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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葉秋水愣然,呆呆地說:“可……你又不是我親哥�!�

    “有區(qū)別嗎?”

    江泠胸口起伏,目光冷然。

    “你喝多了,醉酒沖動,我知道,這樣的話以后不要再說了。”

    葉秋水辯解:“我沒有醉,我知道我在說什么,我很清醒。”

    江泠目光沉沉,話語也沉,“那我就當做什么也沒聽到�!�

    “不要……”

    葉秋水說完這兩個字,眼睛里的淚已經(jīng)流下來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葉秋水吸了一下鼻子,盡量語氣平靜地說:“你只是不想承認,我不信你對我沒有任何感覺,我生病的時候你那么照顧我,方才我抱你的時候,你的心明明跳得很快�!�

    “那是因為我是你兄長�!�

    江泠語氣很兇,“因為你是我妹妹,所以我才照顧你,如果僅僅因為這樣,就代表著我喜歡你,那么這個世上,所有的兄長,是不是都應該對自己的妹妹冷臉相示?”

    “我心跳得是很快。”江泠冷靜至極,看著她,“因為我實在沒想到你會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葉秋水噙著淚,倔強地咬著嘴唇,“你騙人。”

    “我相信,我相信,你只是錯誤地,將依賴當做了喜歡�!�

    “我沒有�!比~秋水搖頭,“我不是小孩子,我分得清。”

    江泠很生氣,他眼睛里的憤怒像錐子一樣刺痛著她。

    “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江泠沉著聲音,一字一頓,“我不喜歡你,現(xiàn)在不喜歡,以后也沒有可能,你記住,我與你只是兄妹,不要罔顧人倫,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葉秋水滿臉淚水,眼尾哭得通紅,泣不成聲,她伸手去拉江泠的衣袖,他毫不留情地抽回。

    其實從記事起,葉秋水就很少再哭了,在江泠的印象里,她很堅強,摔倒了從來不會鬧,自己爬起來,拍一拍衣擺,不管遇到什么樣的挫折,都能很快振作。

    長大后,她鮮有幾次哭泣也都是因為他,為他受傷而心疼,為他登科而喜悅。

    她的眼淚,于他而言,何嘗不是一把利劍,她越哭,他就越心痛,想要安慰她,想要擦干她的眼淚。

    可是不能,此時一旦心軟,就真的回不了頭了。

    在葉秋水表明心意的一瞬間,情不自禁地喜悅,可是很快,又被巨大的慌亂淹沒。

    江泠考慮到了很多事情,葉秋水很年輕,她那么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一個家世好,對她好,身體康健,能陪她四處游歷,游山玩水的男子。

    怕他答應了她,等她新鮮勁過去,發(fā)現(xiàn)自己對兄長的喜歡并不是真的喜歡,只是處于依賴,只是一時沖動,他明知道這些,還趁人之危,占有了她,拖累了她,那樣才是真的齷齪。

    江泠很害怕,慌張,看到她的淚水,他只能用憤怒去掩飾他的無措。

    葉秋水的心沉到谷底,江泠從來沒有對她這么兇過,他是真的生氣了,氣到維持不住往日的沉穩(wěn),氣到說出“大逆不道”,“罔顧人倫”這樣嚴厲的話語。

    葉秋水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她搞砸了,犯了錯,不可挽回了。

    這些冷冰冰的話,將她熱烈激蕩的心澆滅,數(shù)九隆冬的寒一下子涌過四肢百骸。

    她呆站著,雪花飛舞,臉色蒼白。

    江泠心軟了下來,換了溫和的語氣,對她說:“今夜的事情,你我都忘了,我只當你喝醉了,說的胡話,我還是你哥哥,會像以前一樣疼你�!�

    葉秋水在心里說,她根本就不想繼續(xù)做他的妹妹。

    她恨自己這樣沒有出息,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她不想這樣窩囊,這樣毫無體面,可身體就是背叛她,越想控制,眼淚越是流得狼狽不堪。

    江泠心里動容,他攥緊了拳頭,最終沒有抬手,為他最愛的妹妹拭去眼淚。

    “回去睡一覺吧,明天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

    江泠淡淡地說一聲,轉過身,留她一個人在長廊下。

    葉秋水還是像方才那樣,呆站著,一動不動,任淚水滑落,打濕衣襟。

    她走回自己的房間,爬上床,用被子蓋住自己,直到厚厚的被衾將她整個人完全淹沒,屋里,響起壓抑的,沉悶的痛哭聲。

    第二日,葉秋水正常起來,穿衣,洗漱,吃飯,其實昨晚她根本就沒有睡好,哭到快要天亮,才模模糊糊地睡去,夢里依舊是江泠那張冷冰冰的臉,嚴肅又驚怒地痛斥她,罔顧人倫。

    葉秋水是哭著醒來的,枕頭被淚水打濕,她抹了抹臉,不用照鏡子,都能猜到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

    遮不住的憔悴,眼睛腫得同兩顆核桃似的,她在屋子里悶了許久,直到婆子來問過幾次,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出門。

    “姑娘這是怎么了?”

    下人看著她的樣子,嚇了一跳,昨天白天出去的時候好好好的,這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哭成這樣。

    “沒事�!�

    葉秋水扯起嘴角,笑了笑。

    她走到前廳吃早茶,走得慢了許多,到了地方,看到江泠不在,心里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慶幸。

    婆子說,他天不亮就離開了,不知道工部有什么事情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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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昨夜又是上元夜,照理來說,有好幾日的休沐日,但是江泠鮮少待在家中,每日早出晚歸,也從不在家中用膳。

    發(fā)生了那樣的事,誰都不自在,他大概也不想看見她。

    葉秋水自嘲地笑,心中苦澀。

    又過了幾日,各省通過府試的貢士要入京參加二月的省試,江暉是在正月下旬進京的,事先給江泠寫過信,但他太忙了,信件還沒有來得及查看,江暉到了京師后,打聽了一陣子,才知道江泠住在哪里,趕緊帶著曲州的土產(chǎn)上門拜訪。

    聽到婆子說有客人登門,葉秋水趕忙理好衣襟出去迎接,江暉站在前廳,環(huán)視四周,打量這座院子,聽到身后傳來的動靜,他轉過頭,見是葉秋水,愣了愣。

    一年多不見,她越發(fā)明艷清貴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眉宇間似乎凝著一股憂傷,看著卻反而動人。

    江暉回神,笑道:“葉妹妹,好久不見。”

    葉秋水有些驚訝客人竟然是他,“五哥,你怎么來京城了,也不事先說一下,我好提前準備準備,派人去城口接你�!�

    “我前不久給三哥寫信了,但是他好像沒看到。”

    前不久,正是白鹿寺最忙的時候,不管是江泠還是葉秋水都抽不開身,那個時候又是年關,信寄過來,但是不知和哪份公文放在一起,也就略過了。

    葉秋水歉疚道:“抱歉,可能夾在公文里沒看到。”

    “沒事沒事!”江暉憨笑,“這有什么。”

    “五哥怎么突然來京師了?”

    葉秋水領他進門,問道。

    江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一下,說:“那個,上次你離開儋州后,我就聽你的建議,回鄉(xiāng)好好準備科考了,真是走運,以前怎么都考不過,這次竟然過了府試,我來京師是為了參加二月的省試。”

    葉秋水一聽,驚喜道:“真的?”

    江暉靦腆地點了點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那真是恭喜五哥了。”

    葉秋水笑了笑,“你看,我就說,你肯定行的�!�

    “嗯……”江暉輕聲道:“還是多虧葉妹妹,要不是你鼓勵我,我肯定不敢再嘗試的�!�

    他一直覺得,是葉秋水賜予了他運氣,她就是他的福星!

    走進前廳,葉秋水讓下人去準備茶水點心,想到江暉舟車勞頓,說不定還餓著肚子,又讓廚房做幾道京師的特色菜,江暉果真是餓極了,要不是因為不想在葉妹妹面前丟面子,他真想狼吞虎咽,臉都埋碗里去。

    吃飯的時候,江暉隨口問道:“對了,三哥呢,怎么一直沒有看到他?”

    葉秋水嘴角的笑意僵住,眼睫垂下,“他出去了,有公務要做。”

    “哦哦。”

    江暉埋頭苦吃,桌上的菜都被他一掃而空,末了打了個嗝,很是不好意思,臉紅了紅。

    剛吃完飯,江泠出現(xiàn)在門口,府中的下人去知會過他,說是江暉來了京師,工部沒有什么事,他同其他人說一聲就回來了。

    前廳響起腳步聲,婆子張望了一下,說:“是大人回來了。”

    江暉站了起來,笑著去迎,“三哥!”

    葉秋水坐立難安,她站起身,一道高大的身影跨過門檻,江泠目光在她身上停頓了一瞬,少女始終低著頭,下巴削尖,眼下烏黑,比之從前憔悴了很多。

    江泠詢問起江暉,聽到他說進京赴省試,江泠為他高興,點點頭,“我書房里有些書,你可以看看�!�

    “好!”

    江暉嘿嘿一笑,省試第五看過的書,做過的批注,定能讓人醍醐灌頂。

    “你如今落榻何處?”

    “還沒定呢,想著晌午后出去找找�!�

    江泠想了想,說:“你可以住在這里,還有一間空廂房。”

    “會不會太叨擾了。”

    “不會。”

    江泠讓下人帶他過去看看,若是愿意,那就住下,若是不愿,就幫他打聽打聽這附近有沒有靠近貢院的住舍。

    下人帶著江暉離開了,前廳里只剩葉秋水同江泠兩個人。

    從剛才他進來開始,葉秋水就一直垂著視線,換做往常,只剛走進巷子,就能看到她站在門前等待的身影。

    江泠說到做到,那夜過后,他就真的當做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他待她還是兄長一樣的態(tài)度,會讓她天冷多添衣,也會讓下人做她愛吃的菜,但是葉秋水察覺得出,什么都不一樣了。

    因為兄妹間除了關心與愛護外,還有避嫌,他可以為她將兄長的分內之事做到極致,但就是不會愛她。

    第113章

    看到他就不自在

    僵持了一會兒,

    江暉回來了,笑著說:“我沒什么不愿意的,叫我住柴房都行,

    我就是怕會太叨擾�!�

    畢竟江泠現(xiàn)在當官了,

    公務繁忙,江暉怕自己借住會打擾到他。

    “不叨擾�!�

    江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頓了頓,

    說:“我不常住在家中,你不必顧及太多�!�

    話音落下,葉秋水心臟如同被攥了一下,

    有些鈍痛。

    江泠確實不�;貋砭幼�,明明是他買下的院子,可是他避之不及,

    寧愿住在工部值房,也不會回來居住。

    江暉愣了愣,

    問道:“是太忙了嗎?”

    “嗯�!�

    “沒想到當官后竟然這么辛苦�!�

    江暉嘆了嘆,

    想到什么,

    又問:“那三哥,

    你現(xiàn)在回來沒事嗎?”

    “沒事。”江泠說:“我這就走了。”

    “好。”

    江泠回來安排好江暉的衣食住行,沒坐一會兒就離開了。

    全程都沒有和葉秋水說過話,其實他不開口,

    葉秋水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等他走了,

    她反而覺得輕松。

    葉秋水平復了好一會兒心情,讓下人幫忙將江暉的行囊搬到屋子里,

    婆子先將臥房灑掃了,

    再鋪上新的被褥,而葉秋水則帶著江暉先將院子里逛了一圈。

    推開后院的小門,

    入眼的便是潺潺流水,遠處雕梁畫棟,游人如織,歌女咿咿呀呀的唱聲順著流水,悠悠揚揚地蕩到了耳邊。

    江暉笑道:“真是個好住處啊,葉妹妹挑的地方?”

    “不是�!比~秋水搖頭,“是……兄長買的�!�

    “誒?”

    江暉有些驚訝,三哥性子冷淡,不理內院之事,很難想象他會操心這些。

    看完院子,葉秋水帶江暉去西市看她的鋪子,江暉知道葉秋水在京師開了間香鋪,他一直很好奇,等到了地方,只看一眼頓時驚得瞪大眼睛,嘴巴張圓。

    “這是你……開的?”

    江暉指了指面前的鋪子,牌匾上“檀韻香榭”四個字以古雅篆體鐫就,其邊有雕花繚繞,一入香鋪,便覺異香盈室。店內架格皆以烏木制成,幽幽烏木之香與諸般香料之氣融和,相得益彰。

    進門一側的柜子上陳著數(shù)座香爐,樣式各異,其身雕刻的蟠螭怒目圓睜,鱗甲欲動,裊裊香煙自口中噴吐而出,另有寶鼎狀的香爐上繪制著饕餮紋飾,古意盎然。

    壁角之處,數(shù)束新制線香懸于一架,線香纖細,散著縷縷清香,氣味幽而不膩,淡而不絕,猶如空谷幽蘭之息,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雅韻,幾縷斜陽自雕花窗牖透入,正落線香之上,恰似為其添了一抹金縷衣,更增幾分幽麗之色。

    鋪子中客人絡繹不絕,掌柜打算盤的手快得連影子都險些要看不清,見到葉秋水,每個伙計臉上都是一副恭敬的神情,喚道:“東家。”

    江暉目瞪口呆,知道葉秋水有一間香鋪,但沒想到規(guī)模這么大,店面這般精致。

    走到里面,才發(fā)現(xiàn)東西兩面墻竟然是打通的,可以通向其他鋪子,江暉愕然問道:“這里怎么是相通的?”

    葉秋水隨口道:“左右四間鋪子,茶室,繡坊,藥堂都是我的�!�

    江暉驚得合不攏嘴,這四個店面占地都很大,布置精美雅致,客人也多,又是在繁華的西市,租金可不便宜,江暉淺淺地估算了一下,葉秋水的家產(chǎn)早就勝過江氏一族了。

    江家在曲州雖是大族,子弟眾多,家業(yè)無數(shù),但也不一定能比得過這一間鋪子。

    天子腳下,遠不是他們小門小戶能比得上的。

    江暉想到許多事情,小的時候,父母總叫他要巴結貴人,討好知州的兒子,只有這樣,他們四房才能有好日子,那個時候江暉一直將長輩的話奉為圭臬,可是后來,被家族視為廢人的三哥高中,成了官家面前的紅人,他們江家再也高攀不起。

    被江家視為野孩子,險些被大房打死的葉秋水,也早就擁有讓江家望塵莫及的家業(yè)。

    可見,靠人不如靠己,攀附別人,如水中浮萍,只能隨波逐流,終究無法扎根成長的。

    江暉輕笑,所幸的是,他已經(jīng)擺脫父母掌控許久,如今江四爺與四夫人早就不能將他怎么樣了,長大了后回想起以前,才覺得,其實長輩也迂腐愚蠢,目光短淺,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

    葉秋水帶著江暉將幾件鋪子逛了一圈,檀韻香榭開在西市,不遠處就是太學,國子監(jiān)等學府,街上,襕衫學子們并肩而行,高談闊論,每個人身上都透著如朝陽般炙熱的氣息。

    江暉剛來到京師,有許多東西要置辦,西市書齋很多,一眼望去都是賣文房四寶的,江暉走近一間看了看,要準備筆墨紙硯,省試前,他要悶頭溫習。

    葉秋水看著他在挑筆墨,突然想到,家中的筆墨紙硯似乎也要用完了,江泠經(jīng)常在書房熬夜看公文,尤其是墨,耗得很快。

    家中許多事物都是葉秋水置辦,她統(tǒng)管全家,若是缺了什么,可能婆子還沒反應過來葉秋水已經(jīng)準備好了,想到書房的筆墨要用完,葉秋水也去挑了幾塊墨錠,請伙計包起來。

    逛了半日,回到家時,江泠竟然下值了。

    大概因為江暉在,出于禮數(shù),他應當為堂弟接風洗塵,廚房正在準備晚膳,走在巷子里時就能看到庭院里升起裊裊炊煙。

    前廳中,江泠坐在花架旁,手中持一卷書,一旁的桌子上還放著什么,油紙包著,透出淡淡的香味,他聽到交談聲,抬起頭。

    葉秋水同江暉低聲說著話,她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多日凝繞在眉心的愁哀此刻也消散幾分,只是繞過長廊,一看到前廳坐著的江泠,她的笑容就僵住了,低下頭。

    男子脊背挺直,他已經(jīng)換下公服,穿著一身藏青色圓領袍,眉眼清冷靜肅,薄唇緊抿,面無表情,看到有人進來了,江泠放下書,寬大的袍袖垂下。

    目光落在她身上,察覺到從一進來看到他開始,她就變得很不自在,說笑的話語停住,安靜得不像她。

    “三哥。”

    江暉先上前,問了兩句公務上的事,接著說起方才都去了哪里,“葉妹妹的鋪子真是氣派呀,我看得眼花繚亂�!�

    葉秋水淡淡笑了一下,她站在風口,手里提著東西,發(fā)絲被吹亂,大氅上的絨毛輕拂面頰。

    江泠看一眼,說:“進來吧,外面冷。”

    他轉過身,徑直繞過前廳,后堂就是吃飯的地方,下人已經(jīng)將菜肴擺在桌上了,葉秋水默默地走上前,將幾盒墨擺在一旁,坐下拿起筷子。

    桌子是方角桌,以前葉秋水都喜歡挨著江泠坐,但今日,她坐在江暉旁邊,離江泠遠遠的,看到她拉開椅子,江泠的目光微微頓了一下。

    他神色如常,只讓下人將葉秋水愛吃的菜挪到她面前去。

    江暉夾在中間,一無所覺,吃飯吃得很香,一邊吃飯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起家鄉(xiāng)的事,比如,那個曾經(jīng)威脅過葉秋水的香會會長,魏行首下獄了,知州又換了一個人,王家郎君喜得麟子,前不久剛滿月。

    江泠話不多,只偶爾應答兩句,葉秋水倒是會和他交談,但是話也比以前少了許多,江暉還記得在儋州的時候,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是熱熱鬧鬧,嘻嘻哈哈的,怎么如今變得這么冷清。

    江暉說話說得嘴干,突然覺得不對,左右看一眼,說:“你們怎么都不說話啊,就我一個人在講�!�

    葉秋水低聲道:“五哥,我在聽�!�

    “那你怎么都不說話�!�

    江暉心里不安,暗自揣測,是不是他說得話太無聊了,三哥不理他他能理解,怎么葉妹妹也沒反應!

    江暉絞盡腦汁,把平生能說的趣事都說了一遍,葉秋水才總算笑了笑。

    吃完飯,江暉要去屋里看書,葉秋水想起桌上還擺著她買回來的墨錠,她拿起,提在手上,猶豫很久。

    身后,忽然響起江泠的聲音,他語氣平淡,問道:“今天的菜不合口味?你吃得很少�!�

    葉秋水肩膀跳了跳,背對著他,握緊墨錠,“沒有,只是沒什么胃口�!�

    江泠沉默,片刻后說:“你想吃櫻桃畢羅嗎?”

    御前街的小點心,葉秋水很喜歡吃,不過因為是甜食,她長齲齒后,江泠就不允許她天天吃了。

    葉秋水搖了搖頭。

    他又是沉默,半晌,“嗯”一聲,“早點休息�!�

    說完便離開了,等他的身影走遠,葉秋水才終于如釋重負,松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該怎么和江泠相處,他將她當作妹妹一樣,可是葉秋水無法再將他當做哥哥,那天的事情,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過,可是不說,不代表它沒發(fā)生過,葉秋水做不到像一個沒事人一樣。

    第二日,葉秋水醒來的時候,江泠已經(jīng)去了衙司,葉秋水穿戴好后出門吃早膳,前廳里,仆人們正在灑掃,婆子剪了幾枝迎春花插在花瓶里,葉秋水一邊喝粥,一邊翻看賬本。

    遠處,正在灑掃的下人看到一樣東西,疑惑道:“這是什么?”

    他走過去打開,發(fā)現(xiàn)油紙包里裝著十只櫻桃畢羅,只是已經(jīng)涼透,面皮也軟了,不知放了多久,總之口味不佳,不能再吃了。

    “是櫻桃畢羅�!�

    下人驚奇道:“誰放這兒的?”

    “好像是大人。”

    另一個仆人說:“昨天看到大人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個油紙包,怕是忘了吃了,哎,這已經(jīng)放了一夜,不能吃了,丟掉吧。”

    葉秋水抬起頭,聽到有人在說話,但是沒有聽清下人們在交談什么

    仆人有些可惜,將東西拿去丟掉。

    葉秋水吃完早膳,將賬本收起,換上太醫(yī)的衣服,拿著令牌進宮。

    太醫(yī)署內,因為不知道該派誰去軍中而爭論不休,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放不下家中妻女,怕有去無回。

    葉秋水只埋頭做好分內之事,吳院判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教她的了,葉秋水早就可以獨當一面。

    宮中的娘娘喜歡找她診治,她們久居深宮,實在找不到可以陪著說說話的人,她們中的大部分人又沒有子女,高聳威嚴的宮墻內,死氣沉沉,后妃們喜歡那些宮外的孩子,最期盼的,就是宜陽和葉秋水可以多來宮中,同她們說說外面的事,聽少女說話,便覺得自己似乎也年輕了許多。

    在宸妃娘娘宮中,葉秋水無意聽到,陛下近來很少有清醒的時候,朝中請立曹貴妃的孩子為太子,宰相的勢力如日中天,已經(jīng)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唯一能和曹丞相分庭抗禮的只有嚴尚書,宸妃的母族依附于曹家,她喜歡葉秋水這個孩子,于是偷偷同她說:“早些勸你兄長改投丞相麾下吧,嚴尚書是斗不過曹丞相的�!�

    葉秋水對朝中之事一知半解,但與江泠有關的事情,她下意識緊記于心。

    省試很快就要開始了,主考官是丞相勢力的,貢士們竭盡全力巴結吹捧丞相,只盼能早日金榜題名。

    江暉要溫習,葉秋水不去打擾他,知道他辛苦,每日叫下人準備些瓜果,滋補身體的飯菜,江泠不怎么回來,他不在,吃飯的時候反而自在些,只是葉秋水心里一直想著宸妃同她說的話,打算什么時候問一下江泠。

    她知道,江泠不可能背叛他的老師,她只是想提醒他,要當心些。

    越臨近省試,江暉越緊張,葉秋水就會鼓勵他,“沒事,下一次再考就是了。”

    聽到她的安慰,江暉緊張的心能緩解許多,只要看見她,他就覺得安心。

    省試前一日,江泠有些話要叮囑他,進了貢院有一些要注意的事情,還有這次的主考官,是曹丞相的學生,一定會投丞相所好,選一下夸贊歌頌丞相的文章,他囑咐江暉要當心些。

    江暉點點頭,“我都記住了�!�

    “好。”江泠點頭,“你繼續(xù)看書吧。”

    說完,江暉卻不動,神情甚至變得有些忸怩,像是有話要講。

    江泠注視著他,等他開口。

    片刻后,江暉才終于像是攢夠了勇氣,梗著脖子,說道:“三哥,要是我這次考中了,我可不可以向你求娶葉妹妹?”

    話音落下,江泠怔然,沉靜的面容如同撕裂開一個口子。

    江暉低著頭,不敢去看江泠的神情,他想,三哥現(xiàn)在一定在審視他,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兩道冰冷的目光。

    未等江泠回答,他就自己嚇了一跳,磕磕絆絆地說:“我、我會對她好的,我家中的產(chǎn)業(yè),都給她管,雖然、雖然她可能瞧不上……但是只要我有的,我都愿意給她。”

    江泠不說話,凝視他,微微走神。

    五郎相貌清秀,為人開朗風趣,性格也好,不迂腐,不古板,待人也真誠。

    以后四房的產(chǎn)業(yè)都是他的,雖然比不過葉秋水家財萬貫,但是也不愁吃穿,至少葉秋水和他在一起,絕不會受委屈,江泠了解他,知道江暉對妻子會很好,也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最重要的是,五郎身體康健,會騎馬射箭,不會遭人嘲笑排擠,若是以后考上了,做了官,一定前程似錦。

    江泠一時無言,他不知道該回答什么。

    許久,才開口道:“這件事情……要她自己做主才行�!�

    江暉一聽,心里的大石頭落下,反而覺得輕松許多,至少不是拒絕,他真怕三哥回他一句,少癡心妄想了。

    “那……那個。”江暉撓了撓頭,紅著臉,很不好意思地問:“三哥,你能幫我在葉妹妹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嗎?”

    越說聲音越小,最后嘿嘿一笑,期待地看著江泠。

    面前,男子眸光寂靜,長眉微微顰蹙,一瞬又松開。

    江泠說:“你好好準備考試,這些事情,往后再說�!�

    第114章

    扮演好他的妹妹。

    省試很快就到了,

    江暉去了貢院,工部的同僚們后知后覺地問起江泠,他是不是有個堂弟,

    是今年赴京參加省試的貢士之一。

    江泠頷首,

    大家都很驚訝。

    同僚們都知道,江泠與親族決裂,關系不好,

    沒想到還與一個堂弟有聯(lián)系。

    嚴敬淵問起,點點頭,說:“有個兄弟也好,

    以后能互相關照�!�

    一個人實在太孤獨了,嚴敬淵一直覺得,江泠應該多交交朋友,

    雖然嚴尚書認為,年輕人理應沉穩(wěn)些,

    他覺得江泠遇事永遠處變不驚,

    這很好,

    但是有時候也不免覺得他太過冷淡,

    少年時便陰沉寡言,長大更是嚴肅,一點同齡人該有的開朗、生機都沒有,

    這讓嚴尚書有些憂愁。

    同僚里,

    也有沒成過婚的,知道他有個妹妹,

    沒事便打聽一下,

    希望江泠能幫忙牽線。

    也有人避之不及,江泠這種類型的大舅子,

    看著便難對付。

    前朝,宰相勢力壯大,后宮中也是曹貴妃獨攬大權,皇后家世普通,再加上沒有子嗣,如今的地位是越來越形同虛設了,后妃們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尤其是同樣有一名皇子的妃嬪,每日將孩子拘在宮殿中,生怕出去會惹曹貴妃的晦氣。

    嚴敬淵與宰相不和,連帶著他的門生在朝中也被擠兌。

    一日,曹貴妃的兒子偶感風寒,葉秋水奉命前去為他診治,然而,貴妃不知為何突然找她的麻煩,故意聲稱葉秋水為皇子診治時不夠用心,姿態(tài)敷衍,罰她在殿外跪兩個時辰。

    葉秋水自從在太醫(yī)署當值后,就從來沒有被任何人罰過,娘娘們?yōu)槿擞H和,最多是責難兩句,絕不會罰跪,或是打板子。

    葉秋水不敢忤逆貴妃,只能在初春的料峭東風里跪在殿前思過。

    這是個摧磨人心的法子,石磚粗硬,冰涼,隔著幾層衣袍,寒意刺入骨髓,葉秋水直挺挺跪著,腰稍微彎一些,老嬤嬤就會責問她是不是心中不服,再以對貴妃不敬為由,罰她多跪半個時辰。

    葉秋水咬著牙,忍著疼痛,挺直脊背,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好不容易,幾個時辰過去了,她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揉了揉酸痛的膝蓋,同貴妃請完罪,一瘸一拐地出去。

    吳院判見到她這樣,嘆了嘆氣,讓小宮女扶她到邊上坐一會兒,用藥膏上藥。

    宜陽聽說葉秋水被罰了,氣得砸了東西,要進宮找曹貴妃理論,被葉秋水攔下。

    “貴妃勢大,你別去找她麻煩�!�

    宜陽怒道:“誰找她麻煩了,難道不是她先找咱們麻煩的?你在宮里,得罪過她?”

    葉秋水搖搖頭,“我一直謹言慎行,我不記得我什么時候得罪過貴妃娘娘�!�

    宜陽秀眉微蹙,沉思片刻,說:“據(jù)我推測,前幾日,嚴尚書上書請立二皇子為太子,而貴妃的孩子排行第三,她知道后當然不樂意了,她身在后宮,管不到前朝之事,可是你和江泠關系親近,他又是嚴尚書的學生,貴妃自然要找機會磋磨磋磨你�!�

    葉秋水心下了然,“原來是這樣�!�

    宜陽眉眼肅穆,沉聲道:“你畢竟是宮中女官,她沒有資格處置你,不能要你的命,但是會找些小麻煩,你小心些吧,下次她找你,你就裝病好了,如今宰相勢力那么大,官家一直昏迷不醒,我母親也沒有辦法,有什么事,不一定能幫到你。”

    “我知道。”

    宜陽畢竟是長公主的女兒,長公主現(xiàn)在的處境都很不好,更何況是宜陽,她不能輕舉妄動,不然會連累一家人,雖然方才沖動地想要去找貴妃理論,但此刻冷靜下來,覺得自己還是太氣性了。

    葉秋水偏過頭,一旁的宜陽神情嚴肅,眉頭緊鎖,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沉沉,條理清晰,頭頭是道,看著還挺有氣勢,不禁笑道:“敏敏,你現(xiàn)在懂得真多,我覺得你好像變了,和從前不一樣了�!�

    宜陽眼睛一亮,“哪里不一樣了?”

    “唔……變穩(wěn)重了。”

    宜陽眼睛微微瞪大,接著抬起手,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在抖,那股驕縱氣又顯露出來。

    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得意忘形后,宜陽挺直了身子,咳了兩聲,神情也收斂幾分,“書上說,成大事的人都是沉穩(wěn),臨危不亂的,所以我決定了,從今日開始,我就要做個冷酷的人。”

    她沉著臉,聲音也故意壓低幾分,不覺得沉穩(wěn),倒覺得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葉秋水噗嗤笑出聲,宜陽一下子就憋不住了,跺跺腳,“哎呀,你不要笑!我認真的!”

    “好好好�!�

    葉秋水笑著點頭,“知道啦知道啦,我們敏敏是要做大事的人�!�

    宜陽下巴上揚了幾分,正經(jīng)了沒多久,又往后一躺,四肢大張,隨心所欲地躺在榻上,嘆氣,“哎,可是書真的好難背,想要成為厲害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要看許多書,行萬里路,要知道民間疾苦,民生,朝政……”

    每次想肆無忌憚玩樂,想將這一切都拋之腦后的時候,就會想起那日在京郊,看到一群自邊境逃難而來,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的難民,宜陽咬咬牙,覺得自己還能再堅持堅持。

    她想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不想做一個什么都不懂的郡主。

    “對了,還沒有問過你�!�

    宜陽坐了起來,認真地看著葉秋水,“你和……怎么樣啦?”

    這些天她太忙了,還沒有問過葉秋水,現(xiàn)下是什么情況。

    話音剛落,葉秋水的神情便變了,她垂下頭,視線落下,低聲道:“沒怎么樣,我搞砸了。”

    “搞砸了?”

    宜陽不解地重復,意識到什么,驚訝道:“你……你直接和他說啦?”

    葉秋水點點頭。

    “算是我有些沖動吧,我不喜歡將事情憋在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比~秋水語氣淡淡,緩緩說道:“兄長他……很生氣,訓斥了我,敏敏……現(xiàn)在想,我,我好像真的做錯了�!�

    說到最后一句,葉秋水哽咽了一聲,上元夜的情形又浮現(xiàn)在腦海中,眼前是江泠那張慍怒到極點的臉,她心里又難過又委屈,斷斷續(xù)續(xù)道:

    “我……我不該同他說那些話,兄長如今好像根本就不想看見我�!�

    壓抑多日的情緒如同劃開了一道口子,霎時迸發(fā)出來,怎么都止不住,她知道江泠為什么生氣,從小到大,他一直照顧她,對葉秋水而言,江泠如兄如師如父,她的那些心思,要是說出去很登不上臺面,同亂.倫有什么區(qū)別呢。

    所以,江泠拒絕她后,葉秋水的第一反應不是傷心,而是懊惱、害怕,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徹底完了。

    江泠對她避之不及,連家都不愿意回,他的話變得越來越少,葉秋水如今待在那個家中,每天都很煎熬。

    他不想再看見她,怕是都開始后悔認她這個妹妹,葉秋水不傻,她察覺得到江泠在避嫌,盡管表面上還是兄妹,可這樣不清不楚的關系又還能再維持多久呢。

    宜陽看著她哭,心里也難受,她攬住葉秋水的肩膀,低聲問道:“江嘉玉罵你了?有沒有打你?”

    葉秋水搖頭,“他不會打我,只是不理我了�!�

    宜陽抱住她,讓她靠著自己,葉秋水心里委屈,趴在宜陽的肩膀上默默流淚。

    她就江泠一個親人,她只有這一個哥哥,如果他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她可以將一切心意都埋藏,扮演好妹妹的角色。

    *

    葉秋水在長公主府呆了許久,天黑了才回去。

    膝蓋上都是淤青,還有凍傷,用熱水敷了許久才能靈活動彈,淤青有些深,透著紫紅色,要瘸好幾日。

    江暉住在貢院,江泠又鮮少回家,院里冷冷清清的,葉秋水揉了揉腿,頭有些昏,想來是白天吹久了寒風,有些頭疼,她趕緊洗漱后上榻,閉眼休息。

    睡著了后,膝蓋也一抽一抽地疼,葉秋水皺著眉,夢里也很不舒服。

    江泠是在深夜回來的,聽人說起白日的事情,他才知道葉秋水被貴妃責罰,在寒涼的東風里跪了兩個時辰。

    江泠急忙穿過弄堂,葉秋水已經(jīng)歇下了,屋中漆黑,下人說,她有些受寒,睡前喝了姜茶發(fā)汗。

    江泠輕輕推開門,黑暗中,葉秋水孤零零地躺在榻上,蜷縮成小小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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