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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都給我住嘴!”

    破口對罵的高級督察與龍頭大佬一愣,齊齊轉(zhuǎn)頭看這個膽敢出聲教訓(xùn)他們的人——何初三彎腰拄著沒受傷那條腿的膝蓋,抬頭皺著眉看著他們。

    “已經(jīng)四點半了,你們要在這里吵到天亮?謝Sir你明天不上班?六一哥你不去公司?我反正再不回去就要被阿爸發(fā)現(xiàn)了,我阿爸發(fā)起脾氣來獅子山都要抖三抖。”

    他瘸著腿上前一步,拽過黑著臉的夏六一,“我沒有車,還要麻煩六一哥你送我回去。謝Sir你自己打車回去,攔不到車你就走回去,路上也好醒醒酒。”

    他將夏六一按進(jìn)駕駛室,替他關(guān)上車門,自己一瘸一拐繞到副駕駛上了車。車子靜了半晌,最終還是轟起油門,響著大喇叭嘟嘟地開走了。

    路燈昏黃的凌晨街道上,只剩下扶著墻嘔吐的謝家華,他彎著腰嗆咳了好幾下,連最后一點胃液都吐了出來,搖晃著退出幾步,靠著墻坐下。

    他抹了一把臉上污穢,用指尖輕輕勾出了褲兜里的小木板,看著上面的字發(fā)了許久的呆,啞聲苦笑。

    “確實該醒醒酒……”

    那塊兩指寬的小板子,是個微型的靈牌,正面刻著一個人的名字,背面刻著“1958.8.13-1983.2.4”。

    那人死時才25歲,多么年輕鮮活的年紀(jì)。慘案發(fā)生距今已經(jīng)九年了,逝者如斯,但他仍找不到當(dāng)年那場謀殺的絲毫線索,對真相一無所知。他匡扶正道的信仰、不愿同流合污的堅持,在旁人眼里只是天真的笑料,在蹉跎歲月里一次一次與現(xiàn)實碰撞出苦澀的火花。

    今天,這一年的大年三十,是公歷二月四日,他的朋友唐嘉奇的祭日,但他依舊一敗涂地。

    第34章

    你從來沒有活過自己。

    桑塔納在霓虹閃爍的高樓大廈中穿行,最后滑入過海隧道�;璋档囊曇袄锼淼纼蛇叺狞S色指示燈不斷后移,像兩條綿長詭譎的金蛇。車上二人都不發(fā)一言。車窗微開了縫,細(xì)碎的風(fēng)咕咕地灌入,在車廂里回蕩嘶鳴。

    他們同時開了口,“不是他……”“他說的都他媽狗屁!”

    他們又都同時閉了嘴。夏六一搖下車窗,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想點燃,卻又皺著眉將打火機收了回去。

    何初三這時候緩緩地又開了口,“不是他利用我挑撥你和喬爺?shù)年P(guān)系,那樣的話他不會冒死來救我,反而應(yīng)當(dāng)在背后補我一槍。我死了,你和喬爺才有可能徹底翻臉�!�

    夏六一沒說話,只是將煙夾在指尖搓了搓,然后煩躁地按入掌心揉成一團。

    何初三替謝Sir說了一句,又接著替夏六一道,“他那個線人也不是被你滅口,應(yīng)該是喬爺。那人向他通風(fēng)報信而救了我,你感謝他還來不及,不會動他�!�

    夏六一冷笑了一聲,“所以呢?除了這個,他其他屁話你都信?”

    何初三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其他的該不該信,他沒有證據(jù),無從推斷,也不可能一廂情愿地將夏六一在他心里描繪成一個被逼上梁山、本性圣潔純良的受害者,不殺一人,不做一惡。他知道那不是真實的夏六一。

    “呵�!毕牧挥中α艘宦暋�

    隧道幽暗森長得仿佛沒有盡頭,見不到出路。黑夜晦澀,連一輛同行的車都沒有。

    他將車窗打開一縫,扔掉了那根被揉得皺巴巴的煙,道,“對,他沒說錯,我殺過很多人,賣白面,放高利貸,開賭場,什么都做,我就是作惡多端,總有一天要遭報應(yīng),橫尸街頭,死無葬身之地……”

    “你沒有必要把自己說成這樣……”

    “我就是這樣!我早就跟你說過,看不慣就滾!我沒有求過你留下來!”

    “六一哥,我沒有看不……我是有一些看不慣,但是以前的事都是以前,以后……”

    “以后我也是這樣!”夏六一提聲喝道!

    “你可以不用這樣!”何初三終于忍無可忍地提了聲!

    今晚第二次被他呼喝的夏六一咬了咬牙。隧道前方出現(xiàn)半圓的洞口,霓虹燈浮光掠影,看起來幾分虛幻,恍惚間不知道出去后會是何地。

    他突然不想再跟何初三說下去,也不想再聽何初三接下來說什么!

    但是何初三已經(jīng)激動地說出了口,“你不想洗白,是因為洗白后掙不了這么多錢,養(yǎng)不了那么多兄弟,擴張不了勢力,驍騎堂成不了香港第一的幫派!你在青龍靈前發(fā)過誓,你要替他做大佬,你要開辟新天地,你要帶著手下那些為你們賣命這么多年的兄弟們出人頭地,要他們享盡榮華富貴!你越做越大,離目標(biāo)越來越近,你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可是青龍已經(jīng)死了!他死了兩年了!你一廂情愿地為他做這么多事,你以為他真的看得到?!你以為他真的樂意看……”

    “你他媽的閉嘴!”夏六一嘶吼道,“閉嘴!閉嘴——!”

    車子在刺耳的剎車聲中停了下來!猛然崩起的安全帶深深陷入他二人的皮肉里,然后將他們重重彈回椅背!夏六一雙手死死扳著方向盤,手背上青筋猙獰地暴起,胸口劇烈地起伏,帶動著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

    他使盡力氣壓抑著,壓抑著全身每一處細(xì)胞狂暴嗜血的沖動,“出去�!�

    “……”

    “出去——!”

    何初三沉默了半晌,伸手輕輕扣開緊繃的安全帶,拉開車門。

    他將一條腿跨了出去,卻還是停住了。

    “六一哥,我不在乎,”他輕聲道,“我不在乎你的過去,不在乎我們是不是兩個世界的人,不在乎我是不是在你心里連青龍的一根頭發(fā)也比不上,我只在乎你過的好不好,以后怎么過。你只活在別人的世界里,不知道自己是誰。小滿怕煙花,你也離它遠(yuǎn)遠(yuǎn)的。她喜歡青龍,你就讓給她。青龍死了,你替他做大佬。你替他們活著……”

    他聽見保險栓被扣下的“咔擦”聲,他緩緩轉(zhuǎn)過頭,迎著那支對著自己腦門的槍管,嘴唇發(fā)起抖來——卻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悲哀。

    他顫抖著唇繼續(xù)道,“從你改名六一的那天起,這個名字給了你新生,也是你的枷鎖——你從來沒有活過自己�!�

    夏六一雙目赤紅,面部肌肉僵硬地抽搐著,擠出一個猙獰的冷笑,“那關(guān)你什么事?”

    “既然不關(guān)我事,你為什么不開槍?”

    “砰——!”

    ……

    清晨六七點,天將要明,朝陽顫顫巍巍地將第一縷鮮血的色澤染上云海。

    海底隧道的出口處,車玻璃碎了一地。何初三捂著胸口坐在街邊,低垂著頭,看著面前這一灘碎玻璃。

    一陣平緩的腳步聲出現(xiàn)在隧道里,一步一步走近。穿著凌亂破敗的西裝的男子走到何初三面前,彎腰從碎玻璃中撿起一顆彈殼。

    “你中槍了?”他問何初三。

    何初三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那是臉上還帶著淤青痕跡的謝家華——為了“醒酒”,他真的翻進(jìn)隧道圍欄,徒步走過海。

    何初三搖搖頭,拿開捂在胸口的手——那里顯然屁事都沒有。

    “你們翻臉了?”謝家華道。

    “這不正是你期望的?”何初三說。在遇到酒醉的謝家華之前一分鐘,他們還在愉快地談笑。

    謝家華在朝陽清麗的色澤里笑了一笑,面上并沒有平時冷肅的神色。他原本并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只不過他已經(jīng)如此緊繃了九年了。

    他艱難地彎下腰,在何初三旁邊坐了下來,捶了捶被踢打過又連續(xù)走了三個小時的腿。

    “我不說那番話,你們總有一天也會翻臉,”他平靜道,“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何初三偏頭看了看他,苦笑道,“但是謝Sir,我和你也不是一路人。”

    “我只是個自私的小人物,只想要救一個人,”他道,“你救的是一座城。”

    謝家華也笑了起來,搖了搖頭,“有的時候我覺得我什么都救不了,只是螳臂當(dāng)車�!�

    他看著遠(yuǎn)處天邊努力掙扎著上升的太陽,和一片一片渲染擴大的鮮紅光亮,又接著道,“不過那都是喪氣話,邪不壓正,香港總有一天會變得清明干凈。但這不能光靠我一個人�!�

    他轉(zhuǎn)頭看著何初三。

    何初三頓時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影在朝陽照耀下熠熠生輝,形象有如教堂墻上那些面目慈悲、背后散發(fā)著大光圈的神祇,或者是警隊招新廣告上一臉正氣耿直的“星級警探”,呼吁犯罪分子束手投降、廣大市民積極參與。

    但他搖頭道,“謝Sir,我很敬佩你,但是我?guī)筒涣四��!?br />
    謝家華不以為然,“你總有一天會幫我。況且夏六一行事張狂,失道寡助,遲早有一天會被天收。他的弱點不止你一個�!�

    他拄著膝蓋站了起來,活動活動手腳關(guān)節(jié),伸了個懶腰,“起來走吧。這兒是隧道口,搭不到車。”

    ……

    “大佬!大佬大佬!出大事了!”小馬拽著大疤頭,一路高吼著沖進(jìn)了夏六一的辦公室,撞開大門!

    夏六一正與狗頭軍師崔東東密謀要事,遭人打斷,臉頓時黑了下去。他嘴皮子微微一動,還沒發(fā)聲,小馬先慘叫一聲,兩手捏著耳朵跪在了一旁沙發(fā)上,“大佬!大佬我錯了!但是小的真的有要事來報!”

    “先關(guān)了門再說!”崔東東道,“丟人現(xiàn)眼!”

    “嘿嘿嘿,東東姐,嘿嘿嘿,大佬,”小馬陪笑說,跳下沙發(fā)蹦跶著去關(guān)門,然后屁顛屁顛地把大疤頭往他們面前一推,“大疤!你快說!”

    一臉尷尬的大疤頭,被他推到風(fēng)口浪尖,傻站了一會兒,老實交代道,“大佬,我昨晚在街上,遇到了小荷�!�

    “就是那個小荷!檀香閣的小荷!”小馬插嘴道,“跟姓何那撲街仔……那小子談戀愛的那個!”

    “屁話!知道!講重點!”崔東東不耐煩道。

    大疤頭繼續(xù)支吾道,“我看見她和一個男的在大街上吵架,不對,她沒吵,是那男的罵她。那男的好像跟她拍拖了很久,剛剛才發(fā)現(xiàn)她以前是做雞的,罵她下賤,不是良家婦女……”

    “重點是!”小馬握拳道,“那男的跟她拍拖‘很久’了!”

    “你收聲!”崔東東扔了團紙砸小馬,“大疤頭繼續(xù)說!”

    “后來那男的還打她,把她推到地上。我看不過去,就上去把那男的揍了一頓,救了她�!�

    “重點來了!重點來……哎喲!”又被砸了一團紙的小馬。

    “我見那男的不是何先生,就問小荷怎么回事,她看瞞不下去,才坦白了。原來她沒跟何先生拍拖過,之前都是假的,”大疤頭說,然后趕緊替小荷辯白,“不過大佬,這個事也不能怪小荷,是何先生求她幫忙,她心軟才……”

    “我看是姓何的威脅她!總之這個事情不關(guān)小荷的事,都是姓何的一手策劃,哄騙小荷陪他假裝拍拖,目的就是欺瞞我們大佬,戲耍我們大佬!都是那小子心懷不軌!大佬,你說怎么辦!把那小子清蒸還是紅燒?!你一聲令下,我就行動!”

    小馬手舞足蹈、添油加醋地說完,幸災(zāi)樂禍地等大佬下命令,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大佬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旁的崔東東也是一臉“這都去年的事了你才發(fā)現(xiàn)啊你這個白癡”的表情。

    “呃……大佬?”小馬不明所以,遲疑地出聲提醒。

    一個煙灰缸迎面而來,“咚——!”

    “哎呀——!”

    陽春三月,春光明媚,馬總經(jīng)理頂著被煙灰缸砸出來的、血跡斑斑的印度阿三頭,站在診所門外,抱著大疤頭嚎啕大哭,“大疤�。〈蟀贪。〈罄羞@是被狐貍精迷了心竅��!這可怎么辦��!要不要去請大師來看看啊?!肯定是咱們公司風(fēng)水不好……”

    公司風(fēng)水好不好倒是未知,不過目睹此事的崔東東直覺大佬心情不好是真。這一日何初三與她會面,給她那筆投資開戶,她便直白地詢問,“你跟大佬又怎么了?”

    何初三正低頭跟她對條款,這時候指尖一抖,面上卻若無其事,“什么怎么了?”

    “春節(jié)之后到現(xiàn)在一個多月了,大佬天天臉都黑著,整個人瘦了一圈,我這都看不下去了!你們是不是大年夜晚上偷情被你爸發(fā)現(xiàn)了,你爸揍了他一頓?”

    何初三淺淺一笑,“阿爸哪敢對他動手�!�

    ——這話就是你謙虛了,何精英,這世上如果只有一個人敢對夏大佬動手,那也絕對是你虎口拔牙的阿爸。

    崔東東上上下下端詳了他一番,“你也瘦了�!�

    “嘖嘖嘖,兩個黑眼圈,滿眼都是血絲,”她湊近看了看,“你多久沒睡好了?”

    “最近加班,”何初三淡定道,“我都睡公司�!�

    “你腿好了?”

    “差不多了,有空我還練練拳。東東姐,聽說你是太極拳高手?能不能指導(dǎo)指導(dǎo)我?”

    “那當(dāng)然,既然你誠心誠意地請教了……”

    ……

    夏六一這種人,典型的不撞南墻不回頭,而且我行我素,不聽教化,你要讓他停下奮勇向前沖的腳步,乖乖停在原地反省一下自己,這是很困難的。何初三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強迫自己不急不躁,不去向他低頭,不去主動求和,故意要將他晾上一晾,花時間憋屈自己也憋屈夏六一。他明白自己在夏大佬心里有多大分量——從那射偏到外太空的一槍來看,大致是“雖然可惡到極致但還是舍不得傷一根寒毛”的程度——多晾他一陣子,雙方都冷靜一下,也好給自己一些時間去思索對策。

    他一方面在外網(wǎng)羅客戶、打拼事業(yè),另一方面拜了二師父崔東東,潛心學(xué)藝,暫且不提。且說夏大佬這邊,確實是夜夜孤枕難眠。當(dāng)日他暴怒之下開槍打碎了車玻璃,將被震呆的何初三強拽出車扔在地上,大踩油門飆車回了家。因為吹了一夜冷風(fēng),加之急火攻心,回家當(dāng)晚就發(fā)了感冒,關(guān)在家里連睡三天,對外號稱春節(jié)放大假。

    說是“連睡”,但其實他沒一天睡過囫圇覺,時常噩夢中驚醒,睜著酸脹難耐的眼睛對著天花板一發(fā)呆就是幾小時。腦海中來來回回,都是何初三眼帶悲憫地迎著他槍口說,你從來沒有活過自己。

    放屁!食屎吧撲街仔!你他媽是哪根蔥哪顆蒜!老子用不著你可憐��!

    夏大佬半夜三點,抱著啤酒瓶蹲在自家村屋門外草地上發(fā)呆,用小鏟子狠戳何精英種的狗尾巴草,再拿啤酒瓶澆它們。

    ——扎死你!淹死你!又寒酸又假模假樣的混賬玩意兒!

    “小馬哥說的沒錯,大佬這是中了邪啊�!卑⒛吓试诖斑吷l(fā)抖地偷看。

    “噓,”躲他旁邊的阿森說,“你懂個屁。男人跟男人拍拖肯定和男人跟女人拍拖不一樣,偶爾這樣不正常一下是很正常的。”

    第35章

    披著羊羔皮的小狐貍

    夏六一清早六點,叫崔東東出來開會。兩個人坐在街邊小攤,打著哈欠吃餐蛋面,喝味道淡得跟水一樣的杯裝咖啡。崔東東睡眠不足,情緒暴躁,“大佬,你抬頭看看,天都沒亮!自己失戀睡不著,別連累我行不行?”

    夏六一將塑料咖啡杯狠狠扣在桌上!吸管里嘩地擠出一腔黑水!

    崔東東本欲摔碗相抗,一抬頭見他印堂發(fā)黑、模樣甚衰,終究是于心不忍,嘆口氣道,“你跟小三子還沒和好?”

    夏六一黑著臉不說話。

    “見好就收吧,給了臺階你就下,老端著干什么?”

    夏六一臉更黑,仍是不說話。他有苦難言,煩躁,太煩躁了——不是他不順坡下,是何初三這次壓根沒給他砌臺階,硬是兩個月沒來找他。

    他們之間的爭吵,從來都是何初三妥協(xié)。他知道他那一槍嚇唬不走何初三,那臉皮厚如城墻的撲街仔不可能就此死心。那小子必然在暗地里密謀著什么,或者純粹冷著他不理,要逼他服軟。

    但夏六一是絕對不可能向他低頭的。

    ——哪怕憋死也不會!

    他陰沉著臉沉默了良久,開口道,“喬爺……”

    “嗯?”崔東東疑惑,這話題轉(zhuǎn)得太快。

    “喬爺上周去泰國,想拜見干爹,干爹不見他。玉觀音對他也很不客氣。他在那邊被掃了面子,肯定不會就這么算了。玉觀音與我交好,他懷疑我從中作梗�!�

    “呵,自己入不了彌勒爺?shù)难�,還能怪別人?況且彌勒爺不與他做生意,他還是只能找我們拿貨。要是跟我們撕破臉,對他沒什么好處�!�

    “話雖如此,還是不得不防。你囑咐弟兄們,跟他合作的場子多加小心。”

    “好�!�

    崔東東話音剛落,夏六一的大哥大便響了起來,他低頭見是小馬,略一疑惑,拿起接通。

    “大佬!大事不好了!”小馬在那頭老模樣嚷嚷,心急火燎。

    “屁話!大清早能有什么事!少跟老子提姓何的……”

    “不關(guān)姓何的事,是大疤!他被抓了!”

    警方凌晨五點,突襲驍騎堂旗下賭檔,尚在睡夢中的大疤頭,連帶著幾名通宵賭博的客人與幾十萬賭金,被當(dāng)場人贓并獲。非法賭博尚算小事,大事在于這一天他正要跟下線派貨,枕頭底下還藏著半斤“白面”。

    白花花的粉末撒了一地的時候,不光是被按在地上、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內(nèi)褲、尚在半夢半醒中的大疤頭瞪圓了眼,連來搜查的幾名警員都驚呆了——他們只是接了一個報警電話,來阻止“聚眾斗毆”。

    大疤頭十分懂規(guī)矩,一腦袋將所有罪名扛了下來,只讓律師帶了話出來,請大佬照顧他老娘。夏六一一大早被抓去問話,到下午全身而出。

    雖然大佬安全脫離,但是驍騎堂這次損失不可謂不慘重——“紅棍”被抓,旗下幾處賭場被查封,加上“貨”在內(nèi),少說也虧損了幾百萬。這場轟轟烈烈的打擊賭毒運動甚至還上了報,大疤頭被列為匪首,數(shù)罪加身,就算夏六一給他請了數(shù)位頭頂冒金光、滿嘴跑火車的大律師,硬說那“白面”是被人栽贓陷害,也還是被判了五年,此為后話不提。

    且說夏六一取保候?qū)徶�,陰沉著臉從警局里出來。小馬帶人開車在門口等他,上車之后小馬剛要說話,夏六一揮了揮手,示意先開車。

    車子開到一處僻靜的自家藏身地,崔東東與其他幾名心腹坐在屋內(nèi)一言不發(fā)地抽著雪茄。見夏六一帶人進(jìn)來,她起身招呼道,“大佬�!�

    “我有話跟你說。”她神色復(fù)雜。

    夏六一與她單獨進(jìn)了小間,崔東東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摸出一個指甲蓋大小、已經(jīng)損壞的信號接收器,放在夏六一面前。

    夏六一噎了一噎,咬牙道,“我想過小馬,甚至想到了元叔,沒想到問題是出在你身上!你不是不仔細(xì)的人,怎么會連這點東西都沒防備?”

    那晚大疤頭手里有貨的消息,除了大疤頭的下線,就只有小馬和崔東東知道。他一直懷疑是小馬行事不謹(jǐn)慎,走漏了消息,絲毫沒有考慮過會是崔東東。

    “你說的對,我不是不仔細(xì)的人,怎么會連這點東西都沒防備?”崔東東道,“這個東西裝在了我的大哥大里,可以隨時監(jiān)聽我的通話,但是我的大哥大一向不離身,什么時候能被人裝上這種東西?這事是我不謹(jǐn)慎,但是我回憶了很久,只有那一次……”

    “哪次?”

    崔東東遲疑了一會兒,終究是道,“上個月,我曾經(jīng)跟小三子見過面,中途他不小心打翻茶杯,弄濕了我的衣服,我去了趟洗手間……”

    “不會是他!”夏六一打斷她,“如果他想搞什么鬼,大可以直接監(jiān)聽我!”

    “你不是跟他鬧翻了許久沒見面嗎?況且如果他那樣做,你頭一個就會懷疑他,畢竟是朝夕相處,只有他隨時可以裝竊聽器。”

    “那你朝夕相處的人呢?難道不會小蘿動了手腳?”

    “小蘿跟了我七年!你懷疑她就是懷疑我!”崔東東動了怒氣。

    “……”

    夏六一陰沉著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摸出煙盒點了一根煙,沉默地抽了一口,將煙遞給崔東東。

    崔東東面帶慍色,不肯接。

    夏六一煩躁地將煙再遞了遞,“行了!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崔東東忿忿然接過煙,算是接受這個十分別扭的道歉,緩聲解釋道,“小蘿參與過幫會里許多事。賭檔在哪兒、大疤頭手頭有沒有貨,這種小事她很容易就能通過各種途徑知道,何必專門監(jiān)聽我電話?”

    “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崔東東接著分析道,“跟我們交好的‘探長’們那邊連一個通報都沒有,那幾個來搜查的警員并不是謝家華的手下,也沒收到什么上級指令,只是大清早接了個報警電話,歪打正著查到我們的賭檔和‘貨’——這看起來像是意外,但偏偏我手機里又發(fā)現(xiàn)了這個監(jiān)聽器。但要說是我們的哪個死對頭,為什么既沒有牽連你我,也沒有暴露‘倉庫’?獨獨是知道得不多、貨也不多的大疤頭出了事?——可見這個人知道我們的事,但是他并不想搞死驍騎堂,而是要敲山震虎,引起警方的注意,削弱我們,逼我們收手。這不正是小三子一直想做的?”

    夏六一沉著臉點了第二支煙,“你跟阿三為什么私下見面?”

    “他手上有幾個項目,想讓我開個新公司去投資�!�

    “為什么不告訴我?”

    “是我的錯,他不讓我告訴你,我看他這些項目做得很謹(jǐn)慎,以為他是想給你留個后路,又看你們倆在冷戰(zhàn),就暫時沒有說�!�

    夏六一又沉默了。他怪不了崔東東私底下與何初三往來,一來這是他默許的,崔東東與何初三對彼此都沒有惡意,互相結(jié)交個朋友并無錯處;二來,崔東東作為“大掌柜”,優(yōu)先考慮的是幫會的經(jīng)濟利益,他對崔東東在生意上的判斷是向來全然信任與全盤委托的,崔東東既然認(rèn)為何初三給出的項目可行,那他就不會橫加干涉。

    他垂著眼靜靜地抽完了這支煙,仰頭靠在了沙發(fā)上,閉上眼深深吐納了一口氣�!拔也恍潘麜ξ�,許應(yīng)害阿大的事他知道,知道我最忌諱被身邊人背叛。他是聰明人,不會讓我恨他。你再繼續(xù)查�!�

    崔東東輕嘆口氣,“除了你之外,最不想懷疑他的人就是我,如果不是他當(dāng)然最好不過。但是你留多個心眼,多些防備�!�

    “行了,我知道。另外給大疤頭請幾個好律師,安頓好他老母。臺面下的生意能停的先停一停,等風(fēng)頭過去再說�!�

    “好�!�

    ……

    傍晚時分,何初三下了的士,略微瘸拐地快步走進(jìn)村屋。守在門口的阿森阿南禮貌地對他點點頭,沖屋里喊,“大佬,何先生來了。”

    夏六一正躺在沙發(fā)上抽煙,此時翻身坐起,臉色黑了下去,“你來做什么?”

    何初三沒料到兩個多月過去了他對自己還這么大火氣,雖然疑惑,但還是頂著煞氣進(jìn)了屋,態(tài)度誠懇老實地道,“我聽小荷說早上大疤頭被抓了,你也被叫去問話,我過來看看。”

    夏六一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屋外有差佬監(jiān)視,滾回去�!�

    何初三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白凈的牙齒,“沒事,謝Sir本就知道我跟你走得近,讓他們查去吧,我沒有什么可被查的。”

    他轉(zhuǎn)身徑直入了廚房,將帶來的蝦餃擺了一盤,配上蘸料,端去夏六一面前,“吃點東西,你今天午飯都沒吃吧?”

    夏六一煩躁地看了他一眼——何初三一如既往地笑容純良、面色坦然。

    他招了招手,何初三上前一步,突然被他攬著腰一把拽了下來,按在沙發(fā)上!

    何初三疑惑不解,卻十分順從,乖乖地躺在他身下,仰頭看他。而夏六一盯著這雙近在咫尺的眼睛,皺眉審視著——何初三眼睛里一派清純的愛意,滿是對他的思念與擔(dān)憂。

    良久之后,夏六一嘆出一口氣,低下頭吻他。

    何初三頓時發(fā)出一聲興奮難耐的喘息,“嗯……”

    他的唇柔軟而熾熱,瞬間燒灼了夏六一。夏六一將他的雙手扣在頭頂,動作開始粗暴而強勢,狠重地啃咬著這雙可惡的唇,想嚼碎這個可惡的人!這個披著羊羔皮的小狐貍!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撲街仔!

    ——你究竟有沒有在背后搞鬼?真想撕開這張老實面皮,撬開這顆腦子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何初三睜著眼睛溫柔地看著他,全盤接受他的暴躁與粗魯。牙齒粗野的磨礪撕扯令他的雙唇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突然他微蹙起眉頭輕嘶了一聲,是夏六一將他的唇角咬出了血。他下意識地退了一退,然后仿佛獻(xiàn)祭一般重新湊了回來,將舌尖上鐵銹一般的味道分享給夏六一。

    ——想你。

    他們激烈又安靜地進(jìn)行著這個久違而綿長的親吻,聲音細(xì)小地連站在門口的阿森、阿南都未曾察覺。糾纏著足足親昵了快十分鐘,何初三才移開臉,埋在夏六一肩頭喘了口氣,輕輕囈出一聲,“對不起�!�

    夏六一心里竟剎那間警覺了一下,“什么?”

    何初三在他肩頭悶悶地說,“我以為晾你一段時間,你就會想通了�!�

    夏六一哼出一聲。

    “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等再久你都不會回頭,而我要是不追上來,又怕你走遠(yuǎn)了,”他抬頭看著夏六一的眼,手指劃過那抹形狀冷冽的眉,“聽小荷說你們‘公司’出事,我都快急瘋了,還好她說你沒事,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我想你想得快瘋了�!�

    夏六一又哼了一聲,“肉麻�!�

    他在何初三略顯憔悴的臉頰上拍了拍,又捏了捏,然后閉上眼睛在他額頭上又吻了一下,心里麻癢得發(fā)慌——他想這混賬東西也是想得要瘋。

    何初三笑了,大狗一樣蹭了一下他的唇角,“先吃蝦餃,我去做晚飯。”

    他們閉口不談那日激烈爭吵的事端,反正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吵一吵,晾一晾,然后若無其事地翻過舊一頁,開始新篇章。只有風(fēng)平浪靜下的暗涌,一個死守陣地,另一個步步為營。

    何初三帶齊了材料,在家里做他拿手的海南雞和蒸魚,還烤了小曲奇餅。夏六一久沒聞見家常菜味兒,一筷子鮮美魚肉入嘴,眼睛直發(fā)酸——撲街仔真他媽舍得!餓了老子兩個月零十一天!

    ——是誰先沖人家開槍啊夏大佬?

    冒著生命危險與大佬談戀愛的何精英,并沒有多少食欲。他一只手托腮盯著夏六一,眼下掛著烏青,眼神溫情又疲憊,自己幾乎沒動筷子。

    “怎么?”夏六一問。

    “在公司吃過了。”

    “昨晚沒睡好?”

    “嗯,通宵加班�!�

    夏六一吃飯的速度慢了下來,抬眼看了看他——那個報警的人是在凌晨五點撥打的電話。

    何初三一派坦然,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打哈欠。

    “去睡會兒吧,”夏六一道,揩了揩他有些濕潤的眼角。

    何初三老老實實地脫了外套往沙發(fā)上縮,被夏大佬一靠墊拍了起來,“裝模作樣干什么?上床去睡!”

    何初三又老老實實地上了樓,草草地沖了個澡,鉆進(jìn)那張久違的大佬床,狠狠地聞了聞被子里的人味兒,十分滿足地抱著枕頭補眠。夏六一吃完飯跟著上樓,洗澡之后坐在床頭看電視——才傍晚八點,他沒有睡意。

    電視打開的聲音吵醒了何初三,他翻身摟住夏六一的腰,往他大腿上蹭了蹭臉,又接著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夏六一摩挲著他的臉,將電視調(diào)到了無聲。

    床頭的大哥大突然響了起來,夏六一隨手拿起接通,那頭卻久久沒有聲音。

    “喂?”

    “……”

    夏六一看了看號碼,是個陌生來電,并且發(fā)現(xiàn)這是何初三的大哥大。

    他掛了電話。何初三迷迷糊糊地在他身邊發(fā)出聲音,“誰打來的?”

    “睡吧。”

    何初三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夏六一床上睡了個好覺,第二天一早他被電話聲吵醒,摸到床頭的大哥大,接通。

    那頭有人大聲說了什么,他回頭看了看同樣被吵醒、皺著眉頭滿臉煩躁的夏六一,輕手輕腳下了床,走到屋外走廊上。

    “好,公司樓下見。”他平靜道。

    他回了屋,撿起掛在床腳的衣褲穿上。躺在床上的夏六一打著哈欠,抬起長腿來蹬了他屁股一腳,“周六還上班?”

    “嗯,公司有點事,得回去一趟,”他道,湊回去親了夏六一一下,“中午回來給你做飯�!�

    “滾吧別回來�!毕拇罄邪翄傻卣f,鉆進(jìn)被子里蒙了頭。

    何初三的腳步聲輕巧,安安靜靜地洗漱穿戴,然后下樓出門。夏六一聽見門口保鏢問他要不要車接送,被他婉拒。夏六一捂在被子里又待了一會兒,吸著鼻子聞了聞何初三留下的人味兒,然后赤著腳下了床,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收音機大小的接收器。

    他戴上耳機,摁下開關(guān),何初三的聲音甕翁地帶著雜音,從里面?zhèn)鱽恚皫煾�,去中環(huán)畢打街�!�

    第36章

    我不想他恨我。

    夏六一對何初三不是不信。他知道何初三對他真心實意,不會害他。但是在何初三那遵紀(jì)守法的良民腦袋里,是非對錯、公理道義、“害”人還是“救”人,儼然不會照著黑社會的思路來。他越是了解何初三,就越是明白何初三會為了他做出什么。

    他只是希望何初三明白,背叛與迫害他的兄弟,是他最大的忌諱,也是他最后的底線,他再怎么疼愛何初三,也容忍不到這一步。他希望何初三聰明,不要逼他真的翻臉,不要讓他們倆的關(guān)系無路可走。

    安裝這個竊聽器,與其說是懷疑何初三搞鬼,不如說是為了說服自己、令自己心安——他痛恨這個對枕邊人抱有懷疑的自己,洗掉何初三的嫌疑,才能洗掉他的不安。

    何初三乘車直往公司而去,在公司樓下與同事交換了一份工作材料,然后在辦公室里噼噼啪啪做了一陣文件工作,接著出門與客戶會面,行家里手地闡述一個頗有前景的項目。臨近中午時分,他在菜市場下車,一陣吆喝喧鬧,買了幾只螃蟹,另有幾份蔬菜。

    夏六一的大哥大響了起來,接通之后,何初三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起床了嗎?我買了螃蟹和菜心,你還想吃什么?豬排好不好?”

    “唔,豬排吧�!毕牧恍牟辉谘傻卣f。

    何初三掛了通話,開始與一位豬肉小販糾纏。夏六一放下大哥大,重新拿起竊聽耳機,卻是把玩著它發(fā)起了呆。

    整整一上午,何初三沒有任何可疑的行為,但他心里仍是覺得不安定——他始終還懷疑昨晚那個接通之后不發(fā)一言的通話,那個電話號碼尾號991,總覺得幾分眼熟。

    他撥了電話給崔東東,要她再去查一查謝家華的資料。崔東東的回復(fù)打來時,放在桌上的竊聽耳機里也同時響起了大哥大鈴聲。

    他按下免提鍵,崔東東的聲音與耳機里何初三的應(yīng)答聲一同響起。

    “大佬,謝家華的大哥大尾號就是991�!薄拔梗恐xSir�!�

    夏六一一把將耳機狠狠掃到了地上!閉目僵硬了良久,他感覺到渾身血液中冰冷的寒意。

    ……

    何初三攜著一布兜食材而回,在廚房里叮叮咚咚地搞整,回家半天都不見夏六一,他套著圍裙向樓上喚了一聲,“六一哥?”

    過了許久,夏六一才含著煙從臥室里出來,站在二樓臺階上,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他。

    “下來走走吧,你又沒吃早飯?”

    夏六一慢條斯理下了樓,靠在廚房門口,盤著手臂看著何初三切菜的背影,沉默地抽煙。

    “怎么了?”何初三回頭瞧見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湊上來想親他一口。

    夏六一頭偏了一偏,只讓他親到了臉頰,一只手抵著他胸口將他推開,冷淡道,“先做飯�!�

    “餓了?”何初三笑著,然后敏銳地察覺到夏六一的情緒,“有事不順心?在擔(dān)心大疤頭?”

    夏六一“唔”了一聲,推開他走到沙發(fā)旁,坐下來開始看電視。

    這一餐飯吃得有鹽無味,何初三絮絮叨叨地說笑,夏六一卻只是低頭面色冷然地夾菜。

    “發(fā)生什么事了?”何初三第三次問他,手撐著臉頰,仍是那派坦然與關(guān)切。

    夏六一突然有些反胃——何影帝這面上的表情比珍珠還真,純良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可就在一個小時前,他剛與夏大佬的死對頭通過電話,約定下午見面。

    他從何初三叫出謝Sir的名字之后就心亂如麻,然而心底仍是不信,總覺得何初三與謝家華見面可能有別的理由,也許只是受謝家華脅迫。他等著何初三中午回來向他坦白,然而看何初三這個樣子,顯然不打算提及半句。

    夏六一覺得自己養(yǎng)在枕側(cè)的不是一只小狐貍,而是黃鼠狼,狠狠地撕裂他的心肺、飲他的血,然后笑出一排血淋淋的白牙。

    “沒什么,心情不好,”夏六一停下筷子,點了一支煙,“你下午陪我去海邊走走散散心。”

    何初三筷子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笑道,“下午公司有事,晚上陪你好不好?”

    夏六一陰沉著臉看著他。何初三鎮(zhèn)定自然,仍是笑,湊上來取走那支煙,在夏六一臉頰上親了一口,“我盡快回來,晚上請你吃西餐?”

    夏六一牽了牽嘴角,“好啊�!�

    吃完飯,何初三簡單收拾,匆匆離去。夏六一靠在大門口看著他背影,眉目森冷,身形蕭瑟,有如看著丈夫出門偷歡的原配夫人。他皺著眉頭快速轉(zhuǎn)身上樓,將耳機掛上腦袋。

    何初三與謝家華約在離警署不遠(yuǎn)的檀島咖啡——人來人往的公眾場所,半點不避諱。謝家華一身一絲不茍的筆挺西裝,仍是那張萬千年不變的撲克臉,沉默地喝著一杯白水。

    何初三拉開椅子就座,點了一杯普通咖啡,禮貌道,“謝Sir。”

    “你跟夏六一又在一起了�!敝x家華道。

    “謝Sir人民公仆,關(guān)心這些市民私事,實在是有心�!焙纬跞Φ馈�

    謝家華不與他客套,開門見山道,“警方昨天早上逮捕了徐錦河,外號‘大疤頭’,是夏六一手下‘紅棍’之一,想必你認(rèn)識。大疤頭供認(rèn)了夏六一許多罪狀,只是他一個人的供詞尚且不夠,我需要其他知情人提供情報,輔助警方作證。”

    “謝Sir,很抱歉,”何初三神色鎮(zhèn)定,“我一無所知,幫不了你�!�

    謝家華打開文件夾,將一疊拍得模糊不清的照片推向他,“昨天凌晨五點十五,東九龍分區(qū)警署接到一個匿名報警電話,一個男人聲稱紅磡有人‘聚眾斗毆’,警方趕到之后,發(fā)現(xiàn)大疤頭聚眾非法賭博與攜帶大量毒品。我調(diào)查了這個報警電話,打自一處公共電話機,離你的公司只有十五分鐘路程。而你公司樓下的監(jiān)控錄像顯示,你凌晨五點離開公司,直到七點才回來。你跟夏六一交往甚密,有這個知情條件,也有這個報案時間,這個報警電話是你打的�!�

    何初三對放下咖啡的服務(wù)員點頭表示謝意,然后端起來品了一口,平靜道,“動機呢?我打這個電話的動機是什么?”

    “你出身蛟龍城寨,生父生母都因幫派斗爭而死,被牙醫(yī)何秉先收養(yǎng)。何秉先是一個老實人,教導(dǎo)你禮義廉恥,你從小成績優(yōu)秀,無不良記錄,考入龍港理工大學(xué)后每年都領(lǐng)取一等獎學(xué)金,是一個優(yōu)秀正直的人。你最初跟夏六一來往,是因為他強迫你幫他的電影公司寫劇本。在我看來,你打這個電話是對夏六一的行為忍無可忍,又或者你不斷接近夏六一就是為了搗毀他的販毒團伙。”

    何初三吃吃苦笑,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仍是苦笑,“謝Sir,我沒你想的那么高尚。而且,我剛剛才知道阿爸不是我親阿爸,你這個消息真是夠勁爆�!�

    他將桌上的照片拿起來挨個看了一遍,道,“這些照片只能顯示我五點鐘離開公司,我當(dāng)時通宵工作,第二天又要請客戶吃早茶,是回九龍?zhí)涟旨蚁丛韪氯チ�。你可以找找看五點十五分左右天星碼頭附近的監(jiān)控錄像,我當(dāng)時從那里過海回尖沙咀,同一時間不可能再出現(xiàn)在銅鑼灣。你說的那個報警電話不是我打的�!�

    “還有,”他嘆道,“六一哥手下的人都很講他們所謂的‘江湖道義’,大疤頭不會輕易開口。你剛才說他‘供認(rèn)罪狀’,只是想套我的話罷了�!�

    謝家華面色沉了下去,看了他一會兒,道,“你真的能夠容忍夏六一骯臟的所做作為?大疤頭已經(jīng)落網(wǎng),打開了一扇大門,只要你的一點點配合,就可以完全搗毀這個犯罪團伙,你真的不愿意幫我?”

    何初三嘆了口氣,“謝Sir,你從大疤頭身上得到的并不多,否則你用不著找我?guī)兔�。至于我,的確跟他在是非觀念上有一些分歧,否則上次也不會被他丟在路邊。但是我告訴過你,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知道他忌諱什么,我不想他恨我�!�

    他放下咖啡杯,苦笑著對謝Sir道,“謝Sir,我一直都很敬佩你,我也惟愿香港成為一個清明安平的文明社會。說我虛偽也好,自私也好,懦弱也好,我只能這么退縮,很抱歉。以后也請你不要聯(lián)系我了,我怕六一哥誤會�!�

    竊聽耳機里一陣嘩嘩的雜音,聽起來是他退開椅子站了起來,離開了咖啡屋。夏六一面色復(fù)雜地摘下耳機,對著墻角發(fā)了好一會兒呆,然后低頭點燃了一支煙。

    他沉默了抽了幾口煙,突然給了自己一個大巴掌!

    ……

    臨近六點,何初三開了一輛白色的商務(wù)車到村屋去接夏六一吃晚餐。守在門口的阿南招呼道,“何先生,開新車啊?”

    “經(jīng)理的車,這幾天他去歐洲出差,借給我用用�!焙纬跞Φ�。他路過發(fā)廊還專門去做了個時下流行的俊俏小分頭,車子后座上鬼鬼祟祟地蓋著一大塊紗巾。

    夏六一姍姍來遲,一邊走一邊匆忙打著領(lǐng)帶,抬頭看見何初三的“新車”,他愣了一愣。

    “何精英,買車了?”他疑惑道。

    “借我經(jīng)理的,”何初三笑道,“快上車吧,我在露臺餐廳訂了位,得趕時間去。”

    夏大佬咕咕噥噥地上了車,不舒服地拉扯著領(lǐng)帶,“媽的又不是沒吃過西餐,搞這么正式做什么?”

    何初三光看著他笑,突然蹙起眉頭,在他左臉頰上摸了一摸,“這里紅紅的什么印子?誰打你了?”

    夏六一尷尬地咳了一聲,甩開他的手,“睡覺睡的,開車!”

    何初三還要捧著他的臉仔細(xì)端詳。守門口的阿南阿森見這明目張膽的秀恩愛,唯恐被街對面屋子里監(jiān)視的差佬看到,咔咔咳咳一陣亂咳提醒。夏大佬惱羞成怒,啪嘰往何精英腦門上扇了一熊掌,“走不走?你不開我開!”

    何初三一邊開車一邊左顧右盼,眼見著警方追蹤的車被甩了一段距離——至少是看不清車內(nèi)情形了——于是讓夏大佬幫忙掌著方向盤,自己轉(zhuǎn)身掀開后座上的大紗巾,濃郁的花香味兒頓時充斥了整個車廂。

    “操!”夏六一手一抖,差點沒掌穩(wěn)方向盤,“姓何的,你搞什么?”

    何初三悉悉索索地退回來,將一大捧鮮紅玫瑰花塞進(jìn)他懷里,“給你的�!�

    夏大佬平生第一次遭人送花,抱著這玩意兒跟捧炸藥包似的,老臉霎時發(fā)熱,“你這是干什么?你惡不惡心?”

    “哪兒惡心了?”何初三挺委屈,“玫瑰代表我的心嘛�!�

    “肉麻,閉嘴。”夏六一語氣暴躁地說,何初三眼角一瞄——夏大佬臉紅得像個蘋果。

    “噗……”

    “……”

    “痛痛痛!我錯了我錯了我不笑了!別踹我了要撞車了……”

    兩人在露臺餐廳面海而坐,夏六一把那丟人現(xiàn)眼的玫瑰花連同大紅臉一起留在了車上,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切牛排一邊抬眼瞥何初三——何精英兩手托著腮,滿眼笑意,一動不動盯著他看。

    夏六一終于沒忍住將刀叉一拍,往椅子上一靠,盤著手道,“說吧,你今天到底要干什么?鬼鬼祟祟!”

    “六一哥,你忘了?今天是四月十六�!焙纬跞Σ[瞇地。

    夏六一想了一整圈也沒想起來這是什么節(jié)日,“那又怎樣?”

    何初三豎起三根指頭,“三年前,就今天,你讓人把我抓去寫劇本�!�

    “……”夏六一沉默了好一會兒,無語道,“就這事?”

    “初次見面紀(jì)念日,大事�!焙纬跞酚薪槭隆�

    “你是讀中學(xué)的小丫頭嗎?這有什么好紀(jì)念的?!”

    “嘿嘿,”何初三自顧自開心,“挺有紀(jì)念意義啊,六一哥。你說你當(dāng)時見到我從麻袋里出來,第一印象是什么?”

    夏六一不屑地輕笑了一聲,“黃毛小子�!�

    何初三自顧自托著腮看著他犯花癡,“我當(dāng)時想,這是黑社會嗎?怎么會這么‘靚仔’?”

    “哼。”

    “后來你讓我寫劇本,老坐在我桌上吃牛雜。我經(jīng)常一邊看一邊想,這屁股真小,真圓,真想提起來……”

    “何,阿,三,”夏六一用勁捏著叉子,“你別以為公眾場合我不敢揍你�!�

    何初三識趣改口,笑著換了話題,“我可能天生就對男人有興趣,又對你一見鐘情,所以初次見面才對你那么有好感,雖然很快發(fā)現(xiàn)你是個惡霸,咳……不過后來發(fā)生很多事,你救我,保護我,照顧我。”

    ——信任我,容忍我,疼我,寵我,告訴我你的秘密,在我面前落淚,傷心時允許我陪你,酒醉后睡在我懷里。

    “你還帶我去看電影,帶我吃西餐,帶我打桌球,帶我去海邊燒烤,在醫(yī)院里吻我……”

    夏六一不自然地咳了一聲,掩飾地塞進(jìn)嘴一大塊牛排——他媽的說得一直是老子在招惹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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