的?耳邊沒有聽到轎車和輪胎的聲音。
賀嶼薇的呼吸一下子放輕,她看著還在他名貴皮鞋不遠處打轉(zhuǎn)的蘿卜,心想這是現(xiàn)實嗎。
但是,余溫鈞確確實實就站在那里。令人詫異的是,整個人和農(nóng)家樂后廚的凌亂環(huán)境沒有任何違和感。
余溫鈞讓人感覺,這里就是他自家的后花園。他身為一個不耐煩的主人來看看而已。
賀嶼薇花了一秒才回到現(xiàn)實,她的臉變得蒼白,心跳同時開始狂飆,有些慌張地退后一步:“……今天不營業(yè)。”
“我不是來吃飯的�!�
賀嶼薇在最恐懼和最尷尬的情況下會變成一個木頭人。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他。
今天是北方冬季里難得的大晴天,外面的陽光非常好,透過窗戶,光線強烈得打在他的肩膀。純灰色的昂貴西裝外套,居然沒有一顆細小的灰塵沾染。
她握著雙手:“請問,我們店關門是你做的手腳嗎?”
哼,這孩子雖然怕自己,但說話也有著出乎意料的直白啊。余溫鈞俯下身,把掉落在腳邊的那根胡蘿卜撿起來。那還是完整的蘿卜,但中間有兩個小小的牙印。他隨后把蘿卜拋進旁邊的不銹鋼碗里,扔得很精準。
不銹鋼碗一瞬間被砸得脫離桌面,再發(fā)出很大的,咚的一聲。
這就是他的答案。
賀嶼薇像被隔空打了一個耳光。有些人,他們毀掉別人的生活就像呼吸一樣簡單。而對方也無力還手。
她急促地說:“我,我可以,就按你說的,去照顧余哲寧。我現(xiàn)在就可以跟你走——但能不能讓一切恢復到原狀?讓這家農(nóng)家樂恢復營業(yè)?”
如果僅僅是她去醫(yī)院照顧余哲寧,就能讓農(nóng)家樂和老非脫離目前的困境,她想不出理由拒絕。她不想身邊的人因為自己受到影響。
余溫鈞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他說:“你做了決定就好。今天不會立刻帶走你。”他左右看了看,“現(xiàn)在一個人?”
“……嗯�!�
女服務員的聲音如同蚊子聲般的呢喃,余溫鈞等了片刻。
他并不是頤指氣使的性格,但也不代表能被輕易忽視,直接吩咐:“帶路。我在這里隨便逛一圈�!�
農(nóng)家樂的占地面積不小。
賀嶼薇帶著余溫鈞,兩人沿著魚塘、菜園和果園的外圍繞了一圈。因為是傍山而建的農(nóng)家樂,粉化石路道只有對著果園的那一面才寬闊,白色的拱門,沒清理的干草猶如波浪一般。
在平常,這種城郊縣城的粗糙景觀無法入余溫鈞的眼。但他也只是想在戶外散散心罷了。
他把視線投向旁邊,小孩顯然很懼怕自己,當著他的面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走路時身體前傾,像是在登山,枯黃的頭發(fā)耷拉在面前,總是輕輕甩頭以免被其擋住視線。
余溫鈞收回視線。
他深知,要拉攏一個人,不光要給好處,關鍵得營造一種“心甘情愿”感。像眼前的女服務員,一個普通的體力勞動者,最好提出點無傷大雅的小忙,讓對方提供幫助,好讓她覺得自己是有價值且被人需要t?的。
“只是給我的弟弟當看護,我這邊也并不會逼迫你獻身。不要有多余的擔心�!�
專心走路的賀嶼薇被余溫鈞突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她又是一驚,感覺內(nèi)心隱秘的擔心被戳中。
男人繼續(xù)若無其事地向前走。
“我現(xiàn)在急需一個可靠的人當哲寧的看護,等他腿傷好轉(zhuǎn),你就會安全離開。前幾天把你強行請過來的事,我也批評過李訣了。”
賀嶼薇的內(nèi)心,實在有很多疑問。
他們到底為什么非要大費周章地找她?余哲寧的車禍似乎只是骨裂,一定要請看護嗎?而且,這個兄長的做事風格極其狠辣,他遞三次名片的方式比那個黑眼鏡的秘書更恐怖吧?
賀嶼薇哪里敢問,低頭走路。
余溫鈞微微賞識地挑了下唇角。
弟弟的車禍疑點重重,甚至于,家里可能有內(nèi)鬼的可能性。為了余哲寧的安全,他現(xiàn)在想要用一個新人,而這個可憐的東西就偏偏撞到槍口上,僅此而已。
當提出要在農(nóng)家樂轉(zhuǎn)一圈,這孩子便溫順地帶路,沒有多余的情緒或反抗。她內(nèi)心疑竇從生,卻也不會繼續(xù)追問。比起乖巧,更像是教養(yǎng),如同一抹寺院外竹柏打下的輕柔陰影。像這種性格的人會比較好管理,至于之后……余溫鈞的皮鞋毫不容情地踩在礫石滾滾的地面,他自然有辦法處理她。
他沉思的時間,賀嶼薇卻逐漸地放松身體。
跟余溫鈞走在一起,絕對比和他交談時承受的壓力小得多。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廚房,很少來到戶外。天氣雖然很冷,但沐浴著明亮的陽光,聞著土壤和樹木的味道多少令人感到懷念。
兩人走到池塘。
說是池塘,也只是勉強不會被稱為臭水溝的湖,水面表層一驚結(jié)了冰,冰也并不干凈,凝集著落葉、死蟲子,甚至還有凍死的青蛙和枯草。即使如此,賀嶼薇突然發(fā)現(xiàn),此刻有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正在冰凍的水面上,蹣跚地行走。
這是冬天里罕見的動物。
她瞇著眼睛看,輕聲說:“啊,小鴨子�!�
只是隨口的嘟囔,但在意料之外的時刻被意料之外的人指正。
余溫鈞瞥了一眼后,說:“鴛鴦�!�
鴛鴦,怎么可能呢?
賀嶼薇便轉(zhuǎn)過頭:“我們這里不可能有鴛鴦的,而且鴛鴦屬于候鳥,冬天不會出現(xiàn)�?隙ň褪区喿�。我聽大廚說,非叔在池塘里養(yǎng)了幾只綠頭鴨。”
余溫鈞再次重復剛才的話:“鴛鴦�!�
“不,不是鴛鴦�!彼苍俅螆�(zhí)拗地反駁,
“雖然鴛鴦的英文mandarin
duck,姑且也是鴨子里的一種,但我們這里在山里,絕對不可能有鴛鴦飛過來。你看它的毛都是灰色的,是鴨子——”
余溫鈞看她一眼。他似乎被勾起什么興致,隨手掏出手機撥打電話,淡淡說了兩個字“找我”。
沒五分鐘的時間,他們身后就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那位戴著眼鏡的西裝男李訣,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原來,他也跟著余溫鈞一起來了,只不過一直和司機等在車上待命。
余溫鈞指著池塘,那一只還在用嘴啄著冰面的小毛團子:“那是什么?”
李訣不解其意,但余溫鈞的指示也必然有其用意,因此看得比他們都更仔細,踩在冰面,推了推眼鏡框認真地觀察。
“應該是一只母鴛鴦。挺小的�!崩钤E觀察后得和余溫鈞一樣的答案。
賀嶼薇從李訣出現(xiàn)時就嚇了一跳。
她明明知道,不需要為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得罪這些權(quán)貴,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控制不住。好像非要在這種芝麻大的事情上爭一個對錯。
“……也有1%的可能是鴨子�!�
“沒有這個1%的可能。那就是一個母鴛鴦,但因為還是幼鳥時期,沒換毛,在冬天里灰撲撲的。鴛鴦和鴨子區(qū)別很明顯�?醋彀停喿拥淖毂容^扁,鴛鴦比較尖。還有,鴛鴦眼下那條黑線在眼后沒超過眼睛。鴨子眼下的黑線會一直延伸到嘴——咳咳,不過,余董,您覺得是鴛鴦還是鴨子?”
李訣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半,警醒地看向余溫鈞。如果余溫鈞也覺得那是鴨子,他也能指鹿為馬說這是一個純種鴨子。
余溫鈞還沒開口,但那個樣貌平凡的女服務員還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話。
李訣也杠上了。他直接在網(wǎng)上搜了幾張鴛鴦的圖片,再把手機遞給她。
賀嶼薇想根據(jù)照片進行對比,但水鳥聽到人聲喧鬧,已經(jīng)逃得不見蹤影。
她半信半疑地想,真的是鴛鴦嗎?可是這家農(nóng)家樂怎么能有鴛鴦的存在呢?它又是怎么來的這里的?
“什么怎么來的?鴛鴦又不是什么罕見鳥類,農(nóng)村里當然也可能有鴛鴦,喂點糧食都活著。而且只要接受投喂,冬天也可能活著�!崩钤E說。
“啊,我只是覺得在這么冷的天氣,居然有鴛鴦。而且就它一只鳥在外面,也沒有父母和同類……”賀嶼薇輕輕地說了幾句后,就陷入沉思,咬住嘴唇。
李訣沒有這么細膩的想法,皺皺眉,但轉(zhuǎn)過頭也是一愣。余溫鈞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兩人爭執(zhí)。
身為他身邊工作的心腹秘書,李訣的性格其實就是另外一個余溫鈞倒影,干練決斷卻也話少,不怎么露出情緒起伏,很少和人起明顯沖突。只不過,李訣剛才確實沒忍住脾氣。因為那明明就是鴛鴦,女服務員還用不太相信的目光看著自己。
余溫鈞說:“兩個小孩子啊�!�
誰?李訣一愣,這是在拿他和女服務員比嗎?但余溫鈞的語氣沒有指責,相反,似乎罕見地沾染幾分溫度。
余溫鈞說完這句就自顧自地繼續(xù)往前走,李訣心中復雜,連忙跟上。
賀嶼薇也回過神。
她再匆忙地看了一眼空空的池塘,那里已經(jīng)沒有水鳥的蹤跡,以后有機會的話,她會拿著饅頭來喂喂它。她邊這么想邊慢吞吞地跟上前方的兩人。
第6章
chapter
6
冷峰
老非接到電話急匆匆地趕來,正好撞見余溫鈞和李訣走回來。
在餐飲業(yè)做久了,多少對顧客的身份有一些敏感性。對方身上散發(fā)的氣場,讓他意識到不是平常人等。老非謹慎地對跟在他們身后的賀嶼薇說:“啥事兒啊,嶼薇,聽你說有人能立刻解決咱們店的問題?”
賀嶼薇盯著地面,有點不知所措。
余溫鈞拒絕了老非的敬煙,他對李訣說:“你負責處理一下�!�
他路過賀嶼薇,兩人目光碰一下,余溫鈞目光里的什么東西讓賀嶼薇意識到,他等著自己送他出門。
唉,這人架子是真大。她只好跟著走出來。
豪華的黑色轎車,排氣管輕輕地噴著氣,很飄渺的一團霧,她從這團霧中穿過,心里有一種無奈和悲觀的感受。她對自己即將面對的未來沒有任何好的期待。
“余董事長,只要我答應去照顧你弟弟,農(nóng)家樂就能恢復原狀了,對嗎?”她再次問。
余溫鈞只是說:“來我家的時候穿上新鞋。”
賀嶼薇下意識地看著腳上單薄破舊的膠鞋,而再抬頭,眼前的人消失了,他乘坐的車輛已經(jīng)啟動。他們這一行居然開來三輛車,隨著余溫鈞乘坐的主車離開,另一輛車也迅速跟上。
還剩下一輛吉普車,大概是李訣開的。
賀嶼薇獨自回到員工宿舍。
她洗完手后,小心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皮質(zhì)書包,里面裝有厚厚的一沓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藍色的曲奇餅干盒,但被膠帶嚴密地封著。
她用發(fā)紅的手指,很輕地撫摸著餅干盒上面的浮雕印刷。這時傳來很響的敲門聲,還沒有等她回應,門被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麗麗、老非和李訣,不遠處還有張經(jīng)理。
“就讓員工住在這兒?”李訣略微嫌棄看著這里。
老非尷尬地搓搓手,答非所問:“熱水器是天然氣的,24小時都能洗澡,我們這里還發(fā)員工裝……嶼薇,你也說一句話,這幾個月你在這里干也沒吃過虧�!�
李訣打斷他:“老板,我這里跟你借個人。讓這小姑娘給我家老太太當保姆,暫定兩個月。兩個月之后,她要是想回農(nóng)家樂繼續(xù)當服務員,就回來繼續(xù)當服務員。你們這里要是不要她,我們就負責幫她找一份政府機關食堂的合同工�!�
李訣的話,半真半假,最主要替賀嶼薇的離開找一個正當理由。畢竟,第一次帶走她的方式過于粗暴。李訣也是底層闖過來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吭不響地把女孩子帶走,農(nóng)家樂里肯定說她什么閑話的都有。
老非訥訥說:“嶼薇想去別人家工作,我也不攔著�!�
李訣瞧了眼賀嶼薇,她的目光低垂,再次看著膝蓋上的曲奇盒。
“我認為,她沒有意見�!彼淅湔f。
這件事好像這么訂下來。
農(nóng)家樂里的人都知道賀嶼薇將于明日下午離開農(nóng)家樂,去城里的t?一個富裕人家做短期看護。但,所有人都不怎么相信這個理由。
隨著余溫鈞的到來,農(nóng)家樂在交了筆罰款后,各種事宜就如同突然發(fā)生般再靜靜地被善后。很快就神奇地重新開業(yè)。每個人都對賀嶼薇離開的原因眾說紛紜。一個是說她隱瞞身份其實是在逃大小姐,還有的說她被非叔轉(zhuǎn)手到達官顯貴繼續(xù)去做情婦了……
無論怎么描述,這件事有一抹傳奇色彩:貌不驚人的柴火丫頭僅僅客串了一次服務員,邊被貴人看上,她的命運齒輪便發(fā)出不同的旋轉(zhuǎn)方向。
張嫂四處說:“你看吧,你看吧!她那眼睛就是狐媚的眼睛!她之前還想勾引我兒子!她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做不長!”
這些喧嘩沒有進入當事人的耳朵里。
賀嶼薇在臨睡前把行李整理好。
她的行李和剛來農(nóng)家樂時相同,字典和餅干盒。但是書包里也多了一雙新鞋。不知道是余溫鈞還是李訣送來的,扔也不敢扔,穿也不敢穿。最后塞在書包里。
賀嶼薇臨睡前,仍然抱有最后的期盼,余家改變主意,而她也不需要離開農(nóng)家樂。
一想到要去陌生的地方,賀嶼薇的喉嚨就變得干。
她吞咽幾次,反復地翻看破舊的英文字典,盡力把那些單詞記到腦海里。黃色紙上只有藍色和黑色的字體。Bon-ker「英,幽默」:發(fā)瘋。造句,乘飛機去東京一天?你準是發(fā)瘋了。
賀嶼薇想,一切也許都發(fā)瘋了。
關燈前,麗麗再次開口,她的聲音隔著黑暗幽幽地飄過來。
“喂,你平時的那個曲奇餅干盒子有裝著什么東西。珠寶?錢?”
賀嶼薇把化纖的薄被子拉到身上,閉著眼睛輕聲說:“什么都沒有。”
第二天,賀嶼薇繼續(xù)一大早在后廚刷碗,這是她最后的工作了。
她可以躲在宿舍里,什么都不管,可是她需要做體力活動,這樣才能理清思緒。
馬上就要去見余哲寧,他知道哥哥做的事嗎,他知道她要來照顧他嗎?她在余家做得工作究竟是什么,要是她搞砸了會被滅口嗎?
還有神秘的兄長。那一張面孔,賀嶼薇越看越覺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到在哪里見過。
“嶼薇,你要不要把茄子干帶走一點?”大廚冷不丁地問。
賀嶼薇抬起頭。在農(nóng)家樂工作這幾個月,她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和大廚說的話算是最多。胖乎乎的大叔教她做飯,也從來不去問她的過去。
“開心點。人啊,活在哪里也不都是一樣討生活�!贝髲N叼著煙,繼續(xù)慢悠悠地說。
這句話仿佛安慰著她的心。
爐灶里,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燒。寒風一陣一陣地敲打在廚房的窗面。賀嶼薇拿著茄子干回到宿舍,但剛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麗麗鬼鬼祟祟地趴在自己床上,書包打開,麗麗此刻正試圖用剪刀劃開被塑料膠緊緊粘住的曲奇餅干盒。
賀嶼薇立刻撲過去:“你在做什么?”
麗麗被賀嶼薇猛然推開后,吃了一驚,但隨后就倒打一耙:“咱倆可是住在一個屋里,你在臨走前不會偷我的錢吧?所以就打開你行李看看。這個餅干盒里這么重,里面裝著什么?”
“什、什么……血口噴人!”賀嶼薇的臉漲得通紅。
她的臉皮極薄,有時候根本沒做錯事,僅僅是發(fā)怒都先有一種排山倒海的羞愧感。她也會委屈和悲傷,可是表達感情需要一種勇氣。在情緒最激烈的時候,她總是陷入尷尬和失語。大部分時候她都很討厭自己,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白癡和軟腳蝦。
麗麗斜著眼睛看。賀嶼薇目光里的悲哀和臉上的那股嫣紅有一種別樣的嫵媚和脆弱,讓人內(nèi)心煩躁。
聽說這個笨手笨腳的土氣女孩要去城里當保姆了?哼,憑什么?她哪里不如賀嶼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