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后座,許枝虛虛靠著座椅,聽到司機的話,
將放空的視線從窗外的傾盆大雨收回來。
她安靜了會:“師傅,上車前我們不是已經(jīng)?按照惡劣天氣算好的費用嗎?”
鎮(zhèn)上的出租車本來就少,
這個天氣還愿意接單的基本都是一口價。
五十公里的車程,約定好三百塊將她送到目的地,本就完全?超出正常打表的價格。
許枝上了車就聽見司機唉聲嘆氣地抱怨很久,
料想他是想臨時加價。
路程還沒走到一半,真的就應(yīng)驗。
“這不是特殊情況嘛,
這種天氣接單,本就擔(dān)風(fēng)險,今天還是中秋節(jié)……”
司機知道自己不占理,
沒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拿捏。
見她懨著眉眼不接話,
他訕訕閉了嘴。
許枝視線重新落向擋風(fēng)玻璃外。
雨刮器跟不上降雨的速度,連延不斷的雨點在玻璃上行成水簾,模糊了路兩邊被?風(fēng)張牙舞爪著壓倒的樹木。
才下午五點,天色就黑泱泱的,整座城市像被?籠了層災(zāi)難大片的特效,連帶人的心?情都陷入壓抑、低落。
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快三天。
算起來,從那晚宵夜碰上陸放后,天氣就巧合般和她的心?情同頻,一齊被?卷入黑色漩渦。
岑若若有勸過?她:“天氣這么?糟糕,不能等兩天再回去嗎?”
她搪塞:“我有點事?著急要處理�!�
可實際上,她只是想快點逃離這個傷心?地。
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被?夢魘糾纏。
睡醒并不記得?夢境里的畫面,可睜開眼,情緒和現(xiàn)實世界接軌,喘息的每一秒,都像有刀子劃過?她的肺和氣管,強烈的空虛、失落感,幾?乎快要將她拖入無底深淵。
在無數(shù)次嘗試平復(fù)心?情后,許枝第一次對自己提出離婚的決定產(chǎn)生動搖和懷疑。
不是因?為疲憊、為了寧靜才選擇放手嗎?
為什么?她現(xiàn)在毫無解脫,反而痛到快要死?了。
“你現(xiàn)在就走?今天是陸老板他爸的祭日,你……”
蘇芮為她送行,臨別前話里的惋惜和欲言又?止,許枝能聽明?白?。
“我已經(jīng)?沒有立場做些什么?了。”
她拖著行李箱,站在呼嘯的風(fēng)中,凌亂扯動出笑:“他也不會歡迎我�!�
車?yán)锏碾娕_還在繼續(xù):“暴雨天氣,盡量不要在室外逗留,正在開車的聽眾也盡量合理規(guī)劃行程,注意行車安全?……”
“我速度都慢到四?十碼了,方向盤還被?吹得?打轉(zhuǎn)�!�
司機沒話找話,不依不饒道:“小姑娘,你給我加一百塊,我保證安全?給你送到小區(qū)地庫,一點雨都不會讓你淋到。”
許枝擰擰眉:“師傅,送到小區(qū)地庫也是我們之前說好的�!�
司機不死?心?,剛要繼續(xù)磨嘴皮,電臺主播嗓音突然提高幾?分打斷他:
“下面臨時插播一條熱心?聽眾來電�!�
雜音伴隨滋啦的電流聲結(jié)束后,略急切的嗓音響起:
“秋水鎮(zhèn)高遠(yuǎn)路和永泰路交叉路口靠近墓園方向,有途徑的司機朋友趕緊繞路,雨太大走山了,聽講埋了個來掃墓的小伙子,警車救護車都在現(xiàn)場,人到現(xiàn)在沒救出來,大概率很危險了,現(xiàn)場堵的不行,暫時不要再往這邊來……”
電臺里傳出的中年男聲略粗獷,帶點秋水鎮(zhèn)本地的口音。
許枝心?不在焉,卻?敏銳地捕捉到幾?個關(guān)鍵詞。
大腦嗡的眩暈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展開聯(lián)想。
“作孽哦,趕上這個天氣掃墓。”
司機咂咂舌,沒發(fā)現(xiàn)后排猝然急促到詭異的窸窣動靜,大有死?纏爛打的架勢。
他自說自話:“你聽聽,這天氣真不是開玩笑,都要趕上十年前那次暴雨了,十年前鎮(zhèn)上也是因?為這種鬼天氣走山,埋了好幾?個人呢,真是會鬧出人命的!”
頓了頓,他放緩語氣:“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我就靠這輛車養(yǎng)家糊口,你看——”
“接電話啊!”
帶著恐慌的怨聲陡然響起,司機被?嚇了一跳,扶著方向盤的手都跟著不穩(wěn)了下。
他連忙看向車內(nèi)后視鏡。
原先一直安安靜靜攏著背包坐在后排靠右窗的姑娘,此刻不知是發(fā)生了什么?,昏沉的光線都擋不住她臉上的慘白?。
她眼里盛滿焦急,孱弱得?像連支手機都拿不穩(wěn),雙手緊握著貼在耳邊,肉眼可見的顫抖。
“為什么?不接電話!”
她再一次對著空氣低喝,似乎連牙齒都在打顫。
前一秒還好好的人,突然間,怎么?和中邪了似的……
司機不明?所以,心?里卻?十足驚了下,不敢再吱聲。
許枝雙唇不可自遏地哆嗦,大腦一片空白?,眼眶里的淚隨著車身的顛簸搖搖欲墜。
陸放不接電話,一定是因?為她先拉黑了他,他故意想要報復(fù),也把她拖進了黑名單。
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她按捺下因?為巨大恐慌帶來的心?悸,胡亂抹了把眼睛。
“師傅,我給你加錢,麻煩調(diào)頭�!�
她的聲音鏗鏘有力。
司機愣了下:“啥?”
“還有十幾?公里就到了,現(xiàn)在調(diào)頭干什……”
“加多少錢。”
許枝徑直打斷他:“我要去剛才電臺里說的走山的地方,要加多少錢你愿意送我過?去?”
“這不是錢的問題,下這么?大雨,人家都好心?提醒你繞路,你反而要往發(fā)生事?故的地方去,出事?的又?不是你親人,你這不是……”
司機噎了下,反射弧到頭,聲音也弱下來,吐出沒說完的幾?個字:“胡鬧嘛?”
許枝閉了閉眼。
她一把抓住前椅靠背,什么?也顧不上,語氣哀求:“求求你了師傅,你要多少錢都可以,求求你馬上帶我過?去好不好?”
到了這個份上,司機心?里就清楚了。
他的面色靜了靜,頗不自在地活動了下后背:“那行吧,已經(jīng)?超過?半程了,現(xiàn)在調(diào)頭原路返回,你就給我加一百就成�!�
許枝連忙道謝。
在這種怪異的氣氛下,司機的神色也逐漸專注凝重,心?無旁騖地提速。
除了電臺廣播和手機機械的提示音,車廂一片死?寂。
又?一通未接。
許枝熄了屏,小腿緊繃著踮起腳尖,將整張臉埋進去。
她不是暈車的體質(zhì),可在漫長的無望中,她胸口悶到快窒息,胃里翻騰著作嘔感。
她知道的,如果是拉黑,手機根本就沒有響鈴的機會,第一秒就會提示正在通話。
她撥了快三十個電話。
這么?堅持,陸放不至于狠心?到完全?視而不見。
她發(fā)誓,她只做了零點一秒最壞的想象。
不過?一個眨眼的時間,兩行熱淚就失禁般沿著指縫砸落。
將近快一個月,理智和感性斗爭造成的矛盾迷霧,倏然間被?風(fēng)拂開。
被?她深深掩藏,看不清、不敢看清的情緒分子,滿溢著四?散開,再也難收回。
她無法承受失去陸放的痛苦。
無論哪種意義上的失去,她都承受不住。
不知道過?了多久。
“到了�!�
車子停穩(wěn),司機提醒她。
許枝拉開車門,和滂沱的雨迎面。
她忘記自己踮到麻木的雙腿,無力地踉蹌一下,結(jié)結(jié)實實摔在泥水里。
司機伸了伸手,想提醒她錢還沒付,抬眼就看見那道失魂落魄、跌撞著爬起的背影。
他嘆口氣,熄了火,選擇遵從良心?。
攔腰撞斷的、被?連根拔起的樹木,低洼處蹚過?半人高的渾水,被?推著擠壓碰撞到一塊的轎車,崩塌而下被?暴雨沖刷到遍地的泥沙石塊……
在距離高聳的一片巖石堆足夠?qū)挸ǹ諘绲陌踩?距離外已經(jīng)?拉起長長的警戒線,四?周圍滿了人,打傘的、穿雨衣的,迷彩制服的消防救援,靜停在旁安靜閃爍車燈的救護車。
滿目瘡痍。
許枝被?雨模糊的眼泛出驚痛。
她的衣褲鞋襪全?部都濕透了,膝蓋手肘磕碰出火辣辣的痛。
但她渾然不覺,磕磕絆絆向前走。
“真是命數(shù),團圓的節(jié)日,遭遇這種事?�!�
“誰說不是呢,聽說小伙子看著怪年輕的,可惜�!�
“一地紙錢,這個天氣還來掃墓,一片誠心?的碰上這種事?,唉�!�
……
紛紛的議論聲化作剜心?的刀子,許枝能感覺到,每往前一步,她的血管就空一點。
她艱難地走至警戒線邊,牢牢抓住一個穿警服的男人,仿佛找到溺水前最后的救生索。
“你怎么?了女?士?”
警服男人把傘往她的方向撐了撐。
許枝雙唇翕張,被?混合著淚的雨水嗆了下。
她帶著哭腔的嗓音已然沙�。骸澳芨嬖V我,遇害的人,有什么?特征嗎?”
警服男人怔了怔,須臾間洞悉點端倪。
“暫時還不清楚遇害人具體體征。”
他掏出一個密封透明?袋遞向她:“這是在事?故現(xiàn)場找到的手機,一直有電話打進來,但屏幕已經(jīng)?碎裂到失靈了�!�
許枝心?臟一空。
耳畔乍然流竄電流聲,極致的耳鳴讓她連喧囂的風(fēng)聲雨聲都再聽不見。
她只憑本能接過?袋子,強撐著保持最后一絲清醒。
等辨認(rèn)出款式造型,圓瞪的雙眼一瞬間透出失去生機的空洞。
是陸放的手機。
第71章
這場雨大得像要將萬物溺斃。
灰翳的夜幕下,
那道單薄的身體虛浮著晃了晃,難以承受般跌倒在地。
“女士,你還好嗎?”
有人上前關(guān)切。
可她似乎做不出任何反應(yīng),
也忘記該怎么呼吸。
視線渙散,
憋到胸腔里最后一絲氧氣耗盡——
雨聲嘩然,卻無法掩蓋那聲壓抑到最極點?才爆發(fā)出的拗哭。
“哎呦,
這個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的,
真是不忍心看�!�
“估計是里面那個遇難小伙子的女朋友,年紀(jì)輕輕,怎么就遇到這種事�!�
“看樣?子兩?個人感情?應(yīng)該挺好的,
嘖,
真是造孽�!�
……
陸放撐傘打著電筒從一對行人身邊走過,目光專注尋著光束移動。
被動接收到對話里的訊息,他臉上的神情?并未有變化,卻若有感應(yīng)般往不遠(yuǎn)處瞥了?眼。
本該是不經(jīng)意、匆忙短暫的一眼,
可那道纖細(xì)的身影撞進視線,他不禁愕了?愕。
她簡直狼狽極了?。
失態(tài)地跌在水洼里,
蒼白的小臉濺上泥點?,發(fā)絲凌亂打著綹,衣服也完全濕漉地貼在身上,
纖細(xì)嶙峋的骨架在這樣?的暴雨夜,像是輕易就會被沖垮。
總是內(nèi)斂著情?緒的人,
此刻絲毫不顧周圍隱約探究的目光,跪坐著、視線沒有焦點?地放聲痛哭。
陸放握著傘柄的手一緊。
等自己?反應(yīng)過來,步伐已經(jīng)邁過去。
-
許枝哭到要脫力,
氣管、肺腑被雨鑿到痛,連骨頭?縫都滲入濕冷。
可她停不下來。
她好像在迷霧中走失方向。
“許枝�!�
似乎有人在呼喊她。
大雨早已灌滿她的耳道,
外界所有聲音都顯得模糊、不真切。
先一步感知到的,是頭?頂上方驟然停落的雨。
緊接著,雨打在傘面、急促又沉悶的聲音逐漸清晰。
她機械、本能又恍惚地抬起眼。
傘沿下,輪廓深刻的面容。
如此熟稔,她眼中卻透出一瞬死灰的茫然。
她的視線自下而上,辨認(rèn)出他緊抿的薄唇,高挺的鼻骨,還有那雙始終平靜深邃的眸。
兩?相對峙。
隔著瓢潑和?破碎的這一眼,緩到像是升格鏡頭?下的慢動作。
“陸放?”許枝輕眨著眼,定定望著他。
“是我�!标懛艖�(yīng)。
他沒錯過她眼底從迷茫逐漸化作不可思議的清醒,失神的眸光也隨之聚焦。
“發(fā)生什么事了??”
他看向她絲襪被勾破的雙膝處,傷口處殷紅的鮮血因為雨水沖刷難以干涸結(jié)痂。
拖下西服外套,蹲下身子剛要攏蓋在她身上。
“為什么不接電話?!”
一陣近乎猝然又莽撞的力道直直撞進他懷里,雙臂死死交疊在他腦后。
陸放勉強維持平衡,聽見她嗚咽著打斷他,尾音和?失溫的軀體同頻顫抖。
“為什么、不接電話?”
“我給你打了?、三十?多個電話,為什么一個、都不接?”
許枝泣不成聲,明明清楚自己?手上就拿著碎了?屏幕的手機,詰問?得毫無邏輯,全然宣泄。
像是要確定面前的人真實?存在而并非自己?的臆想,她不顧一切地?fù)Ьo他。
陸放怔了?怔,答:“剛才這里發(fā)生事故,忙著救人,手機丟了?。”
“到底怎么了??”
“你不接我電話,我以為、被埋進去的人是你。”
陸放在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腔中反應(yīng)了?幾秒。
他的眸光涌現(xiàn)?出復(fù)雜。
須臾沉默后,他沉聲:“我沒事,你先松手�!�
“我不要�!痹S枝沉浸在失而復(fù)得的心情?里,死命搖頭?。
“我不要松手�!�
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著,她手里的力道反而更緊。
大雨中的相擁,分明迫切。
可一個停留在被斷送的過去,一個躊躇在不確定的未來。
許枝知道,自己?的淚并沒有讓面前的人動容。
那雙帶著粗糲、總是溫?zé)岬氖终疲允贾两K都紳士地虛攏在她身側(cè),分毫沒有往日的熱烈繾綣。
他的口吻也全然冷靜:
“雨這么大,有事上了?車再說�!�
陸放沒給她再拒絕的機會。
收了?傘,任由自己?被淋濕,他就著她的姿勢雙臂圈箍著用力,徑直將她橫抱起身。
走至車邊,陸放開了?后座門,俯身將她放在座椅上。
“坐好�!彼�。
埋在他頸窩抽噎的人不為所動。
兩?人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僵持了?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