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片刻后,羨澤走到院閣最外側的抱廈樓門前,這里一切都很高,高到閣檐遙遠,幾乎飄過絲縷白霧,顯得門很窄,燈很瘦。
望著玄色無紋的厚重黑色大門緊閉,積雪如同數十年未曾化凍清掃那般,她才依稀感覺出鐘以岫是當世為數不多的化神期大能的疏離感。
羨澤只躊躇了一瞬,就也不打算多想,坦然地去敲門。
卻沒想到手指還沒叩響,門咯吱一聲轉開,連帶著勾檐角瓦上頭的雪都像是撒鹽般簌簌落下,大門打開了足夠她側身而過的縫隙。
這門像是幾十年都沒開過了。
羨澤確實沒猜錯,會來翩霜峰的,說到底不過是鐘霄和陸熾邑,甚至陸熾邑幾乎都是十次來九次要吃閉門羹。以鐘霄、陸熾邑這二人的境界,雖然也能感覺到靈壓難受,但也不至于被壓到無法御劍,幾乎都是直接飛進去,不會在這里敲門。
甚至近百年來叩門的,她都是頭一個。
羨澤走進去往里看,她慢了幾秒,沒瞧見里頭的早就被凍得半死的枯樹、長滿雜草的池塘,在她進來的前一瞬,凍水融化,枯樹抽枝,顯露出一派雪中溫泉,寒霜白梅的景象來。
羨澤走上臺階,穿過燕道,來到帷幔重重的正門前,這也沒有門扉可以敲,她只能仰頭叫了一聲:“垂云君!垂”
一個木偶小傀儡跌跌撞撞地沖出來,手中握著個紙條,舉給她看:“咳咳咳咳,我病了。是有什么事嗎?”
羨澤看著四個咳字,寫得一個比一個大,好似真是他在劇烈咳嗽一般。
看來他聽得見她說話,羨澤道:“您不是要下山取東西嗎?明日早晨我們便去下山,您到時候在山門處跟我們一同會合吧。不用擔心,您到時候說是師兄就好,我?guī)兔Υ蜓谧o�!�
小木偶噔噔噔跑回去,一會兒又舉著新的紙條跑出來:“我們?”
羨澤還是比較懂他的心態(tài),臉上露出些抱歉的神色:“對,我要和幾位友人同行,需要他們幫我重鑄刀劍,如果實在是不愿意見其他人,就等我過了晌午再來接您下山”
小木偶抖了抖,又急急跑回去。
這會兒是半天沒出來。
羨澤嘆了口氣,她冷的跺跺腳,道:“無事,是我當日沒說明白還有他人要跟著一起去,答應了要幫您忙的,不如您把要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拿什么東西,寫來給我,我單獨跑一趟�!�
過一會兒,羨澤聽到了一陣列隊的聲響,竟是整排的木偶小人邁著齊整的步子走來了。
這些木偶一看就是陸熾邑隨手做的,木茬刀痕都還在,胳膊腿關節(jié)也簡單,基本就是能跑個腿拿個東西的。它們扛著板凳、火盆,毯子,還有端了一杯冒著熱氣的梨湯。
迅速就給羨澤布置出一個像是看門大爺般的尊貴座位,羨澤坐在小凳上烤著腳,蓋著毯子喝著梨湯,回過味來,忍不住笑著搖搖頭。
忽然,說話聲從帳內傳來,似近似遠,聽不真切:“……你笑什么?”
羨澤看著帷幔,她依稀能瞧見一點人影輪廓,她笑道:“垂云君東西準備得都齊全,就是沒打算請我進去坐坐�!�
屋內的人似乎完全沒想到這一點,結舌凝噎,半晌才道:“我、我屋內有病氣。”
羨澤笑了笑并沒說什么。
他又道:“我跟你一起下山就是,不勞煩你再跑腿了。而且要取的東西,我需要親自看過�!�
羨澤:“那就聽師尊的,到時候咱們在山門會合。別怕,我有一招,真不行就裝聾作啞,倒也免去說好多話�!�
她跟一個天下難有敵手的化神境仙人說“別怕”,乍聽起來很荒唐,但鐘以岫真的是在聽說要與其他人一同下山時就有些害怕了……而且裝聾作啞這種事,他也是真的干過。
鐘以岫覺得很奇妙,一方面羨澤態(tài)度仍然是親近的,她跟他不是一類人,卻很懂得他的心理;但另一方面,她嘴上說的都是“您”“師尊”“垂云君”這樣的稱呼……
到底算是熟悉了嗎?算作是“友人”嗎?鐘以岫單薄的人生里實在太缺少與人來往的經驗,他把握不準,感覺有種手觸碰狐貍時,只拂過鋒毛細絨的發(fā)癢感覺。
羨澤自顧自道:“主要還是來給師尊送鞋子。上次把鞋子落在我那里了。”
她從芥子中拿出粗布包袱,并沒有打開,放在火盆旁邊。
鐘以岫又沒了聲音,半晌才道:“羨澤姑娘,對不住,那日我可能是昏倒了,或者是失了魂,才會、才會……我不是故意輕薄你,若是有什么事需要我為你”
羨澤卻道:“沒有,您只是忽然昏倒,嚇了我一跳,我趕緊抓著,才沒有磕到腦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您又一直在說胡話,總不能躺在地上,就把您拽到床上準備請醫(yī)修來�!�
鐘以岫在帷幔里頭被她的話嚇得神游四海,半晌才驚道:“我說了胡話?說了什么?”
羨澤正氣凜然道:“在夢里,您還在痛斥妖邪,說什么……我雖然殺了你,但你不能這樣對我……”
恰有一陣微風拂過帷幔,稍微掀開巴掌大的縫隙,羨澤看過去。鐘以岫站在幾層帷幔間的空隙里,面容被透過布料的光籠罩著,像是袖中寶玉,帳下瓷瓶。
但鐘以岫的表情不是尷尬或羞恥,而是微微蹙著眉頭,回憶中展露出躊躇、繾綣與一絲后悔來。羨澤愣住了,她第一次在他疏朗純真的臉上,看到往事的痕跡。
他明明是在罵對方妖邪,為何又會后悔呢?明明那時候他緊閉著眼睛滿是惱怒與屈辱,此刻為何會隱隱有些……不舍?
第28章
鐘以岫抿唇一笑:“我心里慶幸又高興。”
羨澤瞬間有種想要摸摸小海螺項鏈,
去探聽他心聲的沖動。但這畢竟是他心底極不光彩的舊事,她忍住了。
她明明理智上覺得,自己越多了解他的情況,
才能在暴露自己也會《悲問仙抄》的時候,
掌控局勢,
獲得主動。但情緒上,她再三證實他如清潭般澄澈的一眼可以望到底,
不忍心搬開潭底的唯一一塊石頭,
攪出他的不體面來。
鐘以岫忽然回過神來,
風歇后帷幔垂下,
二人只在迅速消失的縫隙中對視一眼,
他的聲音在白絹合攏時傳來:“可能是我回憶起舊事。應該、應該沒有說別的了吧……”
羨澤垂眼道:“沒了,就只是您很生氣�!�
鐘以岫沉默。
羨澤也不深究這個,繼續(xù)道:“不過我真以為您快死了,
怕得不行,
但很快一口氣又緩回來”
鐘以岫輕描淡寫道:“我雖然活著病弱,但暫時還死不了。不說這個,謝謝你扶著我,
還也送了鞋子,反倒是讓陸熾邑撞見,毀了你的清譽。”
羨澤笑:“既已入仙門,
便不必說什么清譽之類的詞�!�
他似乎在那頭靦腆的笑了一下:“總是對不住的,
給你招惹了麻煩�!庇旨奔钡溃骸拔宜蛡東西給你做賠禮”
她說著不用,但已經聽到鐘以岫飄遠的聲音,他再走過來的時候,
羨澤沒聽到腳步聲,先聽到珠玉落地聲。
似是帷幔里的人本來是要拿個什么東西給他,
但手一抖全撒落在地上,他慌手忙腳的撿起。
羨澤聽見里頭的兵荒馬亂,走進去掀開帷幔:“是什么東西掉了嗎?還好嗎?”
帷幔掀開,白光映入,就瞧見身材頎長的人半蹲下來正撿著滿地打滾的東珠,他竟然還只穿著一雙素襪,羨澤一瞬間都懷疑,這位師尊不會就這么一雙鞋吧?
地上是一顆顆拳頭大的東珠,他抱著個琉璃壇子,里頭裝了約莫幾十顆,撒了大半。
羨澤跟著一并撿起來,塞到壇子里,只是手一摸,卻不是尋常的東珠。
她低頭一瞧變愣住了。
這東珠一個個奇形怪狀,像是被人咬上一口。如此有特色的形狀,倒是跟她從寶囊中“抽卡”抽出來的一模一樣。
……這種東珠很常見嗎?
她道:“東珠怎么會是這個形狀?”
鐘以岫站直身子,比本來就挺拔的羨澤還要高半個頭還多,帷幔掀開,冷流穿堂,他寬袖吳帶當風,面頰像是被凍紅了,偏著頭不去看她,只是道:“像被人咬了一口的饅頭,是不是?”
羨澤喜歡他說話時候很稚拙的口吻,笑著點頭:“是�!�
“東海有位驕縱的……仙人,以東珠為食,但她只愛吃第一口,便全都咬了一口塞回蚌精肚子里,或者直接扔在海底。不過她胃口不大,幸好沒有禍害了整個東海的珍珠�!彼f這話的時候,面上露出幾不可見的笑意,手指撫過東珠上的缺口。
羨澤道:“師尊喜歡收集仙人剩飯?”
鐘以岫張了張嘴,面上微紅道:“……你或許覺不出來,這些東珠因被那仙人唇齒沾過,有幾絲她的氣息神韻,對我的病有些裨益。不過這種東珠并不常見,我也在四處搜尋�!�
羨澤垂眼,心里已經有了雛形:那個“睡完天都變了”應該就是鐘以岫,這些殘缺東珠也是他下單買的。而且墨經壇內提到“睡完天都變了”幾年不出來,最近高強度刷帖都符合他性格
不會鐘以岫下山去取的東西,就是這些東珠吧。
那她為什么會從寶囊中抽出這么多殘缺東珠?如果讓鐘以岫發(fā)現都是她的東西,會不會也懷疑她身懷異寶?
羨澤腦子亂轉的時候,他從她手中拿走了那顆東珠,道:“這些對我有妙處,但你應該不會喜歡,但這里有一顆品相極好的圓形東珠,沒有被仙人咬一口,我看你戴東珠耳飾,應該是喜歡的吧。”
說著,鐘以岫從琉璃壇中拿出一枚拳頭大小的完美東珠,遞給了她。
羨澤:“呃……這么大,我好像也不能串珠子做項鏈了,那就在屋里擺著吧。”
鐘以岫完全沒想到這一點,呆住了:“那、那你喜歡什么?”
羨澤泛紅的指尖托著那顆東珠,笑道:“我挺喜歡這個的,就來送一雙鞋子,就得了這樣的好東西,那你要多落下東西在我那兒,讓我做成生意才好�!�
鐘以岫將目光落在她指尖上,他目光很直白,就像凝視一朵花那般。她指尖有芍藥花瓣的顏色,讓鐘以岫想起幾日前,她手指被花刺破時,沁出血滴的味道。
那血滴落在了杯中。
簡直像是在下毒。
鐘以岫一貫不喜歡猜測別人,只當無事發(fā)生。但他心里又有些后悔:當年東海屠魔,便是他未能揣摩眾多仙門的惡意,才釀成大禍,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沒能長進,或許他應該點破,或質問她?
但后來很快,羨澤自己將毒飲下,面色如常,無事發(fā)生,似乎屋內也常有一些藥瓶,看來這毒對她未必是毒,他有些疑惑也沒有再提。
鐘以岫忽然道:“你知道,你指尖血中有劇毒嗎?”
羨澤:“?!”她抬起臉來,心驚肉跳。
但她迅速穩(wěn)住神態(tài),笑了笑:“我自己的身體,我怎么不知道呢?不過也不算是害人的毒,是我常年用藥積累在體內的一種麻藥�!�
鐘以岫面露緊張:“那當時你的血滴到了茶盅里,你喝了不要緊嗎?”
羨澤心慢慢往下沉,果然境界差得太遠,他很容易察覺端倪。她搖搖頭:“我身體常年也被疼痛纏繞,當時刺破手指沒發(fā)現,后來發(fā)現也心里嚇了一跳,趕緊自己喝掉了。那毒對我來說沒事的,反而因為是麻藥,能緩解我的疼痛�!�
鐘以岫松了口氣,他笑起來:“那太好了�!�
羨澤不明白:“什么?”
鐘以岫抿唇一笑:“我心里慶幸又高興,你沒有害人之心,我也沒有表現出戒備令人傷心,這真是太好了�!�
他笑瞇瞇的心情很好,手在琉璃壇中翻找,他的東西都很舊很破,難得她喜歡東珠,鐘以岫打算再找一顆漂亮的東珠送給她。
鐘以岫再找到一顆,低頭看她正要問她的病痛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羨澤愣愣的立在那里,嘴唇微張,似乎話都噎在喉嚨處,說不出來。
他一愣:“怎么了?可是我說錯了什么?”
羨澤搖頭,她垂下頭匆匆道:“無事。明日咱們在山門處見吧�!�
她走出去的很快很急,鐘以岫站出了帷幔,在沒有積雪的幾層臺階上翹首看著她,但她沒有回頭。
鐘以岫很想叫住她,他忽然覺得跟人在洞府門口聊聊天,天地山林都熱鬧了許多,或者他真應該請她進入屋內的,或許他也應該泡一壺茶和她多說幾句話。
但他嘴唇張了張,還是沒能叫出,只是目送著她走遠后御劍離開了。
羨澤不得不承認,鐘以岫敏銳又干凈,像一面鏡子照著她,羨澤忽然察覺了自己的模樣,面目含笑,渾身是刺。
就連江連星這樣的人,也會有全心全意依賴師母的時候。
但羨澤并不相信任何人,許多事她都愿意多想幾步,做好最壞的打算,也都會事事想著對自己有什么好處方便。
她并不覺得這樣不好,她內心是認同自己的行事風格的,因為她如今境況如此被動弱勢,沒有到達自己的安全與舒適區(qū),所以才如此,如果是她也是化神期大能,無人能傷她,她也愿意坦然澄明。
只不過被他這面鏡子照著,羨澤做不出慣性的反應,一瞬間有些……慌神。
羨澤回到屋中的時候,天色已晚,江連星在桌子上擺了餐食,他正坐在桌子后,一見到她便站起身來。
羨澤以為他是等她吃飯,便道:“一起吃吧�!�
江連星給她布菜:“我用過了,您吃吧。本來說是要下學后在山下等著接您的,但胡止說陸熾邑留了您談話,我又上山去找,卻沒找到……可是出了什么事?”
好好好,徒弟接師母放學是吧。
羨澤看他緊張的表情,笑道:“沒有,我根本沒聽他跟我大放厥詞,直接就從另一條山路走了。我吃不完,你也吃幾口。”
江連星只挑了拌菜里她不愛吃的蘿卜丁吃,躊躇著正要開口,羨澤知道他心細如發(fā),不想讓他想太多,喝了口湯,故意道:“陸熾邑發(fā)瘋了,還說要跟我雙修來著,這些天他若是來找我,你就讓他滾蛋�!�
果不其然,江連星劇烈的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羨澤拍拍他后背,他擺擺手卻停不下來,咳得青筋凸起差點到桌子下去,好半晌才咽了口水沙啞的憋出一句話:“……可需要徒兒去殺?*?
了他?或者……廢了他?”
羨澤搖搖頭:“他都快元嬰了,你倒是會夸下�?�。再說,他本性倒是不壞,就是腦子有病。啊,明天我要下山�!�
江連星臉色難辨,又清了清嗓子,搭在桌子上的手指攥緊了:“那位垂云君,真的會跟您一起去?”
“嗯。”
“那我也跟您一起去�!�
江連星正準備說出早就準備好的理由,就看到羨澤點頭:“好。正好你去幫我寄賣東珠,這東西不要被鐘以岫發(fā)現了,你偷偷拿到櫛比閣去�!�
江連星有些驚訝,但又露出一些笑意,似乎感覺到師母防范著鐘以岫,卻托付給他,說明還是親疏有別。
他重重點頭道:“我一定辦好。”
飯后,江連星擦桌子的時候,看到羨澤拆了頭發(fā),又坐在桌前,從虛空中的芥子空間中往外掏東西,她嘴里似乎還在抱怨道:“又是保底,又是保底!”
過了片刻,她終于拿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但是攤在掌心里看不清楚,她將燈挪過來一些,細細的瞧看。
江連星也有些好奇,靠近一些看過去,一看便呆住了。
羨澤掌心中,靜靜躺著一枚不過一寸多長的薄片甲殼,平整的像是一片魚鱗,有半圓形的水波紋與隱隱的金線,但是略顯黯淡脆硬。
她捏著湊的太靠近燈燭,忽然一只手伸過來,攥住她手指,沉聲道:“小心不要點著了。也千萬不要讓人見到�!�
羨澤抬起頭來。
江連星垂頭,將薄甲放在她掌心中,攥著她手指緊握著,硌的她手心都有些疼。她掙扎了一下,道:“你認識這是什么東西?”
第29章
他皺著眉頭:“伽薩教有上層的人來了。”
這是她到保底抽出來的東西,
名字很簡單,只寫了:[金色殘鱗][神品]。
……神品?!
江連星這才意識到自己攥著她的手,他連忙松開,
手指有些僵硬地曲著,
搖頭道:“具體是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它很珍貴,能救人性命�!�
前世,
他第一次在仙門大會后遭人暗算,
又因為魔氣泄露,
被懷疑成魔域來的細作,
被幾位名門正派的大弟子踩在地上,
剖開靈海,腸肚流了滿地,半死不活。元山書院的長老們,
為了不讓他的事鬧成丑聞,
準備將他扔下山崖時師母就及時趕到,拿這枚鱗片救了他的性命。
當時她救人心急,在一小撮人面前展露了這枚鱗片的存在。雖然絕大多數人都不認識這鱗片,
但后續(xù)還是引來了覬覦,甚至她死的時候,都有某人想要從她身上找到多的鱗片。
江連星不能說真話,
又只能把死去的師父搬出來,
道:“之前看您和師父在一起的時候用過。這應該真是能起死回生的神物,雖然不知道師母何處得來的,但不是萬難之時,
千萬不要用,如果要用,
也只能用在自己身上�!�
而不是浪費在他身上了。
“用?要怎么用?”羨澤抬起頭來。
具體的方法,江連星也不知道,他就記得上輩子半死的時候,羨澤將鱗片放在他掌心里,然后攥著他的手,有一絲靈力穿過鱗片,化作龐雜耀眼的金線纏在了他身上……
江連星大概講了講,羨澤眼睛一垂,將鱗片收了起來:“我知道了。這東西若是被人知曉,恐怕會給我招來禍患吧�!�
“是�!�
他這時候才注意到,羨澤手背上有幾個淡紅色的手指印,是他剛剛捏得太用力造成的。
跳躍的燈燭火光下,江連星垂眼看著她被他捏紅的手,忽然聽到羨澤聲音輕飄飄道:“強調讓我一定要用在自己身上,是怕我會給你用嗎?你覺得自己會死?”
江連星一怔,沒想到羨澤這么敏銳,但他不可能暴露自己重活一世的事,只是含混道:“我怕師母太心善,總想著救別人。”
羨澤臉上露出一個似笑似躲的擰巴表情,偏過頭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不過你也不會死的。”
……
第二天,要下山去閑豐集的弟子都三兩聚集在山門石階上,羨澤背負著艮山巨劍也去到山門,她以為自己到得夠早了,但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鐘以岫的身影。
他站在石柱后面的陰影里,竟然換了套內門弟子的淺月色衣袍,頭發(fā)也不再披散著而是束起來,看起來像個沒吃過苦的金樓玉閣公子。
鐘以岫想要作出一副隨意的樣子,斜靠著石柱,但又死命低著頭撥弄著手中的窄鏡,好像是忙著給誰發(fā)文帖似的,偶爾抬起頭來快速掃視一圈,又拽著衣袖略顯不安地垂下頭。
羨澤感覺他快因為尷尬緊張,變成日曬下脫水的蘑菇了,連忙帶著江連星快步走過去。
江連星和鐘以岫再次打了照面,鐘以岫似乎有些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江連星雖然從早上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但現在表現得比鐘以岫還成熟些,大衣柜事件就當完全沒發(fā)生過,拱手甚至還故作不知他是師尊,道:“岫師兄,叫我連星就是�!�
鐘以岫:“……嗯。”
他似乎覺得自己太冷淡,又絞盡腦汁補充了一句:“孩子又長高了�!�
江連星:“……”怎么又是長高。
他這個要當爹的口吻是什么啊?
鐘以岫看似冷漠,實際上羨澤已經注意到了他身側一只手緊緊攥著,緊張的胳膊都要發(fā)抖了。
這倆人都不說話了,一個看山一個看天,氛圍頓時有些尷尬。
羨澤打算跟鐘以岫聊聊天,緩解一下他的緊張,她剛開口問鐘以岫今天打算買什么,鐘以岫笑了笑打算掰著手指跟他盤點。
江連星忽然插嘴:“羨澤,別忘了咱們今日也要去買礦石”
他一插嘴,鐘以岫頓時覺得自己多余,更不好意思開口了,又低頭狂刷一片空白的墨經壇。
幸而刀竹桃和胡止很快就來了。
胡止對這位岫師兄還有些好奇,在羨澤引薦介紹后,也躬身行禮叫了聲師兄;刀竹桃則完全把鐘以岫當空氣或者說她基本把所有的男的都當空氣,只圍著羨澤看她穿的衣裙。
羨澤和江連星都沒穿弟子服,穿的是自己的衣衫,羨澤的衣裙比較素凈,只有腰帶墜著的香囊穗和發(fā)髻上的花朵是水紅色。
而江連星衣服顏色都是黯淡的深色,甚至不是那種能裝酷的黑色,而是深灰深褐色,再加上背上暗沉無光的素劍,更顯得他不出挑。
但他確實是身量拔長得快,衣袖短了一小截,他為了不顯寒酸則挽著衣袖。
閑豐集開始后要持續(xù)五六日,整個陵城都為此醒了過來,街道上滿是店鋪攤位,張燈結彩,法術驅動的彩條布幅像是魚群般在人們頭頂游過,地毯與貨架上擺著各類符文法器。
但不只是仙府生意,也有許多做酒樓客店餐食買賣的。賣兵器寶礦丹爐工巧,也有賣畫扇香粽銀鼓團巾,街邊既有仙草珍花配靈藥,也有紫蘇腌梅配木瓜。西狄人南疆人不少露面,甚至有些半妖魔修的蹤跡,真有種八荒爭湊,萬宗咸通,集四海珍奇的意味。
明心宗宗主鐘霄最擅長法陣結界,于是在最大的幾處市集驛站,半空中都有著好似垂簾絹紗的虛影,說是能壓制靈力,防止有人暴起亂殺。
空中也有些木鳥傀儡在飛翔巡邏,偶爾落到屋檐上時,引來許多喜鵲麻雀的排擠。
胡止見多識廣,走在最前面四處點評,刀竹桃一直挽著羨澤的胳膊走,只有江連星和鐘以岫走在了隊伍后面。
江連星好幾次看出來,鐘以岫很想跟羨澤搭話,但因為刀竹桃話密又活潑,他一直沒法開口,身量雖高,但卻沉默又局促的綴在后頭,時不時咳嗽幾聲。
江連星都有些懷疑自己當天在大衣柜里聽到的……這人真的是什么師尊嗎?
他也沉默了片刻,沒話找話對鐘以岫道:“岫師兄平時也是用劍嗎?”
鐘以岫正盯著旁邊攤位上的寶階糕,反應有些遲鈍:“嗯?啊,對……”他躲開眼神,說話聲音輕得跟蒲公英似的:“但我已經封劍多年,不大用了�!�
“為何?”江連星也純粹是沒話找話,不放在心上的多問一句。
鐘以岫卻又不說話了,半晌笑了笑:“差點殺錯了人�!�
江連星覺得奇特,這人不會撒謊,不會繞圈子,隨口問的話,他也只會答得真。
江連星抬起眼皮子打量鐘以岫的時候,鐘以岫正手里捏著攤子上的下品笛器,偷偷看羨澤的背影。那目光沒有其他男人看她背影時的打量,只有艷羨與親昵。
江連星垂下眼去,心里掙扎。
雖說他不樂意任何一個人靠近師母,但師母對鐘以岫卻有主動接近的態(tài)度。而且戈左未必會放棄找她,千鴻宮過些時日也會前來,說不定師母跟鐘以岫關系親近,反而能有個依靠,避開禍端……
幾個人正閑聊著,刀竹桃忽然被江連星拽走了,羨澤有些驚訝,就看到江連星皺眉低頭說了些什么,刀竹桃不大樂意,但還是跟他并排走在前頭了。
這樣一來,就變成鐘以岫和羨澤落在了最后。
鐘以岫走上來,羨澤回頭看他,又看了看刀竹桃和江連星,笑道:“年輕孩子們還是愛湊在一起。”
鐘以岫站在她身側,理所應當道:“你也是年輕呀�!�
羨澤笑起來:“這話我愛聽。”
刀竹桃用胳膊肘戳了戳江連星,臉色難得嚴峻,壓低聲音道:“你真瞧見了戴三層銀冠的紫云谷人,一直盯著我看?”
江連星確實看到了,有幾位戴銀冠的紫云谷女人瞧見刀竹桃之后臉色大變,他了解紫云谷的品級位階,三層銀冠少說是長老,恐怕要有人來抓刀竹桃了。
他支走刀竹桃,一是為了讓鐘以岫能跟師母說上幾句話,二就是怕刀竹桃牽扯什么臟事,別不小心害了師母遭殃。
江連星沒有回頭,就聽到身后傳來鐘以岫隱約的說話聲,雖聽不清楚內容,但他才知道這位師尊見著羨澤,能說這么多話。
“……后來又去明坡上練劍了,我在翩霜峰都能瞧見。只可惜種的蒲葦被你們削得像是被狗啃了似的,大不好看了�!�
羨澤理直氣壯:“黃長老介紹說可以去那邊練劍。我不知道那是你種的,以為都是野坡�!�
想來黃長老跟鐘以岫不對付,應該是那老頭故意讓毛頭弟子過去攪得一團亂。
但鐘以岫不算抱怨,只是又道:“我能瞧得見你們練劍,你那……友人,看得出來劍法詭譎,很是厲害,不像這個年紀能使出來的,像是有個憤世嫉俗又冷靜堅韌的人教給他的。只是練多了恐怕容易鉆牛角尖。不知道師承是誰?”
羨澤心道,江連星本來就容易鉆牛角尖,而且長大了遲早會憤世嫉俗。
不過說到師承,羨澤回想起劍圣前夫葛朔時,耳邊像是總有著爽朗的笑聲,有“白馬奮蹄急,秋風掃落葉”的灑脫之感,似乎跟江連星所用的劍法風格大相徑庭。
而且,能讓垂云君說劍法厲害,那恐怕是真的很有本事了。
可不應該啊。原著中不是說江連星小時候就是不顯眼的石頭泥巴,經歷許多磋磨才露出光來,這會兒怎么就會厲害的劍法了?
羨澤笑了笑,含混道:“他打小在外面瞎混,學雜了�!�
一行人邊逛邊走,到賣礦石金鐵的巷子時,除了江連星每個人手里都捧上了吃食。
鐘以岫和羨澤手里都捧了陶盞盛裝的荔枝冰酥。這還是他看了半天但并不開口,羨澤主動買了兩碗。
只不過鐘以岫手頭那盞半點未融,被挖掉了個尖尖;羨澤手里的化成了湯水,鐘以岫伸手給她點了一下陶盞,冰花涌動,那湯水又重新化作蓬松冰酥。
刀竹桃神色匆匆說見到了自己某個姨姨,說去打聲招呼。
江連星則去了櫛比閣,幫忙把羨澤要賣的東珠寄送過去。
只剩下胡止、羨澤和鐘以岫繼續(xù)逛。
艮山巨劍畢竟不是什么寶劍神鐵,胡止只挑了幾十塊純度更高的煉石精鐵,又買了淬火用的猊妖油和瀝青。
本來要回山上去重鑄,鐘以岫卻搖搖頭:“宗門內的火窯工具,都擅長煉作精細靈巧的窄劍,若是重鑄大刀寬刃,再加之你們汝南劍宗的粉末冶金與摺疊鍛造,需以重錘烈焰,山下的高爐反而更合適�!�
胡止沒想到這位師兄如何懂刀劍,也點了點頭,決定直接租借這條礦石金鐵巷子盡頭的烈火高爐。
凡間就是講究火猛力大,高爐的門才剛進去,就烤得她臉上生疼。胡止面色一正,將他那富家公子哥似的錦緞衣袍一脫,露出驚人的臂膀,赤著上身將艮山巨劍放在爐中。
羨澤真見識到了什么叫穿衣顯瘦脫衣有肉,胡止那文弱又有小胡子的臉,配著火爐紅光下鼓脹的肌肉,讓她都有種娃娃頭插在金剛羅漢身上的錯覺。
羨澤謝過他。胡止謹慎的沒在鐘以岫面前提及夾沙蓬萊金,就擺擺手道:“汝南劍宗的傳承,我是最邊緣的,你不嫌棄才是我的榮幸�!�
宗主都未必能用得上的極品珍寶,卻此刻能讓他在嘈雜市集中用去鍛造一把狂野的刀,胡止不興奮期待是假的。
胡止閉門鑄劍,說是最快也要夜里,甚至可能今天就不回宗門了。
羨澤趁著這段時間,去幫鐘以岫去取東西。
果然,鐘以岫說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她寄存東珠的櫛比閣。
二人同行,鐘以岫頓時放松多了,他也終于顯露出好奇,因為多年不出山,剛剛吃的那碗荔枝冰酥,都能讓他驚喜稱奇。
羨澤沒想到一碗尋常的甜食要他這么念念不忘,就說開口要再替他買一碗,他漲紅臉連忙拒絕:“不用!只是、只是回頭不一定有機會下山來吃……”
懂了,這荔枝冰酥不能外賣,只能來現買,以這位師尊的社恐,下一次下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羨澤笑:“下次閑豐集,我們再來就是。你要是實在怕,我就給你打包帶回去�!�
鐘以岫聽到下次,嘴角先彎起來,這才又道:“……唔。到時候再說吧�!�
羨澤也開始購物,先是為江連星買了個中等大小的芥子囊。
他連這種基本的法器都沒有,平日里總是不方便。
她也想買個劍穗,送給江連星,也是感謝他陪她練劍。再說身上沒有一件好東西,顯得他太像個丑小鴨。
她挑了個水藍色的,帶波紋斑卵石,石頭透亮便宜,打的繩結絡子卻很精美。羨澤付了錢之后剛要給鐘以岫也看看,卻瞧見鐘以岫仰頭看著天光,面色沉沉。
正巧有風穿街而過,攪起旋風,他和她衣擺也時而紛飛時而貼在腿肚上。
“怎么了?”羨澤看他眼瞳瞇起來,是難得一見的肅然。
鐘以岫低下頭:“有白羽金隼施以隱身,正在空中游蕩。是西狄人的靈寵。”
羨澤道:“閑豐集不是不忌來處嗎?我剛剛就瞧見一些西狄商販。”
鐘以岫卻搖搖頭:“白羽金隼不是尋常靈寵,是伽薩教護法愛用的靈寵,隱身后連陸熾邑的傀儡木鳥都察覺不出征兆,少說靈藥喂養(yǎng)七八十年了。伽薩教有上層的人來了�!�
羨澤心里一跳,她聽到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戈左”,嘴上卻道:“為什么會來陵城?是跟明心宗有關?”
鐘以岫:“或許吧。不過鐘霄在天空中布下了月裳帷,咱們去櫛比閣吧。”
第30章
江連星現在也開始好奇,為什么戈左要捉他了。
……
櫛比閣的手續(xù)很簡單,
江連星拿著薄絹做的單據走出來,那上頭的文字會隨著賣出而發(fā)生變化,寄存人需要拿著來取出貨款。
江連星在寄送東珠時,
就已經察覺到了些不對勁。
這附近巡邏的傀儡木鳥已經所剩無幾,
偶爾看到街邊角落里有些木屑碎塊,
也不知道是否是被人打下來的。
江連星貼身收著單據,走出櫛比閣之后卻沒有直接去找?guī)熌福?br />
而是完全往反方向走,
故意走走停停。
他察覺到了一些黏在他身上的目光,
立刻去繞遠路,
走入巷道中。
果不其然,
巷道走了一半,他就瞧見了巷尾的人影,也聽到了屋檐上的腳步聲。江連星故作沒有發(fā)現,
垂頭把玩著窄鏡,
走到一處稍微寬闊的巷中位置,猛地擰身,抬腳蹬在墻壁上,
浮身而起!
他腦袋才露出屋檐,見到陽光,心中一驚
兩側屋檐上竟然立著四五個西狄打扮的男男女女,
春光大好的時節(jié),
個個捂著毛領,甚至肩膀掛著獸首。為首一人怒喝一聲“嗒!”,手中半彎寬刀朝他肩膀劈去。
江連星手指在屋瓦上一摁,
擺身讓開,他沒有拔|出劍,
反而從袖中掏出一枚符文,往身上貼,人如同壁虎般身形粘在墻上,快速順著巷道墻壁游移。
但巷中兩頭都逼近了人來,其中一位壯漢打了個呼哨,腳下重重一踏,數塊磚石飛起朝江連星甩飛過去。
對方一出手,江連星都猜到目的為了逼他拔劍。他若是個愣頭青弟子,在兩難之境肯定會拔|出最熟悉最仰仗的劍來。
但他堅決不會傻到在窄巷中舞劍,到時候揮打不開處處受控,人家只要跟師母上次那樣,拽住他腦袋往卡在墻中的劍上一送,他絕對沒命。
江連星腳步簡直像是倒登空中階梯似的,人如日晷的一線影子在墻上打了個盤旋,手在暗處捏起幾個看起來啞炮似的火訣。
那火訣像是三兩個蔫壞的摔炮,飛出去,輕巧落在了幾人毛領頭發(fā)中,而后噌的竄起火光帶爆炸,黑霧紅光炸起,籠罩住他們門面。
屋檐上有個背著手的三十多歲西狄女護法看得真切,輕笑著用西狄話道:“明心宗真能出這種下三路精怪?全是市井械斗、散修廝殺時屢試不爽的招,一個筑基孩子,打的那幾個結晶期老東西眼都睜不開”
但真令人驚訝的不是他的招數,而是他面上冷靜到游刃有余的神態(tài)。
而下一秒,他朝著一側墻磚猛然灌注靈力,以掌化勁拍碎墻磚,煙塵四起,驚起墻另一面的商鋪內陣陣尖叫,江連星身影也轉瞬消失。
其余人立刻要追上街去,轉頭看她的意思:“護法!”
女護法揮揮手,幾個人跑去街上,但她卻站著不動,對身邊兩三個人比了另一個方向的手勢。
果然,大隊人馬趁亂追出去之后,剛剛墻壁倒塌的商鋪西側小門被推開,一人影似是仆從般垂首挎著竹筐往外走去。
如果不是這女護法也是老油條,一般人絕對發(fā)現不了他的身影。
女護法咧嘴笑起來,跨步跳上他頭頂的屋檐,朝著他的背影打了個呼哨。
江連星猛地回過頭去,就瞧見了那女護法|正立在屋頂,慢條斯理將皮腰帶上綁著的繩索放開些。
他心里一沉:……對面也是高手。
不只是修為高得多,對廝殺打架也是個中老手。
既已經暴露,江連星沒有掩飾的必要,猛地將竹籃朝她甩去,其中大量炭塊再次被他火訣炸飛,江連星知道對方人多勢眾,基本修為又都比他高,站著打才是蠢
身后刀風劈碎磚石,橫掃屋檐,瓦片都像是打寒戰(zhàn)的牙齒般上下碰撞,江連星步伐輕靈,飛身竄出巷道往人多的主街上而去。
他剛剛沖到街上,忽然愣住,腳下也像是被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