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干什么?”正在排隊過驗證口的顧晏問道。
“借你擋一下這令人沉醉的晚風�!毖嘟椫氐美碇睔鈮�。
顧晏:“……”
不過此時的顧晏正忙著聯(lián)系看守所,沒顧得上給他甩冷臉。
通訊撥出去沒幾秒,那邊便接通了。
顧晏戴上耳扣,那邊顯然事先跟他有過溝通,一接通就直奔主題說了些什么,顧晏聽了幾秒,沉聲道:“勞駕幫我轉接給他。”
那邊顯然是應了。
又兩秒后,顧晏一臉冷靜道:“約書亞?我是顧晏,從現(xiàn)在起,你的案子由我全權負責,兩小時后我來見你。”
燕綏之聽了大概,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自己的智能機也震了起來。
他調出屏幕一看,又一個陌生通訊號,很短,看著就不像是人用的。
“您好�!彼行┘{悶地接收了。
“您好,請問是阮野先生嗎?我們這里是水杉公寓�!睂Ψ角逦卣f了來意。
燕綏之:“???”那倒霉公寓又來語音確認了?
“公寓?等等,你們不是已經給我發(fā)過一次語音通訊了么?”他忍不住問道。
對方比他更懵逼:“沒有,先生,這是第一次�!�
燕綏之:“……”
那之前一言不合掛他通訊的壞脾氣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主要還是講故事,里面很多東西是英美法系大陸法系混著來的,還有純扯淡的。所以……如果有準備司法考試、法律類期末考試的盆友……你們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我怕這文對你們產生精神污染,就跟要高考的孩子整天看“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一樣……
第7章
出差(三)
驗證過得很快,因為排隊的人本就不多,或者說愿意來這里的人少之又少。這少之又少的來客里,大部分是像顧晏和燕綏之這樣,為工作事宜或是公務而來,還有極少數(shù)不走尋常路的星際商人,以及某些口味清奇來這里放逐自我的旅行者。
只能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相較于德卡馬終日繁忙的紐瑟港,酒城的這個港口又小又舊,搖搖欲墜,仿佛經歷過幾輪爆破。
每隔兩天才會有一班飛梭在這處降落,停留不到20分鐘的時間,然后匆匆離去。
所以這里的工作人員閑得快要發(fā)霉,甚至干起了兼職——
“先生需要車嗎?”
“港口離市中心非常遠,先生女士們需要服務嗎?我可以帶你去很多地方,我還可以免費當導游,呃……如果你們需要的話?”
“候鳥市場,地下酒莊,山洞交易行——啊哈,有想要賭一把的客人嗎!”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吆喝,吵得人耳膜嗡嗡響。從出驗證口開始,一直能逼逼到離開大廳。
燕大教授非常討厭別人對著他叨逼叨,所以是真不喜歡這里,卻又總因為各種各樣的事不得不來這里。
“總算清靜了,我的笑容已經快要繃不住了�!毖嘟椫隽舜髲d大門便順手撣了撣大衣,又屏住了呼吸悶悶道:“失算,以往我總會記得帶個口罩才來這里�!�
顧晏只是抬了抬眼皮,卻并沒有說什么,甚至連嘴唇都沒有動一下。
燕綏之懷疑他也快要被熏得窒息了,只是礙于教養(yǎng)和禮貌并沒有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再說了,以顧同學的性格,即便表現(xiàn)出來,也不過是從面癱變得更癱而已。
“往那個拐角走,這邊攔不著車,服務都被里頭那些工作人員強行壟斷了�!毖嘟椫噶酥笇γ嬉粭澔覔鋼涞慕ㄖ白甙�。”
“我知道。”顧晏的聲音同樣很悶,看得出來他也呼吸得很艱難,“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么也知道。以前常來?”
燕大教授過馬路的腳步一頓,隨之瞎話張口就來,“年幼無知的時候被騙著來這里旅游過,印象深刻,終生難忘�!�
顧晏“呵”了一聲,跨越時空對年幼無知的燕綏之表示嘲諷。
“你知道嗎——”
燕綏之前腳剛在那個避風的拐角站定,三兩輛車就鬼鬼祟祟地拐了出來,他抬手隨便攔了一輛,拉開車門轉頭沖顧晏道:“很多大學都有一個師德評分機制,一般來說,那些喜歡冷笑著嘲諷學生的人,注定會失業(yè)。比如你這樣動不動就‘呵’一聲的。”
他微笑著說完便鉆進了車里,給顧同學留下半邊座位以及開著的車門。
這個制度顧晏當然知道,所有學生都知道。梅茲大學就專愛搞這樣的匿名評分,從講師到校長都逃不過,目的是讓教授和學生在校內地位更趨于平等。
而眾所周知,法學院有一位教授年年評分都高得離譜……不是別人,正是他們那個張嘴就愛損人的院長。
匯總出來的文字評價多是“風趣幽默”、“優(yōu)雅從容”、“很怕他但也非常尊敬他”之類。
真是……
要多放屁有多放屁。
顧晏扶著車門,居高臨下看了一眼燕綏之,然后毫不客氣關上了門,將這煩人的實習生屏蔽在里頭,自己則上了副駕駛座。
燕綏之:“……”不坐拉倒。
“先生們,要去哪里?”司機飛速地朝兩邊看了幾眼,還沒等燕綏之和顧晏兩人回答,就已經一腳踩上了油門。
車子拐了個大彎,莽莽撞撞地上了路。
酒城的生活水平異常落后,相當于還沒經歷過后幾次工業(yè)科技革命的原始德卡馬。
這里搞不來什么踏實的產業(yè),整個星球扒拉不出幾個靠譜的本地人,更吸引不來別處的人,對外交通不便,像一粒灰蒙蒙的總被人遺忘的星際塵埃。
“黑市,酒莊還是賭場?”司機嘿嘿笑著問道,“來這里的人們總跑不了要去這幾個地方。當然了,還有——嗯,你們懂的!”
這司機就跟喝大了似的,拖了個意味深長的尾音,然后自顧自又“嘻嘻嘻嘻”地笑了起來,“那里的妞特別辣!”
顧晏:“……”
燕綏之:“……”
顧大律師偏頭朝后座的實習生瞥了一眼,目光如刀,仿佛在說“你他媽可真會攔車”。
燕綏之原本還有些無奈,結果看見前座某人那張上墳臉,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顧晏:“……”
他面無表情地理了理大衣下擺,啪嗒一聲扣上安全帶,從唇縫里蹦出五個字:“勞駕,看守所�!�
司機:“…………………………”
剛才還嘻嘻嘻嘻的人,這會兒仿佛生吞了一頭鯨。整輛車扭了兩道離奇的弧線,才重新穩(wěn)住。
“去哪兒????”
“酒城郊區(qū),冷湖看守所�!�
“一定要送到門口嗎?”
“……”
盡管顧大律師那張冷凍臉繃得都快裂了,但他不得不適應這位司機的風格,因為在酒城,滿大街的司機可能都差不多。
停留飛梭的港口距離冷湖看守所并不近,顧晏之前并沒有來過這一帶,只在智能地圖上看到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結果這位司機超常發(fā)揮,一路把車開得跟火燒屁股一樣,仿佛他拉的不是兩位客人,而是一車炸藥。
于是他們到達看守所的時間比預估提前了一個小時。
“所以呢,黃金十分鐘變成了黃銅一小時�!毖嘟椫f。
司機在距離看守所兩條街的地方下了客,然后調轉車頭,風馳電掣的跑了,噴了人一臉尾氣。
“尾氣竟然比晚風好聞。”燕綏之又說。
“要不你在這繼續(xù)聞,我先申請進去吧�!鳖欔汤淅湔f完,也不等自家實習生了,抬腳就走。
燕綏之嘆了口氣,大步跟上去。
“好吧,來,說說咱們那位當事人的情況�!毖嘟椫欔滩⒓�,問起了正事。
“約書亞·達勒,14歲,被指控入室搶劫。”
在整個星際聯(lián)盟間,各個星系各個星球之間發(fā)展速度并不一樣,不同地區(qū)的人壽命長短也不盡相同。普遍長壽的諸如德卡馬,平均壽命能達到250歲,較為短壽的諸如酒城,平均壽命則不到100。
但不管怎樣,對于少年這段時間的年齡劃分,整個星際聯(lián)盟都趨于一致——
18歲成年。
哪怕活成了個千年王八,18歲也成年了,至于成年后能在這世上蹦噠多久,那是自己的事。
而在星際聯(lián)盟的通行刑法典上,年齡劃分還有兩個重要節(jié)點,就是14歲和16歲——
只要滿了14歲,就能對幾類重罪承擔刑事責任。要是不小心再長兩年滿了16,那犯什么事都跑不了。
很不巧,已滿14的那幾類重罪,剛好包括搶劫。
“14歲?生日過完了?”燕綏之道。
“搶劫案發(fā)生前兩天剛滿14歲�!�
“那他可真會長�!毖嘟椫u價道。
這人不論是對熟人還是生人,張嘴損起來都是一個調,以至于很難摸透他是純粹諷刺,還是以表親切,也聽不出來哪一句是帶著好感的,哪一句是帶著惡感的。
顧晏看了他一眼,動了動嘴唇似乎要說什么。
燕綏之卻沒注意,又問道:“那保釋是怎么回事?照理說未成年又還沒定罪,保釋太正常了,甚至不用我們費力,這是審核官該辦的事�!�
在法院宣判有罪以前,推定嫌疑人無罪,以免誤傷無辜。
這是一道全聯(lián)盟通行的行業(yè)守則。正是因為有這條守則,保釋成功才是一種常態(tài)。
“那是其他地方的理,不是這里�!鳖欔檀鸬馈�
“怎么會?”燕綏之有些訝然�!耙郧斑@里也沒搞過特殊化啊�!�
“以前?”顧晏轉過頭來看向燕綏之,“你上哪知道的以前?”
不好,嘴瓢了。
燕綏之立刻坦然道:“案例。上了幾年學別的不說,案例肯定沒少看。以前酒城的保釋也不難,起碼去年年底還正常�!�
顧晏收回目光,道:“那看來你的努力刻苦也就到去年為止,這幾個月的新案顯然沒看。”
燕大教授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可不是,這幾個月凈供人追悼去了看個屁。
“酒城一年比一年倒退,最近幾個月尤其混亂,看人下菜,保釋當然也不例外�!鳖欔毯唵谓忉屃艘痪洹�
燕綏之心說我不過就睡了半年,怎么一睜眼還變天了?
他還沒看案子的具體資料,一時間也不能盲斷,便沒再說什么。
冷湖看守所是個完全獨立且封閉的地方,那些擠擠攘攘的破舊房屋愣是在距離看守所兩三百米的地方畫了個句號,打死不往前延伸半步。
在這附近居住的人也不愛在這片走動,大概是嫌晦氣。
所以,看守所門口很可能是整個酒城唯一干凈的空地,鳥兒拉稀都得憋著再飛一段避開這里。
然而燕綏之和顧晏卻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撿到了一個小孩兒。
那是一個干瘦的小姑娘,七八歲的樣子,頂著一張也不知道幾天沒洗過的臉蹲在一個墻角,過分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看守所大門。
“這小丫頭學誰鬧鬼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毖嘟椫熳哌^去了,才冷不丁在腿邊看見一團陰影,驚了一跳。
小姑娘的反應有些遲鈍,過了大約兩秒,她才從看守所大門挪開視線,抬頭看著燕綏之。
這一抬頭,就顯出了她的氣色有多難看,蠟黃無光,兩頰起了干皮,味兒還有點餿。
不過這時候,燕綏之又不抱怨這空氣有毒了。
小姑娘看見這個陌生人彎下腰,似乎要對自己說什么。
但是她有點怕,下意識朝后連縮了兩步,后背抵住了冷冰冰的石墻面,退無可退,顯得有些可憐巴巴的。
“我長得很像人販子?”燕綏之轉頭問顧晏。
顧大律師頭一次跟他站在了一條線,一臉矜驕地點了點頭。
燕綏之:“……”
滾吧。
“想養(yǎng)?”顧晏問了他一句,語氣不痛不癢,聽不出是隨口一問還是諷刺。
畢竟這方面師生倆一脈相承。
燕綏之短促地笑了一聲,站直了身體,“你可真有想象力,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他轉頭沖不遠處的一條破爛街道抬了抬下巴,“這地方,一條街十個夾巷十個都睡了人,得把整個酒城買下來建滿孤兒院才能養(yǎng)得完�!�
說完,他沖顧晏晃了晃自己手上的指環(huán),“5022西,下輩子吧�!�
顧晏沒什么表情:“不好說,說不定下輩子更窮。”
燕綏之:“……你可真會安慰人�!�
“過獎�!�
“……”
“小丫頭不喜歡我,走了�!毖嘟椫f。
兩人看了眼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富余,抬腳便朝看守所的大門走。
只是走了兩步之后,燕綏之又想起什么般轉回身來。他從大衣口袋里伸出一只手來,彎腰在那小姑娘面前攤開,掌心躺著一顆巧克力:“居然還剩了一個,要么?”
小姑娘貼著墻,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好幾秒,而后突然伸手一把抓過那顆巧克力,又縮了回去。
“餓成這樣了身手還挺敏捷�!毖嘟椫袅颂裘迹D身便走了。
走遠一些的時候,他隱約聽見后頭很小聲的一句話,“……要說謝謝�!�
燕綏之轉頭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已經恢復了之前的模樣,蹲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著看守所大門,像是根本沒看見他一樣,只不過一邊的腮幫子鼓鼓的,塞了一顆糖。
“一趟飛梭15個小時,你正餐沒吃兩口,糖倒沒少摸�!鳖欔陶f。
燕綏之一臉坦然:“少吃多餐,甜食也算餐。”
實際上他現(xiàn)在有點低血糖,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太久的后遺癥還是基因暫時性調整的后遺癥,總之得揣點糖類在身上,以免暈勁上頭。
當然,這原因顯然不能跟顧晏多提,干脆胡說。
看守所銅墻鐵壁似的大門緊鎖,門邊站著幾個守門的警衛(wèi)。
顧晏走到電子鎖旁,抬手用小指上的智能機碰了一下電子鎖。所有事先申請過的會見都會同步到電子鎖上,智能機綁定的身份信息驗證成功就能通過。
滴——
大門響了一聲,吱吱呀呀地緩緩打開。
這扇大門大概是附近區(qū)域里頭最先進的一樣東西了,還是數(shù)十年前某個吃飽了撐著的財團贊助的,當初那財團在背后扶了一把酒城的政府,幾乎將這倒霉星球所有重要地方換了一層新,一副要下決心幫助治理的架勢。
夢想是好的,現(xiàn)實有點慘。
反正在財團現(xiàn)在已經成了沒落貴族,當初贊助的那些東西也由新變了舊。
看守所里昏暗逼仄,走廊總是很狹小,窗口更小,顯出一股濃重的壓抑來,但并不安靜。
酒城的這座尤為混亂,充斥著呵斥、謾罵、各種污言穢語不絕于耳。而這些嘈雜的聲音又都被封閉在一間一間的窄門里,不帶對象,無差別攻擊。
燕綏之在長廊中走了一段,祖宗八代都受了牽連,不過他對此習慣的很,走得特別坦然。
一道鐵柵欄門外,一名人高馬大的管教抓著電棍鎮(zhèn)在那里:“什么人,來見誰?”
燕綏之笑了笑:“律師,有申請,見約書亞·達勒”
剛張口的顧晏:“……”
管教挑了挑眉:“達勒?你們還真是好脾氣�!�
說著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說不上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
燕綏之依然回得自如:“是啊,我也這么覺得。”
顧晏:“……”
管教從鼻腔里哼了一下,轉身沖她招了下手,打開了鐵柵欄門:“走吧,跟我來�!�
其他地方,未成年人和成年人大多都是分開的。酒城這邊卻混在一起。
管教很快停在一扇厚重的鋼鐵窄門前,沖門努了努嘴:“喏——你們要見的達勒�!�
“非常感謝�!毖嘟椫�。
顧晏:“……”
管教抬起門上能活動的方塊,露出一個小得只能露出雙眼的窗口,粗著嗓子重里面吆喝了一聲:“野小子!你的律師來見你了!”
窗口里很快出現(xiàn)了一雙眼睛,翠綠色,單從目光來看,一點兒也不友好,甚至含著一股冷冷的敵意。
緊接著,里頭的人突然抬起手,當著幾人的面,“啪”的一聲狠狠關上了窗口。
燕綏之:“……”
他簡直氣笑了,轉頭問顧晏:“你確定真的已經約見過了么?”
這是約見的態(tài)度?開什么玩笑。
不過他還沒有笑完就發(fā)現(xiàn),身后的顧大律師正癱著一張臉,倚著墻看他。
燕綏之下意識想問“你這一副死人臉是給誰掃墓呢”,話未出口,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這一路搶了顧大律師多少活兒。
真是習慣害死人。
他抵著鼻子尷尬地咳了一聲,朝旁讓了一步:“誒?你怎么走到后面去了?”
顧晏:“………………”
這么不要臉的人平生少見。
顧晏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動了動嘴唇:“不繼續(xù)了?阮大律師?”
燕綏之干笑兩聲搖了搖手,“你是老師,你來。”
為了化解尷尬,這人的臉說不要就可以不要,反正現(xiàn)在沒人認識他。
他說完又指了指緊閉的小窗口問道:“下飛梭那會兒,我明明聽見你跟他通訊對話過,這小子怎么翻臉不認人?”
犯完錯誤就轉移話題,臉都不紅一下,顧晏對這位實習生算是開了眼了。
不過他還是不冷不熱的回道:“是讓管教把通訊轉接給了他,說完我就切斷了,如果單方面通知算對話的話,那就確實對話過�!�
管教理直氣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指了指窗口:“轉接了,拉開窗口讓他聽了�!�
燕綏之:“……”
服氣。
燕綏之讓出了位置,顧晏理所應當接過了主動權。他指了指那扇鋼鐵門,道:“勞駕,把門打開�!�
“確定?就這態(tài)度你們還要見?”管教嘴上這么說,但還是打開了門。開門的瞬間,他握住了腰間的電棍,一副掏出來就能電人的架勢。
燕綏之卻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用那么蓄勢待發(fā)。
事實上他和顧晏兩人一前一后進了門,那個叫做約書亞·達勒的小子也沒怎么樣。
他只是坐在那里,冷冷地盯著兩人的眼睛,嗤了一聲扭過頭去。
這時燕綏之才看清這倒霉玩意兒的模樣。
他有一頭濃黑的頭發(fā),挺長,在腦后扎了個辮子,但是看得出好幾天沒洗過了,亂糟糟的。雙眼翠綠,因為臉頰消瘦的緣故,顯得眼睛很大,眼窩極深。
嘴唇比顧晏還薄,所以抿著唇的時候,面向有股濃重的刻薄感。
其實這種刻薄感顧晏也有,只不過他舉手投足總是很得體,所以那種感覺就化成了一種冷漠的英俊。
但眼前這熊玩意兒……
畢竟才14歲,就算刻薄相都帶著一股強裝出來的感覺。
“我接手案子的律師,之前跟你對過話�!鳖欔陶f。
燕綏之:“……”你還真好意思說出來了?
約書亞·達勒似乎也為他口中的“對話”所不爽,表情透露出一股深重的厭惡。不過沒再出聲,他似乎所有的情緒都在剛才那關窗的一下里表達過了,便沒有了再開口的欲望。
“我來這里只是跟你見一面,讓你認一認我的臉�!鳖欔毯敛辉谝鈱Ψ降某聊�,冷淡地說道,“不管你現(xiàn)在是什么態(tài)度,希望再見面的時候,你能夠把一切如實、完整地告訴我�!�
這話不知戳了約書亞·達勒哪個點,他終于出了聲,“告訴你?告訴你有什么用?上一個,上上個律師都他媽的這么說的,結果呢?”
他一腳蹬在銅墻鐵壁上,“我還是被關在這個令人惡心的地方!”
“你可以試試�!鳖欔倘徊皇芩那榫w感染,語氣也依然冷漠。
“試你媽!我沒罪!不是我干的!憑什么讓我坐在這里等著一個又一個的人來跟我說試試!有本事把我弄出去再來說試!沒本事就滾——”約書亞·達勒吼著,幾乎情緒失控。
燕綏之在旁邊笑了笑:“說兩句血都要噴出來了,你這樣子讓人怎么給你辦保釋?聽審的法官一看你的臉,保證轉頭就是駁回申請。”
約書亞·達勒喘著粗氣瞪著他,“又是這種鬼話!能辦得了保釋我現(xiàn)在還會在這里呆著?!”
“保釋不是問題�!鳖欔炭粗难劬Γ�,“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下一次見面告訴我所有事情,毫無保留�!�
他盯著人看的時候,看真的會有種讓人不自覺老實下來的氣質,這樣的人如果真的當老師,學生見到他大概會像耗子見了貓。
約書亞·達勒強撐了幾秒,又懨懨地看了他一眼,重新坐了下去。
他就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像雕像一樣坐在那里不動了。
很顯然,雖然他不再謾罵發(fā)狂,但是他依然不相信顧晏的話。過了好半晌,他終于又懨懨地開了口,低聲嘲道:“能把我弄出去我喊你爺爺,滾吧,騙子�!�
這樣的說話方式,第一次見還會有所感慨。如果天天見年年見,那就真的無動于衷了。
騙子燕綏之和騙子顧晏一個比一個淡定,先后出了門。
管教也是一臉手癢癢的樣子撫摸著他親愛的電棍,道:“你們這些律師可真是……”說完,他搖了搖頭,毫不客氣地關上了門。
窄小的房間里,聲嘶力竭過的人面無表情地坐了一會兒,然后屈起膝蓋把頭埋了進去,蜷著背不再動了。
與看守所里相比,外面天光敞亮,冷不丁看到甚至有點晃眼。
燕綏之用手指當了一下眼睛,摸出全息屏看了眼時間,“還不到2點,走吧,去治安法院把——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顧晏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片刻,移開視線道:“沒什么,只是覺得你作為一個實習生,第一次接觸這種事,反應有些出人預料�!�
燕綏之:“…………”嗯……這真是個好問題。
第8章
出差(四)
“不是么?”顧晏道。
燕綏之在心里回道:是啊,沒錯。
但是嘴上已經開始胡說八道了,這人說起瞎話來連編的時間都省了,幾乎張口就來:“我好像并沒有說過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這種事吧?”
顧晏看向他。
燕綏之開始扯:“我父親也是一位律師,跟著他接觸的事情太多了。有幾次他在書房跟人通話沒帶耳扣,被我不小心聽見了,比這激烈十倍的都聽過。第一次聽見的時候還小,嚇了一跳。后來再聽,也就那么回事了�!�
燕大教授深諳說鬼話的精髓,不能說得太過具體,只有明知自己在騙人的人,才會為了說服對方相信而長篇大論,有意去描述一些使人信服的細節(jié)。
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心虛。
真正閑聊的時候說起什么事,除非正在興頭上,不然都是隨口解釋兩句就算提過了。因為說的是真話,所以根本不會去擔心對方信不信。
他說完,余光瞥了眼顧晏的臉。
沒大看清,但反正沒有用什么“探究的穿透性的目光”盯著他,腳下步子也沒停,似乎他剛才也就是隨口一問,聽解釋也是隨耳一聽。
“哭了沒?”說完片刻后,顧晏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燕綏之:“???”
“我說,你還小的時候聽見那些嚇哭了沒?”顧晏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
燕綏之:“……”
這位同學,你轉頭看著我說,你說誰哭了?
不過顯然,顧大律師只是再次跨越時光嘲了“小時候的他”一句而已,并沒有認真等他回答的意思。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顧晏已經領先他兩步了。
不過也正是剛才那一問,讓隨意慣了的燕綏之意識到,自己可能太不知道遮掩了,這樣肆無忌憚下去,遲早要完。其實別的他都不擔心,唯獨忍受不了丟人。
尤其在自己學生面前丟人。
酒城的治安法院離看守所非常近,步行不過十分鐘。
治安法院本就是最初級的法院,里面每天都在處理各種瑣碎的雜亂的程序和案子,并不像許多人想象中的莊嚴肅靜,有時候甚至出乎意料的鬧,比如申請保釋的地方。
燕綏之不是第一次來,但他每一次來都想感慨一句,酒城的公檢法工作人員真是辛苦了,到了八百輩子的血霉才被安排在這里。
廳里三五成群地聚集著許多人,亂糟糟的,全息仿真紙頁到處都是。
“我仿佛進了家禽養(yǎng)殖場……”燕綏之干笑一聲,干脆好整以暇地倚在了門邊,一副非常老實的模樣,“我這次安守實習生該有的本分,不搶顧老師的位置了,去吧。”
顧晏:“……”
他也是倒了八百輩子的血霉才分配到這個實習生。
顧晏站在兩步之外,兩手插在羊呢大衣口袋里,腰背挺直,半垂著眼皮看著倚在門邊的某位,沉默片刻后不咸不淡地說:“我不得不提醒你,遞交保釋申請這種事,恰巧是實習生該干的�!�
他說著,沖大門里一抬下巴,“去守你該守的本分�!�
燕綏之在心里把這位蹬鼻子上臉的學生一頓打,面上卻笑了一下,耐著性子直起身,轉頭進了門。
驟然放大的嘈雜聲兜頭砸了他一臉。
他側身讓過伏在各處簽名的人,走到高臺邊。
站在臺后的是一位穿正裝的年輕小姐,一般而言這種事也都是剛進法院的年輕人干。她看了燕綏之一眼,便條件反射地敲了一下面前的光腦虛擬鍵,“申請保釋?”
“是的,冷湖看守所,約書亞·達勒,被指控了入室搶劫�!�
那位小姐跟著他所說的信息,敲了幾下虛擬鍵,又確認了一句,“達勒……14歲?”
“對�!�
“領一下申請單�!�
她說完,光腦噗地吐出了一張頁面,頁面上的表格清楚地顯示著約書亞·達勒的個人信息,下面是統(tǒng)一的申請用語。
就聯(lián)盟現(xiàn)今同行的規(guī)定而言,保釋本身是不用申請的,而是由審核官主動確認某位嫌疑犯該不該適用保釋。只有當審核官認為不該適用的時候,才需要律師來主動申請,然后由法院根據申請順序安排當天或者第二天聽審。
所以,提交申請這個程序本身極其簡單,一般都喜歡讓實習生來辦,反正不用擔心辦砸。
燕綏之從頭到尾掃了一眼約書亞·達勒的信息,點頭道:“沒錯�!�
“那簽個字就行�!蹦俏恍〗阒噶酥盖懊姹娙嗽训淖雷�,“那里有電子筆,或者手指直接寫�!�
燕綏之一看那群人就頭大,笑了笑道:“我還是用手吧�!�
小姐噗地笑了,“你看著像是剛畢業(yè),實習生?”
“嗯。”燕綏之應了一聲。
“挺好的,至少能出來跑動跑動。我也是實習生,在這里站了快一個月了�!边@姑娘在這里站了一個月,也沒主動跟誰聊過天,這會兒突然有了點閑聊的欲望,大概還是來自顏狗的本能。
燕綏之抬眼一笑,“在這之前呢?整理卷宗整理了一個月?”
“你怎么知道?”
“很久以前我也在法院實習過。”
“很久以前?”那小姐聽得有點懵。
“嗯�!彼^也沒抬,隨口答了一句,抬手就簽,筆畫龍飛鳳舞。
不過剛舞了兩下,突然又頓住了,默默點了個撤銷。
“怎么撤銷了?”
因為差點簽成了“燕綏之”……
他帶著笑意道:“字寫丑了�!比缓罄侠蠈崒崒懮先钜皟蓚字,選擇了確認提交。
“好了。”
燕綏之抬眼沖那站在高臺后的那位小姐道:“謝謝�!�
“再見�!彼α诵Α�
“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下個月你就能跟著干點實在事了�!毖嘟椫f著擺了擺手,便轉頭出了門。
他出門的時候,顧晏已經等得略有些不耐煩了。當然,單從他的表情是看不出來的。
“走吧。”燕綏之偏了偏頭,“去前面看一看結果。”
顧晏指了指全息屏,一臉佩服地說:“阮野,兩個字你簽了五分鐘。”
燕綏之挑了挑眉,“因為這名字不好寫,第一遍寫得丑�!�
顧晏不咸不淡地說:“一個簽名寫上二十多年還丑,就別怪字難寫了吧�!�
燕綏之:“?”
說誰字丑?
他想把法學院裝裱起來的那份簽名懟到這位學生臉上去。
法院前廳的大型顯示牌上分欄滾動著各種信息,左下角那欄是保釋申請安排的聽審時間。
燕綏之和顧晏兩人等了不到五分鐘,約書亞·達勒就滾出來了。
“明天早上10點。”燕綏之道,“還行,距離午餐時間不遠不近,法官不至于餓得心煩�!�
“嗯,走吧。”
兩人從法院出來后,又在路邊攔了一輛車。
這次的司機倒不多話,但也因此看起來略有一點兇。
酒城的并行的道路不多,所以這里的司機總喜歡先踩著油門上路,再問目的地。等到這位司機開口的時候,燕綏之就明白他為什么不愛說話了。
因為他的聲音太令人不舒服了,啞得像是含了一口粗砂。
“去哪�!彼緳C簡短地問道。
“甘藍大道。”顧晏放大了智能機上的地圖,說道。
酒城這地方黑車滿地,根本沒幾輛是正經受監(jiān)管的,所以連約車都定位約不了,回回都得看著地圖找街道名。
甘藍大道這地方燕綏之是知道的,如果說他們落腳的這一片城區(qū)能有哪里勉強像是正常人住的,那就只有甘藍大道,那里有幾家看上去不會吃人的旅館。
顧晏顯然也是個有經驗的,大概在那里預約了住處。
燕綏之想得沒錯。
顧晏預訂的地方是一家叫做銀茶的高檔旅館……酒城范圍內的高檔,翻譯過來可以等同于“非黑店”。
僅此而已。
兩人站在酒店前臺的時候,負責登記的是一個小伙子。
扎著辮子,打了一排耳釘以及一枚唇釘?shù)男』镒�。他瞥眼看見燕綏之他們,毫不避諱地來回打量了一番,然后發(fā)出了像第一位司機一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