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到婆婆那晨昏定省,別說是在高門大戶,即便是在小門小戶也是兒媳婦每日應做的事。林清羽極其反感,但為了不給梁氏留下可以拿捏的把柄,不得不每日去梁氏那做做樣子。
以往梁氏同他也說不了什么,婦人之間的話題他從不回應,梁氏拿他沒辦法,往往是問幾句陸晚丞的情況便準他回藍風閣。
今日一早,林清羽踏入正堂,看到端坐在主位的梁氏,就知她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梁氏讓人上了兩盞新茶,邊品邊道:“清羽,你嫁入侯府也有段時日了�!�
林清羽沒有接話。梁氏等了片刻,又道:“你可知,身為正妻,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清羽淡道:“不知。”
“頭等大事,當然是為夫君生兒育女。然而……”梁氏嘆了口氣,極為惋惜的樣子。
林清羽心中冷笑:“這個我做不到。夫人大可讓小侯爺休了我,娶一個能做到的良妻。”
梁氏大概是習慣了他的冷言冷語,被頂撞了也不惱,反而笑道:“說什么傻話,你是晚丞的福星,晚丞這輩子都是離不開你的�!�
梁氏說完,打量著林清羽的臉色,見其不為所動,方斂了斂容,正色道:“所謂‘相夫教子’,你‘教子’暫時做不到,那就只能學著‘相夫’。你是侯府的少君,也該學一學如何打理府中事物,好為晚丞分憂。”
“替小侯爺分憂?”林清羽笑了聲,“敢問夫人小侯爺有什么憂?是畫眉鳥不會唱歌了,還是八哥不會叫人了。又或者……是他的病情?”
如林清羽猜測的那般,聽到“病情”二字,梁氏不自然地抿了抿唇:“晚丞的病情自有張大夫看顧�!�
“若我沒記錯,侯爺曾經囑咐過我看顧小侯爺的身子。當時,夫人也在場。”
“確、確實有這么一回事�!�
林清羽輕一頷首:“那夫人說完了么�!�
梁氏十指漸漸攥緊,嘴里卻笑道:“早在你嫁進來之前,我就聽媒人說過,太醫(yī)院院判之子不但生了一副一等一的相貌,更是天資聰穎,才華出眾,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能者多勞,你如此聰慧,兼顧家事和晚丞的身子肯定不是什么難事——來人�!�
一個老婦人走了進來,正是一月前被罰去做苦差的劉嬤嬤。劉嬤嬤呈上幾本厚厚的賬本,道:“請少君過目�!�
林清羽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淡道:“一月不見,劉嬤嬤似乎明顯見老,做苦差的日子怕是不好過罷。”
劉嬤嬤勉強笑道:“奴婢犯了錯,受罰是應當的。”
“這些不過是這一月的賬本,你先試著整理,有何不懂的可以隨時來問母親�!绷菏蠝芈暤�,“數量是有些多,但依你的能耐……三日吧,三日內你把賬本整理好,交還給母親,如何?”
不等林清羽開口,劉嬤嬤便搶話道:“少君,夫人這是看重你啊。”
“可不是,”梁氏含笑道,“我老了,也想享享福,日后這偌大的侯府,還是得靠清羽把持�!�
這對主仆戲碼雖然拙劣,但卻占著理。主母把管家之權交給少君,任誰看來,都是主母大度,信任少君。少君若推脫,就是不識好歹,枉為人妻。
問題是,梁氏是真心讓他管家的嗎?
怎么可能。梁氏不像陸晚丞的生母,她出生普通,父親不過一個正四品下的侍郎,在南安侯面前尚須戰(zhàn)戰(zhàn)兢兢。前有原配留下的嫡長子,自己親生的兒子又是個廢物,梁氏在侯府唯一能傍身的,就是這掌家之權。
他對侯府的掌家之權沒有半點興趣,但他對看梁氏悔不當初,自責羞愧還是有點興趣。
“夫人的好意,我心領了�!绷智逵饘⑹掷锏馁~本扔回托盤上,“這些賬本,我也收下了�!�
梁氏欣慰點頭:“清羽,你可別讓為娘失望啊�!�
林清羽一走,梁氏臉上的溫和立馬退了個干凈,喃喃道:“他竟答應得如此爽快……”
劉嬤嬤斜眼看著門口的方向:“別看少君清高得和仙人似的,心里頭還惦記著侯府的家產呢�!�
梁氏搖了搖頭:“他心里只想著太醫(yī)署,按理不是這種人啊。”
“怎么就不是了。夫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您必須提防著點,千萬別讓少君真的把管家之權奪了去。”
“這你便放心吧�!绷菏嫌迫坏溃拔遗扇舜蚵犨^,他以前在林府從不過問賬本之事。他再如何才智過人,也不可能兩頭兼顧,就看他要放棄哪個了。至于管家之權……最后只能是我的�!�
劉嬤嬤殷勤道:“夫人英明�!�
梁氏扶著劉嬤嬤的手緩緩起身:“給懂賬的下人都通個氣,別讓他們幫到不該幫的人�!�
劉嬤嬤忙道:“奴婢這就去�!�
藍風閣內,陸晚丞同往常一樣睡到晌午方醒�;兑娝樕辉趺春每�,問他可是有哪里不舒服。陸晚丞揉著額角道:“頭疼�!�
花露緊張道:“好端端的,怎么會頭疼�!�
陸晚丞猜測:“大概是睡眠不足的緣故�!�
花露:“……”
雖說對陸晚丞而言,頭疼腦熱是常有的事,但花露也不敢怠慢,去書房把林清羽請了過來。
林清羽替他診了脈,又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你是睡太多了�!�
陸晚丞大為駭意:“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绷智逵鸬�,“你以為你是嬰童?一日十二時辰睡八個時辰,你不頭疼誰頭疼�!�
陸晚丞嘆氣:“那怎么辦�!�
林清羽坐在床邊,替陸晚丞按著兩側的太陽穴,力度不輕不重:“少睡一點。以后你想醒著,怕是也……”
話音戛然而止。
陸晚丞枕在林清羽的腿上,聞著他身上淡淡書本的味道,突然有一絲不淡定。他僵硬片刻,告訴自己林清羽也是個男孩子,才放松了下來,閉著眼享受這一刻的安寧。
可他才享受了沒多久,林清羽就毫不留情地停手起身,讓花露替上。
陸晚丞幽幽道:“這就完了?”
“我很忙。”
“嗯?你在忙什么。”
林清羽輕飄飄丟下一句話:“你有個好繼母�!�
陸晚丞稍微一打聽,便知道了早上的事,不由輕笑一聲,道:“這有點著急了吧,幾個月都等不了……可以�!�
花露不明所以,還道:“以后若是少君管家,那我們的日子豈不是更好過了?”
陸晚丞笑道:“想什么呢�!�
午后,林清羽抱著藥碾出了書房。藍風閣有一雅致的亭臺,最適合賞閱春色�?上Я智逵饋硗砹艘徊�,亭臺已被人捷足先登。
陸晚丞半躺在搖椅上,輕搖慢晃地曬著太陽。只見他一襲紅衣,神色慵懶,隨意束起的長發(fā)又給他增添了幾分風流瀟灑。
聽見林清羽腳步聲,陸晚丞睜眼看來:“林大夫怎么來了?我還以為你要在書房待上一日�!�
林清羽道:“搗藥�!�
陸晚丞問:“嗯?你不看賬嗎?”
林清羽道:“晚點再說�!�
“那你是既要看醫(yī)書配藥,又要看賬了?你全都要?”
林清羽反問:“不然?”
“你能忙過來?”
“試試。”
“哦……林大夫,你現在搗的是什么藥?”
“能讓男子腎虛的良藥�!�
陸晚丞:?
亭臺水榭,花木扶疏。兩人一人曬太陽,一人搗藥,共享這無邊的春色。
林清羽將今日的配藥事宜完成后,天色已經不早了。他在書房點上燈,開始翻閱賬本。他從未接觸過府中庶務不假,但他幼時常伴于母親身側。母親常�?促~,他耳濡目染,也知道個大概。
記賬乃用流水的方式,想要看懂不難�?闪菏辖o他的賬本,字跡小而模糊,他只看了半個時辰,眼睛即有酸澀之兆。除此之外,記錄日期混亂,語焉不詳,一本上缺失的內容出現在另一本上……難怪梁氏要他在三日之內整理完畢。
可即便是如此,他也未必做不到。
夜深人靜,燭火搖曳。聽見門扉輕響之聲,在書桌旁伺候的歡瞳跑去開門:“小侯爺?你怎么還沒睡�!�
陸晚丞在花露的攙扶下踏入書房:“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況且你家少爺不讓我多睡�!�
林清羽低頭看著賬本,道:“我讓你白日少睡,沒讓你熬夜�!�
從早到晚,林清羽一刻未停,此時已是難掩疲憊�?粗智逵鸬木肴�,陸晚丞胸口有些發(fā)緊,道:“都子時了,要不先別看了。今日之事,就交給明日的你,如何?”
林清羽頭也不抬:“明日的我想交給今日的小侯爺�!�
“……嗯?”
“既然小侯爺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不如就來幫我……”
陸晚丞一哽,扶著額角往回走:“我頭又開始痛了。讓我再躺躺,再躺躺……”
陸晚丞開溜速度之快,簡直讓歡瞳懷疑他病是不是已經好了。歡瞳給林清羽上了一盞新茶,小聲抱怨:“小侯爺真是的,一點忙都幫不上。”
林清羽習以為常:“他就是一把懶骨頭,指望他還不如去燒香拜佛�!�
話落,陸晚丞竟是折返了回來,不由分說地走到林清羽面前,表情凝重地看著桌上攤開的賬本。
林清羽莫名其妙:“怎么?”
陸晚丞探身上前,將桌燈吹滅。
林清羽:“……”
黑暗中,他感覺自己的手腕一陣微涼,竟是被握住了:“去睡覺,賬本的事……交給我�!�
林清羽抽開手:“交給你?你不是懶得做么�!�
陸晚丞一時語塞,無法反駁。
“況且,若你出手被梁氏得知,豈不是要治我一個不敬夫君之罪。我想把這些做好,是因為……”
“我知道,你想借此機會打她的臉,但你也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你不喜歡內宅庶務,為何要強迫自己�!标懲碡┑溃皻g瞳,把火折子藏起來,別讓你家少爺點燈�!�
林清羽冷淡道:“小侯爺,你管好自己即可。我的事,還輪不到你過問。歡瞳,把燈點上�!�
歡瞳不敢不聽少爺的話,重新將燈點上,這才看到陸晚丞的神情不復以往的慵懶隨性,張揚挑眉道:“你的事?”
這樣的陸晚丞讓林清羽有些陌生。
陸晚丞又道:“我繼母鬧出來的事,為何會是你的事?不該是我的事么�!�
“不必勞煩,”林清羽嗓音微冷,“小侯爺靜心養(yǎng)病罷�!�
陸晚丞沉默須臾,忽而一笑,竟是又恢復了常態(tài):“可沒有林大夫在屋內,我晚上睡不著�!�
“那你熬著吧�!绷智逵鹑徊恍奶郏芭紶柊疽灰�,死不了人�!�
陸晚丞:“……”
這一夜兩人都未睡好。林清羽后半夜才睡下,一大早起來又繼續(xù)埋首賬本之中。
“少爺,”歡瞳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有個大叔想求見你,他說他是小侯爺派來的�!�
陸晚丞又想做什么。
林清羽蹙起眉:“讓他進來�!�
不多時,一個相貌周正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行禮道:“給少君請安。小人乃溫國公府上的賬房管事,姓張,叫張世全。”
林清羽微微一怔,明白了大半:“小侯爺讓你來是……”
“小侯爺給國公爺連夜寫了封信,信中說到少君有筆爛賬要管,稍顯力不從心。國公爺精挑細選后,派小人前來相助�!睆埵廊Ь吹溃吧倬判�,我自小便在賬房辦差,無論多爛的賬,我一遍就能算清�!�
林清羽回過神,將一本賬本遞給張世全:“張管事且看看�!�
張世全稍稍翻了幾頁,便道:“這賬本顯然是被人刻意打亂了。少君若是信得過,給一日的時間,讓小人一人忙就行�?茨樕淮蠛�,還是去歇息吧�!�
術業(yè)有專攻,若是能達到目的,他是不想在上面浪費時間。
林清羽走出書房,攔住一個婢女,問:“小侯爺在何處�!�
那婢女道:“小侯爺用完飯就去園子里了�!�
林清羽來到園子里。陸晚丞正在和幾個丫鬟小廝比賽投壺。歡瞳把自己的月例錢輸了一半,心疼得嗷嗷干嚎。陸晚丞在一旁笑得嘴角飛揚,活脫脫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弟子。
林清羽看了他許久,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能看懂陸晚丞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侯爺:為了老婆逐漸開始支棱
_(:з」∠)_
第10章
溫國公親自為外孫挑選的人自然不會差。張世全經驗老到,心細如發(fā),果真只用了一日便將賬本悉數整理完畢。
“我已將賬本歸類放好。”張世全胸有成竹,“小侯爺和少君若不放心,可再查閱一番。但不是張某自夸,張某算賬三十余年,還從未出過半點差池。”
林清羽點了點頭:“有勞。”
“厲害了張管事�!标懲碡┨а凼疽�,一旁的花露上前給張世全送上提前備好的賞賜——一袋沉甸甸的銀子�!斑@件事應該還有后續(xù),麻煩你暫且留在南安侯府。”
張世全躬身道:“但憑小侯爺吩咐�!�
張世全一走,陸晚丞挺直的腰背立馬萎了,趴在桌上,欲言又止地看著林清羽。
林清羽翻閱著整理好的賬本,淡道:“有話直說。”
“我說交給我處理,你還不信我�!�
語氣竟有幾分控訴的味道。
可惜這套對林清羽無用:“確實不是你處理的,是你找人處理的。”
“這有何差別?”
“凡事不能總依靠他人�!�
“為何不能?我給了銀子的,這是雙贏�!�
“那你以后懶得吃飯,懶得睡覺,懶得娶妻生子的時候,是不是也想要別人忙你?”
“你說生子?”陸晚丞裝模作樣地陷入沉思,“嗯……若不用我自己動也是極好的。”
林清羽一時沒明白陸晚丞在說什么。等他明白過來,驟然起身,臉上陣陣發(fā)燙:“我并非此意!”
陸晚丞笑得眼眸上挑:“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想說有些事必須要親力親為,也只有登徒子才會聯想到旁的地方去。
林清羽垂眸看著靠桌而坐的登徒子,半晌才道:“你已無可救藥�!�
轉眼,便到了梁氏查賬的日子。
梁氏起了個大早,和往常一樣對鏡梳妝,劉嬤嬤在她身后為她盤著發(fā)髻。
頭皮上一下拉扯的疼痛,梁氏驚叫出聲:“你是怎么回事,在園子里做了一月的苦差,頭也不會梳了?”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劉嬤嬤點頭哈腰,低頭抹了抹淚,用余光打量著梁氏的臉色,“不瞞夫人說,奴婢這都快六十的人了,哪經得了那等苦。這手拿了一月的掃帚,再來拿夫人的玉梳,奴婢都怕弄臟了夫人的東西�!�
梁氏扶著鬢角沉聲道:“你是我的親信,罰你就是不給我面子。委屈你了,今日……”梁氏嘴角勾起,“且看著罷�!�
陸念桃早早地來向梁氏請安。請完安也不走,留下陪著梁氏。可幾人等得茶都涼了,也不見林清羽的身影。
劉嬤嬤揚著脖子朝外頭看:“少君莫不是心虛,連安都不來請了?這也太難看了,小門小戶來的男妻就是不懂規(guī)矩。”
“劉嬤嬤,慎言�!标懩钐也患辈辉甑卣f,“再等等。若還等不到再差人去問便是�!�
話未說完,外頭就穿來一聲通報:“大少爺,少君來了�!�
陸念桃訝然:“大哥竟然也來了?”
劉嬤嬤一撇嘴:“肯定是來為少君請求的�!�
不知為何,梁氏心中有些發(fā)虛。若是在過去,一個病秧子罷了,她哄著捧著,再借沖喜給他找個男妻,讓他留不了后,最后耐心等他咽氣便是�?勺詮牧智逵鸺蘖诉M來,病秧子身子一日好過一日,甚至還能下床,性子也跟著變了不少,這其中肯定和林清羽配的那些藥脫不了干系。
想到上回陸晚丞拐彎抹角地“提點”她,還搬出生母說事,她憋悶得幾日沒睡好覺。從前,她說什么陸晚丞便是什么,誰曾料到陸晚丞竟會這般護著那個肚子里出不了貨的男妻。
她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哪家沖喜真的把人沖好了的。她不信這個,所以才四處求人求娶林氏在侯爺面前表現得母子情深。早知如此,她就該狠下心,早早地送陸晚丞走。
見梁氏臉色難看,陸念桃喚道:“母親?”
梁氏眉頭緊鎖:“現在的陸晚丞,我未必拿捏得住。”
陸念桃笑道:“母親別擔心,父親是個講理的人。只要‘理’在您這邊,您就沒什么可怕的�!�
劉嬤嬤一拍手:“二小姐這話說到奴婢心坎里了。您好心栽培少君,少君自己沒本事,搞不定賬本,難道還有理了?!”
梁氏振作起來:“你們說的在理,我沒什么可怕的�!�
幾人說話間,林清羽推著陸晚丞走了進來。梁氏露出笑容:“來了。”
陸念桃起身行禮:“大哥,大嫂�!�
林清羽頷首不語,陸晚丞則一身的低氣壓:“嗯�!�
梁氏和陸念桃對視一眼,不知陸晚丞的氣從何而來。只有林清羽知道,陸晚丞的氣乃是起床氣。劉嬤嬤看得沒那么細,陰陽怪氣道:“少君可算是來了,讓夫人好等啊。”
“是我賴床,他才起晚了�!标懲碡┨ы慈�,漫不經心道,“你有事嗎?”
對上陸晚丞的目光,劉嬤嬤畏縮了一下,一副被欺負了的老實樣:“奴婢不敢。”
陸念桃關切地問:“大哥不是已經能下地了么,怎么又坐上輪椅了?”
林清羽淡道:“他太困,懶得走。”
陸晚丞反駁道:“是藍風閣到這太遠了。”
歸根結底,就是一個“懶”字。
林清羽不欲和梁氏等人浪費時間,不等梁氏開口,直接切入正題:“歡瞳。”
歡瞳將賬本呈給梁氏:“我們家少爺已經把賬本全整理好了,請夫人過目�!�
梁氏面上不顯,內里滿腹狐疑。這小廝如此理直氣壯,難道林清羽真的在三日之日做完了一個月的賬?藍風閣的下人分明說了,這三日林清羽都是在和往常一樣看書配藥,哪來的時間整理賬本?
劉嬤嬤同她的想法一樣,低聲道:“夫人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梁氏翻開賬本,每翻一頁,她的憋悶就多幾分。半本看下來,心里已經涼了個透,偏偏臉上還要強顏歡笑:“這賬做得井井有條,面面俱到,不愧是清羽�!�
林清羽道:“夫人過獎�!�
劉嬤嬤臉色一變,幾乎要把“怎么可能”幾個字說出來,幸而被梁氏一個眼神制止,改口道:“要不,夫人再仔細瞧瞧?”
梁氏是懂賬之人。她管了快二十年的家,一看就知這對夫妻是有備而來。單說這賬面做的如此利索干凈,便是侯府的賬房先生也未必做的出來。
怎么可能……藍風閣無人懂賬,他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梁氏一陣煩躁,對劉嬤嬤也沒了好臉色:“我瞧得不仔細,那你來瞧?”
陸念桃沉思良久,笑道:“聽聞大嫂是第一次接觸管家之事,竟能做得這般完美。母親,你日后可以將府中的庶務,放心交給大嫂了�!�
“有道理。”陸晚丞笑得微妙,“母親把事情全部交出來后,也能好好享享清福�!�
陸念桃道:“大哥大嫂果真是一片孝心。說起來,大嫂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想必這賬本上的東西,全都記住了罷?”
梁氏眼中一亮,贊賞地看了女兒一眼,接話道:“既然如此,我就要考考清羽了�!�
陸晚丞挑了挑眉,正要起身,卻被林清羽按住了肩膀:“清羽?”
林清羽道:“讓她考�!�
梁氏翻開賬本,問:“我們南安侯府在京中有幾處門鋪?”
“二十六處。其中錢莊,酒樓各三處,茶肆,絹布店,瓷器店各兩處……”
“上月收成最好的莊子是?”
“京郊二十里的舒陽莊。”
梁氏語氣急耐了起來:“侯府在徐州……”
“共有五處絹布店,上月共虧損一千三百兩�!绷智逵鸩唤浺獾�,“若我未記錯,夫人祖籍就在徐州。”
梁氏緩緩放下賬本,極為勉強地擠出笑:“確實都未記錯�!�
看到劉嬤嬤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的神態(tài),歡瞳想和小侯爺交換一個歡快的目光。他們少爺再晦澀的醫(yī)術看一遍就能倒著背下來,區(qū)區(qū)賬本算個啥�!坝痖T弄書”,梁氏真的好大一張臉。
可小侯爺壓根沒看他,而是靜靜地看著他家少爺,眼睛里含著笑意,漾著微光,似帶著幾分自豪。
林清羽道:“夫人還有什么要問的么�!�
梁氏強打起精神:“沒、沒有了�!�
陸晚丞對林清羽道:“你先回去,我還有些話想對母親說�!�
林清羽掃了梁氏一眼,遂斂目帶著歡瞳離開。
陸念桃跟著起身,笑道:“我去送送大嫂�!�
堂內除了伺候的下人,只剩下陸晚丞和梁氏。梁氏端起茶盞掩飾自己的不安:“晚丞還有什么話要說?”
陸晚丞抬起手:“我想站著同母親說話,母親能不能扶一下我?”
梁氏僵了僵,道:“這有何不可,你小時候可是母親抱著長大的。”她走上前,將陸晚丞扶起,兩人面對面站著,她只到陸晚丞的肩膀處,有種被壓迫的錯覺。
“母親其實不用擔心。”陸晚丞緩聲道,“我身患絕癥,華佗再世也是藥石罔效。清羽的醫(yī)書,也不是為了我看的;藥,也不是為了我配的——即便是,他也救不了我。”
梁氏目光四處躲閃:“你這孩子,在胡說些什么。”
陸晚丞嘴角帶笑:“我時日不多,剩下不到半年,我只想吃吃喝喝,看看美人養(yǎng)眼�!彼彶奖平菏希翱梢詥�?母親�!�
梁氏被逼得連連后退,直至退無可退,頹然坐倒,死死握著桌角,指蓋的嘴唇都泛著慘白,顫聲道:“我……”
“小侯爺這是干什么!”劉嬤嬤欲上前阻攔,“夫人可是一家主母,小侯爺怎能如此沒規(guī)矩!”
陸晚丞一回眸,眉眼間凝起一縷戾氣:“讓你說話了嗎。”
劉嬤嬤邁出去的腿軟了下來,被釘在原地,像是被扼住咽喉,連喘氣都不敢。除了她,其他下人靜靜立在一旁,竟是無人敢上前扶當家主母一把。
堂內如死一般寂靜。
良久,陸晚丞轉回梁氏,笑道:“母親,你還沒回答我。”
梁氏神色驚慌扭曲,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聲音:“可……可以�!�
陸晚丞彎唇一笑:“多謝母親。”
林清羽回到藍風閣沒多久,陸晚丞也回來了,一副累壞了的模樣,一連咳了好幾聲。
自從天氣轉暖,陸晚丞的咳疾分明好轉了不少,怎么又咳了起來。陸晚丞本人倒不以為意:“可能是剛剛說話太裝了一點�!�
林清羽問:“你同梁氏說了什么�!�
“沒什么,讓她安分一點罷了。”
林清羽沒有多問:“手給我,我看看你的脈。”
陸晚伸出手,打著哈欠道:“林大夫……”
“怎么�!�
陸晚丞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困困�!�
林清羽一陣無語:“你多大了,還說疊詞�!�
“那好吧。”陸晚丞改口悠悠道,“春風送暖,困意襲來,為夫想上床小憩片刻�!�
作者有話要說:
大美人冷漠:你懶得動就滾。
小侯爺吐血:我動!我動還不成嗎!
第11章
林清羽聽見陸晚丞低咳就知情況不妙。果不其然,一夜過后,陸晚丞發(fā)起了高熱。
藍風閣的下人對此已經習以為常。陸晚丞的病一向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勉強可以下床行走;不好的時候,能一連昏睡大半個月,偶爾醒一次也是昏昏沉沉,就像沖喜前的那一個月一般。
沖喜之后,陸晚丞的身子有了好轉。但他的底子在那,病來如山倒,次日一早就昏睡不醒,俊美白皙的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燒紅。
花露將浸了冷水的帕子放在陸晚丞額頭上,惴惴不安道:“少君,少爺不會有事吧?”
林清羽探完脈,把陸晚丞的手放進棉被中:“普通寒癥而已�!�
花露松了口氣:“那是不是退了熱少爺就沒事了?”
林清羽不置可否。對正常身體康健的人而言,受寒甚至不用吃藥,過兩天自己就好了。但陸晚丞的身子早被多年的病癥掏空,一個不妥當,小小寒癥便能要了他的命。
不多時,鳳芹帶著張大夫到了藍風閣。張大夫此行,還帶了一個弟子前來。該弟子不是別人,正是上回在林府見過的譚啟之。
譚啟之對林清羽拱手笑道:“許久不見,清羽兄別來無恙啊。”
林清羽看向張大夫。張大夫解釋道:“啟之近來剛拜入我門下,聽聞小侯爺病發(fā),放心不下,非要來府中探望�!�
“擔心不下。”林清羽一笑,“譚兄和小侯爺很熟么。”
譚啟之厚著臉皮道:“那日在林府,我和小侯爺一見如故……”
林清羽出聲打斷:“小侯爺病體虛弱,一見如故的閑雜人等最好別給他添亂。花露,帶張大夫進去。至于譚兄,便站在此地候著罷�!�
鳳芹猶豫道:“少君,您是說要讓客人……站著?”
林清羽反問:“哪來的客人�!�
此刻是正午時分,站在門口,日頭曬在身上,被來來往往的下人瞧著,說是折辱都不為過。
張大夫無奈看了譚啟之一眼,跟著花露進了屋。譚啟之恨得咬牙切齒,壓著嗓子道:“林清羽,你欺人太甚!”
林清羽覺得好笑:“你不送上門,我又如何欺你。”
譚啟之瞪著林清羽,眼中似灌滿了毒汁。
林清羽自認從未主動招惹過譚啟之,也不知譚啟之對他的恨從何而來�;蛟S世間大抵如此,有無端端的喜,自然也有無端端的惡。就像陸晚丞說的,和這種人認真,是降了自己的身份。
譚啟之走近一步,道:“離太醫(yī)署考試只剩下百日,陸晚丞不死,你只能留在侯府照料他,為他端茶遞水,喂藥擦身,做一個賢妻。”
捕捉到林清羽面色輕微的僵硬,譚啟之露出快意的笑容:“呵,天才又如何,事事壓我一頭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
林清羽恍然:“原來如此�!�
譚啟之目光一沉:“你笑什么!”
林清羽嘴角微微一牽,近乎是憐憫地說:“你真可憐。”說罷,不再多看譚啟之一眼。
陸晚丞在張大夫手下治了幾年,對陸晚丞的病情了如指掌。林清羽在一旁看著他診脈,得出的結論也是寒癥。
張大夫開了方子,又叮囑了幾句便匆匆告辭了。
張大夫的藥,無非是治寒癥的常用之藥,只能說無功無過�?申懲碡┑纳碜硬煌匀�,尋常人用的方子若能針對他的病癥加以改良,或許能事半功倍。
花露還等著林清羽手中的藥方去抓藥煎藥,問:“少君,這藥方是有什么不妥嗎?”
林清羽遲疑片刻,將藥方遞給花露:“沒有,去罷�!�
陸晚丞一病,整個藍風閣都變得忙碌起來。煎藥喂藥,侍奉病榻的事有下人去做,無須林清羽操心。他和往常一樣,在書房看書配藥,卻因院子里太過安靜反而有些不習慣。畫眉鳥和八哥都閉上了嘴,莫非也是在為他們的主人擔憂么。
可是擔憂有什么用,陸晚丞就算這次挺過去了,總有一次挺不過去。對一個必死之人,若不做好心理準備,到時候不習慣的只會是自己。
他的藥配得差不多,接下來就是熬藥,再將其制成方便攜帶儲存的丸類。頭一次制這種難度的的藥丸,他想要每一步都親力親為。
林清羽來到專門用來給陸晚丞熬藥的藥房,里面有幾個小丫鬟正在煎藥。忙碌的同時,還不忘聊一聊府中的秘辛。
“以往大少爺一病,夫人鐵定第一個趕來,有時還會親自照料少爺的藥湯。這會是怎么了,現在還不來�!�
“我聽夫人院子里的壽嫂說,大少爺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被大少爺罵得站都站不穩(wěn)。”
“你是不是聽岔了?站不穩(wěn)的不該是大少爺嗎。況且夫人和大少爺母慈子孝的,為何會大吵?”
“那當然是為了少君啊。婆媳關系本來就是千古難題,我大嫂和我娘親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我哥哥一個頭兩個大……”
林清羽推開藥房的門,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湯藥煮沸冒泡的咕咚之聲。
林清羽無視幾個小丫鬟誠惶誠恐的表情,徑直走到灶臺前,仿佛什么都沒聽見。
回去之后,林清羽叫來歡瞳,吩咐道:“你去一趟梁氏的院子,去把這個月的賬本要來�!�
歡瞳不解:“少爺,你要賬本干嘛?”
“替她分憂。”
陸晚丞發(fā)病的消息傳進梁氏耳中,梁氏郁結了幾日的胸口總算舒坦了些。劉嬤嬤幸災樂禍道:“這是報應啊夫人。當日大少爺那么對您,是老天爺都看不過去,要懲罰他那個不孝子!”
梁氏回想起當日種種,仍心有余悸:“罷了,既然林氏救不了他,那便隨他去吧�!�
這時,婢女來稟,說藍風閣的歡瞳來了。
“林氏的陪嫁小廝?”梁氏眉頭皺得死緊,“他來干什么�!�
“他是來拿這個月賬本的,說少君要為夫人分憂�!�
梁氏聞言,胸口起伏:“他真這么說?”
“夫人您聽見了吧?”劉嬤嬤恨得牙癢癢,“現在不是您說罷了便能罷了的。少君明擺著要從您手里奪權,您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梁氏煩躁道:“可我能怎么辦!當初我確實說了要讓林氏掌家,誰曾想到林氏還真有幾分本事�!�
劉嬤嬤眼珠轉了轉,揮退下人,湊到梁氏耳邊道:“不如這樣……”
“不成�!绷菏铣谅暤溃瓣懲碡┮呀浘媪宋�,我擔心他知道了會……”
“小侯爺現下不是病著么,能不能熬過去都不好說。再說了,您忘了二小姐的話了?只要理在您這邊,侯爺就會向著您,您沒什么可怕的�!�
見梁氏依舊猶疑不決,劉嬤嬤又道:“您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二小姐和三少爺考慮啊。難不成,真的要讓一個寡夫掌侯府的家?”
“念桃,喬松……”梁氏默念著一雙兒女的名字,定下了神,“劉嬤嬤,你把賬本送去藍風閣罷�!�
劉嬤嬤遂喜笑顏開:“奴婢這便去�!�
林清羽拿到賬本后,叫來張世全,勞煩他仔細看看有無不妥。張世全看過之后,道:“單有兩個月的賬本,張某不敢妄下定論。若能有三四個月的賬,應該能看出一些端倪�!�
林清羽便讓歡瞳把這個月的賬本送了回去,再把前幾月的賬本要過來。
陸晚丞昏睡的第三日,總算有了退熱的跡象,但人還沒有清醒,這段日子好不容易養(yǎng)回來的氣血也被耗了個干凈。他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眸緊閉,病骨支離,宛若風中殘燭,著實讓人……讓在意他的人,揪心不已。
花露喂陸晚丞喝下湯藥。陸晚丞眉間緊了緊,似在夢中也不忘嫌棄藥苦,還吐了一些出來�;妒置δ_亂地想拿帕子去擦。林清羽從她手中拿過藥碗:“我來。”
林清羽舀起一匙,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還未來得及湊到陸晚丞嘴邊,就聽見外頭傳來叫鳳芹的聲音:“少君,夫人請您去她那一趟。”
林清羽一頓,將藥碗還給花露:“你接著喂。”
林清羽來到前堂。梁氏依舊坐在她主母的位置上,劉嬤嬤守在一側,還有一個面生的中年男子站在堂中,滿面的愁容。
梁氏假惺惺問道:“晚丞的病可有好些?”
林清羽道:“夫人有事直說即可�!�
梁氏臉上有些掛不�。骸斑@位是侯府的賬房先生,王管事。”
王管事躬身行禮:“見過少事情是這樣的。王管事發(fā)現從藍風閣送回的賬本,少了一頁�!绷菏项D了頓,“還是事關最重要京城酒樓收支的一頁。”
王管事哽咽道:“這么重要的賬本居然出了這么大的疏漏,小人恨不能以死謝罪啊!”
……好吵。
這些人還真是不會消停,與其和他們周旋,不如直接用毒讓他們安分。林清羽道:“我勸你三思�!�
王管事茫然道:“三思什么?”
“以死謝罪。”林清羽哂道,“當然,你若執(zhí)意要死,我也不攔。”
王管事懵了,他只是說說,哪能真的為了一頁賬本去死。王管事求助地看向梁氏和劉嬤嬤。劉嬤嬤寬聲安慰道:“王管事快別這么說,這事和你有什么關系。你把賬本送來時,賬本分明是完好無缺的,夫人可以為你作證。是歡瞳將賬本送回來,里頭才少了一頁的。”
林清羽靜靜地看著他們演戲。
梁氏被他看得心里發(fā)虛,笑道:“清羽,你才管家,有所疏漏是在所難免的,下次注意便是。只是那缺了的賬本還是得找回來的,否則賬就要亂了。不如你先回藍風閣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