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2021年1月2日,新年的第二天。
冬日里難得出一天太陽,被冷落許久的公園重獲人們的寵愛。沉寂有一陣子的廣場舞阿姨們,久違地提著音響露面。老人們沿著鵝卵石路緩慢走動,孩子們手里高舉風箏,握著泡泡機,歡呼雀躍的從他們身邊跑過去。腳步般留下一串大大小小的氣泡,在陽光下閃爍著絢麗光彩,美得如夢似幻,可惜一戳就破。
出租屋里,戚余臣又一次‘社會失聯(lián)’。
側臉對著窗戶,長發(fā)編成松軟的辮子。
自制的簡易畫板已經(jīng)有些顏色,他一只手端著調料盤,一只手握著畫筆,十指修長而白,指骨分明。瘦削的身體頗為受困地坐在狹小的空地上,周圍零亂地擺放著雜物。
似乎連光都舍不得破壞這份靜謐,輕輕地落在他的肩頭,躍過形狀分明的喉結,如爬山虎般攀至眉眼,終究落腳于他纖長稠密的眼睫上,無比愛戀地癡纏著。
這場景,活像一幅傾國傾城的畫,在畫另一張畫。
【因副本人物出現(xiàn)異常,對話時間延長為兩分鐘。】
上次是劇情,這次又人物。
姜意眠:“你們好像經(jīng)常出現(xiàn)異常?”
這是嘲諷吧?是吧?是吧?
系統(tǒng)086果斷無視,自顧自道:【計時將從您喊出副本主人公的名字那一刻開始,上交版本是否通過判定,將在倒計時最后五秒進行通知。請注意:一旦確認完成副本任務,您將在倒計時結束的瞬間離開副本。請謹慎選擇開啟對話的時機】說完消失無蹤。
“……”
姜意眠沒有立刻開始對話。
這是戚余臣最后一次人生。
他們最后一次交談的機會。
她簡單打一遍草稿,才站在斜對角的位置,喊出他的名字:“戚余臣�!�
倒計時由此而始,被點名的人微微側過頭。
“你好,你應該不認識我。我叫姜意眠,一個旁觀過你大部分的人生經(jīng)歷、還算比較了解你的人。因為某種原因,我快要離開了,在離開之前想告訴你一句話:不管發(fā)生什么,請不要輕易放棄你唯一一次的人生�!�
“這句話的重點有兩個�!�
“第一個是:你的。”
“你的人生只屬于你自己,希望你永遠不要因為他人有意、無意或惡意的貶低過分要求自己,苛責自己,把所有錯誤都攬到自己的身上;
“以及,這是你的人生。你不可以把期望全部寄托在別人身上,指望著別人拯救你。那是一種偶發(fā)性過高的做法,因為別人也背負著自己的人生,為自己的人生而痛苦著,不一定有精力關注到你�!�
“其次,這是你——”
姜意眠很少一次性說這么多話。
事實上,她不喜歡對他人的行為決定指手畫腳。
只不過這個副本里跟戚余臣相處的時間太長,四舍五入近九年,什么都不說地離開未免太冷血。
況且她確實擔心戚余臣,所以也算破天荒說這一番煽情的話。
邏輯應該還算,清晰吧?
她本來有幾份信心,可不知怎的,戚余臣的目光似乎過分柔情。被他這么看著,她竟不自在到,卡了殼。
……明明以前不會這樣的,難道是因為恢復人形的關系?做人和做貓面對戚余臣有那么大的差別嗎?
事實證明,有的。
“不說了嗎?”
當戚余臣笑著問她,眼里滿滿都是她的時候。
以前作為貓習以為常,現(xiàn)在反而為對方眉梢眼角流轉的情意所發(fā)怔,內心甚至不由自主的懷疑:這位戚大朋友,真的沒有向媽媽偷師過美人計嗎?為什么這幅柔軟深情、全世界我只傾聽你的模樣如此渾然天成,完全有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動人?
“——這是你唯一的人生�!�
定下思緒,暗暗偏開視線以免被對方炙熱的眼神化掉。
姜意眠望著他身后空白的墻面,如背誦課文般繼續(xù)道:“不管它是好、是差,是富、是貧。因為只有一次人生,所以它一定可以成為你最幸福的人生。如果你能抱著這個想法生活下去,我認為你——”
認為什么?
抱歉,忘詞了。
場面一時尷尬沉寂,倒計時走到三十秒,冷不防耳邊落下一聲沙沙的感嘆:“好可愛�!�
“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好可愛?”
戚余臣忽然這么說,眼神愈發(fā)溫柔寵溺,惹得姜意眠眼皮一跳。
確實有人說過……
那個人就是其他版本的你來著……
被真正絕對的美人所贊美,她不好接受也不好拒絕,只能模棱兩可地回答:“可能有吧,我記不清了�!�
然后應該做什么呢?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的臺詞已然說完。
他目不轉睛盯著她看。
“你要離開了嗎?”
倒數(shù)十秒鐘,他問,她默默點頭。
戚余臣如同從一個夢里驚醒,唇角輕抿,垂斂的眉目多了幾分化不開的沉郁。
“在離開之前,可以……抱抱我嗎?”
猝不及防,對方第二次語出驚人。
而且又露出那種被拒絕的話,就會當場哭出來的表情。
唔。
頭一回發(fā)現(xiàn)這種級別的美貌,要哭不哭的神色,居然會讓人稀里糊涂產(chǎn)生一種十惡不赦般的負罪感。反正僅僅抱一下而已,權當鼓勵,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
只要不影響她完成任務,小的要求倒沒什么問題。
倒數(shù)七秒,姜意眠可能有一點點的心軟。
她上前兩步,雙手環(huán)繞住對方瘦到咯人的肩骨,虛虛地抱住坐在地上的戚余臣,每一個手指都寫著僵硬。
對方滿不在乎,像小動物一樣親熱地蹭她。
倒數(shù)五秒,判定結果出來了。
【恭喜玩家完成任務,倒數(shù)四秒后自動離開副本�!�
【四�!�
“你好,眠眠�!�
戚余臣伏在她的頸窩,音色嘶啞。
【三�!�
“我叫戚余臣�!�
她們同樣漆黑的發(fā)絲纏繞在一起。
“余臣就是——”
【二。】
她開始抽離,身體變得透明。
“余生皆——”
【一�!�
她柔軟的發(fā)絲劃過他的指尖,溫熱的皮膚驟然消失得徹底。
懷里落了個空。
戚余臣閉了閉眼,喃喃說著不會再有人聽的話語:“余臣就是,余生皆為臣的,余臣……”
這時,窗外開始燃燒。
因為她的離開。
因為他們的存在已經(jīng)沒有必然。
大火無端地燒起來,渺小的玩具們尖叫逃竄。
然而跑到哪里都沒用,猩紅的火光席卷整個世界,天空仿佛被無形力量撕裂,大地寸寸崩壞。
皮筋啪一聲斷裂,發(fā)絲松松散開,遮蓋眉目。
滾燙的火舌很快燒著發(fā)梢,周遭混亂哭嚎一片,獨獨戚余臣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抱著他畫的小貓。
猶如一場無畏的獻祭。
如信徒,如小人,他陰險又卑劣地貪慕著遙遠的神祗,在火中熱烈地燃燒著,皮膚發(fā)出焦臭的味道。
只為能夠再次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看著她,擁抱她,親吻她。
肆無忌憚地占有她,永遠留下她。
他是如此。
他們,都是如此,抱著同一個目的,輪回在劇情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結束了!下個副本想搞暗□□美人魚,但是我一點靈感都沒有??
麻了,姐妹們我要找靈感去了!不要想我!
第79章
深海(1)
【正在載入新副本——】
【載入成功�!�
機械音落下的瞬間,咕咚一聲。
好似從高空被拋下,自萬丈懸崖被推落。猛烈的失重感襲來,心臟在胸腔內撲通撲通狂跳。
一股無形的力量摁著姜意眠往下墜落。
下落速度飛快,身體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力量。
但整個過程又無比漫長,無比沉寂。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她‘下墜’了多長時間?
起初姜意眠在心里數(shù)著秒。然而隨著腦部缺氧,意識一度陷入混沌,在幾次徘徊昏厥的邊緣之后——事實上,她已經(jīng)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昏厥過——分秒的概念漸漸丟失,而她依然在下墜。
不斷地、不斷地墜落。
說不清過了多久才停止。
周遭寂靜無聲,視野內一片漆黑。
身上的壓力減輕,徹骨的寒意侵入骨髓。姜意眠伏在原地,休息許久,糟糕的身體情況才有所緩解。
存了些力氣,她第一反應是抬手摸腦袋。
沒有毛絨絨的耳朵。
頭發(fā)還在。
原本應該長著耳朵的位置,取而代之一種柔軟、滑膩的物體,形狀有點兒扇形,可以控制開合。
——看來這次也不是人類。
一個連續(xù)兩次副本不當人的玩家,對此習以為常,繼續(xù)探索副本身份。
皮膚細膩光滑,骨相齊整;
兩條手臂,十根手指,指根連著古怪的膜狀物,用力掐的話,會疼。說明這東西并非裝飾品,而是這具身體實打實的原生構造之一。
撇開這點不提,這具身體的上半部分完全保持著人類的形態(tài)。
再往下,卻沒有腿。
奇怪。
腰部以上都正常,偏偏從腰側長起細密的薄片。一片蓋著一片,往下蔓延、生長。兩條腿好似被縫合成密不可分的一條,腳掌則化作一片扁平。
這是什么物種?
姜意眠想了想,想不出來,放棄。
將注意力轉向四周,得到一個新發(fā)現(xiàn):她似乎身在一種堅硬的閉合物質內。
不知名的物質共有上下兩片,內深外扁,大小差不多能裝下兩個她,邊緣以鋸齒形牢牢嵌在一起。
姜意眠將‘耳朵’貼上去。
從恢復意識至今,外面始終沒傳來丁點聲響,絕對的靜謐之下,反而使人升起不可名狀的恐懼感。
她聽了好一陣子。
確實沒有任何動靜。
系統(tǒng)貫徹‘一進副本必延遲’的做派,也沒有反應。
徹底的黑暗之中,長時間缺少外部刺激,感官便悄然退化。
聲音、氣味、思維,一切記憶里本來清晰的定義,不知不覺變得模糊難懂,大腦同冰淇淋般融化。
一種恍惚感自身體深處漫起,你能感覺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被消磨,自身存在被逐步消解毀滅。
身體像水一樣沒了形狀,像葉子那般沒有重量的漂浮在死寂太空中。就好比一個活生生的人即將墮落成一塊沒有思想的肉。
理智消散,過往的一切似沙礫從指縫中漏走。曾經(jīng)執(zhí)著追尋的問題、理想都在此刻黯然失真,思考的本能就像生了繡的器械,拖著一塊又一塊沉重石頭,不可避免的地越轉越慢、越轉越慢……
這樣下去可不行。
姜意眠用力一拍腦袋,及時清醒過來。
比起坐以待斃,指望不靠譜的系統(tǒng)給予解釋。更習慣自力更生的她,抬手撐住上方,稍一用力——
出乎意料,保護殼簡直一觸就開。
不過外面仍舊黑得不見五指,這究竟是哪兒?
再推,待殼縫擴大到兩根手指左右的寬度,邊沿驟然泛起一層瑩白微光。她謹慎地停下動作,借著幽幽的幾縷光線,在一堆渾濁的雜質中,依稀看見七八抹深沉的暗影,速度奇快,從面前一掠而過。
定睛細看,努力辨別特征:覆滿鱗片的身體,眼珠以上沒有眼皮,尾鰭靈活搖擺著,兩腮一張一合。
這是,魚?
眾所周知,魚生活在水里。
以此衡量這片暗無天日且極度寒冷的水域,姜意眠忽然意識到,她可能處于很深、很深的水里。
——
在深海之中。
*
進入游戲以來,姜意眠一共三次接觸到魚。
第一次是戚余臣學校池塘里游來游去的紅鯉魚;
第二次,胖貓初春生產(chǎn),隔壁老爺爺特地去菜市場殺了幾條鯽魚,配著豆腐燉成一鍋奶白滾燙的湯。
湯很美味,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湯水里遍布軟爛的魚肉,一條魚骨橫在碗中央,尾擺無力下垂,魚眼死死瞪著,頗具死不瞑目的怨氣;
最后一次,電視機恰好停在海洋動物科普欄目,各種各樣的魚在屏幕里游動,對貓而言都是活生生的食物,區(qū)別只在清蒸,水煮,紅燒油炸或腌制而已。
說來她也算看過不少魚,可眼前這些格外不同。
深海里的光,既能引誘獵物,又有警示敵人的作用。受到殼光吸引,越來越多的‘魚’朝姜意眠靠近。
出于各自目的,它們身上也亮起星星點點的光,流動交織,悄然照明自身或肉粉或透明的皮膚。
有的頭頂懸掛發(fā)光體,有的鼻子尖如三角錐;身體好似發(fā)生過嚴重病變,面部怪異腫脹,體表不規(guī)律的隆起大塊肉團,活像丑陋的肉瘤隨機分布。
這些魚舌長且柔滑,或分裂成數(shù)十條軟綿綿的肉條。
長相千奇百怪,幾乎能窮盡有史以來所有抽象派畫家的想象,但它們無一例外都有著一口尖銳獠牙,展現(xiàn)出極大的攻擊性,與她所了解的魚類外形相去甚遠。
由于陽光無法抵達深處,深海里資源貧乏,難得聚集來如此多的‘獵物’與‘狩獵者’。它們互相審視,試探性發(fā)起攻擊,很快撕咬在一起,展開一場曠世混戰(zhàn)。
狹長的海溝瞬間被血肉香氣所填滿,遠處,兩個發(fā)著深藍暗光、大如廣告牌的物體動了動,整個深層海域隨之動蕩。
遙遙一股暗流涌來,竟將打斗中的深海魚們足足推出好幾米遠。
那又是什么?
劇烈的搖晃顛簸之中,姜意眠親眼看著圓形藍光緩緩升高,升高,再升高。直至她視線不可及的高處,裸露出下方一團龐大又猙獰的輪廓,像章魚,又似蜘蛛,腹部異常臃腫,四面立著毛絨絨的細長肢節(jié)。
沒等她探究清楚怪物的外形,一條粗大的腕足‘當’一聲甩到保護殼上,力道之大,可謂地動天搖。
貝殼震顫不止,姜意眠下意識往后靠,穩(wěn)住重心,旋即瞧見卡在縫隙之間的那截觸腕。
密密麻麻、圈圈層層的吸盤近在咫尺,正朝著她的鼻尖蠕動,分泌出黏稠又腥臭的液體。
周圍的魚登時驚慌散開。
只余下一只體型同樣不容小覷的長臂蟹,不愿放棄滿地的殘肉美食,揮舞起鋸子般長又粗壯的鉗子,咔嚓咔嚓一連剪斷好幾根腕足,堂而皇之踩在腳下。
怪物顯然被這個舉動激怒,數(shù)不清的腕足自四面八方涌來,一層又一層卷住長臂蟹無所不往的利器,將它完完全全包裹其中。
后者不甘示弱,厲聲嚎叫。
兩只巨物打得不可開交,柔軟如泥的斷腕密集落下。它們腳邊的貝殼無從躲避,接二連三被砸中。
貝殼里,姜意眠一邊要用力閉合保護殼,阻止活蹦亂跳的觸角往里鉆;一邊還得屏住呼吸,以防溶在水里的怪物黏液含有毒素。
好不容易撐到戰(zhàn)斗結束,趁著怪物全身心享受長臂蟹尸體,她正考慮拋棄保護殼獨自離開的可行性,冷不丁又一條觸角搭上縫隙。
這次是灰黑色。
比先前深藍色那條小了整整一圈。
然而前者吸盤里長著鋒利倒鉤,猛地一劃,后者被割得皮開肉綻,下意識將腕足收了回去。
看樣子,也許,來了第二只怪物。
受到偷襲的藍怪物發(fā)出低沉的嘶吼,轉頭惡狠狠瞪著不速之客,觸手似怒放的煙花般疾速涌來。
下秒鐘,它們,又兇殘地打了起來。
這次打得加倍激烈,幾十上百條觸角扭曲絞纏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圓圈紋路爆發(fā)出詭譎烈光。
它們不約而同將對方拖拽進陡峭幽暗的溝糟里,以姜意眠的視角來看,兩團漆黑的怪影翻滾撕咬,不知其中哪方張開一口駭人巨齒,又不知哪方生生撞塌了海溝。碎石鋪天蓋地落下來,它們的廝打形成恐怖的漩渦,戰(zhàn)況嚴苛得只能用一個人類的成語來概括:
山崩海裂。
唯一不同之處,上回作為不幸被大佬打架波及的局外人,無辜玩家還能勉強置身事外,夾縫生存;
這回不知怎的,稀里糊涂成為兩者爭搶的獵物。
雙方這邊拉來那邊扯,覆滿觸角的小貝殼在水中反復表演三百六十度打轉兒,連帶著里頭的姜意眠東摔西撞,胃里酸液泛濫,眼前突然一黑,終究逃不掉昏迷的命運。
*
【歡迎進入第五個副本,深海�!�
【公元4021年,經(jīng)歷過世紀災害的地球處于緩慢自愈中,諸多曾被主觀判定滅絕或從未存在的物種——譬如您,人魚——再次出現(xiàn)。而曾經(jīng)自詡高級動物、地球主人的人類卻漸漸消失在所有生物的眼前。他們去了哪里?是否已經(jīng)滅絕?請在下一個冬天來臨前,找到最后一個舊人類�!�
【請注意,目前的地球季節(jié)為,初冬。】
遲來的副本背景以及任務通知,不亞于一盆冷水澆頭。姜意眠醒過來,發(fā)覺自己仍完好無損地蜷在保護殼內,被兩根深色腕足拉著,勻速上升。
水的顏色逐漸變淺,從不可視物的濁黑,到黑藍,再到黯淡的湛藍。
微薄的光暈之間,前方怪物的背影,越來越清晰可見。
同樣流線形的優(yōu)美身形,對方擁有精瘦有力的人類上身,背后肌理分明,脊骨突起。下接一條漆黑碩大的魚尾,鱗片大而鋒利,泛著冰冷的色澤。
濃密的長發(fā)似一團暈開的墨,縫隙間展露出它淡青色的皮膚,上面攀爬著許多癲狂交錯的黑紋路,彌漫出濃郁的不詳氛圍。
除外,那條人魚還有一個難以忽視的怪異之處。
它的尾椎左右分布著四個往里凹陷的肉窩,從中延伸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肢條。
加上尾巴側邊,一共六條長長的觸須垂掛下來,隨著水流散漫飄動,其他生物見之躲避不及。
姜意眠摸了摸自己的后腰,沒有肉窩。
她的尾巴是淺淺的嬰兒藍色,兩邊僅有白紗般漂亮的魚鰭,也沒有其他異物。那么……正常人魚到底該不該長觸角?
摸不清。
敵我難分的情況下,小心戒備些總是沒錯的。
這么想著,姜意眠合起貝殼,余下窄窄的半根手指寬度,用來觀察外部情況。
那條人魚不停往上游。
海水過渡至純凈的蔚藍,畫面乍然明快起來,隨處可見五光十色的珊瑚、色彩明晰的�?�
光束折射變幻,魚群簇擁,海星滿地。絢麗的景物使人應接不暇,美得如夢似幻,黑色人魚也因此顯得愈發(fā)格格不入,觸須似乎有意識避開晃動的光斑。可能具有畏光的特性。
可它為什么還要到淺水層來?
答案是巢穴。
黑人魚大約把自己的巢穴設立在一個特殊的淺水洞穴之中。四面環(huán)繞著嶙峋巖壁,上方蓋著一層茂密的綠色枝蔓,陽光透過間隙細細地灑下來,洞穴角落堆放著粒粒珍珠——不知道為什么還有幾件人類的衣服?——幾只玫瑰色的水母迎光起舞,間隙游過幾尾花紋艷麗的魚。
姜意眠猜測那是它的收集品。
搞不好她也將成為其中之一。
人魚一聲不吭將瑩白的大貝殼,為此還打了一架,才成功將自八千米下的深海一口氣運到自己的領地,放置在洞穴中央,接著便不見了蹤影。
難不成,又去尋找新的藏品了?
姜意眠按捺良久,除了幾尾小魚好奇地圍著貝殼咕嚕咕嚕吐泡泡之外,沒有察覺任何異常。
也許真的走了。
推開保護殼,指尖才搭上邊緣。
不期然一條手臂從后上方伸來,準準扣住手腕,將她,一把拽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回來了!
但我的身心好像還在地獄期末之中,太恐怖太疲憊了。
這個副本也沒什么腦子,純粹為了嫖XD
第80章
深海(2)
那條人魚沒走。
他狡猾地蟄伏在貝殼背面,直到此時才緩緩起身,垂直懸浮在水中。
腕足浮浮蕩蕩,一條粗長黑沉的尾巴,鱗片紋路在昏暗的洞穴中發(fā)著微微熒光,如同一柄精心打造、鋒芒畢露的刀,體型足足有兩個她的大小。
果然。
人魚這種生物有著渾然天成的美感、最原始的野性,可謂無可代替的藝術珍品。
但對人類而言,無論它修長的魚尾有多奇妙,其上的臉龐有多精致好看。
童話故事里往往將之美化,可當其真正出現(xiàn)在眼前的,你才會驚覺,把人臉與動物結合在一起,原來是如此怪誕的景象,好似受到輻射而畸變的怪物。
詭譎又妖異。
美麗但危險。
目睹過黑人魚與深藍怪物的戰(zhàn)斗情形,姜意眠清楚了解到它的戰(zhàn)斗力,十個她未必能從它面前逃掉一個。
它力氣大,一掌控住她的腕骨,捏得發(fā)紅。
沒過兩秒,觸須也不緊不慢地纏繞上來,這下,恐怕一百個她都難以逃脫,只能隨機應變。
打定主意的姜意眠抬起頭,恰好撞上對方一雙動物般驚悚的金色豎瞳,認出那張似曾相識的面龐。
“陸堯?”
遲疑地喊出名字,人魚的唇角抿成平平的一條線,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將姜意眠拖拽到那堆珍珠前,隨手取了一件衣服,不由分說地往她身上套。
雖然頭發(fā)變長了,瞳孔變色。
面部線條也有微妙的改動,但,應該就是【諸神之子】里的上將陸堯沒錯?
“陸堯,你記得我嗎?”
姜意眠配合地抬起手,目光鎖定他的臉。
人魚沒有反應。
越?jīng)]反應越顯得異常。
他認得人類的衣物,收集來的服裝飾品也大多是女款。
人魚種族常年生活在水下,其他水生動物又沒有廉恥心,何必大費周章地遮蔽身體?
所以這條人魚就是陸堯,多半擁有之前的副本記憶,才保留了人類習慣,一見面就往她身上套衣服。
沒有比這更合理的解釋了。
姜意眠神色篤定:“你記得我,對不對?”
陸堯不吱聲。
他挑的是一件純白的衛(wèi)衣。
歷經(jīng)災害的大陸已經(jīng)多年不見人類蹤影,連同他們所謂智慧的發(fā)明、各種小玩意兒,一并消失在漫漫歷史之中。陸堯清楚記得,這件衣服是他從其他人魚的窩里搶來的。
那條陌生人魚熱愛收集雜物,珍藏了零零碎碎不少人類衣物。他原先看中的是一件淺粉色毛衣,不料打斗之中,不慎讓對方血濺到邊角,臟了。
他殺了那條人魚,退而求其次,選擇這件毛絨絨的衛(wèi)衣,沒想到如今的姜意眠會一下子從里頭鉆出半個腦袋,杏仁狀的藍色眼仁純凈得好似過往人類夢寐以求的珍稀寶石,正直直望著他。
目光十分專注有力,仿佛化作一把利刃,劈開皮肉與死亡,一路看進他空洞的身體深處。
只看著他。
——怎么可能呢?
被自己可笑又悲哀的想法所詫異,陸堯動作微滯,缺乏面部神經(jīng)的臉上閃現(xiàn)一剎譏嘲的表情。
是了,這種機械人般死板,動輒卡頓的感覺。
除掉陸堯再無他人。
“陸堯。”
姜意眠邊穿衣服邊重復問題,一半腦袋露在外面,橙紅發(fā)色映襯出雪白無暇的肌膚,幾乎能與衛(wèi)衣融為一體。
活像一塊散發(fā)著甜香的奶油蛋糕,邊上綴著顆顆鮮嫩欲滴的櫻桃,讓人忍不住想要將她——
陸堯面無表情,一把蓋下衛(wèi)衣帽。
不受控制的思緒戛然而止。
突然被遮住視線的姜意眠:?
拉下帽子,對方似乎不想給她繼續(xù)進行這個話題的機會,身形如利箭般迅猛地一個來回,手心里變魔術似的多了一條魚,遞到她的眼前。
姜意眠默默接下,其實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順手送她一條魚?當寵物?
陸堯則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
他看著她。
她無知無覺地回看他。
場面陷入莫名的僵滯,一片靜止的畫面中,唯獨那條不幸受到牽連的小魚,竭盡所能地掙扎扭動。
好半晌,陸堯冷冷吐出一個字:“吃�!�
“……”
面對活蹦亂跳的魚,姜意眠陷入困惑。
讓她、吃?
生吃?
是的。
見她遲遲沒有動作,陸堯伸手奪回魚,指梢指甲倏然變長,對著魚一劃,輕松削下一片薄肉。
猩紅的血散在水里。
尚未死透的‘食物’奮力甩著魚尾,魚目無限瞪大。
“吃。”
陸堯的態(tài)度接近命令。
姜意眠低頭看了看魚,又看了看他。
選擇拉起帽子,把自己遮起來。
*
“我沒辦法吃這個。”
姜意眠這么說的時候,陸堯定定凝視她,視線冰冷得好似深海之下一股幽深暗流,隨時能夠搗碎她的臟器。
“抱歉�!备惺艿綄Ψ綕鉂獾牟粣�,她輕輕地補上一句:“謝謝你特意準備的食物,但我確實沒有辦法適應生魚�!�
陸堯收回注視,掉頭離開洞穴。
他沒走遠,后背延伸的腕足以垂柳的姿態(tài)掛在洞口。
一條無知無畏的魚想借機逃跑,還沒游過邊界線,猝不及防被一條腕足纏住頭,一條卷住尾,生生撕成兩半。
“……”
調虎離山行不通,姜意眠在天然形成的溶洞里仔細張望一圈,很遺憾,沒發(fā)現(xiàn)其他出入口。
十分鐘后,陸堯捕了一堆水產(chǎn)回來。
軟趴趴的八爪魚、紅蟹、黃橙橙的海星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股腦兒被觸須網(wǎng)住,擺在眼前。
人魚的話,人是雜食動物,魚同樣雜食,那么人魚應該也……?
保險起見,姜意眠率性朝綠油油的海草出手。
好像沒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