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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江泠有些失神,想起許多事。

    剛隨父母回到曲州時,因為語言不通,人又孤僻,所以無論是族中兄弟姊妹,還是書院里的同窗,都不愿意搭理他。

    他從小到大都沒什么朋友,永遠獨來獨往,親緣淡薄,父母皆離去,族人也鄙棄。

    因為父親犯下的罪孽,他不能再去縣學讀書,斷了腿,從前的老師同窗看到他都要繞道。

    十四歲的時候,芃芃被人牙子盯上,他困于殘疾,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帶走。

    后來,雖有幸得恩師賞識,但仕途坎坷,尚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細想起來,其實江泠已經快不記得父母、族親的模樣了,那些帶給他痛苦的人他都記不清了。

    回望過去的二十一年,好像大半的回憶都和她有關,腦海里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她任何階段的模樣,從六七歲,天真爛漫的孩童,到現在富甲一方,有勇有謀的少女。

    葉秋水那么好,無論去到哪兒,都有那么多的人喜歡她。

    而他沒有資格縱容自己,讓自己繼續(xù)沉溺在這永無天日的感情中。

    他必須恪盡兄長的本分。

    *

    仆人帶了話,只道:“大人說了,姑娘只需遵從自己的意愿,不必顧慮太多。”

    江泠猜到她擔心影響到他,所以不知道該怎么回絕姚家。

    他不在乎,婚姻嫁娶之事,她的意愿最重要。

    葉秋水愣了愣,如實說:“我不喜歡姚家公子,不想嫁給他。”

    仆人將原話重復給江泠,江泠心中起了一絲波瀾,很快就被他自己掐滅,他沉著臉,鄭重其事地告訴姚縣丞,他們沒有結親的想法,這件事以后不必再提。

    知縣拒絕得很明確,話語中也帶著警告,他話已至此,不要再打他妹妹的主意。

    姚縣丞很是遺憾。

    中秋一過,離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行李早早收拾清點好,葉秋水走之前同家中仆人說了許久,叮囑林伯,每三個月就按照她留下的方子去藥鋪抓藥,碾成藥丸,每逢陰雨天,江泠腿痛的時候可以讓他服下,能緩解不適,還有衣冠要記得買新的,江泠自己想不到這些,一件衣服穿到發(fā)白也不會舍得主動換新。

    書房要記得日日清掃,筆墨紙硯要及時添加,沒了就去買,別省著。

    林伯都一一記下了。

    江暉同她告別,葉秋水鼓勵他,下次解試再去嘗試嘗試,江暉是江泠的堂兄弟,是江家唯一對江泠好的,葉秋水希望他可以成為江泠日后仕途上得力的助手。

    江暉心中澎湃,連連點頭,想到葉妹妹要走了,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休沐日結束后,江泠有公務要忙,葉秋水知道他抽不開身,等了一會兒,等不到人,她嘆了一聲氣,翻身上馬。

    江泠坐在衙門公堂中,處理完公務,下屬告訴他,葉秋水今日就要離開。

    他想了想,還是出門送她。

    騎馬出城時,葉秋水聽到有人喊自己。

    她回過頭,看到江泠不知何時來了,風塵仆仆。

    他眉眼肅穆,走到她面前,公事公辦地叮囑了一些事情。

    葉秋水淡笑,還以為走之前又見不著了。

    “哥哥,我先走了,我下次有空再來看你�!�

    還不知道江泠要在此地任職多久。

    “嗯�!�

    江泠話很少,看著她,許久才說一聲,“路上小心�!�

    葉秋水笑了一下,她趕路時穿得都很簡潔干練,烏發(fā)束起,英氣逼人,告別完,勒緊韁繩,目視前方,柔和俏麗的神情霎時變得凌厲,雙腿夾緊馬腹,縱馬馳騁,頃刻間塵土輕揚,她的身影也遠去。

    江泠目送她,人已經模糊得看不清了,他就靜靜地看著,直到官道盡頭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回到衙門,坐在公堂上,江泠神思飄遠,他默然坐著,下屬的官員過來匯報事情,喊了好幾聲他才聽到。

    江大人很少有失神的時候,無論何時,他都是一副嚴謹鎮(zhèn)定的模樣,近來頻頻走神,大家一起商談事情的時候還好,只要他獨處,人就沉悶地坐著,也不開口,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尤其是葉娘子走后,話變得更少了,也更加嚴厲。

    下屬官員提聲又喚了一聲,江泠回過神,注意力重新放在公事上,說起農事、法度、水利……江泠漸漸將雜事摒棄于外。

    *

    路上走了一個多月,總算到了京畿附近,葉秋水又半道上做了些香料生意,抵達京師時,已是初冬了。

    鋪子里的伙計排隊在門口迎她,遠遠地瞧見車馬來了,阿進與元福殷勤地上前幫忙拆卸貨物,胡娘子拉著她下馬,關心起路上的情況。

    “路上累不累?”

    葉秋水笑著搖頭,“還好�!�

    大家簇擁著她進屋,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葉秋水不在,客人來了都會打聽,帖子堆積如山,只怕是明日外頭的人知道葉大當家回來,請?zhí)麜裱┗ㄒ粯拥厮瓦^來。

    鋪子里的人先為葉秋水接風洗塵,聽她說起在儋州的的見聞,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葉秋水將禮物分發(fā)了,第二日去長公主府拜訪,宜陽聽說她回來了,頭發(fā)都沒來得及梳好就跑出來。

    “你真是,你干脆一輩子都別回來得了�!�

    宜陽撅著嘴,看著很不高興,語氣嗔怪,抱怨。

    葉秋水將禮物給她,哄了許久,“好敏敏,我錯啦,我給你帶了東西,是瓷器,我自己燒的�!�

    儋州的瓷器還算是有名,葉秋水自己閑暇的時候跟師傅學了些手藝,做了個花瓶,親自調色上釉,燒紙后用紙一層層包著,生怕摔壞,小心翼翼地帶回京師。

    宜陽見了,眼前一亮,還沒來得及高興,轉而想起葉秋水身邊的那群“鶯鶯燕燕”們,別扭地問:“這瓷器,你只給我做了?還是別的什么‘小姐妹’也有?”

    “當然只有你!”

    葉秋水說:“我給郡主帶的東西和旁人都不一樣,其他是我買的,這個是我自己學了做的,獨一無二!”

    宜陽一聽,頓時眉開眼笑,笑完想起自己郡主的身份,下巴揚了揚,倨傲地咕噥:“這還差不多。”

    她將花瓶放在臥房中,讓侍女去剪了兩枝花插上。

    回到京師,一張張?zhí)釉丛床粩嗟厮瓦^來,有請葉秋水喝茶的,還有請她逛園子的。

    葉秋水一開始還勤于參加,后來實在是捱不住了,只能裝病。

    實則偷偷溜出去做生意,她帶來泉州府的絲綢,以少為貴,賣給京師貴夫人的方式也很稀奇,買合香贈絲綢,那些精美絕倫的絞羅不單獨售賣,只有購買檀韻香榭的合香時才會贈送。

    香也不是隨便買一個就行,必須購買東家親自調配的合香,而葉東家也不是什么時候都會開工,她只給有緣的夫人制香,香是根據夫人的喜好定制的,獨一無二,贈送的絞羅也與香氣搭配,色彩、氣味上相得益彰,乃檀韻香榭獨有的特色。

    一時,京師貴婦小姐都以擁有葉東家贈送的絞羅為尚。

    葉秋水很會利用世人的心理,讓自己賺得盆滿缽滿,物以稀為貴,用爛大街的經營方式她怎么出頭。

    賺到錢了,葉秋水又開始搗鼓起藥材生意,四處打聽,了解這個行業(yè)的買賣情況。

    伙計們見了,不以為然,他們東家一直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玩膩了香料市場,又改賣毛皮絞羅,偶爾還玩玩瓷器。

    如今琢磨起藥材,也不什么稀奇事。

    但葉秋水并非突發(fā)奇想,她研究得很認真,了解各個地方的藥材價錢,越研究,心里越沉重。

    不只是儋州,在其他許多地方,藥都是稀貴物,只有富人可以享有,倘若窮人病了,只能尋找可以替代的廉價藥材來治病,效果不明顯,病長期得不到治愈,越拖越嚴重,最后被沉疴舊疾拖垮了身體。

    或者,為了昂貴的藥材,不得不賣身為奴,欠下高債,世世代代,忍受妻離子散,骨肉分離。

    商人以此為利,藥鋪肆意哄抬價格,明明是用以治病救人的藥材,卻可以說是富人的專屬品,那些窮苦的百姓,若是生了病,似乎只剩下一個等死的必然結局。

    明明這其中,許多人才是深入叢林險境,取得昂貴藥材的人,就像珠奴,東珠由他們摘來,但富裕的卻并不是這群人。

    葉秋水花了許久研究透藥材的進貨渠道,她回到京師呆了一個月就再次出發(fā)了。

    鋪子交給了其他人打理,伙計們有些不明白,在香料這一行上,他們東家已經無人能敵,不會再有人超過她,靠檀韻香榭一家店賺的錢能保她數世無憂,怎么會突然想到去干其他事。

    大家只當她是做著玩,胡娘子卻搖了搖頭,輕笑。

    她見證過葉秋水走過的每一段路,知道葉秋水并非突發(fā)奇想,目標也不會永遠在一處停留,這個倔強的少女,一直在前進。

    胡娘子接管了鋪子,葉秋水則安心離京,她先去了中原地區(qū),置購部分藥材,低價出售給普通百姓,葉秋水沿路義診,幫助窮人免費看病,她的藥材賣得比其他藥商的便宜至少一倍,許多刻意被抬高的藥材價格也被她壓了下來,葉秋水做這一行賺不到什么錢,只是不忍心再看到有人因為吃不起藥而含恨病死。

    她先后去了中原、隴右,在關外遇到有人搶貨物,幸好碰到巡視的軍隊,葉秋水一行人被救下,她感激不盡,一抬頭,發(fā)現為首的竟然是薛小侯爺,一年不見,薛瑯竟然還記得她,嘴角噙笑,說道:“葉小娘子,真是巧啊,這次你做的又是什么生意?”

    上次見,薛瑯還帶著點少年的痞性,張揚不羈,大概是在軍中久了,加上年紀長了一歲,舉止間漸漸變得沉穩(wěn)。

    他驅著馬,含笑打量。

    葉秋水說她是來關外做藥材買賣的。

    “藥材?”

    薛瑯挑眉,“先前不是賣的香料?”

    葉秋水說:“都賣。”

    她好奇問道:“小侯爺怎么在隴右?”

    她記得先前薛瑯還在蜀中剿匪。

    “官家讓的。”薛瑯打馬慢行,攤了攤手,“沒辦法呀,我是一塊磚,哪里需要我,我就得搬哪兒去。”

    葉秋水低聲一笑。

    “你呢,怎么突然想到做藥材生意了?”

    葉秋水答道:“想換個花樣�!�

    薛瑯問:“買賣可做完了?還要在隴右多久?”

    葉秋水算了算,“七八日�!�

    “行啊。”薛瑯點點頭,“我與葉小娘子有緣,我這個人就喜歡和漂亮小娘子玩,反正不虧,這幾日,不若就由我護送你們商隊。”

    葉秋水受寵若驚,“這哪兒行?”

    “行的�!毖Μ樞θ菝骼剩胺凑枪偌业谋�,我借花獻佛不是?”

    葉秋水在隴右跑了七八日,出行都有薛瑯帶軍陪同,倒是沒再遇到沙匪,她平平安安同關外商人談攏生意,帶著幾十箱藥材,返回境內。

    薛瑯一直隨行左右,他愛說笑,逗弄人,因為去過的地方多,見識也多,送她離開時,告訴葉秋水,哪些地方能直接接觸到藥農,無需從其它藥商手中高價購買藥材。

    葉秋水記住了,千恩萬謝。

    *

    初春的省試將要舉行,距離上一批進士受官已過去近兩年,官家過問起他們的近況,特別關注了那個被單獨派去儋州的江泠。

    兩年來,進士們有的去了六部,有的去了地方,有的升官,有的被黜落,起起伏伏,驚心動魄,官家對儋州的那位不管不問,讓有些看好江泠的掌院也不禁為他可惜。

    將近兩年過去,從官家嘴里再次聽到江泠的名字時,掌院有些沒反應過來。

    地方外派的御史帶回來巡按審查的結果,奏折上聲稱,江泠在任期間,廣建學堂,興水利、勤農耕,儋州三次發(fā)大水都熬過去了,傷亡很小。

    且江泠任縣令時,儋州作奸犯科之事少了許多,鮮少有欺男霸女的惡行發(fā)生,稅收增加,百姓安居樂業(yè),對江知縣稱贊有加。

    御史下去巡按地方,對這位江知縣最是印象深刻。

    他手持一根竹杖,風雪無阻,哪里有難,江知縣都會親自前往處理,他冷靜自持,不受任何蠱惑,兩袖清風,一身正氣。

    江泠政績斐然,換做旁人,七八年,十余年都不一定能做成這樣。

    官家了解了他的近況,第二日便下旨,將江泠調回中樞,入工部,任主事一職。

    官職不高,但回到官家眼皮子底下,在六部當值,升職很快。

    文書快馬加鞭送到儋州,要江泠即刻出發(fā)。

    他接到文書時還有些詫異,調回中樞的旨意來得突然,江泠原本已經做好了在儋州當一輩子縣令的準備。

    旨意已經下來,工部缺人,江泠兩個月內就得上任,事情緊急,他連夜辦好交接,收拾完行囊,天不亮就出發(fā)。

    官家看中他在水利農事上的才能,查了檔案,發(fā)現他對律法,財政等等都很熟,糾結了許久,究竟讓江泠去哪個部,還是放在身邊做個秘閣校理。

    思來想去,先丟到工部,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些能耐。

    江泠趕了一個多月的路,暮春時,總算抵達京城。

    恩師嚴敬淵早就收到消息,設宴為他接風洗塵,然而江泠到了地方,來不及休息,趕忙換了身干凈衣服進宮面圣,官家問了幾句話,讓他回去準備著,過兩日就上任了。

    出了宮,也等不及歇下,一群人拉住他問東問西,關懷許久。

    有些是當年的同科進士,或翰林院的同僚,甚至還有些不認識的人。

    誰能想到,江泠還有回京的一日,官家單獨召見,顯然是極為看重。

    今非昔比,調回中樞,從六部小官做起,前途未卜,但已經可以預料到未來的光明璀璨。

    嚴琮先攬過他,揮開其他人,大笑許久,“走走走,去我家,我叔父早就等著了�!�

    江泠頷首,帶著自己從儋州帶回來的土產登門見嚴敬淵。

    嚴敬淵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攬著他問了許多事。

    江泠在儋州的兩年做了許多實事,他的那些政績,換做別人,不知道要干多少年,地方巡查的御史回來同官家說了許多好話,又恰巧工部缺人,官家想到他,下旨將他召回京填補職位空缺。

    “去地方歷練兩年也好�!�

    嚴敬淵嬉笑說:“瞧瞧,沉穩(wěn)了不少,越發(fā)嚴厲了�!�

    席上,嚴敬淵越老越愛談笑,反觀之,年輕的江泠沉默寡言,眉眼間滿是威嚴氣度,嚴家的小輩都不敢亂說話。

    笑完,嚴敬淵又嚴肅起來,說:“如今回到京師,更要腳踏實地,切勿焦躁�!�

    江泠沉聲應答:“學生知道。”

    第100章

    “哥哥,你喜歡誰?”

    從隴右回京的路上,

    葉秋水一路義診,一個月的路愣是走了快三個月,她總喜歡往鄉(xiāng)鎮(zhèn)跑,

    一邊義診,

    一邊記手札,最開始還只會幫人把把脈,看看簡單的傷寒,

    時間久了,疑難雜癥也能看懂一些。

    貧瘠窮困的鄉(xiāng)野間,常能看見一道輕盈的身影,

    一襲素色的衣衫在風中輕輕飄動,背著藥箱的女子面龐白皙如玉,雙眸清澈而明亮,

    透著無盡的憐憫與堅定。她的發(fā)間只簡單地插著一根木簪,沒有過多的裝飾,

    卻顯得質樸而高潔。

    葉秋水背著一個裝滿藥材的藥簍,

    商隊隨她擠在狹窄的鄉(xiāng)間小道上,

    平價藥材賺不到錢,

    看病的貧民不僅給不起看診費,有時候葉秋水還要倒貼藥錢,錢沒了,

    葉秋水就去做生意,

    倒賣毛皮、香料賺到的錢再用來買藥材。

    她行走過大街小巷、偏遠鄉(xiāng)村,每到一處,

    聽聞葉小娘子名諱的村民們都會投來期待與敬重的目光,

    她的義診攤子,總是圍滿了人。葉秋水耐心地為每一位患者診治,

    纖細的手指輕輕搭在病人的脈搏上,微微閉目,全神貫注地感受著那微弱的跳動,遇到看不懂的雜病,則出錢帶著病人進城找經驗豐富的大夫醫(yī)治。

    當面對那些窮苦,給不起錢的病人,她的眼中沒有絲毫的嫌棄,她從藥簍里拿出藥材,仔細告訴病人如何煎服。藥材都是她走南闖北收購來的,有的價格昂貴,出生入死,但葉秋水賣得都很便宜,甚至免費贈予。

    藥材買回來后,由她精心挑選、晾曬、炮制而成,價格低廉,效果卻極好。

    錢花完了,葉秋水就去談生意,商隊的朋友們跟著她,忍不住感嘆,“咱干這一行這能賺錢嗎?”

    今兒早東家給人治病,看診費沒賺到幾文,藥錢倒是倒貼了不少。

    不過東家看上去似乎樂在其中,跋山涉水,日子不比早幾年做買賣好過,甚至更辛苦。

    遇到當地潑皮無賴不講理,葉秋給人看病,賣的藥還便宜,當地的藥商生意被搶,就會找他們商隊的麻煩,一次在客棧過夜,但半夜有賊人闖進來砍人,幸好葉秋水出門為某位婦人接生去了,不在屋中,這才沒受傷。

    之后,商隊改走小路,也不敢隨意找客棧休息。

    賣平價藥材,掀翻了多少人的飯碗,極遭人記恨,葉秋水常念63*00

    叨,做完這一單就不干了,還會京師賣香料,可是幾個月下來,也沒見她想要回去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東家只是說著玩,她一直想要做大商人,那么何為商之大者呢?求利在己為小營,富眾于邦方為大營。

    葉秋水從隴右買完藥材,還拉了一車毛皮,打算回京師售賣,她居無定所,旁人寫給她的信許久才能收到,因此,葉秋水并不知道江泠已經被官家召回京師。

    去年冬時,京郊的護國寺有一方殿宇坍塌,急需修繕,江泠剛回京沒多久就被安排了事務,他圖紙畫得好,官職雖不高,但勝在做事沉穩(wěn),工部的老前輩們就喜歡少說話多做事的后生,去哪兒都帶著他一起。

    寺廟殿宇的修繕江泠也參與了,沒日沒夜地修筑一個月,江泠到京師的時候,沒有看見葉秋水,鋪子里的伙計告訴他,葉秋水帶著商隊去隴右買藥材了。

    伙計們許久沒見到他,江郎君離開兩年多,看著越發(fā)寡言,知道他們兄妹感情好,元福笑瞇瞇道:“我這就讓人去給東家傳話,她要是知道您回京了肯定很高興。”

    不僅回京了,還升遷了,官家單獨召見,那可是天大的榮耀。

    江泠說:“不用�!�

    他轉身離開,鋪子里老師傅們留他吃飯都被拒絕。

    如今不能叫江郎君,要稱江大人,大家不敢在他面前嬉皮笑臉的,他們同東家熟得像家人,但對江泠還是有些畏懼。

    殿宇修繕完,到了夏天,許多地方連日陰雨,京郊有幾處河堤塌毀,工部遣人過去巡視,江泠在儋州時便勤于水利,他亦隨行前往,因為在地方任職兩年,經驗深厚,許多同僚還會向他請教。

    京師建設比儋州強太多,也遇不到大水,這種程度的坍塌對江泠來說同小兒科似的,他建議上級先將坍塌地區(qū)附近的官道封鎖,禁止一切車馬駛入,以免加劇風險,京師地勢與儋州大不相同,泥沙疏密亦不同,必須根據實際情況來進行施工。

    他說話簡單,淡漠,但條理清晰,大家商討完,就照著他的法子下去辦,雨汛來臨前,京師的河道都疏通加固過一輪,大雨傾襲過后,未有塌毀淤積的現象。

    沒多久,中州一處大雨,地方官員上書奏請,江泠又被派離京師,前往中州治水。

    *

    葉秋水從隴右一路南下,路途遙遠,險境叢生,還要躲避同行的追殺,她如今已經練就了上樹睡覺的本事,明明是商隊,卻同做賊似的,每次趕路都要走無人的小道,生怕被同行盯上。

    有一次,葉秋水剛到一座城池,才將文書拿給守衛(wèi)看過,進了城,還沒走多久就當街被瘋馬沖撞,她躲在簍子里藏了半日才避過,藥商們對她的不滿已經不僅僅是要將她趕出這一行了,而是要取她的性命,將這個擾亂秩序的老鼠打殺。

    她請了鏢師隨行,但并非每一次都能躲過,葉秋水很貪生怕死,她想將手上的藥材賣完后,就回京師老老實實做她的香料生意。

    原本已經走到半途,聽說中州大雨,許多人無家可歸,商隊又轉道改了方向,往中州城內行去。

    大雨連綿,百姓流離失所,工部的駐工們每日都泡在臭水溝里,江泠拿著地形圖,奔走在岸邊,有時還要下水和工人一起疏通溝渠。

    他經歷過瘟疫,提醒其他官員,一定要注意城內百姓,及時將感染風寒,咳嗽嘔吐的拉到單獨的地方救治。

    一日,江泠隨工部同僚一起在河道巡視,聽他們談起,說城內開了家安濟堂,原身是個破廟,被一位娘子盤下,那娘子會醫(yī)術,收留了許多難民,看診不要錢,還自費給城中百姓都送了一碗湯藥,以預防流病。

    百姓將那娘子夸得同天仙似的,同僚們談笑,說有空要去安濟堂見識見識。

    江泠沒興趣,只想早日將河道修繕完。

    萬幸的是,中州的災情并不嚴重,也沒有發(fā)生疫病,事態(tài)很快就控制下來。

    但江泠因為勞累過度,病倒了,同僚們急得團團轉,想起百姓口中提到的小神仙,將他抬到了安濟堂。

    “大夫在哪兒,這有人病倒了。”

    同僚扯著嗓子喊,有一女子掀開簾子出來,“扶到里面去�!�

    江泠昏昏沉沉中,一下子就醒了。

    葉秋水拎著藥箱,進了內堂,問道:“什么病……哥哥?”

    她看到被扶進來的是江泠,一時訝然。

    哥哥不是在儋州嗎?

    聲音熟悉,世間獨有,江泠一開始以為自己病糊涂了,睜開眼,看到她,才發(fā)現不是幻覺。

    同僚們一頭霧水。

    江泠定定地看著她,葉秋水已經跑到面前,面露擔憂,微涼的手指搭在他腕上,江泠下意識想要抽出手。

    他閉上眼,片刻后睜開,她還是站在面前。

    真的不是幻覺。

    葉秋水急死了,顧不得詢問為什么江泠會在中州,看著他臉色蒼白的模樣,以為他生了什么大病,給他把脈的時候手都有些抖,心禁膽戰(zhàn)詢問他的病狀,同僚們都一一答了。

    葉秋水松了一口氣,“還好,不是流病,只是操勞過度,是不是許多日沒好好休息了?”

    “可不是�!�

    工部的同僚說:“都兩三日沒閉眼啦!”

    葉秋水出去開方子,讓人煎了先喂江泠喝下,語氣有些埋怨責怪地說:“再忙也要休息,這樣身體會吃不消的。”

    同僚應聲道:“是是是……”

    江泠一言不發(fā),看著她忙忙碌碌,出去抓藥,一會兒捧著藥碗過來。

    河道還有別的事情要忙,同僚將他送過來后就走了。

    她坐在榻邊,低頭吹涼藥。

    江泠看著她,開口,聲音沙啞,“怎么在這里?”

    葉秋水說:“我在附近做生意,聽說中州發(fā)大水,想著或許能幫上忙就過來了,哥哥呢?”

    她并不知道江泠升遷的事情,葉秋水出門在外,居無定所,就算誰想給她寫信,也不一定立即能送到她手中,更何況,江泠也沒有寫信告知她這件事。

    江泠說:“官家將我召回京了�!�

    葉秋水眼眸一亮,“任的什么職位?”

    “工部員外郎。”

    他回京不過數月,因為修繕殿宇加疏防夏汛有功,又升了兩級。

    葉秋水替他高興,喜笑顏開。

    她就說,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江泠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他的光芒,不會被輕易掩蓋的,官家總有一日能注意到他的才能。

    葉秋水好奇,“所以哥哥這次來中州,也是被派來治水的嗎?”

    江泠點了點頭。

    來之前,他是真的沒想到,百姓口中稱贊的大夫會是她。

    她的醫(yī)術越來越好了,有了能力后,會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幫助更多的人。

    少女笑顏明媚,原本因為他生病而擔憂著急,轉而聽到他升遷的消息,微蹙的眉舒展開,嘴角也不覺間染上笑意。

    她此刻的悲與樂都與他有關。

    江泠心中動容,知道自己這樣不對,起伏的波瀾又被他按了下去,他的臉板起來,“知道這里大水,會死人,還往這兒跑�!�

    葉秋水就知道,他反應過來,肯定要責備她。

    “我和商隊一起來的,還有鏢師陪同呢�!�

    江泠的臉色未見得松緩幾分。

    葉秋水怕他繼續(xù)說,揚了揚聲,先發(fā)制人,“哥哥還說我,你怎么一點都不顧及自己的身體,你看看你的眼睛,紅成什么樣子了?兩三天不休息,當自己是鐵打的嗎?”

    她說著說著,真的生氣起來,數落江泠辦起公務來不要命,方才被扶進來的時候,臉色蒼白,脈象虛浮,葉秋水如今回想起,真是要嚇壞了。

    江泠反駁不了她的話,葉秋水責備起他,百句也不帶重復的,說得江泠啞口無言。

    最后,讓他喝了藥,按著他休息,不睡夠四個時辰不準起來。

    她神情嚴肅,說,要是江泠不聽,就在他藥里下東西,總之得好好休息個大半日才行。

    江泠怪她胡鬧,葉秋水不聽,關上門。

    她低聲叮囑周圍的人,讓他們不要打擾。

    江泠睡不著,見到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歡喜,澎湃,灼熱。

    他閉著眼,警告自己不要放縱沉淪。

    第二日,江泠可以行動自如了,同僚們來看他,才知道,原來安濟堂的大夫是江泠的妹妹。

    “這么巧?”他們都沒想到,先前確實聽說江泠有個義妹做香料生意,很是出名,哪曾想如今竟然改行當起大夫了。

    面對恭維,葉秋水只是笑,有些不好意思。

    江泠病好后就走了,那時葉秋水在給另一個病人看病,他站在門邊看了她一會兒,同安濟堂其他伙計說了一聲后便離開。

    等葉秋水忙完,想去后面找他,發(fā)現江泠早就不見。

    中州的事情差不多忙完,地方官員很感謝京師派來的工人,數次設宴款待。

    中州的知州姓唐,為人爽朗,熱誠,這段時日共事下來,很欣賞工部那個叫江泠的小官,性子沉穩(wěn),處事不驚,唐知州派人打聽過,得知江泠還未娶妻,并且家世清白,為人潔身自好,越看越喜歡,他有一個女兒,今年十七歲,正是適婚的年紀,恰巧唐知州與嚴敬淵是同年,他寫信給嚴敬淵,想讓嚴敬淵說媒。

    嚴敬淵回信,說是先讓兩個晚輩接觸一下。

    唐知州于是在家中設宴,請這次治水的幾名官員來家中作客。

    唐家小娘子一開始是不滿意的,知道父親的意思,打探過一番,得知那個江泠品級低,出身也差,甚至還有腿疾,唐小娘子哪哪都不滿意,更是委屈地找母親哭訴了一場,唐夫人責備唐知州瘋了,失了智,這么害自己女兒。

    結果宴會當天,唐小娘子遠遠看了江泠幾眼,轉頭又改變主意了。

    嬌滴滴地對父母說:“腿疾不是事,人品好就行,又不是娘胎里帶出來的病,想來不會傳給子嗣,江郎君升遷之路攻苦行難,爹爹可要多幫襯些�!�

    女兒大變活臉,唐夫人都語塞了。

    親自去看了看人,又覺得沒毛病。

    江嘉玉相貌出色,無不良嗜好,人又上進,只要有人提點,將來平步青云不成問題,是個佳婿。

    *

    商隊的存貨快用完,但是求藥的人依舊很多,許多人聽聞安濟堂大夫的仁名,原本被病痛折磨得心灰意冷,現下又生了些希冀,特地跑過來找葉秋水看病。

    她的手札如今已經裝了幾箱,遇到這樣的病人,總是心生不忍,有些病所需的藥材昂貴稀有,而價格低廉的難以替代,藥效也不如,藥商手中的貨源已經是天價了,普通人根本吃不起。

    葉秋水沒辦法,又去找藥農談了談,進了一批貨回來,低價賣給窮人,甚至還要貼錢。

    差額由她自己補上,很多時候,她賣毛皮與香料的錢都填不上這樣的虧空,藥材這一行,利潤巨大,只能不將良心看得太重,就能賺錢。

    而葉秋水破壞了商機,害別人積壓的藥賣不出去,安濟堂只是個臨時搭建的地方,數次遭到打砸,葉秋水不得已將病人轉移到別的地方,悄悄為他們醫(yī)治。

    一日,一名工部的官員在河道上摔傷了胳膊,被送到葉秋水這里醫(yī)治,他們談著談著,忽然想到什么,笑著對葉秋水說:“葉小娘子,你馬上就要有嫂子了�!�

    葉秋水給他包扎的手頓住,茫然地抬起頭。

    同僚說,唐知州一家對江泠很殷勤,唐夫人看他的眼神同看女婿似的,近來,江泠又常出入唐府,看來,這門親事是要成了。

    “沒想到,嘉玉來中州治一次水,還能拐個娘子回去。”

    “不過他也確實該成親了,老大不小了,旁人這個年紀時,兒子早就會跑會跳的了�!�

    葉秋水手上動作遲緩。

    江泠要娶妻了?

    她似乎從未考慮過這樣的事情,突然聽旁人說起,有些反應不過來。

    像大戶人家的子弟,十七八歲時,長輩就會為其張羅婚事,甚至有的人家,男子十三四歲時就會由專門的人來教導明人事。

    江泠已經二十二歲了,因為沒有長輩,所以無人關心他的終身大事,而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提起,葉秋水就沒有想到。

    她好像一直就沒有江泠有朝一日會成家娶妻的概念,愣了好半會兒才反應過來。

    聽那些同僚們的意思,唐家很喜歡江泠,而江泠經常出入唐府,想必對這件婚事也是滿意的,說不定也很喜歡唐家娘子。

    他從小就不愛與人親近,沉默寡言,沒成想居然還會有喜歡女孩,常去對方家中獻殷勤的時候,他那個冷冰冰的模樣,會和喜歡的姑娘說什么?聊風花雪月?還是農事水利?葉秋水想象了一下江泠說情話的畫面,嚇得一個激靈。

    好詭異。

    傍晚,江泠從唐府出來,唐家留飯,江泠婉拒了。

    治水的人不日就要回京述職,他想來問問葉秋水打算什么時候離開,接下來是回京師,還是去別的地方。

    葉秋水正在給客人看病,忙到很晚才有空,江泠來后找了個地方坐下,安靜地看書。

    良久,她掀簾進來,“哥哥過來怎么不和我說一聲�!�

    江泠放下書,說:“怕打擾你做正事�!�

    葉秋水笑了笑,倒水喝茶,白天要給病人看病,聊癥狀,還有治療方法,嘴巴一直沒閑下來,可渴死她了。

    她向來在江泠面前很隨意,端起桌上的茶壺,揭開蓋子,咕嘟咕嘟地喝完一整壺不帶停的。

    江泠抬眸看她一眼,少女仰著頭,嘴角濕潤,來不及吞咽的茶水順著下頜流向鎖骨。

    他垂下目光,手指按緊頁腳。

    葉秋水解完渴,坐下來,眼眸一轉,想到白天聽到的話,問道:“哥哥,你今日是不是去唐府了?”

    江泠點頭。

    “唐家是不是有個小娘子?”

    唐知州確實有個女兒,江泠“嗯”一聲。

    葉秋水揶揄問道:“漂亮嗎?長什么樣子?”

    江泠音色寡淡,“沒注意�!�

    “嗯?”她神情奇怪,怎么好像不太對?

    聽江泠的語氣,好像沒有喜歡唐家娘子的意思。

    江泠再次看向她,“為什么突然問起這個?”

    葉秋水如實道:“我聽你的同僚說,唐家想招你為婿,都說你要娶唐家娘子了�!�

    江泠眉頭輕皺,又松開

    ,“是有此意,但我回絕了�!�

    唐知州同他談過這件事,嚴敬淵寫來的信上寫說過,唐家家風正,唐知州的女兒正值大好年華,貌美端莊,他可趁此機會早日成家。

    江泠說,他有腿疾,尚不知能撐到幾時,也許將來幾十年都要人照顧,娶妻反而是害對方。

    唐知州一聽,覺得有道理,便也沒了這個心思。

    最近常去唐府,只是因為唐知州想修繕庭院,請江泠幫忙過去畫幾張圖紙,設計一座迎客亭而已。

    葉秋水一聽,知道自己誤會了。

    江泠皺著眉,“明日我同他們說,這件事不應外傳。”

    事情還沒有定下,同僚便私下議論,若是傳出去,會影響唐家娘子的名聲。

    葉秋水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點點頭。

    她覷了一眼江泠嚴肅的神情,忽然思緒飄遠。

    江泠不喜歡唐家娘子,那他喜歡誰呢,他如今仕途光明,受官家器重,想要結親的人家比以前多得多,難道他長這么大就沒有喜歡的人,沒有想娶的姑娘嗎?

    應該有的吧,喜慕少艾,人之常情,江泠又不是和尚,怎會沒有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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