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小截珊瑚下肚,好苦。
小人魚一張不大的臉皺成一團,陸堯神色不變,干脆利落地捉住一只蝦,拔頭去尾剝掉殼,抵到她嘴邊。
又是一副不容抗拒的模樣。
姜意眠禮貌性道謝,垂下眼睫,有意避免觸碰到他的手指,僅僅從邊上咬住蝦肉。
上個副本的戚爸喜歡獨自坐在搖晃的燈光下,以白酒泡生蝦,一只接著一只丟進嘴里,咀嚼數(shù)下,隨后‘噗’一聲,吐出破碎的殼。
后來他不知所蹤,戚媽媽經(jīng)常失眠,便借著月光摸去廚房,披著發(fā),一身淺色長裙,青蔥般的手指纖細勻稱,一夜一夜剝著蝦,天亮之后再若無其事地丟進垃圾桶。
那時的戚小朋友總是靜靜看著這一幕,瘦瘦小小的影子落在墻上,代表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
蝦,好像變成這個家庭里某種扭曲情感的承受者,令見者心生排斥。
姜意眠做貓的時候從不喜愛它,直到現(xiàn)在送入口中,切身體會之后——
居然意外的,好吃耶!
作為一條不地道的人魚,她還沒學會控制自己的生理反應,因此魚尾本能地上下擺動,使得她對生蝦的喜愛一覽無余。
陸堯看見了,又剝第二只蝦。
“謝謝�!�
天大地大食物最大,貪食的小人魚一改小心謹慎得的風格,欣然接收投喂。
第三只,第四只……說不清誰從中獲取的滿足感更多。
天色乍然暗下來,深邃的洞穴里少了光照,凹凸不平的巖壁、一排排尖銳的乳石柱林立,一切白天壯麗的景致,如今都在發(fā)光水母幽微的光中顯得詭秘陰森。
一開始姜意眠還以為陰云遮住連岸的陽光,或是一場暴風雨突然降臨。
可外頭久久沒有雷雨的痕跡,倒是傳來幾聲狼的嚎叫,足以證明沒有任何外物作用,只是天黑而已。
——不對勁。
分明她們抵達淺水層的時候,陽光還灼熱得厲害,怎么才過去一小會兒,夕陽晚霞通通沒有,直接進入黑夜?
難道這里的時間流速與她的認知不同?
那樣的話,副本任務時限將大副縮水,通過難度直線提升……
姜意眠不自覺皺起眉心,復雜的心情被陸堯打斷。
“過來。”
在她觀察天色的期間,陸堯?qū)Υ艘姽植还郑恢獜哪睦锪喑鲆粭l草編的毯子,鋪在貝殼里。
“要睡覺了?”姜意眠偏頭望去,他已經(jīng)側(cè)臥在殼中,然而因為體型過大的關(guān)系,大半條尾巴只得生硬地掛在外面。
“……在貝殼里睡?”
實際上她想問的是,這么大的洞穴,人魚必須在那么小的貝殼里睡覺么?
眼前這個貝殼容納一個陸堯都難,怎么看,都沒法承受兩條人魚。
——初來乍到,姜意眠滿肚子的疑問,陸堯偏不回答。
她不過去,他就過來拽著她,往貝殼里一塞,摁住,態(tài)度冷漠又粗暴。
除非必要,他似乎不想回答她的任何問題,連意外的對視都毫不猶豫地避開。
他會為她不厭其煩地準備衣物、食物,但拒絕同她對話。
姜意眠大致清楚其中的原因。
“你還記得上個副本發(fā)生的事,才不想理我對嗎?”
話落良久,一如既往地沒有回應,不過她知道,她沒猜錯。
“因為我騙——”了你。
為了不被副本留下,為了返回現(xiàn)實;
利用諸神的詛咒,以婚姻,以家庭,以動人的言語構(gòu)成陷阱。
姜意眠不但哄騙了那位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上將,讓他冒著生命危險舉行對他而言毫無意義的婚禮儀式;
毀壞他的名聲,拋下他的戒指;
還無動于衷看著他倒下,連他想要的一聲呼喊、最后一個謊言都不肯給。
如果陸堯記得這些,全部都記得……
多半將她視為有生以來遭遇的最陰險狡詐的存在,提防還來不及,愿意理她才怪。
誰讓之前確實她做得過分。
姜意眠承認,無論陸堯?qū)χT神做過什么,至少,他在副本里沒有切實傷害過她。
因此重提舊事,她本想誠懇地表達歉意,看看能否通過其他方式彌補受害者。
陸堯卻用手心捂住她的嘴,甩來沒有情感起伏的兩個字:“——睡覺。”
看起來并不想過多討論過去的事。
姜意眠想了想,也就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寂靜的溶洞里,貝殼蓋起一半,衣角隨著水流飄飄蕩蕩。
身材嬌小的人魚蜷縮身體,被一條通體漆黑的大人魚抱在懷里。
后背抵著腰腹,光·裸的肌膚悄然相貼。
尾巴卷纏尾巴,滑膩的鱗片無聲摩挲。
軟柔的觸須化身為叢林中的蛇,沿著身體曲線緩緩挪動。
尾鰭、小腿,延伸而上的鎖骨,一個個吸盤輪流吮吸著唇畔,不經(jīng)意間發(fā)出細小的一聲‘�!�
姜意眠眉頭微皺。
觸須似有知覺地頓了頓,直到雜聲被流水吞沒,她的眉心漸漸松開。
它放心地伏了下去。
它們隨之攀附上去,無比貪婪又迷戀地撫摸、親吻每一寸肌膚。
第81章
深海(3)
夜半,姜意眠被一陣劇痛驚醒。
陸堯睡得淺,察覺不對,難得出聲詢問:“怎么了?”
可她不自覺卷起身體,迷迷糊糊的,就只知道疼。
感覺像幾十把剪刀在體內(nèi)胡亂攪動,五臟六腑都被剪成碎片。
魚尾不受控制地抽動著,原本流光溢彩的鱗片仿佛被稀釋,蒙上一層令人不安的濁灰。
“到底出了什么事?”分明是關(guān)心的,但實際上,陸堯冷硬的語氣更接近質(zhì)問:“回答我�!�
“……疼�!�
外界的聲音變得遙遠陌生,身體又冷又熱,姜意眠良久才艱難地擠出一句:“沒關(guān)系,我躺一下�!�
“哪里疼?”
將人翻過來,她已是臉色蒼白,瞳孔渙散。
可能真的疼得厲害,大大的眼睛氤氳水光,看起來委屈極了,像哭了一樣。
陸堯不禁皺了皺眉,冷著臉,反手往自己的右手食指上一劃——
下秒鐘,濃重的腥氣彌漫,一滴滴藍黑色的血液從他指尖溢出,迅速溶入水中。
“這是什么……”姜意眠下意識推他,抗拒來路不明的古怪液體。
然而被陸堯強硬摁住,徑直將手指塞進她的嘴里。
……是,血嗎?
聞起來非常糟糕,看上去也很詭異。出乎意料的是,陸堯的血嘗起來竟有著淡淡的甜味兒,像牛奶。
“吞下去�!�
他將兩根手指抵在她的喉嚨上,力道不大,好似一個嚴厲的教官,非要親自檢查他的囚徒是否執(zhí)行命令。
突如其來的腹痛讓姜意眠意志混沌,而混沌又讓她反應遲鈍,故而難得的溫順,乖乖照陸堯的要求行事。
細嫩的喉嚨小幅滾動,在他指下輕微發(fā)顫。
香甜的血液順著喉道源源不斷地涌入身體內(nèi)部,很快與這具身體原有的血液,親密無間地交融在一起。
疼痛立刻得到緩解。
意識逐漸陷落。
沒過多久,她便含著陸堯的手指睡著,并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里,姜意眠變作一株枯萎的藤蔓,根莖殘破,迫切地纏繞著一塊冰冷的大石頭,似乎在朝它索要某種物質(zhì)。
——給我。
——請把那個東西給我。
——拜托。
模模糊糊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又嬌軟又黏膩:(刪除七個字)
她好驚惶,好無助。
近似被烈火灼燒的植物,沙漠里奄奄一息的魚。
淚水簌簌往下掉,身體四肢不管不顧地纏住那塊石頭,如同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哭又鬧地渴求著那個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東西,——那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有意義、能夠徹底拯救她的東西。
一直哭到聲音都沙啞,那塊石頭才冷淡對她說:“你沒有喊我的名字。”
于是她喊出他的名字。
一次,兩次,無數(shù)次。
一邊喊一邊發(fā)出小動物般嗚嗚咽咽的啜泣,感覺過去一千年一萬年,它總算肯把那個東西給她。
它給她了。
溫熱的,甜蜜的,澆灌在植物根處,她為之饜足,深深地迷醉其中,身上開出一朵朵糜爛又美顏的花。
“謝謝�!�
“謝謝你呀�!�
她說著又去熱烈地親吻它,唇齒交纏間,隱約意識到微妙的異樣之處。
——是舌頭。
她愉快地想,原來這塊石頭長著一條分叉的舌頭。
真有趣。
*
次日清晨,姜意眠恢復清醒,腦海里依稀殘留著一些畫面。
鮮血,藤蔓,石頭……什么的,很難分清到底是昨晚發(fā)生過的事情,抑或純粹做了個無厘頭的夢。
問陸堯,陸堯照舊不答。
試圖驗證他的舌頭形狀,結(jié)果只得到不帶感情的一個冷眼。
好吧。
鑒于對方手上沒有傷痕殘留,姜意終究還是將一切歸為食物中毒所導致的幻覺。
而且受到后續(xù)影響,她一連精神不振了好幾天。
頭腦昏沉,尾巴褪色,不管怎么吃、吃什么,皆會引起劇烈的反胃及嘔吐,日夜不分地沉淪在夢里。
期間陸堯鮮少離開洞穴。
他的作息極度規(guī)律,活動也簡單:天黑就睡,天亮就起。
一天差不多只出去兩回,不到半個小時又折返,身后一堆水產(chǎn)便是當日的食物。
今天是第四天,陸堯準備又一次外出。
“陸堯�!苯饷弋敿唇凶∷�
眼看時間一天天流逝,任務卻毫無進度。
她調(diào)整面部表情,有意作出為難的模樣,小聲道:“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是好難受……可以的話,能不能找別的人魚過來看看我呢?”
——這些天,無論游戲、副本之類敏感的話題,還是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人魚知識之類不敏感的話題。她明里暗里問過許多次,都被陸堯無視。
既然陸堯不肯提供任何有效消息,也許,試試接觸別的人魚才是可行之道。
姜意眠的算盤可謂打得明明白白,說的話也不算假話,可惜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陸堯走了。
走之前連半個字都沒說,也不知道會不會答應她的請求。
唔。
這個副本的陸上將實在棘手,活像一塊不講情面的冰,任她怎么說好話、道歉都不好使。
服軟扮弱是姜意眠最后剩下的招數(shù),要是連這個都無效,恐怕,她只能找機會遠離陸堯才行。
不過那樣的話,又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一條業(yè)務不熟練且腸胃十分脆弱的人魚,該怎么捕食與生存’的問題……
難辦。
被病痛折磨到渾身無力,姜意眠緩緩吐出一個泡泡,眼皮落下來,伏在貝殼里閉目養(yǎng)神,順帶思索接下來的行動。
半夢半醒間,隱約聽見一道年輕女聲由遠及近。
她反射性掀起眼皮一看,果然,一黑一紅兩條人魚并排游進洞來,不是幻覺。
陸堯當真帶了別的人魚回來。
*
利落的短發(fā),麥色皮膚,魚尾紅得像一簇燃燒的火焰。
新來的人魚□□上身,耳邊綴著幾枚海星,一眼望去洞穴中央,哇哦了一聲:“這是柯麗娜吧?!”,
“雖然魚尾狀況不太好,但你看她的貝殼,紋路比普通人魚更細,還發(fā)光。我敢保證就是柯麗娜沒錯,難怪消化不良呢!”
“柯麗娜可是世上最嬌貴的人魚種�!奔t人魚轉(zhuǎn)頭對陸堯笑嘻嘻道:“她的腸胃只能承受萊茵金槍魚,——要魚鰓蓋下面那塊月牙肉;蝦夷盤扇貝的貝黃、水晶瓷笠螺的腹部,還有一碰就碎的珍珠珊瑚、虎耳菇……反正都是又小又難保存的食物,你得花費不少功夫才能收集到一餐的量,那么我就留在這里幫你看著她好了!”
陸堯聞言看向姜意眠。
因為長時間沒有好好進食的關(guān)系,她這會兒慢慢眨著眼睛,聽他們說話。
外表保持著一副乖順?gòu)扇醯哪樱趺纯炊紱]有逃跑的力氣。
繼續(xù)這樣下去,她會因為進食困難死去。
想到這里,他沒再猶豫,轉(zhuǎn)身離去。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活的柯麗娜呢�!�
紅人魚靈活地游近,嘖嘖驚奇地繞著姜意眠看,仿佛圍觀一只稀有動物。
問:“什么是柯麗娜?”
對方想也不想:“你就是柯麗娜�!�
姜意眠的視線跟著她轉(zhuǎn):“你不是嗎?”
“當然!”紅人魚猛地剎住身影,“你怎么會不知道柯麗娜?難道你沒有記憶傳承?”
記憶,傳承。
不確定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有沒有,姜意眠的確是沒有的。
“哦,真可憐�!奔t人魚看著她的表情,就像看著一個先天發(fā)育不良的怪胎:“我們?nèi)唆~生來就能傳承到上一代的記憶,代代相傳。所有跟人魚一族有關(guān)的歷史、知識,包括生活方式與捕獵技巧,都在我們的先天記憶里。而你居然沒有得到傳承——”
她聳了聳肩:“我真不敢想象,你到什么時候才可以獨立生活�!�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有關(guān)柯麗娜的事�!�
照紅人魚所說,柯麗娜是人魚種族之一,亦是最初的人魚,被稱為海神的寵兒,海洋里無上珍貴的珍珠。
曾經(jīng)所有的人魚都是柯麗娜,都生活在深海宮殿之中。
那時人魚們都遵守著一個傳統(tǒng):必須將新生的雌性人魚放進他們精心挑揀的貝殼,而后放置在無人知曉的秘密角落。待得來年春天,成熟的雄性人魚將出發(fā)找尋、并帶回自己喜愛的人魚貝。屆時,貝殼里沉睡的雌性人魚便蘇醒過來,成為他們的伴侶。
不過自海神沉睡后,災難衍生出海怪,人魚們失去庇護,不得不演化為各種更為兇悍的混血種,離開危險的深海領域。
那之后,柯麗娜成了遙遠的傳說,也很少有人魚再大費周章地延續(xù)人魚貝傳統(tǒng)。
“你看我。”嫌剛才的說明不夠生動形象,紅人魚直接指著自己舉例:“紅頭發(fā)紅眼睛紅尾巴,全部一個色,不是柯麗娜。”
再指姜意眠:“你,紅頭發(fā)藍眼睛藍尾巴,柯麗娜,懂了嗎?”
海神,宮殿,居然還有‘災難衍生出海怪’這種敷衍又籠統(tǒng)的說法,聽起來簡直像哄小孩的童話故事。
姜意眠兀自想著,還沒來得及回答,又聽到紅人魚的嘀咕:“祖姥姥給我取名娜娜的時候,一定沒想到會有一條真的柯麗娜在我眼前。”
她注意到娜娜的身上也沒有觸須。
說出這個疑問,對方再次露出看癡傻怪胎的目光:“所有的人魚都沒有長那東西�!�
可陸堯——
“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黑色的人魚,除了,你的伴侶。”
“他是唯一一只存活下來的海怪與人魚的混血種,大家都認為他代表著邪惡與不詳�!�
許是微薄的同情心發(fā)作,面對被邪惡混血霸占的小人魚,娜娜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我們的習俗是以海域劃分族群,其中戰(zhàn)斗力最強的那只人魚做族長。幾十年前,你的伴侶殺掉了上一個族長,所以管他海怪不海怪,邪惡不邪惡,反正都算我們的組長,很能打是真的�!彪m然這位族長壓根不管事,不參與集體活動,孤僻又冷漠就是了。
“……”
原來如此。
姜意眠反應過來,想必她在深海里見過的藍色觸須怪,就是人魚口中的海怪。
陸堯則是那種生物與美人魚結(jié)合而生的生物,因此同時具有雙方特點,反而變得不倫不類。
解決一樁疑惑,是時候進入主題。
“娜娜�!彼b作不經(jīng)意的主動提起:“你有聽說過人類嗎?”
“人類?你是說億萬年前人魚的分支,后來爬上岸的那群家伙?”
娜娜想了一會兒,語調(diào)輕慢:“我好像很久很久沒見過它們,可能死光了吧�!�
情理之中的回答。
畢竟任務是找到「最后一個」舊人類,可想而知人類物種正徘徊在滅絕邊緣,不常見。
“會不會有別的人魚見過?”
娜娜說了,人魚的壽命長達幾百年,上千都不稀缺,而她只是一條年輕的兩百歲小人魚。
姜意眠想著應當有更年長的人魚,更了解陸地上的事,便問:“如果想要打聽更多有關(guān)人類的事,我應該去找誰比較好?”
“我想想�!蹦饶裙锹德缔D(zhuǎn)動眼珠,顯然在打小主意,臉上忽而綻開一抹狡黠的笑容:“這樣好了。過兩天我們要舉辦集體狩獵,這片海域幾百條人魚都會集合。只要你能勸說族長參加這次的活動,我可以幫你問問他們,他們一定知道更多�!�
“好,我會說說看的。”
姜意眠模棱兩可地應下,又隨意地聊了些其他的話題。
片刻后,陸堯回來,娜娜識趣兒地一溜煙游走,洞穴里又剩下他們兩個。
一個沉默處理著食物,一個接過來靜默地吃。
這回沒有姜意眠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天色暗下來,不必陸堯開口,她自發(fā)往貝殼里邊靠,騰出一個位置。
他躺了進去。
無言的氛圍籠罩著整個洞穴,陸堯閉上眼,卻毫無困意。
“娜娜說后天有集體狩獵�!绷季茫饷弑硨χ麊枺骸澳銜�?”
這讓他想起,當初她也是用著這樣軟糯的聲音問了別的話。
那時他上了當,因此這回拒絕回答。
可姜意眠有著自己的計劃,好似非要得到回答才肯罷休,又問:“不去嗎?”
不答。
睡著了?
她轉(zhuǎn)過身來,成功捕捉到那雙深淵般荒蕪的眼睛,分明是清醒的。
“去嗎?”
她相當執(zhí)著地追問著。
他抬手蓋住她的眼睛,不看。
“不去?”
他又捂住她的嘴巴,不聽。
“睡覺�!�
不看不聽不想,盡可能拒絕一切形式的交談,從而避免她美妙的謊言與陷阱,將她永遠的禁錮。
陸堯是這么想的。
故而這天夜里,下個夜里,姜意眠繼續(xù)做起那些奇詭的夢。
夢里她是枯枝,是羊羔;
是甜膩的奶油蛋糕,也是被拔光刺的純白玫瑰,被一種深深的恐懼圍繞,拼命用尾巴勾纏石頭。
石頭起初不理會她。
但她一直撒嬌,微微嘟起柔嫩的嘴巴,可能漸漸打動了它。
它終于開始親她。
分叉的舌頭又軟又滑,冰涼的身體向她貼近。
“抱抱我�!�
她這樣哀求,它就會抱她。
“我好餓�!�
她假裝嗚嗚哭著,它就會把她最最喜歡的、甘甜的東西喂給她。
好高興,好滿足。
夢里的她無知無覺,好像大意失足的生物,一點點往深淵深處墜落。
夢外,兩天后,可能看在姜意眠念念不忘、執(zhí)著不放的份上,陸堯忽然松了口,答應帶她去集體狩獵。
作者有話要說: 眠眠:醉血了。
醉血之后其實是隔壁預收《怪物楚楚》的女主人設,是不是,非常刺激!
第82章
深海(4)
“來了來了,好像真的是柯麗娜?!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見活的柯麗娜種,可惡,怎么我就碰不上這種好事?”
“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是身上顏色多了點?又弱又打眼,長得還這么瘦小,一看就沒有戰(zhàn)斗力,怪不得當初會被深海環(huán)境淘汰�!�
澄澈的海域之中,遠遠望去,幾百條人魚好似一團繽紛錦簇的花,都盯著來人竊竊私語。
“喂,姜意眠!”
議論聲中,一道清亮的音色格外具有辨識度。
一尾赤紅人魚推開同族,風風火火往這邊疾速游了過來。
“族長好!”
象征性朝陸堯打完招呼,兩天前見過一次的娜娜,一把抱住姜意眠的胳膊,嗔怪道:“你怎么來這么遲!他們親眼你之前,都不肯相信這片海域里還有柯麗娜的存在,非要說我編故事!嘖,現(xiàn)在他們可瞧見了,我才沒有無聊到那個地步�!�
她的語氣比上次平添幾分熱絡,說著還朝周圍人魚做鬼臉、挑眉毛。滿臉得意的神態(tài),令姜意眠驟然明白過來:
原來娜娜小孩心性,愛炫耀,這才變著法子讓陸堯在其他人魚面前露臉,又當著他人的面親親熱熱挨上來,以示自己過人的社交本領。
無意拆穿她,姜意眠順水推舟地用上親昵的口吻:“怪我睡遲了�!�
娜娜為此心花怒放,伸手一指,“你看那群海豚,有一大一小兩條粉紅色的,好看吧?”
“還有那條綠色的雄性人魚,萊恩,我喜歡他尾巴末梢的一點紅色,跟我很像�!�
她傲然地挺起身板:“從今天開始的五天,都是雄性人魚的狩獵,他們將會捕殺最優(yōu)秀的獵物獻給自己喜歡的雌性人魚。所以我答應萊恩,只要他能搶到這頭粉色海豚送給我,我就考慮成為他的伴侶�!�
漫不經(jīng)心聽著,姜意眠的腦海里劃過一個對應的詞:求偶。
動物世界的科普欄目提到過,為了保證優(yōu)質(zhì)基因的遺傳,淘汰劣質(zhì)。動物們進入發(fā)情期后,將開展一系列包括聲音、氣味、鮮艷的羽毛在內(nèi)的多種多樣的求偶方式,其中自然不乏公共競技,即展現(xiàn)個體高超的捕食能力,以此吸引異性的關(guān)注與好感。
想來今天這場狩獵便是求偶的競爭形式之一。
難怪在場雌性人魚打扮得花枝招展,而雄性人魚們精神奕奕,個個都有著蓄勢待發(fā)的精悍氣勢。
說到這個……
姜意眠微微仰起臉,望著陸堯:“你也會參加嗎?”
陸堯垂眸看她一眼,又挪開。
倒是娜娜主動接話:“族長能從深海找回人魚貝,足以證明他的能力,就沒必要參加捕獵啦。”
“這樣啊�!苯饷呗丁艘宦暎季w卻在極速轉(zhuǎn)動。
已知陸堯具有上個副本的記憶,但說不清他對副本、任務以及游戲了解多少。
光看這幾天的相處,他幾乎寸步不離地盯著她,隱隱流露出將她永遠桎梏在視線之內(nèi)的意向。要是被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任務,做完任務就將離開——
陸堯一定會不遺余力地阻撓吧?
故而任務只能秘密進行。
必須支開他再進行。
在此之前,就像對付傅斯行要用深情。
面對刀槍不入、且對她戒備心拉滿的陸上將,似乎只能運用一種脆弱、無助的形象才能讓他的態(tài)度稍稍軟化。
姜意眠下意識想到一個人:戚媽媽。
沒錯。
要變得柔軟;
要偽裝溫順;
要學會利用女性身份,輕輕地聳拉下眉眼,運用哀愁的表情,微妙的嘆息。
自言自語般感嘆著:“我第一次見到粉色的海豚,真好看……”
欲言又止,以退為進。
她應該做得還行。
以至于沒心沒肺的娜娜都為之動搖,猶豫了一會兒道:“那要是他們把大海豚送給我,我送你一半�!�
“謝謝�!�
姜意眠抿著唇,臉頰兩邊凹下小小的梨渦。
要失落,要傷心。
最好是楚楚可憐。
謹記表演的核心,腦海里浮現(xiàn)戚媽媽憂郁的神色。
她模仿得大差不差,看上去好像在笑,眼底卻鋪著一層化不開的愁色。
一秒,兩秒。
第三秒,陸堯終于低下頭來,冷著臉問了一聲:“要哪只?”
——成功了。
姜意眠從不是愛笑的人。
但有必要的話,她也可以提起唇角,將眼眸彎起。
“可以嗎?”
可以用上全世界最最天真又期待的表情,指尖觸及陸堯的皮膚,聲音放得輕輕軟軟。
沖他笑。
對他撒嬌。
向他討要那只小小的海豚,不著痕跡地將他推向遠方。
——還是那句話:沒有人能更改她找回記憶、離開游戲的決心。
如果有必要的話,她什么能做到。
*
從太陽升到正上方的那一刻,狩獵正式開始。數(shù)量龐多的雄性人魚形同離弦之箭,‘嗖’一下朝獵物鋪天蓋地的涌去。
除了極個別選擇對游魚、水母下手之外,僅僅因為獨特的膚色,寬吻海豚群淪為絕大多數(shù)人魚心目中展示實力的不二之選,猝不及防地被團團包圍起來。
看得出來人魚們有過合作捕獵的經(jīng)驗,無需言語,他們自發(fā)且老練地將海豚群分隔開。
種群中外形最漂亮、體型最大的海豚分別遭受到強勁攻擊;大粉海豚的情況最為慘烈,被抓咬得傷痕累累,扔瘋狂地翻滾著、用身體撞擊周邊人魚。并焦急地望向小海豚所在的位置,發(fā)出無比尖銳的高音。
小粉海豚也許年紀太小,尚未掌握反擊的技能。又或是生平頭一回被這么多人魚追逐,嚇得滿海域亂竄。
可惜這種消極的對抗方式,既甩不掉身后虎視眈眈的捕獵者,又沒法接近大海豚尋求庇佑。它只能一次次奮力躍出水面,再一次次落回,啊啊無助地叫著,聲音近似一個受到驚嚇人類嬰孩,哭聲撕心裂肺。
“這只跑不掉了。”
娜娜拉著姜意眠,興沖沖奔赴在旁觀第一線。
她話音剛落,恰巧陸堯一個擺尾甩過去,鋒利的鱗片化出數(shù)十道長而細的傷痕,連帶割下一角背鰭。
小海豚被傷痛激怒,毫無章法地掙扎了許久,浪花翻涌間,血色染紅周圍一大片海水�?伤K究勢單力薄,肚皮被翻出一塊生肉,反而使生命流失得更快。片刻之后,小海豚長長地嘶鳴了一聲,死了。
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嗎?
正詫異著,冷不丁一條綠人魚打背后冒出來,大張著嘴巴,兩排細密的利牙狠狠咬在陸堯的手腕上。同時伸手試圖搶奪小海豚。
看清他的尾巴末梢一抹艷麗的紅色,姜意眠想起他的名字,也就是那條娜娜看中的那只人魚,——萊恩。
“萊恩把牙齒磨得更尖了,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