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六一手上、臂上、額頭上都是血,被鐵架擦傷。他自己覺得沒什么事,那群手下卻是驚慌萬分,簇擁著要把夏六一送去包扎。走了沒幾步,女子刺耳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阿浩——!”
夏小滿發(fā)了瘋一般分開人群沖進來,涂了亮紅指甲油的十指一下子掐進了夏六一胳膊,撕心裂肺地慘叫,“阿浩!你怎么了!你不要死!阿浩!嗚啊啊啊……”
她死死抱住了夏六一就開始嚎啕大哭,癲狂之甚,根本不像個正常人。小弟們面面相覷,眼睜睜地看著夏六一沒傷死也要被她勒死。
還是小馬大著膽子上前,小心翼翼拉扯她,“大嫂�!�
“呀——!”夏小滿一聲凄厲尖叫,嚇得小馬一個趔趄!
“你不要過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夏小滿放開夏六一,蜷縮成一團開始瑟瑟發(fā)抖,尖叫了兩句,她突然又爬回去用瘦小的身體死死擋住了夏六一,“不!你打我!你打我�。〔灰虬⒑�!我求求你!你快把他打死了!嗚嗚嗚……阿浩……”
“我沒事,姐�!北槐У么贿^氣的夏六一虛弱地說。
“嗚嗚嗚……你不要死……阿浩……嗚嗚嗚……”
“我真沒事,姐。你受驚了,我送你回去�!�
“嗚嗚嗚……阿浩……”
夏六一別開臉,眼神示意了一下,幾個小弟便上來攙扶起他們。夏小滿還死死抱著他的傷臂不放開,夏六一痛得臉色發(fā)青,卻絲毫沒有要掙脫開她的意思,另一只手安撫地放在她手背上,就這樣一個掛著一個,被眾小弟送走了。
小馬留在片場善后,這時候就抓了年紀大些的小弟,壓低聲問他,“喂,剛才大嫂叫六一哥什么阿浩?”
“好像是六一哥以前的名字,”小弟壓低聲說,“聽說他在跟大佬之前不叫六一,跟了大佬才改名�!�
他們都遺忘了還筆直地坐在桌前的何初三——這死里逃生的苦命孩子,正看著桌上那盤沾了血的牛雜發(fā)呆。
第3章
真想提起來揍兩下!
命運真是不公,明明都弄傷了頭。何初三就得包個印度阿三頭,夏六一卻只需要貼條創(chuàng)口貼。第二天他來片場探班的時候,那創(chuàng)口貼上還歪歪扭扭寫了個“夏”字。何初三覺得蠢極了,一眾小弟卻齊聲贊嘆,“六一哥!有型!”
夏六一盤著腿坐在桌子上,用左手熟練地叉魚蓉燒賣吃,沒忍住白了何初三一眼,“看什么?!”
何初三盯著他的粽子右手與木乃伊右臂,咽了口口水,大著膽子問,“疼嗎?”
“你說疼不疼?!要不要把你手剁了試試?!盡說屁話!”
“你姐姐還好嗎?”
夏六一頓下動作,臉色有些冷。
“‘大嫂’還好嗎?”何初三立即改口。
夏六一又叉了粒燒賣,還是沒說話。
何初三又咽了口口水,察言觀色,覺得他雖然不太高興,但是突然爆發(fā)揍自己的幾率不大,于是大著膽子繼續(xù)道,“昨天多謝你�!�
“小子,”夏六一終于開口道,神色十分不耐煩。
何初三睜大眼睛等他下一句。
“別自作多情。你替我做事,就是我馬仔,照顧弟兄是我應(yīng)該的。等你這劇本寫完了,我們就屁關(guān)系都沒有,哪怕你死在路邊,我也不會看一眼。所以現(xiàn)在給老子閉嘴!再廢話一句,拔了你舌頭!”
“……”一片真心付屁流的何初三。
惡棍就是惡棍,救了你一命也不會變成好人——這么淺顯通俗的道理,他到現(xiàn)在才懂。
于是他也不說話了,繼續(xù)陰郁地埋頭刷刷寫對白。美麗的女主角被綁在高臺之上,哭著對在臺下浴血奮戰(zhàn)的男主說,你不要再打了,為了我,這么做值得嗎?男主嘔血說,為了你,什么都是值得的。
屁啦,你以為他喜歡你啊,他只是喜歡打架而已!——何初三在心里默默地罵了平生第一句臟話。
原諒他,他作為一張純潔的白紙,這幾周混在這種烏漆嘛糟的鬼地方,耳濡目染,實在是有所墮落。
……
夏小滿那天大鬧片場之后,歇了一周沒有來。電話里聽著像沒什么事,但夏六一還是不放心。這天他抽了半天空閑,出了蛟龍城寨,特意去青龍大佬在海邊的別墅看望她。
夏小滿沒料到他會來,妝都沒化,穿著透明睡衣憂憂郁郁的樣子,像是隨時都能被海風吹走。
“阿大呢?”夏六一問。
“出去了,”夏小滿說,軟軟地靠在她親弟的背上,目光呆滯地說,“他總是不回來�!�
“阿大很忙,”夏六一拍拍她的手臂。
“你呢?你也很忙,你總是不來看我。”
夏六一又拍拍她,“我這不是來了么。你什么時候想見我,給我來個電話,我馬上來�!�
他借口上廁所,出去偷偷喚住管家,“夫人最近吃藥了沒有?”
“吃了,六一哥�!�
“真的吃了?她沒有扔掉?”
“沒有,夫人最近吃藥的時候很聽話�!�
他折回去的時候,夏小滿正幽魂一樣趴在窗臺上,墊著腳尖張開雙臂,像一只瘦弱的白天鵝。
“你去問他們吃藥的事了?”她說,“我有乖乖吃�!�
夏六一抱住她。
“我真有乖乖吃,”夏小滿靠在他懷里,頭向上仰著,撥弄著他的眼睫毛,“我呀?jīng)]什么事,就是心煩。我心煩你們怎么總要給我吃藥,心煩你們都把我當成神經(jīng)病,心煩你總不來,心煩他……”
她突然神情大變,嚎啕大哭,“嗚嗚嗚!阿六!你老實告訴我!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嗚嗚嗚……我哪里不好,我到底哪里做錯了,他為什么要喜歡別人……”
夏六一輕拍著她的背,“他在外面沒有人,他真的很忙。”
“你騙我,”夏小滿哭得愈發(fā)哽咽,“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想我傷心,你幫著他騙我……他如果在外面沒有人,為什么不愛我……”
“你知道嗎?阿六,”她猛然抬起頭,滿臉神秘,目光空洞而呆滯地,緊緊抓住了夏六一的手臂,“他很少抱我,他抱著我的時候,我很仔細看他,他在想別人!他的樣子肯定是在想別人!他要想著別人才能抱我!你說那個賤人、那個狐貍精是誰!她哪點比我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姐……”夏六一制止了她的癲狂,將她的臉按進自己胸前,他嘆息著摩挲著她的發(fā),“姐,真的是你想多了,你累了,睡會兒吧。我在這里陪你,阿大回來之前我哪兒也不去,好不好?”
……
深夜里,夏小滿裹著被子,蜷縮成一團沉沉睡去。夏六一摸黑出了房間,輕輕帶上門,下樓坐在客廳里抽煙。
門外傳來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不久之后,青龍在幾個保鏢的跟隨下走了進來。
看見他在這里,青龍眼底露出些許驚訝。他不動聲色地揮了揮手,那幾個保鏢便各自散去。
“你怎么來了?”他道,“我聽說你受傷了?”
夏六一抬頭看向他,用包著繃帶的那只手搔了搔頭發(fā),沒出聲。
青龍并未介意,神色溫和地脫下西裝外套覆在他身上,道,“這么晚,別回去了,去客房睡�!�
夏六一披著他氣息溫熱的外套,默默地又抽了兩口煙,問,“阿大,你能不能對她好一點兒?”
青龍的動作頓了頓,“我盡力了�!�
“你沒有,”夏六一煩躁地說,啪地將煙頭摔在茶幾上,“你看看她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
門口蹭蹭跑進來兩個保鏢,警覺地看著夏六一。
青龍淡著臉擺了擺手,他們又退了回去。
青龍在夏六一旁邊坐了下來,“我已經(jīng)給了她最好的生活,她想要什么我都給她,一個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她都有了�!�
“一個女人需要的不是這些!你明明知道!你能不能真心……”
“我不能�!鼻帻堈f。
“你……”夏六一猛地握緊了拳。
青龍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夏六一滿心虛澀,不敢與他對視,低下頭去,狠狠吸了口煙,“……多花點兒時間陪她,可以嗎?”
青龍站了起來,“太晚了,去睡吧。阿豪,準備客房。”
夏六一追在后面抓住他手臂,“我就這一個請求而已!多花點兒時間陪她!可以嗎?!”
青龍面無表情地頓住腳步。良久之后嘆了口氣,神情又恢復(fù)先前的溫和平淡,轉(zhuǎn)身揉了揉夏六一的頭發(fā)。
“只要阿大能做到的,哪次沒答應(yīng)你?我會多陪她。好了,去睡�!�
他掰開了夏六一的手。
……
何初三捏著筆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埋頭寫字。本子旁邊不遠就是夏六一被牛仔褲緊實包裹的屁股,要是抬起頭,還能看見他勁瘦有力的腰。
夏六一沒注意到何初三上下移動的視線,他正看著夏小滿,嘴角噙著笑意,聽她說話。
夏小滿回來拍戲了。她今天的戲份是跟男主角在天臺頂上約會看星星,所以穿得像朵花兒。她笑得也像朵花兒,掛在夏六一身上軟綿綿的,“他昨天陪我去淺水灣吃西餐�!�
“好玩嗎?”
“好�!�
“吃了什么?”
“牛排。”
何初三很無語地聽著這沒營養(yǎng)的對話,覺得這對姐弟真是曖昧過了頭,尋常姐弟哪兒會這樣摟摟抱抱,夏六一反而還更像寵溺妹妹的哥哥。
他埋頭寫了幾行字,不一會兒又心猿意馬,將視線轉(zhuǎn)向了本子旁邊——夏六一的屁股。
真小,真翹,真圓……真想提起來揍兩下!
何初三為自己心里這突起的暴力念頭而大為悚然,急忙甩了甩頭,繼續(xù)揮動筆桿。
……
半個月后,電影終于拍完,何初三也得以恢復(fù)自由,被幾個大漢打包送回家附近的暗巷。臨走時一個大漢惡狠狠地叫住他,遞給他一個厚紙包,“六一哥給你的稿費�!�
何初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將紙包在床上攤開,就著微弱的蠟燭光一數(shù),整整兩萬塊!
頂上他跟阿爸整一年的生活費!
何初三簡直不敢相信,將錢收回紙包,他抱著書包在床上滾了兩滾。突然停下動作。
這些錢是黑社會給的。賣白面,開賭檔,開夜總會,殺人放火……他為黑社會做事,拿了這么多錢,跟城寨里光明街上那些“粉檔”的伙計有什么區(qū)別?
阿爸從小教育他不要跟黑道牽扯上關(guān)系,阿媽……阿爸說是因為黑社會死的。
何初三一顆激烈跳動的小心臟頓時冷了下來,蜷縮成一團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他爬下床,翻箱倒柜找出小時候放各種獎狀證書的小鐵盒子,把那包錢折得皺巴巴地,塞了進去。
他缺了整整一個月課,甚至缺席了幾次小考,險些被留級。不過當他在辦公室里脫下上衣,露出胸口和手臂上稀疏傷痕的時候,連校長都不由得嘆了口氣,讓他安心養(yǎng)傷,早日補上功課。他知道這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來自蛟龍城寨,必是遭遇了什么不平的事情,有說不出口的苦衷。而蛟龍城寨是出了名的黑色地帶,報警也沒用,城外的黑警和城內(nèi)的各路大佬早有聯(lián)系,探長就是大佬的拜把兄弟。
更何況何初三的大名還響當當?shù)貟煸隍旘T公司的新電影宣傳海報上呢,編劇何初三!——幸好他那牙醫(yī)爹平時喜歡聽聽粵劇看看報紙,不愛看這些新玩意兒,不然能夠一腦子充血氣死。
何初三繼續(xù)過著他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每天背著小書包出門去學(xué)校上課與自習,到傍晚再摸黑滴溜溜回家睡覺。唯一不同的是,他每周有三天晚上以及周末在隔壁街阿華冰室打工賺學(xué)雜費,并且跟著阿華叔學(xué)起了太極。
阿華叔六十年代自內(nèi)地流竄而來,自詡是楊氏太極拳第四代傳人。何初三筋骨疏散、先天不足、后天更差,學(xué)了一兩個月,也沒能打順半套拳法,不過每天早上蹲一小時馬步、慢吞吞推胳膊拽腿一番,倒著實強身健體、平心靜氣。
他那邊風平浪靜,夏六一這邊則是風生水起。繼上次橫掃沙家?guī)蛶讉檔口之后,他在旺角開了一家高檔夜總會,整夜里歌舞升平、各路蛇鼠齊聚一堂。站穩(wěn)腳跟之后,經(jīng)得青龍同意,他又籌劃著新開幾家大型迪斯高,作為自家“白面”的零售地,誓要將本就烏煙瘴氣的娛樂行業(yè)搞得更加烏煙瘴氣。
……
這天他在自家夜總會的包間請幾位探長吃飯,一桌子鶯鶯燕燕、推杯置盞,正是歡慶之時,小馬滴溜溜滾進來了。
夏六一跟幾位探長做了個抱歉手勢,跟著小馬去了走廊。
“六一哥,許哥帶人來了�!�
夏六一面無表情地掐了煙。還未等他說話,走廊那頭吵吵嚷嚷地來了一大撥人,前方攔著的是夏六一手下幾個保安,沒吵幾句話,突然一個保安飛了過來,撲通摔到夏六一腳下。
“許哥�!毕牧豢粗鵀槭柞呷说哪俏晃餮b男子道。
男子長了一雙銳利的鷹眼,咋一看儀表堂堂,只是整個人都透露出一種陰鷙的氣息,像只豺狼。
“小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許應(yīng)抽出一根煙,旁邊小弟立刻給他點上,“請華探長吃飯,怎么會不叫上我?”
夏六一捏開那小弟的手,親自給許應(yīng)點了煙,認錯態(tài)度倒是很端正,“許哥,我是看你太忙。更何況華探長只是來我們夜總會坐坐,順道吃個便飯�!�
許應(yīng)笑了笑,“便飯�!�
他推開夏六一走了進去,大笑著打招呼,“好久不見��!華探長!喲,劉探長也在!這位是……噢!新高遷的許探長!哈哈哈!幸會幸會!”
里面幾位探長跟他都是老熟人,見他突然闖入,也沒什么不悅,幾人斟上酒杯客套幾句,許應(yīng)便道,“華探長好興致��!最近怎么沒來我那里坐坐?”
“許應(yīng),”華探長也是只老狐貍,叼了他遞來的雪茄,偏頭任他點上,笑道,“這話就是你見生了,都是你們青龍大佬的地盤,上哪兒不是坐?”
許應(yīng)哈哈大笑,“華探長說得好!都是我們驍騎堂的地盤,華探長愛上哪兒坐都行!來來,華探長,我敬你一杯!哈哈哈!”
他們幾人在里面把酒言歡,夏六一倒不急著進去,在走廊上默默抽完了一支煙,他把小馬叫來,“許應(yīng)怎么知道我請華探長吃飯?你遞請?zhí)臅r候通知了多少人?”
“這……”小馬說,“會不會是今天在場的弟兄?大家都看著華探長進來�!�
“不會,許應(yīng)來得太快,肯定早有準備。昨天的人里有許應(yīng)的‘刺兒’,你去查查。”
“是。”
許應(yīng)跟幾位探長親切交流了一番,夏六一請大家吃飯瞬間變成了許副堂主的小輩夏小六奉命請大家吃飯,充分坐實了許應(yīng)在驍騎堂內(nèi)第二把交椅的地位。彰顯了一番主權(quán)之后,他推說有事,各敬一杯,揚長而去。
夏六一神色如常地送走了他,又若無其事地進房間補缺,“幾位探長,今天不僅喝得開心,也要玩得開心!我在‘檀香閣’給大家訂了包間,飯后去樂一樂?”
……
檀香閣是驍騎堂旗下、位于九龍?zhí)恋囊患腋呒壣虅?wù)會所,不對普通公眾開放,只招待會員。會員金卡由總經(jīng)理崔東東親自頒發(fā),大部分會員刷卡入,個別會員刷臉。
夏六一連臉都不用刷,崔東東一早叫了人在會所門口接他。一群人簇擁著幾位探長走進去,老鴇花枝招展地迎上來,十幾位當紅的交際女郎搔首弄姿站成一排,隨意點播。
夏六一畢恭畢敬送了幾位探長入房,回頭跟崔東東道,“許應(yīng)今天踩我場子。”
崔東東“哦?”了一聲,接過他遞來的煙,兩個人各自偏頭點上,肩并肩地往辦公室走。
小弟為他們開了門,然后從外關(guān)上。倆人面對面分頭坐了沙發(fā),對著茶幾點了點煙,夏六一道,“我懷疑我手下有他的人,你跟我走得近,也要小心提防他。我是不能忍他了,想找個機會跟他翻臉�!�
崔東東二十幾歲,戴副墨鏡,高挺鼻梁,梳著跟小馬一樣的背頭。瞧著也是個精明能干的大佬模樣,只是唇色偏紅,有一絲異樣的不和諧。
他吐出口煙,摘下墨鏡,露出英挺卻略顯秀氣的相貌。接著仰靠沙發(fā),雙手向腦后一背,襯衫微敞,露出胸口的束胸纏帶——原來是個“她”。
“青龍是什么態(tài)度?”她道,聲音帶著天生的沙啞低沉,雌雄莫辯。
夏六一吐出口煙,“阿大也想壓壓他,不然不會派我管夜總會�!�
“那可不一定,”崔東東說,“青龍什么都肯給你,說不定只是寵你�!�
夏六一猛地抬頭盯著她,眼神透著寒氣。崔東東無辜地一聳肩,“開個玩笑�!�
“這個事你謹慎些,”崔東東接著說,“許應(yīng)跟青龍是從小到大的兄弟,跟了青龍二十年,當年為青龍上位立過大功,在幫里威望也不小。青龍還沒明確表態(tài),許應(yīng)始終是副堂主,你不能公開跟他對著干�!�
“我如果跟許應(yīng)翻臉,成大嘴會站誰那邊?”夏六一問她。
成大嘴,大名成思權(quán),時任驍騎堂“草鞋”。在驍騎堂年輕一輩里,雖然他能力、地位、風頭都略遜于夏六一和崔東東,但仍是股不小的勢力。
“成大嘴?”崔東東又聳聳肩,“幾天沒他消息,不知道死哪兒去了——沒準真死了�!�
夏六一沉默地抽著煙。
“行了,”崔東東道,“我去找大嘴,幫你探探口風。你也別急,有青龍在,許應(yīng)再怎么都不敢動你�!�
“我不要緊,我怕他越做越大,對阿大下手�!�
“他哪兒來那么大膽子!”崔東東道。
夏六一搖搖頭,“許應(yīng)這人私心太重,不得不防�!�
“對了,小滿最近怎樣?”
夏六一看了她一眼,“還行,比以前穩(wěn)定�!�
“我手下從泰國帶了一些鎮(zhèn)定香回來,你幫我?guī)Щ厝ソo她。”崔東東說。
夏六一沒告訴她,她上次送的東西夏小滿根本沒打開看過,已經(jīng)在壁櫥里生生爛掉,只是點了一下下巴,“嗯�!�
“小荷在等你,去不去?”
“嗯�!�
……
小荷靜靜地站在包間門口,看到夏六一帶著幾個小弟過來,便低頭彎了彎腰作招呼。夏六一揮手將人散了,摟著她進了房。
夏六一是她的�?�,或者說,夏六一只進她的房。一般一個月來一倆次,不算頻繁,但是每個月必然有。崔東東曾慫恿夏六一干脆包了她,夏六一卻說自己積仇太多、包她只會害了她。
他們一前一后洗澡,換衣服,小荷打開床頭柜上的唱片機,兩人便上了床。
——然后一左一右平躺著聽音樂。
是的,她的任務(wù)就只是躺在這里陪夏六一聽兩個小時音樂。從奧黛麗赫本《MoonRiver》到丹弗格伯特頓《Longer》。歌詞他們一句都聽不懂,不過沒關(guān)系,調(diào)子好聽就行。
她是蛟龍城寨里出來的人,遭幾個混混毒打時,被夏六一救過。對夏六一忠心耿耿,懂事而沉默,沒有任何好奇心,從不問夏六一不碰她的理由——到底是因為隱疾,還是對女人沒有興趣。他們每個月在這個房間里躺下,各取所需,夏六一需要她這個幌子,她需要夏六一這個庇護。因為夏六一的關(guān)系,崔東東對她很好,每月的份錢給她是雙份。即使這樣,她也沒有告訴崔東東真相,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準備將這個秘密帶進墳?zāi)埂?br />
唱片機里悠揚溫柔的女聲,洗掉了夏六一全身的疲憊。他伸長腿腳,將雙臂墊在腦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后合眼睡了過去。
四五公里外的另一頭,蛟龍城寨,何初三也正合衣而睡,無比安詳。他今天剛結(jié)了上個月工錢,按這個進度,在下學(xué)期開始前應(yīng)該可以攢夠一半學(xué)費,剩下的只能跟阿爸開口要、跟街坊鄰居再借一些。阿爸不會怪他的,他會拿著這些錢努力讀書,他相信自己讀的是最好的專業(yè),只要畢業(yè),就能賺大錢報答阿爸。
他的夢與夏六一截然不同,沒有明爭暗斗,沒有愛恨情仇,沒有黑暗的過去與混沌的現(xiàn)在,沒有說不出口的愛戀與躲避不了的劫難,有的只是關(guān)于未來的美夢,一個非常安寧、平靜、清白的未來。
第4章
你喜歡的根本就是……
“咚咚咚!咚咚咚!”“六一哥!”
夏六一于噩夢中猛然驚醒,皺眉看向房門。小荷跟他一起彈身而起,而且快速地脫掉了自己的衣服,抓亂頭發(fā),作出云雨之后一片混亂的樣子。
夏六一拉開房門,小馬幾乎是一頭撞了進來,滿臉驚惶,“六一哥!不好了!大佬和大嫂吵起來了,大嫂捅了大佬一刀……”
“阿大傷得怎樣?!”夏六一焦急打斷他。他衣服都沒披,穿著條西褲,赤著腳就沖出了房門。
小馬急忙往后面追,“沒傷到要害,已經(jīng)送醫(yī)院了!可大嫂她……”
“哪家醫(yī)院!”夏六一吼道。
“蛟城醫(yī)院,就城寨旁邊那家!六一哥!大嫂她,她……”小馬跟著他跑出去,惶恐地上去拽他,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夏六一怒喝道。
“她,她捅了大佬一刀之后,就從別墅樓頂跳下去了……”
夏六一正彎腰進車的身影猛地一頓,手里的車鑰匙,啪嗒摔到地上!
轎車一路疾奔,風馳電掣地撞進夜色里。路的盡頭是分岔口,往左通往蛟龍海邊別墅,往右是蛟城醫(yī)院。
夏六一在路口踩了一腳剎車,面無表情地喘了口氣,狠狠一打方向盤,去了左邊!
他摔了車門,赤著腳沖進別墅。幾個留守的仆人紛紛上來攔他,“六一哥!六一哥!”
“讓開!”
樓后的游泳池旁邊,蓋著一張白布,一個瘦小的身軀躺在下頭。
夏六一沖到那具尸體前跪了下來,掀開白布看了一眼,滿臉的堅硬轟然破碎!他顫抖著弓下腰伏在了夏小滿身上,靜了許久,才溢出一聲壓抑的喘息,“姐……”
管家和幾個仆人追過來,猶猶豫豫地遠遠站著,不敢過來惹他。
夏六一雙目赤紅,渾身顫抖地跪了良久,他低聲問,“怎么回事?”
管家猶豫了一下,“我也是事后才到,阿文,你說。”
當時在場的一個仆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夫人和老爺吵起來了,我,我在門外聽見,好像是夫人懷疑老爺在外面有小的,老爺說沒有,夫人不相信,還罵老爺‘變態(tài)”、“無恥”,最后還說什么‘你喜歡的根本就是……’話還沒說完,就被老爺打了一巴掌,夫人就用水果刀捅了老爺。我們急著送老爺去醫(yī)院,剛送到門口,就聽見聲音,夫人跳下來了……”
夏六一蜷縮著身體低下頭去,緊緊地抓住了那張白布,仿佛天地陡然崩塌,他發(fā)出一聲沙啞而痛楚的低吼。
良久之后,夏六一狠狠吸了吸鼻子,再抬起頭時,已是面無表情。他撐著地緩緩地站了起來,跟管家說,“這里先交給你,我去看看阿大。”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緩步離開。竟是沒有任何人敢上去喚他。這時候其中一個仆人,就避開眾人,偷偷去了內(nèi)室,打了一個電話。
……
夏六一開著車原路返回,再次回到那條分岔口,拐去青龍的方向。他在蛟城醫(yī)院停下的時候,門口已經(jīng)集聚了一群驍騎堂的各路小弟,小馬也已經(jīng)趕到,帶著幾個弟兄跟在他后面說,“六一哥,許哥在里面,不讓我們進去�!�
“小六,你姐姐捅了大佬一刀,你進去看,不合情理吧?”許應(yīng)攔在病房門口說。
“我姐姐是犯病,身不由己,”夏六一森冷著臉說,滿眼都是交錯的血色,“我十歲就跟了阿大,十四歲磕頭入幫,阿大對我恩重如山,我不會害他,只想進去看看他。讓開�!�
許應(yīng)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笑,“也對,你對大佬一片孝心,我不該攔你。進去吧,大佬剛睡著,別吵醒他�!�
房間里一片昏暗,充斥著鮮血的氣息與嗆鼻的藥味,角落里點著一盞地燈,照出夏六一的赤腳。
青龍靜靜地躺在床上,仰面朝上,雙目微微閉上,是太過疲憊而小憩的姿勢。
夏六一關(guān)上門,輕手輕腳地繞過床,走到窗邊坐下。
他仰起頭,看著窗外黑影婆娑的樹林。夜風狠狠地吹拂著它們,那些枝葉都顫抖著向天掙扎。
“阿大,”夏六一輕聲說,“我是不是錯了?”
“那個時候,我不該求你娶她�!�
“你們都沒有錯,錯的人是我�!�
他低下頭,將臉埋入雙掌,沙啞地道,“可是我能怎么辦?她那么愛你,天天想著你,沒有你她活不下去。她是我姐姐,她對我那么好,從小護著我……”
后面的話他再也說不下去,張開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急促而嘶啞地喘息了幾聲,雙手深深地摳進發(fā)里。
良久之后,他勉強壓住了情緒的失控,微微抬起頭,“阿大……”
然后他的呼吸就滯住了!
——模糊而昏暗的視野里,什么東西沿著床單邊沿,正接連不斷地淌落下來!
他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掀開被子,腥鮮的血氣鋪面而來!青龍半睜的雙目朝向天花板,是個震驚僵硬的神情!
而他在夏六一二十歲生日時專程重金打造送給夏六一的青龍雙刀,一只插在他胸口,一只插在他腹部,穿透床板,齊刃沒入,只余刀柄!
夏六一顫抖著將指尖放到了他的鼻下,片刻之后,他陡然發(fā)出了一聲凄厲而悲狂的慘叫:“呃啊啊啊——!”
然后他猛地將那具躺著青龍尸身的鐵床抵向了門邊!
也就在這同時,門外傳來激烈的踹門聲,許應(yīng)在外大吼著“大佬!”,企圖撞門而入!
夏六一半跪在地,雙手拼死抵住床板。在接連不斷的猛烈撞擊中,他低下頭最后深深地看了青龍一眼,然后痛楚地別開臉,咬死牙——
他驟然放手,雙手扣住青龍身體里的雙刀一把拔出,濺了滿臉鮮血!
他轉(zhuǎn)身似箭一般急掠而走,撞破窗戶,從二樓上跌了出去!
許應(yīng)帶人撞開門板沖了進來,正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吹個正著!他神色復(fù)雜地看了一眼青龍的尸體,又看看破損的窗框,咬牙切齒吼道,“傳下去!夏六一為了給他瘋子姐姐報仇,殺了青龍大佬!驍騎堂全堂出動,捉拿叛徒,死活不論!”
話音剛落,外頭又是“嘩啦!”一聲撞破窗戶的聲音。
“怎么回事!”許應(yīng)怒喝道。
“好像是夏六一的馬仔,也跳窗戶跑了!”旁邊一手下道。
“媽的還愣著干什么!追!”許應(yīng)破口大罵。
論溜號跑路,小馬從來都是第一號!一聽到許應(yīng)瞎扯淡,當機立斷地跳了走廊窗戶!他手下那幾個馬仔也頗得大佬真?zhèn)�,仗著自己是小角色、臉生,迅猛地分頭散入人群、偽裝無辜群眾,混入浩浩蕩蕩追人的驍騎堂大軍,然后半路逃遁……
……
夏六一雙手持刀,在樹林里飛速地奔跑。他沒有穿鞋,被鋒銳的林間碎石扎了滿腳,即便這樣,他也好似一點痛感都沒有,面無表情地向前一路狂奔。
他痛的地方不在腳上,在心里。他的心已經(jīng)痛得一點感覺都沒有了。一夜之間,兩個小時之內(nèi),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統(tǒng)統(tǒng)死在了他面前!夏小滿空洞望天的雙目,青龍半睜半合的眼——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夏六一雙手深深地扣進了刀柄里,發(fā)出猙獰的嘎吱聲。
他咬牙屏氣狂奔,身后傳來依稀遙遠的喊殺聲。雖然許應(yīng)的人馬在后窮追不舍,但是樹林的盡頭就是蛟龍城寨,五百多棟高樓,三萬人口,黑深無邊,一旦投沒進去,便會如石沉大�!�
雙膝突然傳來劇痛!他整個人往前一栽,重重撲倒在地!
樹林出口的幾棵大樹間,竟然捆著一排絆馬繩!
一群人拎著砍刀,從樹林深處走了出來。為首的一人寬額大嘴,肩上扛著一把彎刀,正是驍騎堂“草鞋”成大嘴。
夏六一搖搖晃晃扶樹而起,膝蓋發(fā)抖,他剛才沖勢過猛,險些被撞斷雙腿,此時大腿往下全無知覺,連支撐身體都困難。
“大嘴,”他咬牙說。
成大嘴用手掌拍著刀面,“六一哥�!�
“我和你沒有仇,”夏六一喘息道,“為什么幫許應(yīng)?”
“我和錢也沒有仇,”成大嘴說,“當然誰給得多跟誰。”
夏六一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我姐的抑郁藥,是你介紹的一個西醫(yī)配的,你在里面搞了鬼�!�
“哦,不是我,”成大嘴說,“是許哥安排的,我只是奉命行事——聽說你姐姐吃得很高興?”
“成思權(quán)!”夏六一發(fā)出一聲嘶啞的暴喝。
成大嘴歪了歪頭,像是弱柳不甚風的樣子,然后懶洋洋地伸手摳了摳耳朵,“夏六一,你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就省點力氣吧!你要是乖乖跟我回去,吃個三刀六洞,跪在大佬靈位前跟列位長老求求情,興許還有機……”
他的“會”字散在了風里,四周手下誰也沒有看清,眨眼之間,他大張的大嘴已經(jīng)被鋒利刀鋒上下橫切兩半!
飛掠的青龍刀深深切入他身后的樹干,他半個腦袋被托在刀上,下半個腦袋跟身體一起緩緩倒下……
夏六一靠在樹上,拄著剩下一把刀,森冷地道,“還有誰?”
那群小弟抽著冷氣紛紛搖頭,雙腳抖得比他還要厲害!眼睜睜地看著他拄著刀,一瘸一拐地向蛟龍城寨范圍走去。
也就是這個時候,樹林深處腳步紛雜,追兵已到,許應(yīng)的高喝隱隱傳來,“誰殺了夏六一,賞十萬!”
那群小弟面面相覷,被熱血與賞金沖暈了頭腦,不知是誰帶了頭,大喝一聲向夏六一的背影砍去!
……
正是臨近學(xué)期末的考試季節(jié),何初三早早地起了床,沿著昏暗的樓道爬到唐樓樓頂,在諸家色彩斑斕的破衣服爛被單中,站了半小時馬步,又龜速推了一陣掌,自覺地是練得差不多了,便下樓回家拾掇拾掇書本,準備去學(xué)校自習。
他背著小書包拐過熟悉而黑暗的巷道——就是他曾被大漢們一麻袋兜走的那條,他每天走到這里都忐忑不安,擔心那群惡棍心血來潮又想拍個續(xù)集,二話不說將自己又一麻袋兜走。
他挺起背脊,故作鎮(zhèn)定地快步疾走,眼看著要走出巷道,奔向光明,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噗咚”一聲摔了個蛤蟆撲地!
手肘撐地狼狽不堪地直起身體,他剛要起身,肩膀上就一涼。
冰冷的刀刃架在了他脖子上,黑暗里有人低低地喘息。
他僵直著不敢動彈,只感覺那人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像是在翻找東西,在摸到他那破破舊舊的小書包的時候,動作一頓。
他這時候也已經(jīng)靠著昏暗中依稀的輪廓與激烈的喘息聲,認出了這人,“六一哥?”
“媽的,是你�!毕牧淮⒅R了一句,聲音很低。
然后“啪嗒”一聲,青龍刀掉了地。他往前一栽,昏死在了何初三背上。
何初三背了個血淋淋的黑道大佬回家,把他阿爸嚇得差點腦溢血。
這位在黑暗地帶里老老實實過了幾十年日子的無照牙醫(yī),看著這么個大名鼎鼎的惡霸,簡直是手足無措,還是何初三曾經(jīng)被六一哥殘忍無情地摧殘蹂躪過,比他阿爸心靈堅韌得多,連忙吩咐他阿爸說,“爸,快關(guān)門,別被人看見�!�
“你怎么會惹上這種人!還把他帶家里來!”何阿爸把門從里頭反鎖了,哆哆嗦嗦地滿屋子亂走,掠起的風吹得蠟燭光搖搖曳曳。
何初三沒辦法,頭皮一硬坦白,“他以前救過我�!�
“你犯了什么事兒?要他救?!”何阿爸急道。
“我被幾個人攔住,搶錢。”何初三不想他擔心,還是只坦白了一半。
“嘖嘖嘖嘖……”何牙醫(yī)又急又氣又慌亂,只剩下這一語氣詞了。
“爸,快看看他,是不是要死了?”何初三說。
何牙醫(yī)卯起袖子充當無照獸醫(yī),橫七豎八地從夏六一身上數(shù)出了十七八道深深淺淺的刀口,膝蓋骨還有些錯位,但這些都不是要命的,要命的是夏六一肩膀下面一個子彈孔,彈頭卡在里頭,傷了估計有一兩日,傷口灌膿,四周血肉外翻,情狀十分慘烈。
“嘖嘖嘖嘖……”何牙醫(yī)說。
何初三跑前跑后的端水拿紗布,伺候他阿爸給夏六一處理傷口。其實他對夏六一這種大惡棍毫無好感,這種混球蛟龍城寨里一抓一大把,死了也就死了,還有第二個混球頂上去。只是這人好歹救過他,而且他一純真良民,眼睜睜地看著一大活人在自己面前死過去了,還真是做不到。
何牙醫(yī)舉著放大鏡研究了老半天,說,“阿三,我老花眼,看不清,你來給他取彈頭�!�
“會疼嗎?”何初三忐忑了一下。
“疼!當然疼!”何牙醫(yī)說,“不過他暈過去嘛,麻藥都省了!快來!”
何初三把鑷子往里面一戳,就聽見夏六一在昏迷中一聲嘶啞的呻吟,當即緊張得停下動作。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回想了一下幾個月前,夏六一如何揪著他衣領(lǐng)把他腦袋砸桌子上,如何把他踹飛,如何用凳子腿削他,如何說“哪怕你死在路邊,我也不會看一眼”……
再睜開眼時,他心中充滿了洶涌澎湃的勇氣!一手捂住夏六一無意識呻吟的嘴巴,另一手堅定地一鑷子戳下去了!
何牙醫(yī)眼睜睜地看著他性情溫厚的兒子,面不改色地從噗噗鮮血中夾出了子彈,表情之沉穩(wěn)淡定,令他不禁森森地打了個寒戰(zhàn),心里開始懷疑自己的教育方向是不是出了問題——兒子該去學(xué)醫(yī)?
夏六一醒的時候,是在二樓何初三的狹窄小鐵床上,房間里點著一只蠟燭,潮濕的屋頂長滿了黑霉,散發(fā)出腐爛的氣息。他趴在床上,胸口下面墊了塊枕頭,防止他肩上的槍傷挨著床單。
何初三就趴在床邊的木凳子上,屁股底下是另一只更矮小的矮凳,正就著燭光溫書。
夏六一深吸了一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手指,全身上下什么地方都動彈不得。
“喂。”他沙啞地說。
何初三湊過去,就聽見他說了醒來之后第一句話,“牛雜。”
第5章
小子,你不懂。
何初三故意給自己戴了個口罩,叮叮咚咚跑下樓。一個來看牙的�?驼跇窍碌昝娴人_刀,這時候就含著劣質(zhì)棉花支吾問,“阿三?你今天不上學(xué)?”
“他感冒了,在家休息,哈哈!”何牙醫(yī)連忙配合兒子的口罩說。他今天受驚過度,家里又藏了尊大佛,本來不想營業(yè)。何初三卻認為突然休假會引人懷疑,兩父子一起趁著天早,打掃干凈店內(nèi)血跡,仍舊開門接客。
何初三啞著嗓子跟這位什么叔打過招呼,就匆匆出了門。拐到隔壁肥姐小食店買了一大碗咖喱牛雜,熱氣騰騰地端回來。
“感冒還吃牛雜?”�?秃藁ㄕf。
“感冒怎么不能吃牛雜!牛雜補氣益血,乃肉中上品!”何牙醫(yī)急忙說。
牛雜哪里是肉?何初三很無語地看了他阿爸一眼,覺得他阿爸緊張過度,遲早要穿幫。
何牙醫(yī)的確緊張得要命,就差沒沖到街上敲鑼打鼓地吶喊“我家二樓絕對沒有藏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目送著自己兒子端著牛雜上了樓,他覺得自己肺都要憋出洞了。
何初三把夏六一扶起來吃牛雜,夏六一背上都是刀傷,歪歪扭扭地用沒中槍的一邊胳膊靠著墻,面無表情地只是吃。何初三則是蹲回去繼續(xù)溫書。
夏六一吸吸呼呼沒幾下就干掉了一整碗牛雜,好像終于緩過勁一樣,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靠在墻上發(fā)了陣呆,突然說,“水�!�
何初三給他倒了一大杯水,伺候他喝完了,這位老爺又說,“煙�!�
這次何初三搖頭了,“沒有煙,你受傷,不能抽。”
“操!”夏六一說,“煙!”
他眼睜睜地看著這他媽印度阿三可有骨氣了,居然硬著脖子坐回去重新看書,徹底無視他。
夏六一瞪了一會兒眼,覺得沒什么意思,于是靠回墻上,繼續(xù)發(fā)呆。兩人各自沉默,竟然就這么相安無事地過了一上午。
到中午時分,何初三合上書本,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然后問夏六一,“想吃什么嗎?”
“牛雜�!�
何初三從小鐵盒子里翻出之前夏六一給他的“稿費”,叮叮咚咚下樓又給他買了整三碗牛雜,肥姐開始懷疑自己家牛雜鍋里是不是掉進去一包“白面”,不然怎能這么上癮。
夏六一一邊吃牛雜一邊觀察室內(nèi),這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基本上除了床,就是一張大凳子加一張小矮凳,還有角落里一個書柜,洗得干凈發(fā)白的窗簾被拉上了,看不出窗外是什么樣子。
書柜、床頭、地面,密密麻麻堆滿了書,大多黃舊,像是從舊書攤上淘來的。此外還有幾本大部頭,看上去又新又精致。
何初三把那幾本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的大部頭整整齊齊收起來,放進破爛小書包,然后往充作桌面的凳子上擺上一個大碗,里面是白飯、兩片單薄的叉燒和一個煎蛋。
“喂,”夏六一說,示意剩下的那碗牛雜,“不想吃了。”
何初三走過來將牛雜倒進自己碗里,攪了攪湯汁,開始吸吸呼呼大吃。
他吃完這頓久違豐盛的午飯,去樓下大水缸里舀了半勺水,仔仔細細擦洗了碗筷。然后回到二樓,夏六一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何初三沒忍住,問他,“你被人追殺嗎?你惹什么事了?”
夏六一看也沒看他,只回了他言簡意賅的一句:“關(guān)你屁事�!�
還是那黑社會的臭德性!何初三乖乖地閉了屁嘴,收好書包,他戴著口罩出門去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