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家一起轉(zhuǎn)向主席臺，掌聲熱烈如沸。楊建南面無表情，在灼灼目光中登臺，一身白色軍服筆挺，腰挺直如槍桿，胸口上一列掛了三枚我叫不出名字的獎章。

    “在剛剛結(jié)束的B1021作戰(zhàn)中，楊建南中校指揮的上海大炮進行勒這門地基巨炮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發(fā)射，根據(jù)事后的錄像統(tǒng)計，成功地殲滅了至少1052只捕食者，在這場戰(zhàn)爭開始以來，這是前所未有的重要戰(zhàn)績�？梢哉f這一戰(zhàn)改變了我們在對德爾塔文明抗戰(zhàn)中被動挨打的局面，為了我們進一步的反擊提供了實際操作經(jīng)驗，更是鼓舞了整個部隊乃至全人類的信心和勇氣！”主持人聲音洪亮。

    臺下的人又是嘩嘩地鼓掌。

    這里是上海展覽館的正廳，老式的蘇式建筑，可廳堂真是宏大壯觀，7488部隊的幾乎所有軍官乃至于預備役都應邀參加了這次盛大的酒會，高級軍官們穿著黑色的軍禮服，女軍官的軍禮服則是白色的一步裙，他們的領(lǐng)章都換成了7488部隊的單翼鷹標志，讓軍隊的就會平添了一股老貴族的華麗。串行在人群中的是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攝影機架得很高，燈光從四周投射下來，多少讓人有點不舒服。我們不像是來這里品嘗冷餐和葡萄酒的，更像是擺著被拍的。

    這是一場作秀，市政府是希望借機鼓舞一下市民的熱情吧？連楊建南這種重磅的棋子都被擺到了攝影機前。

    “楊中校，請問你面對成千上萬的捕食者時，心情是如何的？”主持人像個八卦記者。

    “我很緊張。我的心跳頻率很高，而且也不確定這個戰(zhàn)術(shù)是否能生效。不過在我看來那時候必須有一個有力的應急戰(zhàn)術(shù)出現(xiàn)，否則我們將成為捕食者的食物……”

    看得出主持人有點急了，楊建南卻并不看他頻頻施來的眼色。這家伙看外形和做事都像是一塊鐵板，他以為是如何的就如何說。不過主持人無非希望他能夠渲染一下成功，他這么說倒像是威嚇市民了。

    楊建南說的也是事實，如果那時候上海大炮不發(fā)射，泡防御指揮部未必能夠確保上海不遭受光流的轟炸。

    “我們嘗試了，我們成功了，我代表我們的全體指戰(zhàn)員感謝領(lǐng)導部門，全體戰(zhàn)友和市民對我們的信任，并宣誓將以我們的力量為上海的保衛(wèi)做出更大的貢獻。”楊建南說得很簡短，把話筒遞還了主持人。

    “真是軍隊的Superstar啊，”主持人恭維著，“楊中校……哦……我已經(jīng)不能稱您為中校了……”

    他忽然提高了聲音：“總政治部經(jīng)過緊急審核，楊建南中校授一級戰(zhàn)斗英雄勛章，上校軍銜！”

    他打開了手中的盒子，一級戰(zhàn)斗英雄的勛章在撲上來的鎂光下光輝刺眼。隆重的軍樂響起，年輕的女軍官捧著托盤登臺，托盤上是兩杠三星的肩章。

    我敢打賭解放軍有不少上校，不過沒有任何一個有楊建南那么風光，在那么多人的視線下光輝隆重地扛起了上校軍銜。他今年多大？好像是31歲，林瀾說的。比我大七歲，比我高四階，我想我31歲的時候不過是一個上尉吧，依舊坐在工作臺前算泡泡。

    我忽然注意到楊建南并未看那些耀眼的勛章和肩章。這個鐵板樣的家伙安靜地看著臺下。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看過去，那個角落里林瀾輕輕地拍著巴掌，輕輕地笑。

    掌聲震耳。

    所有人都鼓掌的時候，我和將軍是唯二的兩個例外，我注意到他站在人群的角落里，臉色生青。

    我緊追著將軍的步伐出了展覽館的前門，我們背后還滿是掌聲笑聲和音樂聲，走出門卻立刻被濕寒的夜風包裹。老家伙猛地一抖防雨風衣穿上，拉緊領(lǐng)口頂著微雨，大步流星地走下臺階，毫不理會在門口跟他打招呼的那位大校。

    黑色的奧迪立刻滑了過來，我拉開后門，將軍閃了進去，一拍身邊的座位：“坐這里！”

    我有點詫異，通常我是坐前排，不過我看得出他招我一起離開是有話要說。我鉆進車里，和他并排而坐。

    “去哪里？”司機打著方向盤。

    將軍隨便地揮了揮手，挺得筆直坐在那里，嘴角線條拉得鐵硬，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前方，像是一只蓄勢的獅子，牙齒已經(jīng)磨得雪亮了——這是他最可怕的時候。

    “怎么了？”我試探著問。

    我知道他這一臉的殺機有非同尋常的理由……至少跟我的理由不同。

    將軍沒有立刻回答我，他緩緩地舉起手在臉上用力揉了揉，像是要把那張生鐵一樣的臉揉得柔軟一些。

    “他是電，他是光，他是唯一的神話，他就是他媽的Superstar！”他忽然發(fā)作了，低聲吼叫，額頭的青筋夸張地跳著，這只獅子像是要撲出去吃人。

    我笑了起來，我想到了他的手機鈴聲和沈姐門背后S。H。E。的大幅招貼。將軍猛一扭頭，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像是刀子要從我臉上剜去一塊肉。

    我又犯錯了，這個場合實在不該笑的。

    將軍抽回目光，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這幫好大喜功的家伙，這一次的錯誤會把所有人送去見馬克思！”

    我感覺到了那話里的酷寒，什么都不敢應。

    奧迪無聲地滑行在空無一人的南京西路上，車里的空氣像是凝固了。

    “江洋，你有沒有感覺最近泡防御平衡指揮部的人員增加了？”過了許久，將軍自己打破了局面。

    “嗯�！�

    “全部的泡防御發(fā)生器都已經(jīng)安置完成，全部的后備技術(shù)力量已經(jīng)進入到一線，我們把手里所有的籌碼都賭上了，可是勝算越來越小……”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什么？”

    “市委領(lǐng)導們不相信，這個防御圈快要撐不住了！它就要炸掉了！”

    “什……么？！”我覺得脊背上滑過一道冰流，整個人呆在那里。

    將軍的嘴角掠過一絲極殘酷的冷笑：“怎么了？害怕了？是不是連你也根本沒有想過，我們會失去那層泡泡？”

    “想過也許會死掉……但是沒想到過這玩意兒會炸掉�！�

    “會炸掉的，理論上存在這種可能，阿爾法文明的方程式中也可以推導出來。我們提交過一份報告提醒上海大炮的負責人，也就是楊建南，還有軍委對上海大炮的直接負責人，你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我們說上海大炮只能作為一個威懾武器，除非準備與城共亡，否則上海大炮絕不能開炮！可惜沒有人相信，甚至沒有人聽，他們關(guān)心的是阿爾法文明什么時候會回來，他們相信那些我們見都沒見過的外星人提供的防御！”將軍一拳砸在司機座椅的后背“真他媽的見鬼！”

    “可是……上海大炮和泡防御有什么關(guān)系？”

    將軍在我腦袋上拍了拍：“動腦子。你有沒有想過，泡防御圈的能源是什么？地球上所有的能源形式都不足以支撐這樣一個防御圈，它可以卸去相當于千萬噸級氫彈爆炸的光流轟擊，可以瞬間把上百萬噸的物質(zhì)化為灰燼，可以覆蓋上海那么大的一個城市�！�

    “不知道，大概不是我能理解的東西�！�

    將軍點點頭：“我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整個上海堡壘的核心部分，完全是由阿爾法文明構(gòu)筑的，包含泡防御和上海大炮。它們開放給我們的只是一個控制接口，我們知道如何去平衡它，維護它，卻不知道細節(jié)。但是我清楚一點，就是這個核心系統(tǒng)只有一個，而不是兩個！”

    “老大你是說……其實上海大炮和泡防御根本就是一個東西？”

    “毫無疑問！它們不僅是同質(zhì)的能量，而且有足夠的證據(jù)表明它們使用的是同一個能量源。你是在現(xiàn)場的人，你知道上海大炮開炮的瞬間泡防御的能量分部變化是怎樣的。你能平衡么？”將軍冷笑，“楊建南的這次轟擊殺滅了多少只蟲子？1000只？這個損耗對敵人來說很快就能彌補，你看見過那些捕食者再生的速度�？墒菍δ芰吭吹膿p耗呢？雖然我們不知道那個能量源是什么，但是我知道它已經(jīng)被摧毀性地重創(chuàng)了！”

    “有這么嚴重？”

    “記得你那份關(guān)于新德里被摧毀的報告么？”

    “嗯。”

    “新德里為什么會變成一場灰雨？紐約為什么會陸沉？”將軍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

    “因為……他們都發(fā)射了約束場大炮……”我悚然一驚，全身像是泡在冰水里那樣。一直以來，我忽略了一個細微的相似處：這兩個堡壘在陷落之前的三個月內(nèi)都有約束場炮火開炮的記錄，尤其是在紐約大炮連戰(zhàn)連捷的時候，忽然啟動陸沉，是因為泡防御的能量供給出現(xiàn)超出理解的下降。

    “你猜對了，因為他們反擊了，這種反擊等于放棄防御。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反擊過來……”將軍靜了一刻，“明天我會提高你的保密級別為A級，旁聽指揮部參謀會議�！�

    “沒搞錯把？我？A級？”我愣了一下。

    “你已經(jīng)知道得太多了，換在古代皇帝當政的時候，是要滅口的。”將軍豎起手掌，在我脖子上輕輕掃了一下。

    一個預備役中尉，可以旁聽指揮部的參謀會議？保密級別提高為A級？這是某些高級軍官也不能接觸的絕密級別。也許這算是一種殊榮，不過為什么我覺得它更像一個陰謀？我老爹從小教導我沒有下餡餅雨的上帝，人家對你太好總要小心。

    “好吧，我知道推脫也沒有。”事到如今，我只能撐著硬上了。

    “那個東西……事活的！這些東西都是活的！”將軍咬著牙。

    “活的？”

    “活體設(shè)備，就像是捕食者，次級母艦，它們都是以生物形式利用能源的。阿爾法文明和德爾塔文明，它們在能量利用的形式上沒有絲毫區(qū)別。”將軍深深吸了一口氣，“真正和它們不同的，其實是人類。”

    “記得你那次在張江鎮(zhèn)對泡防御發(fā)生器的檢查么？”他換了話題。

    “記得，能量輸出衰減，找不出原因來�！�

    “我們手中作為能量輸出設(shè)備的那個活體在慢慢衰弱，目前還不能確定它們的衰減周期，也許短期內(nèi)能夠恢復，可是如果衰減繼續(xù)下去……”將軍疲憊地靠在車座的一角，“我們將被迫啟動陸沉計劃�！�

    “陸沉？”我跟著他重復了一次。

    “從我重新穿上這身軍服那一天我就做好了這個準備。”將軍雙手舉起他的軍帽，緩緩的扣在頭頂，拉低帽檐遮住了自己的雙眼，“開車�！�

    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大豬來的電話。

    “我?guī)Я藗�東西給你看，你回錦滄文華么？”大豬說。

    第13回

    我盯著手里那張光盤看。它藍地印白，印著滿天飛落的雪花，雪花里兩個接吻的小人兒，造型老土，像是在街邊賣三五塊錢一個的那種瓷玩偶。

    左邊印著兩個名字——“楊建南”，“林瀾”。

    右邊印著一行行書手寫體——“我們結(jié)婚了”。

    大豬在旁邊抽煙，我們一起坐在錦滄文華外的臺階上，屋檐外還是飄著微微的小雨。

    大豬瞥了我一眼：“別一付死了全家的樣子，只是個樣品……樣品而已。今兒上海大炮指揮部的一個兄弟拿著到處問哪里刻盤比較便宜，印刷的地方已經(jīng)找好了，一印2000張，估計是準備作為禮物的。給我看見，一把搶過來了。不過樣品出來了，這是籌備著呢……快了�！�

    我不說話，食指套在光盤孔里，看著它發(fā)呆。

    “不想回去看看里面的內(nèi)容？”

    “什么內(nèi)容？”說出口，我才驚覺自己的聲音變形得厲害，像是風里的燭火一抖。

    “像是DV拼起來的，很多人都說同一句話，猜他們說的是什么？”大豬踩滅了煙頭，并不等我回答，他們說：“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

    我的手一抖。光盤掉了下去，遠遠地滾開了，停在下水道口，被匯流的污水沖刷著。

    “不看拉倒�！贝筘i說。

    靜了一會兒，這個多嘴的家伙彈了彈煙灰：“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出來，有的是軍官，有的是戰(zhàn)士，也有估計是路邊找來的行人，張口就是那句，特逗。都是拼起來的，有些鏡頭春光明媚，有些陰雨綿綿，有在辦公室里拍的，也有在路邊，還有拍一個剛從飛機上下來的家伙，是老路，一口倍兒糙的包谷茬子味兒，笑兩聲，說，林瀾，請你嫁給楊建南吧�！�

    陰雨綿綿……我真討厭陰雨綿綿……這雨為什么總是下個不�！�…總是下個不�！���

    “真贊。你不看不知道那個感覺，三江四海五湖的兄弟好像都給湊一起了，操江西話的說完操福建話的說，操安徽話的說完操廣東話的說，還有一個小孩，逗死了，拿著張紙條朗誦，寧南，請里下給楊先藍吧……虧得楊建南都能搜集到。有好些鏡頭還是戰(zhàn)爭開始前的樣子，準備了好久吧？”大豬沉默了一陣子，拍了拍大腿，“真牛！我是女人我也嫁給他了。這一招你能想到么？”

    “想不到�！蔽艺f。

    “就是啊�！贝筘i攤攤手。

    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我站起來。

    “喂，沒抽完呢。再坐會兒�！贝筘i拉我。

    “別拉我！我想點事情！”我心里很煩，現(xiàn)在只想一張床在我面前，我可以平拍著躺下去。

    “還能想什么？”大豬硬拉著我重新坐下。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老大，別想了，這個……真是難搞�！贝筘i抓了抓腦袋，“說真的，林瀾和楊建南就是比較配�！�

    “我去你媽的，什么叫比較配？”

    “不說別的，楊建南比林瀾大六歲，你呢，還比林瀾小一歲�！�

    “說得跟姐弟戀似的，你以為新浪娛樂新聞�。俊�

    “沒的事，沒戀，你還沒搭上人那條船呢。可是就是姐弟配��！你以為呢，你比林瀾小，你還想改檔案��？而且你想一想也知道沒可能啊，你說林瀾甩了楊建南投了你？別人還不以為林瀾瘋了��？你一個中尉，每月各種補助加起來680塊，房子是肯定沒有，自己吃飽全家不餓，多一張嘴就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我們不都是吃食堂么？”

    “我靠，你強！讓林瀾跟你一起吃食堂！”

    “現(xiàn)在怎么辦？”

    “我靠，我說到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鼓勵你勇敢上前再拼一把，我是說�！贝筘i悠悠地說，“算了……”

    “算了……”我也說，低下頭去。

    大豬默默地抽煙，一直抽到煙蒂，才戀戀不舍地扔在雨地。

    “可是……”我忽然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