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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戚余臣把自己完全地沉在發(fā)黃的浴缸里,只有指尖虛虛搭在邊沿,突然一陣尖銳的疼痛。

    他抬起一些頭,濕淋淋的頭發(fā)貼在臉龐,發(fā)現原來是貓在咬他。

    “不可以咬人。”

    口上說著不可以,手卻沒有扯出來。

    他隨便她咬著,目光淡淡的,漫無邊際地在天花板上轉了一圈,對她說了一句:“要好好吃飯才能長成大貓啊�!�

    之后便默然沉進水中,再也沒有動過。

    ——直到這時候姜意眠才回過味來。原來那么多東西都是給貓買的。

    而他自己。

    早就想好去死。

    作者有話要說:  美女溺死。

    第60章

    事件管理者(4)

    沉寂的夜,出租屋陰暗潮濕。

    浴室里亮著一個臟兮兮的燈泡,常年廢棄的浴缸邊緣覆滿污穢,水面波光起伏。

    戚余臣就死在這里。

    長發(fā)漆黑柔軟,似觸角,似水蛇,像水草一樣蓬松、流動。

    稱得這具身體——皮膚白得滲人,瘦得只剩一身骸骨——,以及那對昳麗的眉目,仿佛藏在雨霧之后,朦朦朧朧。唇形漂亮又蒼白,在水下輕微的扭曲著,就像一朵開到快要腐敗的花。

    有些沉郁,有些糜爛。

    有著幻夢般斑斕的顏色,頹靡無力的美感。

    合該是一個藝術品才對。

    假如戚余臣真的只是一件藝術品,他必然珍貴,稀少,令人愛不釋手,具有極高的收藏價值。

    但偏偏他是真實的人,真實存在在現實之中,這份美便添了幾分不倫不類,使他變成一個,純粹的,讓人難以接受的,美的怪胎,連性別都模糊得難以定義。

    【檢測到副本主人公,戚余臣,此次死亡原因為,浴缸溺亡�!�

    【已更新記錄此次人生版本為示:當新版本結局出現時,您共有3次、限時30秒與副本主人公的對話機會,以便直接獲取事件信息。請問現在是否使用第一次機會?】

    沒想到還有這種便利。

    利用得當的話,應該能發(fā)揮不少作用。

    很顯然,目前并非‘得當’時機,姜意眠深深看一眼戚余臣,選擇:否。

    打開面板,以發(fā)生時間為順序,上面新增一個選項,一共「心臟病」

    「賭博負債」「校暴退學」「請假失敗」四個。

    一個一個來。

    刪除「心臟病」,曾經自出生起便懸掛在脖頸邊的死神鐮刀消失不見,戚余臣身體健康。

    奈何商人父親因一時資金周轉不靈,被下屬誘騙,一腳踏入賭博深淵,欠下大額債務。

    父親以工廠即將倒閉、必須轉移資金為由,逼迫母親答應離異,而后,一次所謂的出差,他再也沒有回來,更沒有過一個電話、半條短信,宛若人間蒸發(fā)。

    戚余臣因此被某些不懷好意的同學戲稱為‘千萬負翁的漂亮女兒’,高中輟學,早早進入社會工作,最終被追債而死;

    刪去

    「賭博負債」,戚余臣生來伴極為稀有的心臟病,好在家境不錯,一直以錢續(xù)命。

    即便一天三湯藥,三天一偏方,醫(yī)院猶如第二個家,連父親都無可奈何,答應離婚成全他那被確診重度抑郁癥、認為一切都是自己過錯的母親。

    即便生長在不像單親的單親家庭中,他還是磕磕絆絆活到16歲。

    只是因身體虛弱無法參加某些‘具有男子氣概’的體育活動、長相過分柔美,受到不少排擠,在獲得母親的諒解前提下,他決定輟學。

    兩年后,班級拍攝畢業(yè)照片,班主任認為他好歹是班級的一份子,特意喊他回校參加。

    不幸的是,他在來的路上心臟突發(fā),搶救無效,當天去世。

    依照生前意愿,戚余臣的眼角膜捐獻給一個孤兒盲女,腎臟捐給一個腎衰竭的中年男人,他既是一個大家庭里的父親,又是兒子。

    同樣依照生前意愿,除去他隨之逝世的母親,傷心遠走的父親之外,這件事不被任何人知曉。

    他的葬禮并沒有很多人來;

    刪去

    「校暴退學」,戚余臣身有疾病,負債累累,父親仍然不知所蹤。

    受心臟病影響,他高考失利,畢業(yè)于一所普通本科大學,為盡快還清債務,常年加班通宵,某日請假失敗,過勞而死。

    *

    以上三個嘗試證明:刪去單個選項沒有用。

    有些細節(jié),例如父母關系的破裂,父親的消失,母親的抑郁,無論如何都難以撼動。

    除了「請假失敗」

    ——姜意眠個人認為,這不過是表層原因而已。

    如果不能刪去戚余臣疲勞的原因,——負債,即便刪去此事,拖不了多久,疲勞過度所導致的死亡終究還會到來。

    因此除了「請假失敗」,系統歸納的其他事件,件件核心,可置戚余臣于死地。

    那么組合刪除會怎樣?

    姜意眠也試了一下。

    刪去「心臟病」與「賭博負債」,戚余臣的一生無病無災,非要說美中不足,一是家庭破裂,二是他一直被同班同學陳談校園暴力著。

    一次,他身上的傷疤被家長所發(fā)覺,在家長的提議下,他同意辦理自愿休學手續(xù),在家準備英法語學習,即將前往巴黎留學。

    這個消息意外被陳談所知,對方把過往的精神、言語、身體暴力概括為‘一種幼稚、無聊、控制不住的惡作劇’,聲稱想要真誠致歉,將戚余臣約到學校小操場后的廢棄器材管理室內,殘忍殺害并藏尸其中,足足七天后才被負責管理維護器材的大叔發(fā)現并報案。

    后來,他的事跡,他死亡的場所,成為膾炙人口的浪漫港高級中學十大鬧鬼傳說之一;

    刪去「心臟病」與「校暴退學」,戚余臣無病,負債,畢業(yè)一流大學,仍抵不住地下賭莊令人驚駭的利滾利模式,過勞死。

    ……

    綜上所試。

    心臟病形同不定時炸彈,一旦觸發(fā)必死無疑;

    但凡負債必死;

    校園暴力的威脅稍低些,大約都繞不過陳談,發(fā)作起來也能要人性命,不容小覷。

    “……”

    最終,一次性刪去「心臟病」

    「賭博負債」「校暴退學」三個事件。

    戚余臣,今年23歲,在國際排列前五之內的一所藝術院校深造,被規(guī)劃好的人生目標是,成為一代新銳抽象派畫家。

    他家境良好,人緣尚可,性格稍嫌內向、遲鈍,有著無與倫比的藝術天賦,被譽為冉冉升起的新星,陸續(xù)收獲不少名人大家的贊賞。

    2020年12月13日,周日,下午四點半,戚余臣收到一封郵件。

    郵件里,一個個字符組合成導師風趣幽默的口吻:「親愛的戚,我必須很煩惱地告訴你,你又一次獲得ARTPRIZA頒發(fā)的特等獎,這備受關注的‘三連冠’使我焦躁不安,不免為以后能否再找到如此優(yōu)秀的學生而感到慌張,以至于夜里都無法安睡……」

    電話中,母親興致勃勃:“那……是不是應該舉辦個謝師宴呢?要謝謝老師的吧。不然媽媽來見一下你,我們一起去找老師,怎么樣?你那邊天氣還好嗎,我應該收拾幾件衣服過去?”

    “……”

    其實不用的。

    國外沒有謝師宴的說法,這里的天氣也很糟糕。

    短信界面,一個頗有名譽的私人收藏家,多次表明高價購畫的意愿。

    一切都很美好。

    很順利。

    戚余臣是一個值得長輩驕傲的孩子,值得褒獎的學生,一個健康的天才的畫家。

    他的人生簡直無可挑剔。

    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要停在這里,——一個魚龍混雜的混亂區(qū),一個糟糕透頂的建筑物,一段長長破損的木梯之上。

    他在這里舉目四望。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或笑,或怒,表情生動,都有自己的情緒。

    他沒有。

    為什么沒有?

    不知道。

    他像一只飛鳥停在懸崖,想象著像飛鳥一樣輕盈地展翅,實際上搖搖欲墜,有些刻意地想要中止這一切。

    又茫然麻木地不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他總是在想為什么。

    人們說,只有天才才會一次又一次,對三歲小孩都不屑一顧的問題提問,為什么,為什么。

    物理學家一邊問,一邊探究;

    科學家一邊問,一邊發(fā)明;

    然而藝術家,一邊問,一邊崩潰,一邊慢慢死去。

    一片葉子劃過臉頰,打斷戚余臣的沒有邊際的散碎思維,落在腳下。

    好巧,他這次獲獎的畫作主題也是葉子,就是宿舍外的那一課梧桐樹,站在窗戶前便能看到。

    他畫了許多葉子,注意力不自覺沉淪在樹皮褶皺里,手下自然凌亂些,畫得實在不好。

    但大家都說他借著落葉的軌跡、形態(tài)描繪百態(tài)人生,構思巧妙,筆觸真摯,意蘊非常。

    ……是這樣嗎?

    可能是,可能不是吧。

    他想撿起這片樹葉。

    可是當他俯身的剎那,一陣突兀風起,卷著落葉往下掉。

    他追上去。

    像比賽,較勁,落葉不斷往下墜,往下,往下,往很深很深的地方墜落。

    他默不作聲但拼命地追逐。

    于是他也往下,往下,往很深很深的地方走。

    一直抵達地平面,風被建筑阻隔,葉片動也不動的躺在倒數第三級臺階上。

    戚余臣俯身。

    恰好一個黑皮膚的男人往上走,步行之間涌起一絲空氣浮動。

    葉片擦著他的指尖,就那樣輕輕地、無力反抗地掉下去,被男人身后的老人準準踩住。

    “怎么了,孩子?”

    察覺戚余臣的目光,老人移開腳,暴露出一片殘破的葉子,“抱歉,你想要這個嗎?”

    戚余臣搖了搖頭。

    他不再想要葉子,他救不了它。

    深色的圍巾從肩頭滑落,他太冷了,想要盡快回到宿舍去,腦子里卻一直在想葉子。

    ——那片終將淪落底層,被人踩住的葉子。

    突然,他改變方向——不要問為什么,對不起,請你不要問——沒有回去宿舍,反而從白天走到夜里,走進一片滿是惡臭的垃圾處理場。

    所有人類拋棄的、骯臟的、墮落的、沒用的東西都在這里。

    破碎的玻璃邊角,生出霉點的雞蛋殼,過期的牛奶與大把大把難以降解的塑料袋。

    都在這里。

    所有的顏色像被新手混在一起的顏料,多多少少摻著點黑色,既繽紛又丑陋,既熱烈又扭曲。

    這一刻,戚余臣意識到了,他喜歡這里,他也該在這里。

    這里沒有通篇大論,沒有批判,也沒有贊賞。

    沒有燈光,沒有舞臺,沒有掌聲。

    為什么人們可以為那些東西而感到歡愉,失落,或痛苦,他不明白。

    為什么人需要那些,他也不明白。

    他生來該在這里。

    因為他應該是一只飛鳥,一片葉子,一個微不足道的垃圾,根本不需要遵守任何規(guī)則。

    他可以隔著漫長的時光拉起一曲《命運交響曲》,那是他年少就能拉的曲子,可是在燈光下,在舞臺上,在觀眾面前總是無法完成。

    只有在這里才能完成。

    黑暗里,琴弦好似他第六根手指,自由翻飛,胡亂炫技,無比美妙的樂聲自由地流淌出來,再也沒有掌聲、沒有什么注視能夠打斷它。

    一曲酣暢淋漓的演奏截止高潮,理應情緒最飽滿的時刻,戛然而止。

    戚余臣依舊沒有情緒,低頭撿起一塊被丟棄的鐵,拉起袖子,對準手腕,一下劃開。

    鮮血涓涓地涌出來。

    這次他死在這里。

    一個臭烘烘的垃圾場。

    *

    【檢測到副本主人公,戚余臣,此次死亡原因為,割腕自殺。】

    【已更新記錄此次人生版本為問現在是否使用第一次對話機會?】

    機械音一板一眼地響起,姜意眠微微皺著眉,使用機會。

    【現在開始計時。】

    只有短短的三十秒而已。

    沒有時間多說,她快速走到戚余臣倒下的尸體邊,言簡意賅:“我是姜意眠,你可以當做是……能夠改變你一小部分命運的存在。我想幫助你,所以請告訴我——”

    “你為什么要這樣?”

    沒有疾病,沒有負債,沒有校園暴力,在接近完美的人生版本里,他仍然選擇死亡。

    姜意眠始終在旁觀他,他的每一個人生,人生里相似的性格,看上去永遠有著攢不住的濃重倦色,為什么?

    “戚余臣,到底是什么讓你疲憊?”

    ——她等著他的回答。

    是小貓啊……

    一只會說話的小貓。

    眼皮疲倦地半垂著,能感覺到身體溫度一點一點流逝。

    戚余臣的臉色因失血而雪白,上面沒有什么表情,但他擁有一雙平靜黯然的眼睛。仿佛剛才癲狂地、偏執(zhí)地對著空氣演奏的人,壓根不是他。

    “……我不知道�!�

    她希望他再想想。

    但他想來想去,還是像嘆息一樣輕輕地說:“小貓,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或許,永遠,他都不可能知道。

    第61章

    事件管理者(5)

    問題出在哪里。

    該怎樣才能阻止戚余臣頻繁的自殺行為?

    琢磨這兩個問題時,姜意眠不得不想起一句話:經歷塑造人。

    都說人的過往造就現在,人們經歷的一切都刻在他的臉龐。

    但事實上,即便擁有一樣的過去,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現狀與未來;

    即便經歷留下的痕跡不可磨滅,至少在其深淺、形態(tài)方面,也可以產生微妙的詫異。

    這些區(qū)別,歸根究底,是因為人們性格不同。

    當然,不可否認,經歷對性格有所影響,是性格的重要來源之一。

    不過放眼醫(yī)院產房里,連初生的嬰幼兒,有哭,有笑,既有苦大仇深皺著眉毛,也有沒心沒肺呼呼大睡的。足以說明人生來就有性格。

    在絕大多人生版本中,戚余臣都有著憂郁、沉默,又感性脆弱的特質。

    他的那份沉默,比起裴一默的溫順,刀疤的靜默,陸堯的冷漠,更多是一種長期消極狀態(tài)。

    就像一個生活在正常社會里的瘋子,一個精神病院里的正常人。

    戚余臣沒辦法理解這個世界運轉的核心,又無力掩飾、難以忽視自己的古怪。

    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個錯誤,難怪弄得自己精疲力竭,萬念俱灰,一次次毫不留戀的死去。

    他生來就如此?

    應該不至于。

    那他是怎么變成這樣的?什么時候?

    倏地一下,某樣東西從記憶里冒了出來。

    姜意眠刪去「心臟病」與「請假失敗」,成功又回到那間逼仄的出租屋之中。

    推倒床頭那只紙板箱,找到相冊,打開第一頁——

    果然,她記得沒錯。

    2003年的全家福紀念照,那時,戚余臣是笑著的。

    他什么時候不再笑了?

    制作這本相冊的人一定十分細心,而且相當重視戚余臣的存在,幾乎一點不落地將他的成長過程記錄在冊,大大方便姜意眠尋找想要的答案。

    初生,爬行。

    從搭著爸媽的手顫顫巍巍站直身體,到牙牙學語,上幼兒園。

    這些歲月里,戚余臣總是被打扮得體體面面、漂漂亮亮。

    稚嫩的臉上偶爾掛一抹秀氣的笑,笑弧極其克制,依稀潛藏一似郁色的影子,不大像個孩子。

    但總歸笑著。

    直到2007年7月6日,他的生日。

    往年這個時候,相冊里必十幾張照片連排,戚家爸媽以去游樂園、公園野餐、一起做蛋糕之類的形式,年年不重樣,給戚余臣慶生。

    唯獨這一年,一個不笑的戚余臣、一個蛋糕、孤零零一張吹蠟燭的照片占據相冊一整頁。

    往后翻,戚余臣的照片愈來愈少,寥寥幾張正臉全無,更別提笑容;

    往前看,離7月6日最近的照片拍攝于6月1日,兒童節(jié),那是他最后一張被鏡頭定格的笑顏。

    這中間肯定發(fā)生了什么。

    肯定是戚余臣的性格轉變點。

    系統遲遲不發(fā)話,意味著光是這些模糊的信息,連‘線索碎片’都算不上。

    也就是說,姜意眠必須自己去到那個時間段,找出那個未知事件。

    而那一年,2007年,戚余臣九歲。

    正在讀小學二年級。

    *

    2007年6月1日,A市同協醫(yī)院,心血管病�?浦魅吾t(yī)師辦公室。

    長年負責戚余臣的主治醫(yī)生不禁重重嘆了一口氣:“才說情況有好轉,怎么突然又鬧出這種事?”

    說起這個,戚媽媽臉色一白,語帶哽咽:“本來是好好的,上午在班級里還表演了個人特長。下午學校放假,都怪我,都是我的錯,非要領他來市少年宮,遇上熟人聊了兩句,一下沒看住,幾個小孩打打鬧鬧,就把余臣絆倒了……”

    不光摔了個輕微腦震蕩,還讓好不容易壓制住的心臟病再次發(fā)作,病情大大惡化,被迫又進行一場搶救、一次向死神搶人的高危手術。

    醫(yī)生心里本來不太舒服。

    不過見了戚母這個模樣,也是,這世上還有誰比當媽的更心疼孩子?多半是個意外而已。

    “幸好這次就在市內,送來的及時,手術也平安�!贬t(yī)生的語氣有所緩和:“下次不一定有這么湊巧,所以我還是建議盡快轉去C市做手術。那里醫(yī)療資源更多,條件好,雖然手術花費也高,但成功率會比在我們這邊高上不少�!�

    “……大概要多少費用呢?”戚爸直奔核心。

    醫(yī)生報出一個保守的金額,戚家兩個大人對視一眼,臉色微凝。

    戚媽媽雙眼微亮,關注點大不相同:“做了這個手術,余臣的病就好了嗎?”

    醫(yī)生無奈:“沒有這么簡單。想要徹底解決心臟的毛病,肯定得換一顆新的心臟。不過之前我也說過的,要是打比方,真正愿意捐獻器官的志愿者少得就像一滴水,那排隊等捐獻的病人,就多得像大海。何況余臣是稀少的熊貓血,想配對上一個適合的心臟,難上加難。”

    “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們只能通過一次次手術,希望病情有所緩解,說不定能讓他多……”

    沒忍心說完那句話——讓他多活一年是一年——醫(yī)生扶了扶眼鏡,歉然:“不好意思,我們實在盡力了,可能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

    戚余臣情況特殊。

    當年戚家家底殷實,支付醫(yī)療費不在話下。

    醫(yī)院里便組織起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試圖攻克這個在國際上都極為罕見、棘手的困難病癥。

    然而經年過去……不說也罷。

    戚家爸媽自然清楚,心血管病�?剖峭瑓f招牌,在全國排得上名號,又特地花精力研究過兒子的病情,要是連他們都這么說,恐怕國內無論去哪家醫(yī)院,結論只會大差不差。

    只是理智上清楚,心里難以接受。

    戚媽媽越想越難過,眼淚簌簌落下。

    戚爸摸了摸口袋,被提醒醫(yī)院不能抽煙,便悶頭走了出去。

    醫(yī)院外,三十七度的高溫,陽光熱辣。

    醫(yī)院保安亭里一個保安,亭外一張木凳,一個年紀大些、白頭發(fā)保安坐在上頭,膝上一打醫(yī)院宣傳單子,一面發(fā)給別人,一面對自己扇風。

    他背后一棟棟醫(yī)樓,系統說,戚余臣此刻正在住院大樓505病房。

    姜意眠往里走。

    第一次,老保安看也不看地伸出一條腿,大聲驅趕:“去去去,不是你該來的地兒,一邊玩去�!�

    再往里走,保安憑著與自個兒年紀完全不符的靈活,一下揪住貓脖子,把半大的小貓崽子拎起來。

    本想丟出去。

    半道覺著這貓長得怪好看,毛絨絨就是提著有點熱。

    他改變主意,用力拍一下圓滾滾的貓腦袋,將好好她放在草叢里:“這兒是你的地�!�

    又一指醫(yī)院,對她洋氣地搖搖手指:“那是我的地兒,阿貓阿狗別想進。門都沒有,明白?”

    姜意眠:“……”

    不太想明白。

    第二次,趁著人多,她試著蒙混過關。

    奈何老保安一雙火眼金睛,蒙混失敗,貓又被提起來,塞進一團灌木叢中。

    第三次,試圖強越防線。

    小貓一鼓作氣往里沖,不幸,盡職盡責的人類早有準備,眼疾手快,一把撈起來,揪住。

    被折騰得有些不耐煩了,老保安一個順手。

    貓活像脫離掌心的毛球,在空中劃過一條拋物線,骨碌碌滾進雜草堆里。

    好在這具身體軟,毛多,抖抖毛又是一只完好的小白貓。

    正門進不去,還有側門、后門。

    姜意眠放棄繼續(xù)斗智斗勇老保安,果斷轉身,繞著醫(yī)院外走上一圈,找到一道鐵欄門,間隙比醫(yī)院外圍柵欄大上許多,液體貓一擠就過。

    住院樓坐落南邊,安靜得像一座圖書館。

    周圍沒什么人走動,前臺又低著頭昏昏欲睡,她噠噠快步走進去,沒被任何人察覺。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左邊電梯。】

    姜意眠揉揉耳朵,一臉木然。

    謝謝提醒。坐電梯確實很方便,可是系統好像沒有想過,一只貓該怎么坐電梯。

    跳起來摁樓層的那種……?

    要是被人看見,不止聞聲而來的保安打包丟出去,恐怕還將引起別的騷亂。

    做貓不容易。

    做一只潛進醫(yī)院的貓更不容易。

    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還是走樓梯——,不,爬樓梯這嘴實在。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假如這時候有人在對應的樓梯道走動,準準能瞧見一團小不點貓。

    貓就那么大個,不蹦也不跳,反而老神在在地,先把兩條前肢搭在臺階上。

    后肢用力一撐,身體搖搖晃晃送上去一層。

    然后休息幾秒,蓄力進行下一次。

    周而復始。

    姜意眠這樓梯爬得慢卻穩(wěn),一步一步穩(wěn)打穩(wěn)扎上到五樓,隱約捕捉到人聲,立刻跳進推車底層,前肢壓住耳朵,尾巴往里縮,整個貓卷成一團白絨絨,努力偽裝成某個醫(yī)學用品。

    “……謝了啊,下次我?guī)湍阒蛋啵 ?br />
    護士一邊回頭對同事比心,一邊走近。

    她沒有細看,推著車走向505病房。

    ——恰好是戚余臣的病房。

    砰砰敲門,護士推門進去,發(fā)現病人已然醒來。

    戚余臣也算這棟樓的�?�,隔個兩月大半年的,必來一回。

    住院期間不是大大小小的手術,就是打針驗血做檢查、調理身體,在準備下一次手術的路上。

    怪可憐的。

    關鍵他年紀小,長得白白嫩嫩嫩,性格也安靜,在一干熊孩子里,不知道有多省心,簡直算得上天使。

    因此,護士對他比旁人多上幾分耐心,笑吟吟道:“我們換個藥水,不疼的,不用害怕啊�!�

    望著窗外發(fā)呆的戚余臣轉過頭,點了點腦袋。

    滴答、滴答。

    輸液管里殘留的藥水不快不慢地滴下,護士著手更換藥水瓶。

    房間里靜悄悄的,姜意眠悄聲抬起頭,從綿軟的長毛里探出一小半的圓眼睛,冷不防撞進小戚余臣的視線。

    九歲的他遠沒有成年后那樣消瘦,臉頰有些肉肉的,眉梢眼角生得清淺、秀致,一看就很乖。

    只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干凈又清醒。

    對比同歲的孩子們,情緒淡淡的,好像有些過分的早熟。

    小貓看小孩。

    小孩看小貓。

    誰都沒有出聲,看得久了,姜意眠不自覺眨了眨眼睛。

    小戚余臣跟著眨了眨。

    她又眨一下。

    他一聲不吭,溫吞吞地蓋下一片稠密的眼睫,抬起來,也眨一下。

    “……”

    這是什么小孩子之間流行的游戲嗎?

    兩人稀里糊涂、你來我往地眨眼數十次,護士終于換完藥水瓶,“好了,這個輸液速度不會太快吧?手會不會疼?”

    戚余臣搖搖頭,有禮貌地說,謝謝姐姐。

    原來他的聲音這時就已經壞了,粗啞難聽。

    “沒關系,不客氣�!笨蓱z的小孩,護士想起口袋里的糖,“來,送你一顆糖,”

    戚余臣又說一次謝謝,余光瞧見小貓像兔子一樣跳出來,藏進床下陰影里。

    護士推著車離開。

    姜意眠等上幾秒,才腦袋、尖尖耳朵、棉花般的身軀,以及蓬松的小尾巴,一一從床底露出來。

    小貓。

    好小的小貓。

    戚余臣想摸她,可是一道腳步聲接近,貓一眨眼消失視線里。

    倒是關緊的窗戶旁邊,藍色的窗簾動了動。

    “宸宸!”

    按族譜,戚余臣這一輩中間字為余。

    原本老人家點的字是宸,名為戚余宸。

    可孩子生來伴有重病,一天天都是拼命搶回來的,無論余宸,余晨還是余辰,看著都不大吉利。故而戚媽媽多番打聽,找一家廟禮佛上香,請了大師改了字,大名余臣,小名仍喊宸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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