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反正族里人都說了,二房的人沒有資格與他們爭家產(chǎn),將來二房的東西都是他們的!
“我們這叫為民除害!”
他們認定江泠也不干凈。
“不是那樣的……”
江暉急忙說,他剛開口,少年們里身份最貴重的縣令之子就擺手道:“好了,能不能別說了,江暉,你不想玩你就走開,非要掃興,煩死了,我不想玩了!”
幾人趕緊哄他。
曲州的小官人們都是一起玩的,江暉想融入他們,不想被孤立。
他張了張嘴,又閉住,老老實實跟在大家身后,看他們拿彈弓打江泠,三哥進屋后,他們又繼續(xù)打他的窗戶。
“你們在干嘛!”
一道脆生生的女孩聲音響起,很兇,幾人回頭,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手叉著腰,惡狠狠地瞪著他們。
江暉認出來,這是那個和三哥很要好的女孩,她比上次見要高上許多,沒有再穿得臟兮兮的,扎著辮子,打扮尋常,但洗干凈了臉,很是秀氣漂亮。
葉秋水觀察許久,得出這些人正在欺負江泠的結(jié)論,欺他不良于行,用彈弓打他。
他好好地坐在廊下看書,招惹這些人什么了?
“要你管,哪里來的丫頭,一邊去�!�
“該一邊去的是你們才是吧?”
葉秋水嗆道:“一個個膘肥體圓的,也不怕將柳樹壓斷,以多欺少,臭不要臉!”
“你!死丫頭!”
六郎拿起彈弓,轉(zhuǎn)而瞄準她。
葉秋水不怕,她猛地沖上前,搖動柳樹,枝葉晃動,墻上幾人站不穩(wěn),紛紛抱緊樹枝,但柳枝本就軟韌,他們扒不住墻頭,一個個大驚失色,接二連三地摔下來,一個砸一個,疼得齜牙咧嘴。
不待他們爬起,葉秋水立刻扭頭跑遠了。
待少年們互相攙扶著站起,早就不見她的身影,遍尋不得。
江府的人找不到小官人們,四處搜尋,終于看到江宅附近,姿勢古怪,一個個唉聲痛嚎的男孩們。
江大爺氣得險些失手砸了東西。
大郎好好的婚宴,府上請來的貴客,險些摔傷!
他拉來六郎,要他說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
第二日,葉秋水剛推開家門,兩名力氣很大的仆婦忽然沖出,捂住她的嘴,扣住手腳,她掙扎不得,一臉驚恐,被強行抓進麻袋扛走了。
第33章
聽到江泠的聲音后,她霎時心安。
仆婦推門進屋前抬頭四下打量一番,
墻頭干干凈凈的沒有人,她安心走進,將門合攏。
屋內(nèi),
江泠坐在窗前,
點著燈看書,他鬢角有塊傷,靠近眼睛,
當(dāng)場就見了血,仆婦見到時嚇壞了,這傷要是再往旁邊一些就是眼睛,
彈弓打出來的石子力道可不小,若是射到眼睛里,怕是就要瞎了。
“太過分了!”
許媽媽是二房的老人了,
侍奉主家十多年,泠哥兒是她看著長大的,
她知道這孩子的脾性,
安靜內(nèi)斂,
絕不會主動招惹是非,
他好好地坐在廊下看書,究竟是哪些沒教養(yǎng)的孩子這么欺負他。
知道他腿腳不方便,還故意用彈弓打他,
他有腿疾,
不能走路,躲都躲不掉。
江泠偏著頭,
許媽媽站在一旁,
給他鬢角的傷口換藥。
她有些心疼,嘆氣,
“這怕是要留疤了。”
少年坐在窗前,處理傷口的時候一聲不吭,大家都心知肚明打人的是誰,昨日江府大喜,無外乎是府中客人帶來的孩子,聽說江家的事后,幾個頑皮的男孩結(jié)伴跑來江宅,看見江泠一個人坐在廊下看書,起了捉弄的心思。
只是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
許媽媽氣不過,但她也知道,沒人能給江泠公道,江家不會為他出頭,要不然,他被欺負,又險些傷了眼睛,江家不會到現(xiàn)在一點說法也沒有。
“郎君,你以后就在屋內(nèi)看書,別到外面去了�!�
江泠點頭。
仆婦將門窗關(guān)得緊緊的,一點風(fēng)也泄不進來。
許久,外面?zhèn)鱽眄憚�,江泠從書上抬起目光�?br />
許媽媽去而復(fù)返,“郎君,芃芃可曾來過?”
江泠神色微冷,“發(fā)生什么事了?”
“她不見了!寶和香鋪的伙計說今日她一整日都沒去鋪子,以為她是病了,去她家中也沒看見人,這才尋到我們這兒來�!�
江泠撐著桌子站起,許媽媽上前扶他,“郎君,你別急,你坐下,我們差人出去找了�!�
江家許多仆人都和葉秋水要好,她和江泠鬧別扭不來后,許多丫鬟還很傷心,葉秋水以前過得窮酸,面黃肌瘦像個小乞兒,看不出美丑,可后來她養(yǎng)胖了,也長高了,白白凈凈的,是個小美人,一個沒有爹娘的女孩子,倘若長得貌美些,突然失蹤,那多半兇多吉少。
寶和香鋪的伙計們已經(jīng)去曲州各個妓館暗窯里找了。
江泠眉宇間凝著焦急之色,他問道:“不是讓人跟著她去珍祥街嗎?”
“今早沒看見人,以為她是自己先走了,哪知香鋪的人說她一日都未曾過去。”
江泠推開門,這時,有小廝急匆匆地跨進院子,說:“郎君,四房來人了,是五郎身邊的書童阿金,五郎叫他過來告訴你,昨日大郎大婚,葉小娘子得罪了江家的貴客,今早大爺讓人過來將小娘子擄走了。”
江泠面色冷沉,許媽媽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已從門后拿起拐杖,說道:“備馬車,去祖宅�!�
“郎君三思!”
有仆人道:“這件事咱們還是不要插手了,大房本來就對二房不滿,眼下還不知葉小娘子得罪了誰,我們擔(dān)不起這件事,郎君別去觸他們霉頭�!�
江泠置若罔聞,他走下臺階幾步,又突然停住,回頭,沉聲道:“許媽媽,你去柜子里將我的玉拿出來。”
許媽媽愣了一下,點頭,“欸�!�
她沖進屋子,床頭有個柜子,里面裝著江泠平日常吃的藥,還有一枚青玉,是江泠剛出生不久,族中的長輩所贈,他從小就佩戴著,此物寄托著長輩、族人對他無限的期望。
他從仆婦手中接過,看了一眼,緊握在掌心。
江府剛辦過喜事,紅綢還沒有卸下。
廳中,江大爺、江四爺、六爺幾個人都在。
六夫人寶貝似的摟著江六郎,摸著他的臉,埋怨道:“瞧瞧我們六郎的臉都蹭破了,要是留了疤可怎么辦!”
遠處,江暉撇了撇嘴,明明是他們先動手打人,三哥的眼睛差點被打到,鬢角還流了血,六郎只是蹭破了一點皮,他們就瞎叫喚。
昨日來赴宴的還有楊知縣的兒子,他和六郎玩得最歡,也是拿彈弓打三哥最兇的,后來兩個人從樹上摔下,六郎臉蹭花了,楊知縣的兒子比他嚴重一點,屁股摔得又青又腫,63*00
今日疼得下不來床。
江大爺知道這件事后,親自去楊府登門賠罪,畢竟孩子也沒摔出什么大礙,知縣并沒有計較。
但江大爺很生氣,拉住六郎盤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隱瞞了攀爬江宅,還拿彈弓打江泠的事情,說有一個女孩搖動柳樹,故意讓他們摔倒。
住在這附近的人家不多,一查就能查到是哪個女孩。
葉秋水被江家的仆人扛回來,她被套進麻袋里,頭發(fā)亂成一團,害怕地瑟縮著,一臉淚水。
但仆婦剛把她從麻袋里拖出,她一仰頭,看到江六郎,認出這是哪里,反應(yīng)過來為什么會有人抓走她,葉秋水的眼淚停住了,她瞪著江六郎,喊道:“你這個壞東西,你拿彈弓打人!”
六夫人將兒子護在身后,江家的人都知道,六郎品行頑劣,被嬌慣得無法無天,成天作弄別人。
小姑娘一開口,眾人就明白過來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六郎說道:“關(guān)你什么事,我又不是打的你!”
“你打誰都不對!”
葉秋水兇惡地瞪著他,“你們以多欺少,不害臊!”
江家的小官人被一個不知道哪的野孩子罵了這還得了?江大爺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目光狠厲。
老二死后,他是名正言順的江氏長子,這幾個月鉚足了勁要將自己從前丟失的面子掙回來。
他氣勢威嚴,說道:“這里是江家,容不得你放肆!”
葉秋水心里嘀咕,江家除了江泠,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念叨著又想起江泠不理她的事,葉秋水又在心里補充,江泠也是壞家伙,只是比他們好一些而已。
下人告訴江大爺,葉秋水沒有爹娘,無人管教。
六爺冷哼,“怪不得是個小潑婦,沒教養(yǎng),跑到我們江家撒潑了�!�
聽到有長輩們撐腰,六郎十分囂張,吐舌頭做鬼臉,“略略略,小潑婦�!�
他又拿起彈弓,腰上挎著的書袋里裝滿小石子,瞄準丫鬟們打,有丫鬟被打到臉,疼得低聲啜泣,六郎立刻嬉笑,江大爺心煩,讓人將哭哭啼啼的丫鬟趕出去。
六郎一會兒拿彈弓打丫鬟下人,一會兒又瞄準其他堂兄弟姐妹。
四娘被弄壞裙子,氣得跺腳,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江暉則躲得遠遠的,大家都被他煩死了。
他囂張的模樣讓葉秋水氣得牙癢癢,要不是手腳被捆著,她定要沖上去將這壞東西的嘴撕爛!
江大爺想了想,吩咐,將這個險些破壞大郎婚宴的罪魁禍首打一頓,丟出去。
六郎大笑,拍手稱快,“吊起來打!”
葉秋水慌亂地掙扎,不過她的力氣在做慣了粗活的仆婦們眼里,同小貓撓癢癢似的,后領(lǐng)被提住,臺階下有一張長板凳,葉秋水被重新塞進麻袋里,拖過去按在上面。
她不停掙扎,嘴被堵住了,只能發(fā)出嗚咽聲。
棍子要落下來的時候,有小廝沖進院內(nèi),揚聲說:“大爺,三、三郎來了!”
一群人紛紛站了起來。
面面相覷。
不待江大爺反應(yīng),月洞門前忽然走進一人,西天方向金烏欲墜,落霞千里,余暉鋪灑在庭院中的小路上。
來人逆光而立,身形清瘦至極。
江泠拄著拐杖,走路很慢,身后還有想攔不敢攔的江家仆人,在眾人詫異不已的目光中一步步走進,站定,抬手行禮。
江家老宅的人已經(jīng)許久不曾見過他了,少年長高很多,但比過去更加消瘦,他目光銳利,神情嚴肅,開口沉聲道:“大伯,我來尋人�!�
臺階下,麻袋里的動靜停住,葉秋水聽到江泠的聲音后,沒來由的,那些恐懼悉數(shù)退散,她霎時心安。
江大爺心中納罕,“什么人?”
江泠說:“你們帶走的人是我府上的貴客,她若冒犯諸位叔伯,侄兒替她賠罪,她不是江家的仆人,也沒有與誰家簽奴契,就算有錯,你們也不能隨意打罵,甚至動私刑。”
“你府上的貴客?”
江大爺反問,看了其他人幾眼。
遠處,江四爺想起,去年夏天,五郎目睹江泠與一貧家子結(jié)交,他雖沒有親眼見過那貧家子是何模樣,但五郎說了,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娘子,江四爺眼珠子一轉(zhuǎn),斷定就是麻袋里那小丫頭無疑。
很快,他弄明白昨日的事,想必是六郎帶著客人去捉弄江泠,被那小娘子瞧見,她在替他出氣。
江四爺偏頭,低聲將這件事告訴江大爺。
江大爺冷哼一聲,“三郎,你可知她做了什么事情?她故意害得六郎他們從墻頭跌落,昨日你大哥成婚,江府來了許多貴客,楊知縣家的小官人是何等尊貴的人,傷了他,這丫頭就算掉幾層皮都不夠賠的�!�
江泠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直視江大爺,說:“那么請問大伯,喜宴的貴客為什么會出現(xiàn)江公宅附近?攀附墻垣,興許被人當(dāng)做是盜賊也不無可能。”
“真論起來,好像偷盜的罪名更嚴重些吧�!�
第34章
“哥哥�!�
江六爺先怒道:“六郎是你弟弟,
怎么可能是盜賊!”
江泠看向他,“那么請叔父告訴侄兒,六弟為何帶人攀墻,
既是府上貴客,
難道六弟不知待客之道?這等危險之事,做之前難道不該斟酌一下嗎?”
他語氣平靜,目光掃視眾人,
一字一頓,冷道:“如果叔伯們不知如何評判,我們不妨去公堂對簿,
堂弟頑劣,攀附墻垣,被鄰家小女當(dāng)做是盜賊驅(qū)趕,
孰是孰非,責(zé)任在誰,
律法自有評斷�!�
話音剛落,
江大爺便橫眉怒目,
“你將江家的臉面往哪放,
為這種小事上公堂,你簡直胡鬧!”
江六爺冷笑,“果然是個刻薄寡恩的怪物,
不向著自家堂弟,
反而幫著外人與族人作對,我們是你叔伯,
三郎,
你讀書竟讀成這副倨傲無情的模樣,完全不將長輩們放在眼里�!�
江泠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等他罵完,說:“任憑叔伯們選擇,是現(xiàn)在放人,還是去公堂�!�
江大爺怒不可遏,氣得胸口上下起伏。
江暉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江四爺拉到身后,“你發(fā)什么瘋,站后面去。”
江暉壓低聲音,告訴江四爺,“爹,六弟帶人爬三哥家里的墻,還捉弄欺負他,他們還拿彈弓打三哥,你看三哥的額頭,要不是他躲得快,眼睛就瞎了!”
江四爺看過去,江泠的額角確實有塊傷痕,靠近眼睛,還不小,以后十有八九要留疤,遠比六郎的擦傷要嚴重得多。
“與你無關(guān)�!苯臓敽浅馑�,“你不要插手。”
他把江暉推到后面,江暉仰頭還要說什么,卻瞥到父親眼里的幸災(zāi)樂禍與惡意,江四爺在笑二房也有今天。
他不禁愣住。
另一邊,江大爺?shù)牧R聲一直沒有停過,他指責(zé)江泠冷血無情,胳膊肘往外拐,不敬叔伯,他心中心虛又惱怒,他怕江泠是來要債的,二房那些被吞掉的產(chǎn)業(yè),江泠想搶回去。
不過那又怎樣,二弟已經(jīng)死了,弟妹和離隨兄長回京,只剩一個孩子,又是這副殘疾的模樣,江泠是斗不過他的,江大爺挺起胸膛,居高臨下地說:“三郎,你沒有資格在江家的地盤上說這些,你們二房罪不可赦,整個宗族都險些被你們連累,我念在你失去父母,又身受重傷的份上,大伯不與你計較,但你今日對叔伯們?nèi)绱瞬痪矗粚⒆谧宓哪樏娣旁谘劾�,三郎,你現(xiàn)在最好給大家賠罪。”
“原本按照族規(guī)來說,二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若狠心一些,將你們逐出宗族都是正常的,你挑唆外人欺負自己堂弟,可有一點做哥哥的樣子?”
江大爺臉不紅心不跳地顛倒黑白。
在他嘴里,江泠反倒成了那個斤斤計較,挑唆旁人欺負堂弟的罪人。
江泠一言不發(fā),目光冷淡,心里只覺得可笑。
江大爺也怒視著他,料想江泠不敢與他們撕破臉,他要是敢鬧,江大爺就去衙門,告他不敬長輩,二房名聲都臭了,老夫人又病得下不來床,如今江家一切事物都是江大爺做主,沒有任何人可以為江泠撐腰,他一定會低頭的。
然而,江泠卻抬手,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解下腰間的玉佩。
他隨手一擲,玉佩登時四分五裂。
江泠沉聲道:“既然叔伯們都在場,那便請諸位做個見證,我自請從族譜除名,從今日開始,不再是曲州江氏的人,今日我要帶走的人必須帶走,不然那便公堂見吧�!�
話音落下,擲地有聲。
廳中靜默。
江暉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氣。
自族譜除名,瘋了吧!
江大爺回神,“你瘋了嗎?!為了一個外人?”
江泠說:“她于我不是外人。”
少年聲音堅定,“甚似親妹。”
他真正的親人,對他棄之如履,明爭暗斗,又高高在上,不將普通人的生命放在眼里,隨意喊打喊殺,而葉秋水,自父母離開后,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江大爺嘴唇抖動,心里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慍怒。
“你要是除名,二房的產(chǎn)業(yè)你便一分錢也拿不到�!�
江大爺說道:“二房的田地都是宗族的,我們會收回來,與你再無瓜葛,你考慮清楚,真的要為了一個外人同宗族作對嗎?”
只有罪大惡極之人才會被宗族趕出,江泠要是這么做,他這輩子都別想再翻身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認定這是江泠的氣話,他只要稍稍一想就會反悔。
脫離家族,除非他想不開,留下來還能茍延殘喘。
江氏是粗鄙的商戶,在過去,整個宗族都在期盼江泠能帶他們跨越階級,可當(dāng)這個愿望落空后,每一個人對他皆避如蛇蝎,落井下石,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這幾個月他都體會過了。
江泠沒有猶豫,“是,我不再是曲州江氏的子弟,二房的產(chǎn)業(yè),我無權(quán)打理,任憑叔伯們處置�!�
他說完,不再看向那群人,轉(zhuǎn)身,一瘸一拐,用盡他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走到那團麻袋前。
一旁的仆婦被他的言語驚訝到說不出話來,根本不敢上前阻攔。
江泠沉著臉,利落地解開麻繩,葉秋水縮在里面,蓬頭垢面,淚痕未干。
她仰頭看向他,濕漉漉的眸子晃動。
“芃芃,別怕。”
語氣溫和,目光中滿是安撫之意。
江泠拿出她嘴里的布團,丟棄在地,扶著葉秋水站起,她被嚇壞了,躲在江泠身后,緊緊抓住他的衣袖。
“打死你們,不要臉!”
江六郎不知何時從廊下跑出來,拿起彈弓,對準葉秋水的臉。
他本來還想看這個小潑婦被打得痛哭流涕,哀聲求饒,誰知半路殺出個江泠,長輩們居然還松口了。
他剛抬起手,一截寬大的衣袖突然罩住葉秋水,將她牢牢護在身后。
冰涼的目光射來,江泠冷聲道:“滾�!�
六郎手抖了一下。
他們這個三哥,過去體弱多病,很少見人,只知道讀書很好,長輩們常拿他來和他們比較。
相貌好,舉止也好,為人雖冷淡孤僻,但禮儀周全,對下人也和善,沒人聽他說過重話。
但此刻六郎才發(fā)現(xiàn),三哥雖然清瘦,但卻很高,低頭凝視他時,神情冷漠,黑漆漆的眸子里滿是警告。
六郎往后退了退,拿著彈弓的手縮回去,他有些害怕。
江泠垂下胳膊,握住葉秋水的手,溫聲道:“我們走吧。”
葉秋水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抓緊他的手,江泠牽著她往外走,她心里的恐懼已經(jīng)消失了,只覺得安心。
廊下,江泠過去的親族看著她們。
仆人避讓開,兩個孩子互相攙扶著,一步步走出去。
一次也沒有回頭。
夜晚,江宅燈火通明。
江泠讓許媽媽收拾好他的書,他唯一要帶走的就是這些,從族譜除名后,江宅也不能住了,地契會被江家收回,這是他呆在這里的最后一夜。
燈下,葉秋水撩起衣袖,她的手腕上有交錯的勒痕。
江泠眉頭緊鎖,他低頭,動作輕柔地給葉秋水上藥,但神情看著卻是與之截然相反的嚴肅陰郁。
葉秋水垂著眼眸,擦藥的時候一聲不吭。
她覺得江泠在生氣,他冷著臉,肯定是在責(zé)備她。
葉秋水不敢說話,直到江泠處理完她手腕上的傷痕,抬頭才發(fā)現(xiàn)小姑娘已經(jīng)眼淚汪汪的了。
江泠眉梢輕抬,“很疼?”
葉秋水搖頭。
江泠不知道怎么辦,他覺得是今日的事將她嚇壞了。
“對不起……”
江泠正在思考要怎么安慰她,面前的葉秋水忽然說道。
江泠怔了怔。
“對不起�!比~秋水下巴快要戳到胸口,聲音細弱蚊鳴,“我給你添麻煩了。”
江泠和她一樣,也成了孤兒,他無依無靠,沒有爹娘留下的產(chǎn)業(yè),以后怎么辦?葉秋水第一次覺得自己很莽撞,應(yīng)該小心些,就不會被江家的人抓住。
她很難過,自己給江泠惹了一個很大的麻煩。
江泠沉吟片刻,說:“我沒有覺得麻煩。”
他掀起目光,輕聲叫道,“芃芃�!�
“嗯……”
葉秋水噙著淚抬頭看他。
江泠頓了頓,問:“不是說好以后都不會再來找我,也不稀罕這里,為什么還要幫我驅(qū)趕走那些人?”
他還記得,那日葉秋水氣兇兇地說她才不稀罕,背影看著那么決然,江泠覺得她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再原諒他。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幫他趕走六郎他們呢?她不會平白去招惹不認識的人。
葉秋水吸了吸鼻子,沒有回答他,而是反問,“是你先不和我好了,你說我只是饞你家的點心,還說我很吵,吵到你讀書,那你為什么管我?”
明明是江泠先變的,葉秋水為此討厭了他好幾日,既然覺得她煩,為什么要去救她,還和長輩說,她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甚似親妹。
江泠沉默。
片刻后,他低聲道:“你不吵。”
“這幾天沒有你在身邊……”江泠目光微動,“我……很不習(xí)慣。”
葉秋水頓時愣住,眨巴眨巴眼睛。
江泠盯著她,認真道:“芃芃,和我走得太近的話,會被人嘲笑的�!�
他說:“寶和香鋪里的人會欺負你,誤會你,他們會覺得你和我一樣壞,是個罪人,以后會有更多的人這么誤解你�!�
“你不壞!”葉秋水立刻反駁:“那些人根本就是瞎說!”
什么冷血無情,刻薄寡恩,明明只是想將他踩進爛泥里,想看笑話,看他墮落掙扎,只是因為無聊!
她握緊拳頭,看著兇巴巴的,“總之我就是不允許有人這么說你,誰說我就揍他,你自己也不行。”
她作勢揮舞拳頭。
江泠輕輕笑了一聲。
“芃芃�!�
少年語氣柔和。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他不會后悔今日作出這個決定。
葉秋水安靜下來,看了他一會兒。
毫無預(yù)兆的,她突然傾身,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他。
江泠撫摸她頭頂?shù)氖纸┳�,不知該往哪兒放�?br />
毛茸茸的腦袋靠在他胸前,葉秋水埋首在他懷中,抱得很緊,聲音低低的,囈語一般地說了兩個字。
但江泠還是聽清了。
她說:“哥哥�!�
第35章
“你賴不掉了。”
小時候,
每次葉大發(fā)酒瘋打人時,母親都會將葉秋水護在懷里,哪怕她被打得鼻青臉腫,
渾身都在顫抖,
也會堅持對葉秋水笑,讓她不要害怕。
那個時候,葉秋水很希望自己可以長得快一些,
最好是個男孩,或者,如果她有個哥哥就好了,
可以抵擋那些揮舞下來的拳頭。
后來,葉秋水明白,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只有自己變強了,囂張跋扈的敵人才會害怕得低頭。
她不需要變成男孩,
自己也能保護自己,
不過,
若是江泠可以做她哥哥,
那自然是極好的。
她可以多一個親人,她不是沒人教的野孩子。
小姑娘聲音嬌嬌的,就像是一只劫后余生的小鹿,
鉆進江泠懷里,
濕噠噠地在他的掌心舔了一下。
江泠呆住了,突然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說什么。
他沒有反應(yīng),
葉秋水又仰頭,
盯著他,“你賴不掉了,
是你先說我于你而言,甚似親妹,我叫你哥哥理所當(dāng)然,你現(xiàn)在反悔也沒有用�!�
江泠怔怔地看著她,葉秋水的目光直白又純凈,他避不掉,江泠許久才回神,他睫毛似乎顫了顫,眨了眨眼。
“我沒有想要賴掉。”
他垂眸,對上葉秋水的視線,“芃芃。”
頓了頓,又說:“妹妹�!�
聲音清冷,溫和。
葉秋水眼眸微微睜大。
江泠看著她呆呆傻傻的模樣,嘴角輕輕揚起。
爹娘離開之后,他難過了許久,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場風(fēng)雨。
從小到大,江泠按部就班地讀書,考試,爹娘雖然疼愛他,但最關(guān)心的還是他的學(xué)業(yè),這遠比其他一切包括他本人的意愿更為重要。
爹爹犯下錯事,虛偽,又毫無擔(dān)當(dāng)。
阿娘爭強好勝,面子勝過一切,離開得毫不猶豫。
族人拜高踩低,為一點利益爭得頭破血流。
江泠認清了,所以沒有什么好留戀的。
可是葉秋水與別人都不一樣,風(fēng)光的時候,她會在他身邊,落魄的時候,她也會堅定不移地陪著他。
旁人以為他自家族除名,守不住二房產(chǎn)業(yè),會痛哭流涕,覺得懊惱,但其實,江泠現(xiàn)在很冷靜。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叔伯們顧念著情分,族里的其他人也會等著吞噬二房這塊肥肉。
不知不覺間,江泠心里有了在乎的人,所以不希望她遇到危險,他現(xiàn)在沒有別的可以與他們抗衡的資本,有的,也就是這些身外之物了。
“妹妹”這兩個字,輕,也重。
葉秋水漸漸回神,意識到江泠叫了她什么后,她欣喜若狂,險些蹦起來。
“哥哥!”
她笑起來,復(fù)又鉆進江泠懷中,緊緊抱住他,咯咯直笑,肩膀一顫一顫。
江泠只能向后撐住一只手穩(wěn)住身體。
葉秋水笑個不停,一聲接一聲的,“哥哥,哥哥……”
江泠一開始還應(yīng)答,后來則跟不上她叫的速度,少年拍一拍她的后腦勺。
“芃芃,坐好�!�
葉秋水很興奮,眼睛亮晶晶的,抱著他的手臂搖啊搖。
江泠有些無奈,按住她蹭來蹭去的腦袋。
葉秋水笑夠了,仰起頭,后知后覺地憂愁,“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