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沅槿雖是拘束著吃的,嘴里和喉嚨還是有些甜,遂輕咳兩聲,飲下一碗溫?zé)岬牟枞トヌ鹞叮煌o陸綏也斟上半碗清水。
陸綏喝過水,得了閑,這才想起拿那花籃給沈蘊姝看。
沈蘊姝面上笑意愈深,將那花籃夸贊一通后,將余下的櫻桃賞與院中眾人分著吃。
正這時,辭楹取了軟尺和畫冊子過來,枳夏將她讓到案邊,往她里塞了一顆櫻桃,辭楹笑著咬開,先將東西交與沈沅槿。
沈沅槿接過東西,一并擱在桌上,自起身去取來筆墨紙硯,拿墨條研出墨汁。
“既是要開成衣鋪,豈可沒有成衣。這段日子我畫了不少花樣子和裙衫樣式,姑母選了喜歡的出來,待我制出成衣送與姑母穿可好?”沈沅槿說著話,放下墨條去取那軟尺。
沈蘊姝觀她一片盛情,豈有不應(yīng)的道理,不多時便選了一件合心意的出來。
枳夏等人垂眸看去,乃是一條緋白間色的齊胸襦裙,外罩一件桂子綠的大袖袖衫,裙頭以金和月白為主色調(diào)刺漸變花團(tuán),披鵝黃色披子。
沈沅槿在圖案下方淺勾一筆,用軟尺量了身高、肩寬、胸腰臀圍等,并將其一一記錄在紙上,待墨晾干,夾于冊中。
這日回到屋中,用了晚膳,與辭楹說會兒話打發(fā)時間,早早往床上挺尸,心內(nèi)尤自想著那租鋪子的事。
如此這般,很快便到了三日后,沈沅槿仔細(xì)思量一番,掂量著錢袋咬了咬牙,決意租下東市南邊宣平坊處的鋪面。
有了鋪面,接下來便是考慮如何裝修的問題,沈沅槿為此熬了數(shù)個晚上,這才有了頭緒,待畫成圖紙后交與請來的匠人參照,方勻出些時間去布莊買了料子來。
這日下晌,沈沅槿裁完制作大袖披衫的衣料子,時間已過了酉時,枳夏來請她去沈蘊姝的屋里用晚膳。
飯畢,沈蘊姝問及鋪面的進(jìn)展情況。
沈沅槿不假思索,溫聲答道:“兩層鋪子不比一間,小半年的時日總是要的�!�
姑侄二人又說了會兒家長里短的閑話,就聽云意推門朝內(nèi)道了句:“王爺來了。”
云意話音剛落,陸淵便邁著穩(wěn)步踏了進(jìn)來,長腿一屈,往那羅漢床上坐下,喚陸綏過去他那處,讓他好好瞧瞧可有長高。
沈沅槿見他進(jìn)來,忙立起身來,屈膝與陸淵施過禮后,離了此間,同辭楹往園子里去散步消食,正好活動筋骨。
陸淵眼中,他這位孺人的內(nèi)侄女沉默寡言得緊,同他很是生分,在他面前約莫也很不自在。
就此走了也好。陸淵沒太在意這樣細(xì)枝末節(jié)的小事,自寬大的廣袖中取出兩樣?xùn)|西來;一樣是玉石雕刻的白兔,陸淵將其送給了沈蘊姝,另一樣胡人騎于駱駝背上奏樂的小陶人方是送與陸綏的。
盈袖奉了熱茶進(jìn)前,陸淵未看那茶碗一眼,只將目光落在沈蘊姝身上逡巡良久,見她始終對自己不冷不熱、不遠(yuǎn)不近的,只一味地瞧那玉兔,微微凝眉盯了她數(shù)十息,方扯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朗聲問陸綏可喜歡他送的小陶人。
陸綏對那造型奇特的陶人愛不釋手,就差沒把喜歡二字寫在臉上,一雙黑漆漆的葡萄大眼望向陸淵,甕聲甕氣地道:“喜歡,還有阿耶送的櫻桃,永穆也,也喜歡�!�
陸淵耳聽得櫻桃二字,一雙瑞鳳眼瞥了沈蘊姝兩眼,沒有直接問她,只繼續(xù)問陸綏道:“你阿娘可也喜歡吃那櫻桃?”
陸綏點著下巴認(rèn)真道:“喜歡的,阿娘和阿姊也吃了許多�!�
“阿耶明日便再叫人送些過來�!标憸Y說完,陪著她玩過一會兒,便叫乳娘帶她下去,自與沈蘊姝獨處。
這邊園子里,沈沅槿與辭楹下了矮坡,穿過一處游廊,過拱門來到水邊石橋旁,就見那殘陽余暉落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辭楹見了,腦海里便想起沈沅槿教她識字時學(xué)過的那句詩:“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又見那水面上鋪著點點落花,頗有意趣,便拉著人走過水上石橋,往那邊的浮翠亭內(nèi)坐了賞景。
那亭子里設(shè)了鏤空隔子,將身影擋住大半,加之此間只她二人,沈沅槿懶怠再拘著自己,便腿腳一軟,渾身跟沒骨頭似的靠坐在欄桿處,一手托腮觀賞眼前美景,著實沒什么坐像。
沈沅槿凝眸瞧著水上隨波而動的桃花瓣,忽而一陣微風(fēng)拂來,送來縷縷清香,天邊的霞光越發(fā)黯淡,傍晚將至。
入夜后,水邊該有蚊蟲了,會咬人的。
沈沅槿緩緩抬首,正要叫辭楹回去,就見一道高大人影立在橋邊的桃花樹下,身后還跟著個矮他半個頭不止的郎頗有幾分不自在地將身子坐直,無需細(xì)看,單從身量上就可確定是陸鎮(zhèn)無疑。
不知他來了多久,可有往這處看,可有將她方才的樣子瞧了去。
沈沅槿心下暗覺倒霉,若無其事地緩緩立起身來,恢復(fù)到平日里端莊規(guī)矩的模樣。
辭楹這會子也瞧見陸鎮(zhèn)和姜川二人了。
“娘子,嗣王和姜郎君在那處,可要過去見禮?”即便陸鎮(zhèn)此時不在跟前,辭楹仍是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詢問她道。
他是主人家,自己是客人,怎好失了禮數(shù);況他又不是什么兇神惡煞的惡人,著實沒必要裝沒看見直接繞后偷偷走了……
他方才若是沒瞧見她倒還好,若是看見了,她這樣跟躲人似的走開了,想著也是不大妥當(dāng)。
沈沅槿想到此處,頷了頷首,信步來至涼亭外,重臺履在將要邁上石橋的時候立時停下,立在橋邊不再前行。
陸鎮(zhèn)見狀,亦恰到好處地停下,離她足足四尺有余。
“嗣王,姜郎君�!鄙蜚溟炔媸中卸Y,稍稍屈了屈膝,不多時便又將脊背挺直。
幸而陸鎮(zhèn)那廂高她些多,她這般平視著看過去,堪堪能瞧見他衣襟處的修竹暗紋。
原以為他會像從前那般目下無塵,應(yīng)一聲后冷冷走開,未料這一回竟是啟了唇,主動同她交談起來:“沈娘子來此處賞景?”
沈沅槿顯是被他問出的話小小地驚訝了一番,稍稍抬了眸,迎上他投來的目光。
沒有露怯半分,沈沅槿很是自然地將視線自他身上移開,出言提醒道:“正是。此處觀賞落日風(fēng)光亦別有一番意趣,只是天將晦暗,那些蚊蟲便都要出來了,若一時不察叫其咬了去,怕是要紅腫痛癢的�!�
她果真并非是見了人便不會說話了。
陸鎮(zhèn)想起她方才坐在欄桿邊懶洋洋的樣子,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移開眼沒再看她,語氣平平地道:“勞沈娘子提點�!�
姜川鮮少見他與人這般客氣,待回過味來他客氣的對象是沈娘子后,頃刻間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沈沅槿望一眼灰色天空,不欲再在此間多留,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疤焐淹恚猛跞魺o事,妾便先行一步�!�
“某無事,沈娘子自便即可。”陸鎮(zhèn)說完,大步走過石橋,讓她二人離去。
辭楹約莫是真的有些怵他,一直到出了園子,方醒過神來,絮絮叨叨地同沈沅槿說起話來,只絕口不提嗣王二字。
說話間,歸至泛月居,云意等人在水房里忙著燒水,鄭媼見沈沅槿回來,小聲囑咐她待會兒就莫要再往正房這處來了。
沈沅槿心領(lǐng)神會地點頭答應(yīng),回屋后理好布料,與辭楹說會兒閑話,自去睡下了。
轉(zhuǎn)眼到了驚蟄,再有兩日便是原身阿娘的祭日,沈蘊姝早早替她做了安排,向陸淵討了話,為她備下前往金仙觀祭拜的馬車,另有兩名同行的侍衛(wèi)騎馬相護(hù)。
隔天,沈沅槿沐浴齋戒一日,次日卯正起身,著一襲青衣,單髻上僅簪一支半舊的銀簪,整個人瞧上去甚是素凈淡雅。
興道坊至金仙觀相距近六十里,往返至少也需兩個半時辰,故而沈沅槿提前一天便拿二百文錢打點膳房讓今晨備了些糕點和肉畢羅等物,水囊亦裝了滿滿兩袋。
臨近巳正,馬車行至橋山腳下。
山路難行,行駛速度較平路上自然要慢上一些。
那馬車在山道上行了不過小半刻鐘,忽而傳來陣陣悶悶的春雷時,緊接著便是一陣狂風(fēng),伴隨著淅淅瀝瀝的春雨,打在林間的枝葉上,發(fā)出嘀嗒聲響。
車夫往返過金仙觀幾回,知曉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荒廢古宅,觀雨勢漸大,便駕車先往那處去避雨。
辭楹撐了傘,扶著她一道下車。
行至檐下,辭楹將傘收了,侍衛(wèi)在草棚下栓好馬,只在外頭守著。
這宅子雖荒廢已久,但因金仙觀香火旺盛,往來善信頗多,遇著炎炎烈日或是雨雪天氣,便往這里避暑、躲雨,故而沈沅槿一行人來到此間時,屋中并未積灰,置著幾張破舊的矮凳。
屋外雨聲潺潺,新葉翠綠,風(fēng)中混著點點花葉清香,沈沅槿叫那雨幕中的景象吸引目光,不覺間起身奔到門外,立在矮檐下,于灰墻土瓦間平添一抹青綠。
忽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
沈沅槿循聲看去,兩道男郎的身影映入眼簾,就見二人先后先收攏韁繩,兩匹馬便在這座宅子前緩緩?fù)O隆?br />
縱然隔著綿綿雨幕,沈沅槿還是看清了他的樣貌,竟是那日在巷口被人喚作陸司直的男郎。
第5章
無端生出些許細(xì)汗來
沈沅槿微凝垂了眼簾,一雙清眸便不可避免地與之相對。
她自不知,眼前的這位男郎因與她四目相對,微不可察地復(fù)又?jǐn)n了攏原本要松開韁繩的手指。
陸昀生了一雙極好看的瑞鳳眼,朝人投去的目光中帶著幾分端方與柔和,同陸鎮(zhèn)帶給人的感覺全然不同。
這般持重的目光,不會讓人有任何不適。
沈沅槿沒有半分不自在,莞爾一笑,示意他們二人盡可過來此處避雨,不妨事的。
檐下靜立的女郎生得清眸似水,雪膚玉面,芳麗無比,只微微一笑,竟像是畫中眉眼含笑的仙子活過來了似的。
那一瞬,陸昀周遭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失了顏色,變得模糊起來,眼中能瞧見的,唯她一人。
身后的郎君不知何時下了馬,牽著馬輕咳一聲,出言提醒他道:“陸司直,這雨怕是還要下一會的,先去那處避避雨吧�!�
陸昀這才回過神,自知失態(tài),忙不迭離鐙下馬,不緊不慢的將目光移至別處。
他二人自去將馬栓在樹上,行至門邊時欲要將笠帽上的雨水抖去,陸昀因與倚在門框處的女郎道:“笠帽上積了些的雨水,勞駕女郎稍稍移步,以免打濕了女郎的衣衫�!�
沈沅槿聞言淺淺一笑,旋即點頭應(yīng)下:“不妨事的,郎君自便就是。”
話畢,轉(zhuǎn)身回了屋里。
那雨下得綿密,腳下所踏的石板早被沾濕,陸昀將笠帽上的水珠抖落后,跨過門檻,往門后掛了。
沈沅槿同辭楹坐在一處,陸昀則與錄事張俸坐于她二人對面的位置。
屋子昏暗破舊,除淅淅瀝瀝的雨聲外,再無其他任何聲音。
陸昀雖脊背筆直地靜坐著,內(nèi)心卻算不得平靜,修長的手指攏成拳,竟是于這涼爽的雨日里,無端生出些許細(xì)汗來。
因覺氣氛沉悶,張俸瞥了瞥身側(cè)緘默不語的陸昀,咧出一個笑臉,“二位女郎要往前頭的金仙觀去?”
沈沅槿頷首,大方答話:“正是�!�
女郎的聲音如石上溪流,清脆溫柔,陸昀耳聽得那道動聽女聲,手指攏得又緊了一些,卻仍是不發(fā)一言。
陸昀只沉默了十?dāng)?shù)息的時間,就聽身側(cè)張俸那廂又問:“女郎可是長安人氏?”
此話一出,倒有幾分像是在查戶籍的架勢。
沈沅槿搖頭,語氣平平道:“祖籍并非長安,乃是數(shù)年前來京中投親的。”
張俸得到這個答案,卻是犯起職業(yè)病來,欲要繼續(xù)詢問她二人姓甚名誰,是何處人士,去金仙觀做何。
他身側(cè)的陸昀似是料到他要問什么,搶先一步開口道:“雨日山路泥濘濕滑,二位女郎當(dāng)心些腳下�!�
他方才問得有些多了。張俸回過味來,笑著掩飾尷尬,附和陸昀的話:“陸...二郎所言是極,此間山路難行,若一時不察摔了,污了衣裳且不論,只怕還要傷筋動骨的�!�
雖是好心替她們著想的話,可落在耳朵里,就是覺著有些怪怪的。
這人就不能盼她們點好?辭楹凝眸打量張俸一番,只覺他這人說話是差了點意思,相貌瞧著卻是周正敦厚得很,單從外表上來看,怎么也不像壞人。
沈沅槿聞言,莞爾一笑,同他二人道謝:“二位郎君有心了。”
話音落下,又有一行人往這處來避雨,那幾人顯是相識,相談甚歡,原本安靜的宅子霎時間變得熱鬧起來。
約莫一刻鐘后,那陣行雨便逐漸轉(zhuǎn)小,直至再無一顆雨珠落下。
雨過天晴,金色的光線灑落進(jìn)來,陸昀率先立起身來,讓對面的沈沅槿和辭楹先行。
沈沅槿本欲推辭,但因拗不過陸辭和張俸,只得抬眸望他一眼,與人施禮道謝。
陸昀本就微垂著首,當(dāng)下極為自然地對上沈沅槿那雙靈動的桃花眼,斂目溫聲道:“女郎無須客氣。”
饒是眼前的男郎眉目清明,溫潤如玉,沈沅槿卻也只是施施然回以一笑,而后便與辭楹先行離去。
車夫早將馬車挪了過來,沈沅槿謝過車夫,攜辭楹的手踩著車凳上車,好似一對感情甚篤姊妹,又似一對相識多年的好友。
張俸瞧見這一幕,不由心生疑惑,暗道從她二人的衣著來看,顯然更像是主仆,但她們相處起來又著實太過親近,全無主仆之感,說是閨中密友似乎更貼切些。
似這般善待婢女的朱門女郎,必定是位仁厚心慈的。陸昀微凝著眸,待那馬車下了斜坡匯進(jìn)寬闊些的車路,這才與張俸去那邊解開馬,走小路望橋山深處的村落而去。
時值晌午,沈沅槿早膳未用多少,不免腹中空空,遂取來一包酥餅并水囊,同辭楹分著吃了充饑。
約莫一刻鐘后,馬車在金仙觀前停下。
沈沅槿將另外兩包糕點、水囊送與車夫和侍衛(wèi)吃,權(quán)且充做午膳。
步入觀中,但見其內(nèi)蒼柏森森、綠意濃濃,經(jīng)雨的梨花潔白如玉,花瓣載著點點晶瑩的雨珠,圓潤晶瑩。
觀中的石板地上聚著道道水洼,映著古木綠意,另有片片花瓣浮于其上,隨風(fēng)微動,頗有一番別樣意趣。
沈沅槿往供奉往生仙位之處祭拜過原身的阿娘,又去各處拜了神像,祈愿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未正二刻,沈沅槿自觀中而出,乘坐馬車下了山,沿朱雀大街返回興道坊后,酉時將至,落日西斜。
一日不曾好生用膳,辭楹早餓得前胸貼后背,故而一聞到那路邊攤處傳來的羊肉古樓子香味,肚子便叫得愈發(fā)歡快了起來。
沈沅槿亦是血肉之軀,豈有不餓的,索性讓車夫停下,自去那攤販處買來五張古樓子餅,請車夫和侍衛(wèi)同吃。
待他三人吃完后,沈沅槿方叫啟程。
天色將晚,于夜市上售賣各色吃食、物品的攤販陸續(xù)趕來開張,城中百姓點亮燭火,驅(qū)散黑暗。
沈沅槿鮮少有機會來此處逛城中的夜市,當(dāng)即起了興致,一路上掀過幾回簾子往外看,恍然發(fā)覺,今日的夜市似乎不比前幾回所見的那
樣熱鬧。
許是近來天氣不佳之故。沈沅槿并未多想,在馬車拐進(jìn)王府所處的巷子后,徐徐落下簾子。
不多時,馬車照舊在偏門處停下,沈沅槿因走慣了此處,又不必?fù)?dān)心會遇到梁王府上的一眾主子,遂氣定神閑地下車進(jìn)府。
泛月居。
云香等人早在院門處等著她了,一見她過這邊來,便提了燈迎上前,含笑道:“孺人才剛還在念著娘子呢,怕娘子你和辭楹餓壞了肚子,叫廚房給你們熱著飯食呢�!闭f話間,偏頭看向身邊年歲小些的蕊珠,低聲吩咐她去廚房傳膳。
沈沅槿隨她一道往里進(jìn),步子邁得不大,溫聲問:“姑母在做什么?”
云香回答道:“孺人才剛用過晚膳,陪縣主去水邊喂赤鱘公了�!�
外出一日,沈沅槿實在累極,低低應(yīng)了一聲,沒再問什么,當(dāng)天用過晚膳,與辭楹說了會兒閑話,沐浴過后,胡亂睡了。
翌日,沈沅槿晨起梳洗一番,仍去沈蘊姝的屋里用早膳。
飯畢,沈蘊姝命人撤去碗碟,憶及昨日的那場行雨,緩緩張開丹唇道:“昨兒夜里怕打擾三娘你休息,回來后便沒有去尋你說話,去金仙觀的路上,一切可還順當(dāng)?”
婢女呈了清水進(jìn)前,沈沅槿與人道了聲謝,這才將手放進(jìn)盥盆里輕輕搓著,“勞姑母掛心了,一切都好。”
得她這句話,沈蘊姝才覺安心,拿巾子擦干凈過的手,未及與沈沅槿坐上一會,交代云意幾句話后便啟程離了泛月居,仍往崔氏處請安去了。
自去過金仙觀后,沈沅槿一連數(shù)日未再出府,一日十二個時辰,竟是有五六個時辰都用在縫衣刺繡之上。
因下月初八是陸綏的生辰,沈沅槿在趕制完沈絮晚的衣裙后,熬了兩夜為陸綏另外設(shè)計一套衣服出來。
有了圖樣,接下來便要買些相應(yīng)的布料回來,沈沅槿因此才又出了一回府,正好也可去瞧瞧她盤下的那間鋪子裝修至何進(jìn)展。
沈沅槿行至東市,買來新鮮的瓜果和糕點等物,先去宣平坊瞧了鋪子,將東西送與工匠們分吃,監(jiān)了小半個時辰的工,這才去附近的綢緞莊里挑選料子。
蜀錦、織金錦等布料極為名貴,大多為皇室貴族所用,民間的布莊里極難尋到,沈沅槿不會寄希望于買到這樣的布料,即便有,亦不是她現(xiàn)下能買得起的。
既買不到這樣難得這樣好的布料,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沈沅槿瞧上了產(chǎn)自蜀地閬州的重蓮綾,正精心挑選著,自門外來了兩位三十出頭的女郎,博士觀她二人雖非錦衣華服,但卻穿戴講究,家中應(yīng)是比較寬裕的,遂向她二人介紹起重蓮綾來。
二人中高些的婦人顯是用過重蓮綾的,對這批新到的貨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揮手示意博士不必跟著介紹后,便也低了頭仔細(xì)挑選起來。
矮些的女郎似乎只是來陪她看布料的,故而并未認(rèn)真去看那些重蓮綾,隨意拿起一塊緋色的料子輕撫著試了試手感,同身側(cè)的人閑話起來:“上月發(fā)生在東市甘雨巷里的那樁命案,嬸子可聽說了不曾?”
那女郎的嗓音著實算不得小,上月、東市、命案等字眼一字不差地傳進(jìn)沈沅槿的耳中,令她聯(lián)想到了上月在東市一巷口外的所見所聞。
辭楹聽到此處,自然也記起來了。
二人皆將這兩件事聯(lián)想到了一處,似心有靈犀般的轉(zhuǎn)過頭彼此對看一眼后,又聽那高個子女郎道:“我家就在東市南邊的安邑巷里,豈會沒聽說這個。就在十幾日前,那琵琶巷里又出了條人命,死的好似是平康坊妓館里的鴇母,與她同行的歌妓倒是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人既是死在巷子里,兇手極有可能是特意選在夜里尾隨作案;倘若是在別處殺了人,大可拋尸至荒郊野嶺,又何必大費周章拋來巷中。
沈沅槿想到此處,又憶及那日自金仙觀回來,夜市不比從前熱鬧,大抵也是因著這兩樁命案鬧得坊中人心惶惶的緣故了。
一面想著,一面拿起另一匹天青色的布料,又聽那矮些的女郎道:“頭一遭死的是個腰纏萬貫的員外郎,這回死的又是個鴇母,不知他二人之間可有什么聯(lián)系,究竟是不是一人所為�!�
她身側(cè)的瘦高女郎取來一匹退紅色的重蓮綾送到她跟前,沒再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問她:“我瞧著這匹布的顏色不錯,鮮艷又不張揚,五娘以為如何?”
沈沅槿聽到此處時,已然挑選出了滿意的布料,便拿起那兩匹天青、妃色的布,徑直往柜臺處結(jié)賬。
原是兩貫五百錢,經(jīng)她好一通殺價后,最終以兩貫三百錢的價格買下。
上回在東市買的糕點甚是好吃,沈沅槿尚還記得,便與辭楹去那處又買了些帶給泛月居的眾人吃。
當(dāng)天乘坐驢車返回王府,辭楹同她并肩而行,因無甚么要緊的話要講,索性與沈沅槿閑聊方才在布莊聽到的那兩件命案。
“娘子以為,那日在街邊偶然得見陸司直,他所查的可是方才那兩位女郎口中說起的頭一件案子?”
畢竟是一條性命逝去了。沈沅槿不由心生惋惜,雙眉輕蹙,微凝了眼眸,道出自己的看法:“從時間和案發(fā)地點來看,應(yīng)是同一件無疑。”
辭楹得到與自己心中所愿一致的答案,腦海里越發(fā)大膽地進(jìn)行聯(lián)想,思量片刻,又道:“還有去金仙觀那日,分明不久前在一處避了雨,緣何后來進(jìn)了金仙觀卻不見他?莫不是往那橋山上的村子里查案去了?”
沈沅槿因她的話深想了會兒,旋即舒展眉頭,眼里含著柔和的清光,“果真如此,這位陸司直倒不失為一位勤政的好官;這般親力親為,約莫也是想要早些將那案子查清,以告慰死者在天之靈�!�
辭楹聞言頗為贊同地重重點了點頭,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午后的園子里甚是安靜,耳邊唯有細(xì)微的風(fēng)聲和陣陣清脆的鳥啼聲。
沈沅槿回至泛月居,聞聽沈絮晚和陸綏尚還在午睡,并未入內(nèi)打攪,在屋外將兩包糕點送與云意分與眾人,便叫辭楹回去耳房好生歇息。
交代完,兀自進(jìn)了屋,拾掇一陣便往羅漢床上睡下。
云香來時,她正立在面架前凈面醒神,因睡的時間有些長了,反而有些頭昏腦漲。
沈沅槿拿干凈的巾子抹去臉上水痕,懶怠補妝,頂著一張素面奔至正房。
饒是方桌遮去了沈蘊姝的一截身子,沈沅槿還是一眼認(rèn)出她身上所著的衣裙。
沈蘊姝自沈沅槿的眼中瞧出驚喜之情,遂立起身來展示給她看,沖她盈盈一笑道:“三娘的心意焉能辜負(fù),今兒晌午漿洗房的娘子送了這衣裙過來,我想著你定然是想早些見我穿它的模樣,午睡過后便將它穿了。”
那衣裙裁剪得極為合身,顏色亦是搭配十分得當(dāng),穿在沈蘊姝身上,極襯她的白凈膚色,亦將她的優(yōu)美曲線展現(xiàn)得恰到好處,不至露骨,又不至太過含蓄。
沈蘊姝生了一副極好的樣貌,上天又似乎格外眷顧她,歲月還不曾在她的面上留下太多痕跡,瞧著至多不過雙十出頭的年紀(jì),不怪乎陸淵至今還如此寵愛她。
一母同胞的兄妹,沈蘊姝生得這般姿容,想來原身的阿耶相貌亦不會差;加之沈蘊姝曾多次提及原身母親的貌美,原身會生著這樣一張芙蓉玉面便半分都不奇怪了。
她在未穿成沈沅槿時,相貌竟與現(xiàn)在的也有著七八分的相似;遙想在此間頭一回照鏡子的情形,甚至以為鏡中人是重返初中時代的自己,最大的不同之處便是發(fā)型。
沈沅槿愣了會兒神,待聽到沈蘊姝叫她先坐下用膳后,方反應(yīng)過來夸贊她的相貌身段。
沈蘊姝叫她夸得雙頰發(fā)紅,笑著打趣她道:“讓我瞧瞧,是哪個往三娘嘴里是喂了石蜜不成?甜成這樣,不怕膩著喉嚨�!�
姑侄二人正說著話,忽聽門外有人傳話:“王爺來了。”
第6章
此花與那撐傘的女郎倒是相宜
即便沈蘊姝身處王府多年,現(xiàn)下仍是不大習(xí)慣與陸淵一起用晚膳,更做不到像在沈沅槿和云香、云意等人面前那般輕松自在。
沈蘊姝面上的笑意漸漸凝住,待陸淵昂首闊步地邁進(jìn)門來,便只余下一抹似有若無的淺笑。
“今日下值早,正好過來陪你和永穆一起用膳。”陸淵口中的話雖是如此說,然而目光卻先在沈蘊姝身上逗留了數(shù)息、方緩緩移至陸綏那張白里透紅的小臉上。
陸綏約莫此間唯一愿意親近陸淵的人了,見他進(jìn)來,擱下手里的箸,喚他阿耶。
陸淵應(yīng)了一聲,來至陸綏身側(cè),掠過她不動聲色地凝了沈蘊姝一眼,只覺她面上的笑假了些,不比發(fā)自真心時那樣好看。
她似乎鮮少會在他的面前開懷大笑。
陸淵微不可察地微折了眉,卻又只有短短一瞬便舒展開來,抬手輕輕撫了撫陸綏的發(fā)頂,盡量放平了語調(diào)問她道:“永穆近來可有聽阿娘的話?”
陸綏認(rèn)真點頭,甕聲甕氣:“有的。阿娘和乳娘早上還夸了我呢�!�
父母二人說話間,婢女添了一副新的碗筷進(jìn)前,陸淵便往陸綏左手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自覺多余,加之不甚自在,沒用多少飯食便不再動筷子,好容易熬到陸淵也用完了晚膳,這才得以尋個借口先行告退,回去仍舊裁剪布料。
是夜,陸淵宿在沈蘊姝房中。
里間燃著一盞燈燭,燈芯透出的光亮將二人的身影映在紗窗上。
陸淵僅用一只大掌便將人勾至懷中,另只手則去解她衣上的系帶。
沈蘊姝不想看他的皮肉,只將兩條修長的手臂橫在二人中間,不肯如此就范。
陸淵知她這是要他吹燈,本欲罔顧她的意愿,奈何她的一雙瀲滟美目著實惹人憐愛得緊,還是將其松開,自去案前吹了燈。
“今日這身衣裳做得甚好,可是針線房特意為你新制的?”陸淵說著話,伸手去解她身上的外衫。
沈蘊姝恐他知曉后要讓沈沅槿給他的妻妾做衣裳,又不欲出言欺騙于人,只沉默著不答話,按下他的手,自個兒解了衣裙整整齊齊地掛至衣架上。
她不知,身后男郎的目光一刻都不曾離開過她,炙熱得似要生出火光來,還不待她回身,兩個箭步上前將人抱進(jìn)懷中,安置到錦被之上,俯下身去。
此廂事畢,陸淵見沈蘊姝尤濕著眼眶伏在褥子上,落下床帳后方命人送水進(jìn)來。
檐下侍立的婢女聞言,忙不迭去水房里倒了那尚還溫?zé)岬那逅瓦M(jìn)來,目不斜視地將那水盆往床邊矮凳上擱了,無聲退出去。
陸淵聽得門被合上的輕微聲響后,方掀了床帳起身下床,隨手取來一條巾子沾濕,不緊不慢地擦拭著污濁,回首同床榻上的女郎說起話來。
“下月便是永穆四歲生辰,除周歲那日外,都不曾大辦過,不若此番一齊補上,請些人過來赴宴,也好熱鬧熱鬧。此事我會交由王妃辦好,無需你另費心思�!�
沈晚蘊姝實在疲累,懶怠去深想這件事,勉強支起身子披了薄被在身上,扯著有些沙啞的嗓子輕聲道:“王爺如此愛重永穆,妾身先謝過王爺�!�
陸淵將那臟了的巾子擱在一邊,拾起褻褲胡亂穿了,接著拿另一方干凈的巾子沾水?dāng)Q至半干,復(fù)又回到床邊坐了,沒臉沒皮:“真要謝我,下回便大膽些,莫要再如今日這般臉皮薄�!�
一番話說的沈蘊姝越發(fā)臉熱耳紅,別過頭不去看他。
陸淵凝眸盯著她的側(cè)臉,不愿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磨蹭許久,觀她面上隱有慍色,這才停下,往衣架上取來她的里衣。
待她穿好衣裳,陸淵三兩下將褻衣裹在身上,往她身邊躺了,重新落下床帳。
三日匆匆而過。
這天晌午,沈沅槿打發(fā)辭楹去針線房里討些鵝黃色的絲線來,另叫拿五十錢請那處的女郎媼婦吃茶。
辭楹想起那日還剩了些天青色的重蓮綾,娘子很是爽快地將其賞給了她,這會子就在她的屋里放著呢。
那余下的布料用來制成裙子自是不夠,可若是做成上襦和坦領(lǐng),怕還有多出的。
針線房有一喚作黃蕊的繡娘略小辭楹一歲,才滿了十五;黃蕊生著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又極愛笑,辭楹瞧她甚合眼緣,去歲往針線房走動過幾回后,倒是漸漸與她熟稔起來,多了個泛月居外的朋友。
去歲秋日,她與黃蕊在一處躲雨,待到雨過天晴后,天空泛出青釉般的柔和靛色,黃蕊昂首望向那片澄凈的青,頗有幾分入神,低低道了句:“若能用這般顏色的綾羅制了衣衫,穿在身上定是極好看的。”
今日既要去針線房里同她討要絲線,何妨將這余下的料子送與她,也能讓她也高興高興。
辭楹心中打定主意,往錢罐里取出五十錢,又去自個兒住的耳房尋了那料子出來,一并帶在身上。
行至針線房,恐人多眼雜,無端招來口舌,只將那料子先擱在欄桿處,埋進(jìn)門去。
那針線房中管事的馮媼見是她來,念及她是沈孺人內(nèi)侄女的貼身婢女,少不得陪出一抹笑來,因問道:“可是沈娘子要穿的衣裙有何處需要縫補?”
辭楹袖中將包著五十錢的巾帕取出,一把抓了那銅錢往馮媼手里放,面上含著笑,輕輕搖頭道:“非是有衣裳要縫補;沈娘子近來喜好女紅,正繡花呢,偏生那繡花蕊的線用盡了,娘子讓我來此處討一些呢�!�
“這二十文錢,是娘子請各位吃茶的�!�
馮媼聽她如此說,加之素日里各院皆有賞賜的時候,神情自然地收下那些銅錢,平聲道:“既如此,勞您回去代我們謝沈娘子賞。要什么樣的絲線,只管拿了回去就好�!�
辭楹知她口中的“只管”不過是客氣話,針線房中的一應(yīng)東西皆是公中采購,只可少量來,如何能夠多拿。
“倒也無需太多,原是拿來繡花蕊的,若取得多了,怕是就要浪費了。”說話間走到黃蕊身邊,尋出她針線筐里的淺黃色絲線,拿空線軸卷了一些。
辭楹一手握住那線軸
,另只手輕拍她的肩膀,給她使個眼色后,與馮媼客套兩句,緩步離了此間。
黃蕊讀幾乎是頃刻間就懂了她的意思,在她離開不久后,將繡針刺在繡繃上,裝作內(nèi)急的模樣,三步并作兩步奔出門去。
出了門打量四下,果見辭楹獨自在那邊的山石上坐著等她。
辭楹將那料子交到她手里,笑盈盈地道:“去歲你說想用這樣的料子做衣裳,趕巧我前兒新得了這它,豈不正好。”
那料子摸著甚是絲滑柔軟,像極了雨后晴空時的顏色,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
黃蕊高興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想起來與人道謝,待心情平復(fù)一些,又覺那料子于她而言太過貴重,遂克制著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違心地婉拒辭楹的好意。
辭楹聽了卻道:“我那還有好些沈娘子和孺人料子。況我喜歡的是碧色,這料子若在我屋里放著,少不得要吃灰�!�
得她這番話,黃蕊方不再推辭,難掩笑意地對著那料子看了又看,卻是又同她道起謝來。
辭楹見她如此喜這料子,想著清明未過,早晚還有些涼,不到只穿一件上襦的時候,便道:“等天氣再暖和些,制成夏衫穿在身上是最好不過的�!�
聽她說得有理,黃蕊點頭應(yīng)下,“阿楹所言是極。我也該好好想想搭什么的下楹聞言,略思忖片刻,又張唇說道:“這也不難難,我屋里還有一匹杏色的料子,雖及不上重蓮綾來得名貴,難得的是這兩種顏色搭在一處好看�!�
黃蕊聽了這話,又是一陣推辭,辭楹拗不過她,只說手頭缺錢便宜賣她,她這才肯答應(yīng)收下。
不覺間大半刻鐘過去,辭楹提醒她將料子放回屋里再去上工不遲,又道:“沈娘子那處還等著線用呢,我先回了�!�
黃蕊亦不好出來太久,當(dāng)下與她話別,望針線房后的矮屋去了。
辭楹討來絲線交與沈沅槿使,自不必細(xì)說。
沈沅槿陪陸綏蹴鞠,玩步打球,不覺間又是兩日過去,沈沅槿縫制完預(yù)備送與陸綏當(dāng)生辰禮的衣裙,這才得了閑,托人從府外帶些糕點和酸甜味的果脯回來。
可巧辭楹今日來了月事,身上正難受著,沈沅槿便讓她在屋里好生歇著,自個兒頂著一張素面便要出去。
辭楹心細(xì),憂慮春日多雨,抬頭看她,出言交代她一句:“今日的天色瞧著非是晴日,娘子外出莫要忘了帶傘,便是天上真要下雨,也不怕的�!�
沈沅槿回眸一笑,語調(diào)舒朗:“我知了,你且安生歇著罷,壺里我添了熱水,你若渴了便倒著來喝�!�
辭楹沖人點了點頭,看著她去取來一把油傘拿在手里方覺安心,將身子一歪,躺回去小憩去了。
沈沅槿往后廚房去尋那負(fù)責(zé)采買食材的媼婦,雖已付過本錢和代勞錢,還是留了一包糖漬果脯與她們吃。
她走時,桂花還在炕邊懶洋洋地睡著,沈沅槿便沒打擾它,只將托那媼婦買來的少鹽小魚干交與廚房的紅藕喂給桂花吃,另又留下一包蒸糕。
沈沅槿出了廚房,徑直走近路回去,未料下了山坡,不知打哪兒飄來一片烏云,竟是落下幾滴淅淅瀝瀝的雨珠來。
幸而出門時辭楹提醒她拿了傘。
感到幸運的沈沅槿忙不迭將那繪著水仙的傘撐開,擋住雨水,加快腳下的步子。
轉(zhuǎn)過假山欲要往左,卻見那邊的一處葡萄架下倚著個身量瘦小的女郎,渾然不顧那漫天的雨珠。
沈沅槿見后心中不忍,便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那處奔去,于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扯著嗓子拔高些音量同她說話:“怎的不尋個有遮擋的地方躲雨,反巴巴地在這里淋雨?”
那女郎聞言,下意識地抬手拿袖子抹了眼淚,垂了頭默不作聲,肩膀隨她抽泣的動作微微聳動。
將傘往她那邊傾,張了唇,溫聲勸她:“縱有什么不順心的事,也不該拿自個兒的身體不當(dāng)回事兒,若染了風(fēng)寒,不但自己受罪,豈不還要叫關(guān)心你的人擔(dān)憂懸心?快別在這兒傻站著了�!�
經(jīng)她苦口婆心地勸過一回,那女郎方抬起頭來瞧她,雖未開口答話,還是對著沈沅槿輕輕點了頭。
沈沅槿因不識得她,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倒不好輕易出言往深了問,只撐著傘,引她朝前頭的樓閣處避雨。
彼時雨勢漸大,杳杳冥冥,風(fēng)晚樓上。
陸鎮(zhèn)負(fù)手立于二樓的欄桿處,一雙漆黑的星目俯視著不遠(yuǎn)處正往這邊過來的女郎。
他天生目力過人,饒是隔著些距離,亦可看清傘面上繪著數(shù)枝凈色水仙,清新雅致。
此花與那撐傘的女郎倒是相宜。
姜川也瞧見了那抹身影,心中暗道:嗣王回府的這一個月多來,竟是遇著這位沈娘子三回了。
第7章
沒有要先她一步走的意思
沈沅槿同那女郎行至檐下避雨,絲毫不覺樓上有人正打量著她。
絲絲縷縷的春雨打在青翠的葉上,發(fā)出清脆的嘀嗒聲,清風(fēng)徐來,雖帶點點清新花香,卻又無端添了幾分清寒之氣。
被那春雨淋濕了衣發(fā)的女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顯是受了些涼。
“約莫只是陣雨,想來至多不過兩刻鐘便該住了;春寒料峭,你濕了衣裳,如何使得,且先拿了我的傘先回去換身衣裳,再吃些熱水暖暖身子。”
沈沅槿說著話,信手收了傘將其靠放在墻邊,再將糕點置在美人靠上,自袖中取出一方巾帕送與她擦拭面上混著淚珠的雨水。
女郎瞧著不過十三四歲,閱歷尚淺,面對沈沅槿表露出來的善意,竟是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拭去臉上的淚珠,帶著哭腔道:“我將這傘拿走了,娘子待會兒倒要如何是好?”
沈沅槿溫聲寬慰她道:“今日無事,我在此處等雨停了再回也不妨事的。改日你得了空,將傘送至泛月居即可。”
那女郎府上的沈孺人有一位貌美的內(nèi)侄女,尚未許配人家,想來年歲不會大;眼前的女郎生得云鬢花顏,觀其衣著不似婢女,住于泛月居中,年歲又輕,必是那位沈娘子無疑了。
“婢子謝過沈娘子的好意,只是婢子身份低微,不值當(dāng)沈娘子做到如此�!�
沈沅槿尋來裝有梅子的油紙團(tuán),慢條斯理地解去上頭用以包裝固定的粗線,繼續(xù)勸解她道:“人本無高低貴賤之分,即便不幸困囿于其中,亦不可自個兒看輕自個兒,覺得自己不值當(dāng)旁人待你好;我雖不知你方才緣何哭,可自古月有圓缺,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若非走到絕路,該當(dāng)向前看才是。”
扯開絲線的那一瞬,油紙散開,沈沅槿取出一枚甘甜的梅子送與她吃:“若是有不開心的事,不妨試著吃些甜的東西,它會令你開懷一些的。只是凡事過猶不及,甜食吃多了亦于身體有礙,需得適量。”
沈沅槿看著她將梅子送進(jìn)口中,笑著問她味道如何。
“甜中帶著一絲酸,不膩人�!�
她的話音才剛落下,沈沅槿便又問:“那,現(xiàn)下的心情可好些了?”
“嗯�!鄙韨�(cè)的女郎輕輕點了點頭。
“還沒問過你的名字�!鄙蜚溟鹊�。
“沈娘子喚婢子紅素就是�!�
紅素。沈沅槿默默記下她的名字,復(fù)又催促她道:“再說下去,雨都該停了,快些回去罷,這包梅子你吃著既覺得不錯,便一并帶去吃�!�
包在油紙里糖漬梅子送到跟前,紅素頓時覺得受寵若驚;她并非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一等婢女,也不是端茶送水的二等婢女,平日只做些粗活,鮮少能往主子跟前去,焉能得到主子的賞賜。
沈沅槿送給她的這般梅子,被她下意識地視為賞賜,忙不迭就要行禮謝恩。
她的這個眼神變化,沈沅槿幾乎是頃刻間便猜出她想做何了,忙握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彎腰屈膝,“原不是什么稀罕東西,無需謝過,你且安心拿去吃就是�!�
紅素這才止了下拜的心思,又經(jīng)沈沅槿催促一回,接過她遞來的傘,自去了。
陸鎮(zhèn)眼見那傘下之人由兩個變成一個,且身量瞧著不像沈沅槿的,不動聲色地為凝起眼眸,轉(zhuǎn)身往閣中進(jìn)。
她倒大方心寬,手里獨有那一把傘,外頭下著雨,竟還能寬心借給旁人使。陸鎮(zhèn)不認(rèn)為天下間會有這樣純粹待人好而又不求回報之人,倘若有,不是傻,就是善心泛濫。
樓外的雨綿綿密密地下了兩刻鐘有余方漸漸變小,沈沅槿便也在美人靠處待了那樣長的時間。
待雨止云開,天青浮現(xiàn),沈沅槿提起余下的兩包糕點一包果脯,立起身來。
這時,身后傳來一道溫和的男聲。
“沈娘子�!�
那聲音聽上去不甚熟悉,大抵不是熟人,沈沅槿心中存了疑慮,暫且停下步子,回首去看來人是誰。
身后樓梯口處立著的人竟是陸鎮(zhèn)與他的小廝,好似是姓姜。
陸鎮(zhèn)聲線沉澈磁性,先前的那道聲音略顯醇厚不像是他發(fā)出的。沈沅槿篤定方才喚她的人就是姜川無疑。
紅素?fù)蝹悛氉噪x去的那一幕,姜川亦是瞧見了的。當(dāng)下朝她抱拳施禮,卻是明知故問道:“奴見過沈娘子,沈娘子可是忘了帶傘,來這處避雨的?”
沈沅槿只當(dāng)他主仆二人在樓上避雨,不曾見過她與紅素,加之心里掛念辭楹,著急回去照顧辭楹,懶怠解釋太多,頷首默認(rèn)后,回他一禮。
陸鎮(zhèn)微沉了眼眸,一雙深邃鳳目落于她未施粉黛的素面上,再是她手上提的東西。
瞧那包裝大小,約莫是女兒家喜歡用的糕點。陸鎮(zhèn)素來不喜甜食,漫不經(jīng)心地收回目光,卻沒有要先她一步走的意思。
園子里花香浮動,風(fēng)清氣爽,本該是舒適愜意的氛圍,但因陸鎮(zhèn)在此,且又沉著臉不發(fā)一言,無形中平添幾分壓迫感。
姜川心細(xì)機敏,方才會出言喚住處在前方的沈沅槿,不過是從陸鎮(zhèn)停下步子推斷他今日非但不反感在此處遇見沈娘子,反而還存了幾分興致的。
氣氛微妙,姜川沉了沉思緒,憶及她曾出言提醒夜里水邊多蚊蟲,因道:“雨日路滑,沈娘子當(dāng)心些�!�
沈沅槿言語感謝他的提醒,料想他們主仆應(yīng)是不喜吃甜食的,臨去前與人客套一句:“妾托人從府外買了些糕點,嗣王和姜郎君可要拿一包回去嘗嘗味兒?”
女郎的聲音清脆悅耳,姜川聽著甚是舒坦,即便她問得雖是他二人,然,陸鎮(zhèn)還未發(fā)言,姜川又豈敢越過他貿(mào)然收下。
嗣王不比尋常男郎,沈娘子的一片好意,怕是用錯了人。姜川本已做好沈娘子的心意將要被身前之人拒絕的心理準(zhǔn)備了,未料陸鎮(zhèn)那廂卻是極反常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既是沈娘子的一番美意,某便卻之不恭了�!标戞�(zhèn)說完,扭頭就給姜川遞了個眼色。
姜川會意,來至沈沅槿跟前,自她手中接過那包糕點。
沈沅槿亦未曾料想到陸鎮(zhèn)會應(yīng)下,可自己親口拋出的話,如何能夠收回,只能忍痛又勻一包出去。
“糕點里摻了砂糖,不常吃甜食的人吃著嘴里會有些甜膩,嗣王若吃不慣,可搭配茶水一起吃,不妨是什么茶,花茶也使得。”
陸鎮(zhèn)耐心聽她說完,本想就此離去的,然而他的步子還未邁開,竟是鬼使神差地先張了口,“沈娘子可擅茶道?”
氣氛不似先前那般拘謹(jǐn),姜川心下的那股異樣感反而更甚,默默退到陸鎮(zhèn)身后,沉著目光不發(fā)一言。
沈沅槿不過是在閑來無事時翻看過兩遍《茶經(jīng)》,后又跟在沈蘊姝身邊學(xué)過幾回前朝流傳下來的煎茶和本朝興起的點茶,頂多是小有心得,著實算不得擅長。
她在現(xiàn)代時極愛繪畫,頭一次發(fā)現(xiàn)此間還有在茶湯上作畫的茶百戲時,倒也沉迷了一陣子,每日都要畫上幾盞才肯作罷,但與擅長此道的古人相比,怕還差得遠(yuǎn)。
“稱不上擅,因在沈孺人院里住著,有幸品過幾樣府上管事送來的名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