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本該戌時初關(guān)閉的城門此時依舊大敞,守城吏一個個魂不守舍地看向十三條天街的方向,心中盤算下值后還能否趕得急與家人同去燈會。
就在他們晃神的時候,一道影子倏地閃過,掛在城門上的九盞龍燈忽閃了一下,再亮起來的時候,燈火所及之處不見半個影子。
只有城門陰影處,留下了幾滴暗色血漬。
與此同時,一身單薄素白襖裙的少女伶仃立在晉陽侯府側(cè)門,天上細(xì)碎的雪粒灑落,她睫毛上染了層薄薄的雪,掩住了她眼中的惶惑不安。
門房離開大約半刻鐘才匆匆回來,身后還跟了位面容冷肅的中年婦人。
那婦人見到季嬋的時候,眉頭不由皺了皺,邁步上前,語氣顯得十分冷硬:“大姑娘,你怎么來了?”
“錢媽媽,今日是父親壽辰,我想……”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錢媽媽打斷,對方語氣中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大姑娘,你明知今日是侯爺壽辰,為何還來打擾?難不成是想攪亂侯爺?shù)纳窖�?�?br />
季嬋一哽,輕聲說:“我只是想見父親一面,與他說幾句話�!�
“不必了,姑娘還是牢記自己的身份,你和我們侯府可沒有半分關(guān)系,侯爺是萬不會見你的�!彼f完就想走,這時對面卻迎來一個圓臉的丫鬟。
季嬋記得這丫鬟,是那位繼夫人薛氏帶來的貼身丫鬟,似乎叫春禾。
春禾走到兩人面前,打量了季嬋幾眼,才轉(zhuǎn)過頭問錢媽媽:“錢媽媽這是在做什么?”
錢媽媽陪著笑臉解釋道:“還不是大姑娘,非要見侯爺,現(xiàn)在侯爺哪有空見她�!�
“原來是這樣�!贝汉逃醚凵覓吡搜奂緥龋砰_口,“今日侯爺確實很忙,不過我可以先帶姑娘進(jìn)府再行通報,若是侯爺不愿意見,姑娘就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上一眼,磕個頭,如此也算是全了侯爺與姑娘多年的父女之情,這樣可好?”
季嬋咬了咬下唇,卻感覺不到痛楚,她聽到自己回答:“好�!�
春禾笑笑,轉(zhuǎn)過身的時候語氣突然有些嚴(yán)厲地對錢媽媽道:“這府里的大姑娘是我們家姑娘,而不是旁的什么人,錢媽媽往后還是要謹(jǐn)慎些�!�
“是、是,瞧老奴這腦子,果真是不好用�!卞X媽媽連連低頭陪笑不敢再多言。
季嬋沉默地看著這一幕,她至今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落到這個地步的?
十幾日前,她還是晉陽侯的嫡長女,可轉(zhuǎn)眼,就有一個自稱十八年前是她母親貼身丫鬟的人上門,說她并非是侯爺?shù)难},而是多年前先侯夫人與人私通生下的女干生子。
她父親一開始并未相信,只讓人把那所謂的丫鬟趕走,直至薛氏出言勸說,讓他一定要查出真相,免得污了先夫人名節(jié)。
他們先是找人證實了那丫鬟的身份,又在那丫鬟的指點下找到了為她母親接生的穩(wěn)婆,那穩(wěn)婆一口咬定她出生時早產(chǎn),卻并非早產(chǎn)之相。
只憑這些不知來歷的人的幾句污蔑,她父親的臉頓時就變了顏色。
卻不曾想過,母親生她時早產(chǎn),不過是因為知道了他出征在外遇襲,受驚所致。
再后來,他們布置怎地又找到了幾個外祖父家尚未敗落時在府里伺候的下人,那些人信誓旦旦地說見過她母親婚前與外男私會。
這些人就像是唱戲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一人一句話,輕易將她母親生前的名聲毀得干干凈凈。
而她這個侯府嫡女,便成了她母親對侯爺不忠的證據(jù)。
五日前,她被趕出侯府,出府前,薛氏居高臨下地對她說,她父親念著多年養(yǎng)育之情,不愿意繼續(xù)追究,望她務(wù)必要牢記侯府恩德。
季嬋無論如何都不能替母親接下這般大的罪名,她想著今日是父親生辰,以往的許多年,都是母親陪著父親過生辰,或許今日他會念及與母親的情誼重查此事。
青禾將她帶去花園回廊處候著,便直奔園中燈火明亮處。
季嬋望著遠(yuǎn)處燈火,忽然想起去年,園中也是掛滿了花燈,母親在她的央求下陪她一同猜燈謎。
不過一年光景,外祖全家流放,母親病逝,而她需要站在侯府等著旁人通傳。
只踟躕了片刻,季嬋便邁步朝那燈火處而去。越是走近,女子嬉鬧聲便越是清晰。
季嬋走到假山旁停下了腳步,她見到了不遠(yuǎn)處正在陪著薛氏與薛氏帶來的一雙兒女猜燈謎的父親。
薛昭手中提著一盞花燈,立于她父親左側(cè)。
而薛瀅則站在她父親右側(cè),甚至還親昵地挽著她父親的手臂。
四個人站在花燈前說說笑笑,薛瀅一聲聲叫著父親,仿若真的一家人。
一家人?
季嬋心頭忽地一窒,死死盯著站在她父親身旁的薛昭與薛瀅。
以往她與薛氏的一對兒女鮮少見面,故而從未留意,如今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兩人的側(cè)臉與父親如此相像!尤其是薛昭。
而薛氏能容許薛瀅與她父親如此親近,除了他們是親生父女,還有別的解釋嗎?
她終于知道為什么母親去后不過三個月,薛氏就能入門,還能帶著她的一雙兒女一同嫁進(jìn)侯府。
或許,她也該明白為什么自己會落得如此下場了。她甚至開始懷疑,外祖父全家被流放后母親突然重病不治,是真的生病了嗎?
季嬋感覺身體越來越冷,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從來沒有了解過父親。
小時候,她找父親陪她玩,父親總說忙,原來并非沒空,只是他心愛的女兒不是自己。
季嬋沒有再看下去,從來時的路安靜離開。
來時在心中醞釀了許久的話也都散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扣在母親身上的那些罪名,說不得就是父親為了薛氏一手炮制的。
季嬋離去后大約一刻鐘,青禾才去回廊處找人,卻發(fā)現(xiàn)人已不見蹤影。
她去門房那問了一嘴,才知道季嬋早就走了。
她將消息悄聲告知了坐在石亭里看女兒猜燈謎的薛氏,薛氏眸光微轉(zhuǎn),低聲與身旁長子薛昭說了幾句話,薛昭便起身離開了。
季嬋走出晉陽侯府,回頭看向侯府緊閉的朱紅大門,終是垂下了肩膀。
她問自己,就是猜到了那些所謂的真相又有什么用呢?她能做什么?
能為她做主的外祖父與舅舅都被流放了,母親不在了,她只剩下一個人。
就算她將真相告訴這上京的人,就會有人相信嗎?沒有人信,她甚至沒有證據(jù)。
今夜的雪越下越大了。
季嬋如行尸走肉般從熱鬧的人群中穿過,因為穿的單薄,她的手腳都被凍僵了,她卻像是毫無察覺一般朝著昌平坊的方向走去。
她被趕出侯府后,就住在昌平坊的一間小鋪子里,那小鋪子還是去歲母親送她的。
離開侯府時,母親的東西他們一件都沒讓她拿走,若非那鋪子經(jīng)過了官府,正式落在她名下,她如今怕是連棲身之所都沒有。
昌平坊距離侯府有半個多時辰的腳程,幸而今日是上元節(jié),沒有宵禁。
季嬋橫穿過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天街,又穿過永平坊,終于漸漸聽不到那嘈雜的人聲,只能聽到鞋底踩在雪上的咯吱聲。
不知何時,白雪已經(jīng)將地面都遮住了,長長的一條路,只留下了她的腳印。
越往昌平坊的方向走,燈火便越稀疏,幸而今夜有雪,照亮了腳下的路。
只要再穿過安平坊,便能看到昌平坊了,季嬋停下腳步歇了歇,將雙手?jǐn)n在嘴邊呼了幾口氣,暖了暖已經(jīng)冷的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
稍緩和了片刻,她又繼續(xù)朝昌平坊走去,途徑一處小巷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了沉重的呼吸聲,那聲音距離她并不遠(yuǎn),似乎就在巷子里,像是野獸在喘息。
然而還沒等她細(xì)想,一聲尖利嘶吼劃破黑夜,距離她不遠(yuǎn)的一處宅院中,突然發(fā)出駭人聲音,隨即幾道身影沖天而起,刀光閃爍。
季嬋聽到有人在喊:“那煞鬼朝東邊去了�!�
那宅子的東面正是如今季嬋所在的方位,她心中慌亂,尚不知該如何是好,已經(jīng)感覺到一股腥風(fēng)自腦后而來。
跟著過來的是數(shù)道流星般的箭矢,其中一箭在她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直直從后心穿透她胸口。
下一刻,煞鬼便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著南邊去了,遠(yuǎn)處追在那只鬼怪身后的人便也轉(zhuǎn)向跟了過去。
倒在地上的時候,季嬋隱約看到一個拿著弓的身影在屋頂停留片刻,似在看她的方向。
她聽到有人說:“薛大人,那鬼物似遁逃了……”
那道身影轉(zhuǎn)瞬消失。
季嬋趴在地上,讓人幾近崩潰的劇烈疼痛讓她幾乎絕望,姓薛……原來他們根本不想她活著,可她不想死。
她的手用力抓著地,身體一點一點往前挪,季嬋腦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她不想放棄。
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疼痛似乎在消退,可她已經(jīng)虛弱到連呼吸都無法繼續(xù)了。
直至身體被巷子里的黑暗籠罩,她艱難的抬起頭,正對上一雙血紅的獸瞳。
[2]第
2
章:我叫阿纏,纏綿的纏
在那雙獸瞳的注視下,季嬋的力氣用盡,她的臉貼在地上,聲音幾不可聞:“你……是要吃了我嗎?”
暗處依舊只有粗重的呼吸聲,那雙駭人的獸瞳也并無變化。
“那就來吃我吧,總比就這樣死在這里要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呢喃著,“我就是有點怕疼�!�
在讓人窒息的沉默中,她突然聽到了一道柔婉惑人的女聲:“我不吃人�!�
聲音毫無疑問來自于隱沒在黑暗中的獸瞳的主人。
“你、你是妖?”
只有傳說中的妖,才會說人話,才會變成人。
“是�!�
“你怎么、怎么會來上京呢?被人發(fā)現(xiàn),你會死的。”季嬋蜷縮在地上,瀕臨死亡帶來的恐懼,似乎隨著出現(xiàn)在她身邊的這個妖怪淡去了很多。
“我來討封�!�
季嬋依稀記得,自己看過的志怪傳說中,妖向人討封成功,就可以變成人類的樣子。
“原來你想變成人,你可以……向我討封�!�
“為什么,我是妖,你不怕嗎?”那好聽的聲音里帶著疑惑。
季嬋的眼睛無神地看著眼前飄落的雪粒:“妖有什么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人,是人心。
黑暗中的聲音頓了頓,突然問:“我像人嗎?”
“像,你比他們都像人。”
這句話說完,季嬋已經(jīng)用盡了所有力氣,然而黑暗中,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她聽到聲音的主人嘆息了一聲:“可惜,我八尾盡斷,沒辦法變成人了。”
討封之事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她會對眼前這名瀕死的女子說,也只是想在死前找個人說說話而已。討封于她而言,只是一個執(zhí)念罷了。
“怎么……會?”季嬋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不甘,她什么都做不了,連死前想幫別人一把,也失敗了。
“我也要死了�!蹦锹曇粽f。
她奔逃萬里來了大夏的上京,這里根本沒有讓她活下去的辦法,她闖進(jìn)城中,依舊只能等死,只是沒想到死前竟然還能有個人類陪著。
在季嬋看不到的黑暗中,一只沒有尾巴,滿身都是深可見骨的傷痕的狐妖安靜地趴伏在地。她的身體已經(jīng)破敗不堪,堅持不下去了。
雪落在她身上,很快就被她流出的血浸染。
“能一同死在這里,或許這就是你們?nèi)祟愓f的緣分�!�
季嬋似被她話語中那抹微小的驚喜所感染,不自覺地扯了下唇角。
是啊,有人陪著一同死,也算是緣分了。
“你為什么、會八尾盡斷?”
“因為輕信了不該信的人,你呢?”
“可能是我父親,不想我活著�!�
一人一妖再一次沉默了,被信任的人背叛,被至親背叛,聽起來都很可悲。
只短短說了一句話,季嬋便吐了一口血,她漸漸看不見眼前的雪了。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可心中還是不甘,不甘就這樣輕易的死了,不甘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她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看過的那本志怪傳說:“我聽說、聽說鬼怪可以奪舍人類,從此在對方的身體里活下去,是真的嗎?”
“是真的,但很難,這樣的惡事天道不容�!�
“如果、如果是自愿的呢?”季嬋語氣突然急促,“如果我把我的身體給你,你能活下去嗎?”
“……或許吧�!痹S久,聲音才響起。
季嬋彎唇笑了笑:“好,我把這身骨肉留給你。我死后,你替我活下去吧�!�
“為什么?”聲音里是濃濃的不解。
“你說了,我們有緣。我們不能都死在這里,總有一個人要活下去,我希望、那個人是你。如果、如果你能活下去,能幫我和我娘報仇嗎?”
“……好。”她如果真的奪舍眼前的人類,或許真的如對方所說,能夠活下去。
她是天生的八尾狐,神魂強(qiáng)大,進(jìn)入孱弱的人類身體后,殘余的力量是可以修復(fù)對方肉身的。
她也不知,答應(yīng)了對方,自己將來要面對什么�?扇绻芑钪l想死呢?
聽到她的回答,季嬋是想笑的,但是她的臉已經(jīng)僵了。
她說:“我叫季嬋,四季的季,嬋娟的嬋,這個名字是我娘取的,我很喜歡,往后就借給你用。”
“好,等我替你報了仇,就把你的名字還給你。”
“謝謝……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纏,纏綿的纏,我沒有姓氏�!�
“阿纏……”
季嬋輕輕的叫了一聲,然后,再無聲息。
當(dāng)季嬋身上最后一絲生氣散去的瞬間,黑暗中的獸瞳突然黯淡下來,一道青光自狐妖殘敗的身體中脫出,沖入季嬋體內(nèi)。
天上憑空響起一道悶雷,隨后雷聲不止。
如阿纏說的那般,奪舍有違天理,尤其在這上京,人道昌隆之地,想要以妖為人,天道不容。
若非季嬋自愿將身體給她,或許在奪舍的瞬間,她就會死在天雷之下。
進(jìn)入季嬋的身體后,虛弱感與劇痛瞬間侵蝕了她的意識,耳邊隆隆雷聲不止,像是隨時會撕碎她的魂魄。
但最終,那雷聲也只是在天上炸響,并未落下。
皇城,通天塔頂,正在觀測天象,為大夏皇朝占卜今年吉運的司天監(jiān)眾人聽到雷聲后臉色頓時大變。
監(jiān)正即刻將手中監(jiān)天盤遞給一旁神情慌亂的監(jiān)丞,吩咐道:“快將監(jiān)天盤送去明鏡司指揮使手上,告訴他有大妖進(jìn)城,引動天象�!�
“是,大人。”那名監(jiān)丞雙手捧著監(jiān)天盤匆匆離去。
明鏡司乃是大夏開國皇帝一手創(chuàng)立,由其同胞兄長明王統(tǒng)領(lǐng)。
大夏皇朝立國千載,明鏡司代代相傳,歷代司主皆出自皇室,封號明王。
那監(jiān)丞跌跌撞撞來到明鏡司衙門,報上名后指名要見指揮使,卻聽值守司衛(wèi)遲疑道:“今夜皇城內(nèi)圣人大宴群臣,指揮使赴宴去了�!�
監(jiān)丞的心頓時涼了一截,監(jiān)正口中的大妖,修為怕是至少四境。
天下修士以五境為尊,明鏡司的司主明王便是五境,指揮使如今是四境巔峰,明王不在,只有他去才是最穩(wěn)妥的。
今夜是王朝氣運匯聚之日,若是動靜鬧大驚動了圣人,恐怕誰都落不得好。
“那該如何是好,除了指揮使外,還有哪位大人在?”
值守司衛(wèi)回道:“鎮(zhèn)撫使大人還在衙門�!�
“哪位鎮(zhèn)撫使?”
明鏡司四位鎮(zhèn)撫使,鎮(zhèn)壓九州各地詭譎之亂,修為各個不俗,若是有一位在倒也勉強(qiáng)可以。
“白休命白大人。”
聽聞是這位鎮(zhèn)撫使,監(jiān)丞的心徹底落了下來,趕忙道:“白大人竟然在,煩請立刻通報�!�
見那值守司衛(wèi)匆匆離去,監(jiān)丞心中疑惑,今夜上元宮宴,這位白大人怎么沒有與明王一同參宴?
白是皇姓,這位年紀(jì)輕輕便位列鎮(zhèn)撫使的白大人自然也出自宗室,甚至有傳言說他是被明王撫養(yǎng)長大,將來很可能會繼承明王爵位。
五年前白休命空降鎮(zhèn)撫使之位,一開始還有許多人不服,后來他在渭水河畔一刀斬殺作亂的四境黑龍,那些聲音才終于消失。
這位白大人之前一直坐鎮(zhèn)幽州,如今算算,也到了輪值的時候。
這些念頭飛快在監(jiān)丞腦中閃過,沒讓他等多久,那名值守司衛(wèi)便回來了:“大人請跟我來�!�
他帶著監(jiān)丞向明鏡司衙門正堂走去。
還沒等他們走近,一道身影便緩緩走出衙門正堂,這人看著過分年輕且容貌俊美異常,一雙桃花眼看人的時候天生帶著幾分溫柔,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他頭束金冠,身披黑色大氅,底下大紅色的官袍隨著走動只能窺得一片衣角。
監(jiān)丞不敢多看,見到白休命出來后便立刻俯身行禮:“白大人,下官司天監(jiān)監(jiān)丞,奉監(jiān)正之命前來通報,有大妖入城,引動天象。”
“位置�!�
監(jiān)丞雙手奉上監(jiān)天盤:“這是監(jiān)正讓下官給大人的�!�
白休命伸手接過顯得有些破舊的監(jiān)天盤,食指指環(huán)磕在木質(zhì)的盤身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他垂眸看向監(jiān)天盤,上面黑白紅三根指針,紅色的那根指針移位,指向的應(yīng)該就是入城的大妖位置。
“點人�!卑仔菝_口。
四周立刻有數(shù)人應(yīng)下:“是。”
那監(jiān)丞被嚇了一跳,左右看了看,也沒看到說話的人都在哪里。
不過片刻功夫,便有數(shù)十名明鏡司衛(wèi)蓄勢待發(fā)。
白休命騎上下屬牽來的龍血馬前,還吩咐人將監(jiān)丞護(hù)送回去。
明鏡司的龍血馬自天街橫穿而過,周圍百姓紛紛讓路,也無人敢跟上去一探究竟。
以龍血馬的腳程,不過奔襲一刻鐘不到,便已經(jīng)尋到了大妖停留之地。
十幾匹馬停在安平坊,眾人下馬,悄無聲息地潛入坊中,白休命則邁步朝著指針指向的位置走去。
黑黢黢的巷子并不能擋住修士的目光,只一眼,白休命就看清了巷中景象。
一人一妖倒在一處,那妖氣息全無,倒是蜷縮在它身旁的人,似乎還活著,那人手邊,有一根沾了血的箭矢。
在神魂修補(bǔ)完破碎的心臟后身體依舊虛弱,阿纏已經(jīng)沒有了多余的力氣。人類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孱弱,尤其是季嬋這樣無法修煉的普通人類。
她現(xiàn)在起不了身,只能湊都在自己原本的身體旁取暖。
突然,她聽到了一道沉穩(wěn)的腳步聲,有人來了。
[3]第
3
章:你真的是季嬋嗎?
阿纏睜開眼,睫毛微顫,在簌簌落雪中,一雙烏皮靴出現(xiàn)在她視線中。
還未等她出聲,一把未出鞘的長刀抵在她脖頸處,刀鞘上沒有完全打磨掉的鱗片幾乎剛碰到她,就將她頸側(cè)割出了血。
“名字?”頭頂?shù)穆曇艉途彽痛迹绻前训稕]有抵在她脖子上,阿纏會覺得這是個溫柔的男人。
“阿……季嬋�!�
“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家在昌平坊,我只是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這里�!�
屬于季嬋的記憶在奪舍之后就直接灌入阿纏腦中,那是完完整整的屬于另一個人短暫的一輩子,也是她能替代季嬋活下去的關(guān)鍵。
阿纏很快捕捉了今晚的記憶,用來應(yīng)付面前的人。
“說說,發(fā)生了什么?”
躺在地上被人逼問的感覺不太好,但身旁的男人根本沒有移開刀的打算,她只能繼續(xù)維持這個姿勢,順從地回答他的問話。
“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附近有人在捉鬼,那只鬼沖我過來的時候,一支箭飛了過來……傷到了我�!�
傷口已經(jīng)好了,她本不該說這些多余的話,但是這一身白襖太顯眼,胸口處還洇著大片的血漬,想糊弄過去都不行。
白休命的目光隨著她的話下移,落在了她心臟處,隨即又看向一旁的箭矢,是官制,看制式似乎來自于刑部。
“繼續(xù)說。”
“我爬到巷子里,就看到了她�!�
“你和它說話了?”
“我以為自己快死了,又以為她會吃了我,就說了一句,誰知她回應(yīng)了我�!�
“說了什么?”
“她說自己不吃人,還問了我的名字,就沒了聲息�!�
頭頂響起一聲嗤笑,那把隨時威脅她生命的刀終于移開,站著的男人半蹲在她面前,黑色的大氅垂落在地,沾上了雪。
阿纏抽空想著,它看起來真暖和。
以前她從來都不會感覺到冷,她的皮毛不但漂亮還很保暖,現(xiàn)在她卻冷得發(fā)抖。
做人可真不容易。
“膽子不小,敢騙本官�!边@句尤猶帶一絲笑意的話語在她耳邊響起的下一刻,一只手如鐵鉗一般掐住她脖子,強(qiáng)迫她將臉抬了起來,阿纏不得不與之對視。
入眼的是一張分外俊美的臉,就像是被上天精雕細(xì)琢過,在她熟識的妖與人中,至少也排得上前三。
她這人最是挑剔,一貫喜歡好看的人,也因此吃足了虧。眼前這個,怕是也不好惹。
男人長了一雙溫柔的眼睛,垂眸看向她的時候,眼中仿佛有繾綣的流光劃過,然而他手上的動作卻一點都不輕,只是片刻,阿纏就眼前發(fā)黑,幾乎要喘不上氣。
她拼命抓著對方的手想要掙脫,卻根本無法撼動他分毫。
白休命就這樣看著她,直到她掙扎的力度變?nèi)酰艑⑹炙砷_幾分,再度開口:“本官再問一遍,它對你說了什么?”
“她向我討封,但是失敗了。她還說自己是一只八尾狐�!�
“八尾狐?”白休命眸光一閃,突然出聲,“封旸。”
“屬下在�!�
名叫封旸的男人不知從何處出現(xiàn),半跪在地,垂頭等著聽主子吩咐。
“讓人過來驗尸�!�
“是。”
很快就上來兩人圍著阿纏的原身檢查起來,不過片刻功夫,那二人檢查完后,垂手立在一旁。
“如何?”白休命問。
“啟稟大人,這妖確實是一只八尾狐,且年歲不大,身上傷痕透骨,似被人圍殺過,我們沒有在它體內(nèi)找到妖丹�!�
白休命似乎對他們的檢驗并不感興趣,只問了一句:“死透了?”
“死透了�!�
“抬回明鏡司�!�
“是�!�
“這個……”他站起身,接過封旸遞來的一方素帕擦了擦手,“也帶回去�!�
話落,素帕落地。
“是�!�
阿纏被帶去了明鏡司,更準(zhǔn)確地說,她被帶進(jìn)了明鏡司地下的鎮(zhèn)獄。
她聽說過鎮(zhèn)獄,據(jù)說這里關(guān)押了許多大妖,這是一個給妖族幼崽講故事能嚇哭他們的地方。
在季嬋的記憶里,同樣有很多人都說過,進(jìn)了明鏡司的鎮(zhèn)獄,就沒有幾個人能活著出去。
鎮(zhèn)獄入口處有身著黑甲的明鏡司衛(wèi)日夜把守,兩扇漆黑的玄鐵門上龍九子狴犴的身形隱隱浮現(xiàn)。
當(dāng)明鏡司衛(wèi)帶著阿纏走近的時候,門上的狴犴越發(fā)清晰,那對眼珠還在隨著她的腳步而緩緩移動著,直至玄鐵大門打開,阿纏被人推搡進(jìn)去。
邁入鎮(zhèn)獄大門的阿纏心想,那個男人果然在懷疑她。
世人都知狴犴能明辨是非,斷刑獄事,卻不知它的一雙真龍瞳還能看透人身與魂魄是否相合。
如果她今夜強(qiáng)行奪舍季嬋,恐怕就算僥幸躲過天道懲罰,也躲不過那個人。
可就算她過了這關(guān),今天真的能活著走出去嗎?
明鏡司衛(wèi)并沒有帶她去牢房,而是帶著她走過一條幽深黑暗的甬道,甬道盡頭是一間帶著火光的石室。
走進(jìn)去之后,阿纏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間刑訊室。
她剛才看到的紅色的火光,來自于正燃燒的炭火,那上面還擺放著大小不一的烙鐵。
明鏡司衛(wèi)迅速且無聲地將阿纏掛到了房間角落的鐵架上,用鐵索扣住她四肢和脖子,然后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刑訊房內(nèi),只剩下阿纏一個人。
事情發(fā)展到了這個地步,阿纏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樣的錯誤。
一個自小被嬌養(yǎng)在侯府中的女子,遇到這樣可怕的事情,不應(yīng)該這么冷靜。
當(dāng)她條理分明地回答了那個人的問話時,就已經(jīng)落入了對方的圈套中。
她心中懊惱,卻也無濟(jì)于事。
如果她今天不能給那個人一個合理的解釋,恐怕他們會寧可殺錯,也不會放過她了。
當(dāng)阿纏還在為自己的性命擔(dān)憂時,白休命正坐在衙門內(nèi)堂聽著封旸的匯報。
“大人,季嬋的身份已經(jīng)查到了�!�
“說。”此時的白休命已經(jīng)脫掉了大氅,一身繡龍魚金紋的朱紅官袍襯得他身形格外修長。
“季嬋是本是晉陽侯季恒的嫡長女,但是不久之前被除族了,據(jù)說是晉陽侯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季嬋不是他親生女兒。”
“突然發(fā)現(xiàn)?”白休命挑起唇角,似乎覺得這句話有些可笑。
“屬下覺得,晉陽侯此舉大概與被貶的林氏家族有關(guān),那位前任晉陽侯夫人正是林家嫡女�!�
“嗯,還有嗎?”白休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再有就是今夜傷了季嬋的人,應(yīng)是刑部員外郎薛明堂,這薛名堂的姐姐不久前嫁給了晉陽侯,還帶過去一雙兒女�!�
“就這些?”
封旸點點頭:“就這些�!�
至于他的分析,想必大人也不需要聽。晉陽侯府那點齷齪事,豈能瞞得住他們大人。
“季嬋是個什么樣的人?”
封旸愣了下,努力回想自己調(diào)查來的信息,最后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大家閨秀�!�
白休命冷笑一聲:“好一個大家閨秀�!�
封旸也意識到了之前季嬋的不對勁,卻不敢多言。
“那只狐妖呢?”
“狐妖的尸首已經(jīng)送去檢查了,并未發(fā)現(xiàn)它的魂魄殘留,可能已經(jīng)散去了�!�
“散去?妖族向來陰險狡詐,有活下去的機(jī)會,它會甘心等死嗎?”
“可是那季嬋在狴犴眼下走過,無任何異樣�!�
白休命起身往外走去:“本官也好奇這一點�!�
被掛在鐵架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阿纏的身體還異常虛弱。
一開始她還覺得是因為奪舍,魂魄與身體不匹配造成的,只要適應(yīng)一段時間就好了。
可是過了這么久,依舊沒有一丁點恢復(fù)的跡象,她心中隱隱猜測,這種虛弱的感覺可能并非來自于神魂不合。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外面的腳步聲。不多時,一道頎長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刑訊室外。
阿纏眼睜睜看著那個人走進(jìn)來,這一次,他并未帶佩刀,但是這間石室里,有的是比刀更危險的東西。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樣,白休命停在一張臺案前,從上面擺著的一堆刑具中,挑了一根鞭子。
他拎著那根鞭子,踱步來到阿纏面前。
“名字。”
這是白休命第二次問她的名字。
“季嬋�!�
“季嬋?”他聲音低沉,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仿佛在呢喃情人的名字,帶著讓人窒息的溫柔。
“很好聽的名字,不過,你真的是季嬋嗎?”
“大人覺得我不是嗎?”阿纏挑釁地看向白休命。
粗糲的鞭子在她臉頰上輕輕滑動,白休命的情緒沒有絲毫起伏,他只是定定看著阿纏:“晉陽侯嫡女,可不是一個膽子大的人�!�
“若大人死過一次,恐怕就不會這么想了。我的膽子,可比大人想象中的更大�!�
“哦?有多大?”
阿纏笑了:“大人不是想知道那只狐貍的內(nèi)丹去哪里了嗎,我知道�!�
“你知道?”
“大人湊近些,我告訴你�!�
白休命靠近阿纏,兩人近到呼吸幾乎糾纏在一起,她的眼睛里是他溫柔含情的雙眸。
阿纏輕聲吐息:“被我吃了�!�
下一刻,她慘叫出聲。
白休命站在幾步之外,手中鞭子在阿纏身上留下了一道長長血痕。
那鞭子甩開之后,上面的倒刺盡數(shù)張開,可刮下血肉,狠毒異常。
阿纏疼得渾身發(fā)抖,卻還維持著理智挑釁他:“你打我也沒用,就是被我吃了�!�
“人吃了妖的內(nèi)丹會死�!�
“只要妖是自愿的就不會�!卑⒗p大口喘息著,“它不想活了,所以自愿把內(nèi)丹給了我。如果不是吃了她的內(nèi)丹,那支箭早就要了我的命。”
聽起來,似乎是個很合理的解釋。
[4]第
4
章:她的運氣不錯
“自愿?你們萍水相逢,它憑什么自愿將內(nèi)丹給你?”
“或許是覺得我們同病相憐,她說她的內(nèi)丹被毀掉大半,本也活不久了,卻可以用來救我一命�!�
白休命含笑看著阿纏,等她說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本官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么心善的妖,偏偏被你遇到了�!�
邊說,他邊繞著鐵架慢慢走,鞭子一頭垂落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刮擦聲。
阿纏能感覺到他來到了自己背后,想到剛才那種痛楚可能再次落下,身軀不由輕顫起來,但還是咬著牙道:“或許是我運氣好�!�
“進(jìn)了我明鏡司,就證明你的運氣……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