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林清羽緩緩垂下眼簾:“沒事�!�
他已有半月,未曾收到顧扶洲的家書。
相別一載,多少情深也只剩孤影徘徊,相見唯在夢魂之中。
可現(xiàn)在,他竟是連做夢都不敢了。
臘月過后,西北風(fēng)雪更甚京城,所耗糧草日益增多,沈淮識拼死護(hù)下的兩成糧草也只是杯水車薪。
為求軍心穩(wěn)定,顧扶洲瞞下了糧草被劫一事。除了他和沈淮識,只有武攸遠(yuǎn)和史沛知道軍中糧草短缺的現(xiàn)狀。那日,沈淮識以一敵百,帶著兩成糧草脫困,回到軍中時已身負(fù)重傷,幸得胡吉妙手回春,才撿回了一條性命。顧扶洲本想送沈淮識去安全之地靜養(yǎng),卻被沈淮識無情拒絕。
“林太醫(yī)讓我跟隨將軍左右,護(hù)將軍周全�!�
顧扶洲笑道:“你怎么那么聽我夫人的話?你是不是喜歡他�!�
沈淮識忙道:“我不是,我沒有!將軍乃國之棟梁,在下欽佩已久。就算沒有林太醫(yī)的叮囑,我也愿為將軍效力�!�
見沈淮識慌得恨不得跳起來自證清白,顧扶洲將其按回床上:“開個玩笑,放輕松。不過,就算你喜歡他我也不介意。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了,但他……”
只喜歡我一個。
顧扶洲輕笑一聲,道:“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不如你先去安全的地方養(yǎng)好身體,再回來不遲�!�
沈淮識搖搖頭:“我想留在西北養(yǎng)傷�!�
“西北有什么好的。風(fēng)刮起來像刀子,吹在臉上一日能老十歲�!�
沈淮識沉默許久,道:“我去過許許多多的地方,身如浮萍,命如草芥。只有在西北,我覺得自己是真正活著的。看到一個個戰(zhàn)死的兄弟,無辜枉死的百姓,我才發(fā)現(xiàn)過去種種——靜淳也好,蕭琤也罷,不過都是過眼云煙,須臾之夢�!�
突如其來的真心話時間讓顧扶洲挑了挑眉。沈淮識在西北待了一年,從未提起過往之事,他也沒有問起過。最讓他意外的是,沈淮識竟能如此平靜地提到蕭琤的名字,便是他漂亮夫人在場,恐怕也會被驚訝到。
“既然你都提到蕭琤了,我有一個問題,還挺想問你的�!�
沈淮識道:“將軍請問�!�
顧扶洲問:“當(dāng)日我夫人送你的假死藥,你可用過?”
沈淮識微微一笑,但笑不語。
顧扶洲沒有追問,只是感嘆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你要留便留,我叫上攸遠(yuǎn)史沛,我們一起想想接下來怎么辦�!闭f著,拍了拍沈淮識的肩膀,撩開營帳,走進(jìn)風(fēng)雪中。
沈淮識低頭望著自己被顧扶洲拍過的肩膀。
和顧扶洲說話,是一件極其舒服的事情。他似乎有一種神奇的能力,能笑著把深陷泥沼的人拉回現(xiàn)世。就像那日,他身負(fù)重傷回來,武攸遠(yuǎn)和史沛得知糧草被劫,一個怒不可遏,揚言要單槍匹馬闖入敵營把糧草搶回來,一個灰心失望,意志消沉。只有顧扶洲在良久的沉寂后,用他慣常的懶散語氣說:“差不多得了,事情都發(fā)生了,再氣有什么用。憤怒,只會讓我們喪失理智。都別拉著一張臉了。這樣,我給你們拉個奚琴,等你們冷靜下來再談?wù)隆!?br />
此世之中,也只有顧扶洲這樣的人,能和林太醫(yī)相知相許,共度一生。
第80章
糧草短缺一事雖然被隱瞞了下來,但將士們看到米飯變成了清粥,饅頭小了一圈,晚上守夜發(fā)的取暖的柴火也不夠用,心中難免會犯嘀咕。尤其是去年就待在西北的老兵,他們經(jīng)歷過一次斷糧,餓著肚子上戰(zhàn)場的慘痛歷歷在目。就算他們不怕死,也不想死得太憋屈,至少不能因為飯吃不飽使不出勁來,死在原來的手下敗將手上。
史沛是幾個將軍之中和普通士兵關(guān)系最好的那個。有人問他糧草是不是又要不夠了,他只能搬出事先準(zhǔn)備的說辭:“大伙兒都放寬心。糧草一直是夠的,只是這天越來越冷了,大將軍擔(dān)心會和去年一樣,大雪封路,導(dǎo)致糧草運不進(jìn)來,所以才想著未雨綢繆,現(xiàn)在省著點用�!�
然而這套說辭用一次兩次還行,說多了反而更讓將士們怨聲載道。
“既然糧草足夠,為何不拿出來給弟兄們用?每天兩頓清湯寡水的塞牙縫都嫌少,吃不飽怎么練家伙�。 �
“夜里還賊雞兒冷,半個晚上守下來,俺臉上僵得和啥似的�!�
“別說人了,再這么下去,馬也要跑不動了�!�
……
眼看軍心日益渙散,武攸遠(yuǎn)坐不住了:“再這么對耗下去,就要把我們自己耗沒了!古時打仗只帶三日之糧,不夠就打,打贏了就搶,打輸了也比餓死好,我們的糧草可不只三日,為何不能打!”
營帳中燒著小小一盆柴火,能溫暖的地方只能周遭一圈。顧扶洲在柴火旁坐了許久,手是暖起來了,身上的盔甲還是冷的和雪一樣。他托腮看著搖曳的火焰,耳旁是武攸遠(yuǎn)和史沛這幾日翻來覆去說了無數(shù)次的話。
史沛搖了搖頭,不敢茍同:“小武將軍,你也說那是古時了。雍涼這么大一座城池,若要攻陷,至少需要守城者十倍的兵力�!�
“但史將軍有沒有想過,西夏被我們耗了這么久,情況肯定比我們更糟糕。這幾個月,我軍修工事,圍點打援,可謂是萬事俱備。再拖下去,日子一天天變冷,如果再和去年一樣被大雪封了路,那我們豈不是也成一支孤軍了?”
“可如今的情況,即便我們能攻下雍涼,恐怕也會傷亡無數(shù)……”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蔽湄h(yuǎn)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史將軍未免太貪生怕死了�!�
“攸遠(yuǎn)。”顧扶洲開口道,“注意你的措辭�!�
武攸遠(yuǎn)被嚇了一跳,像才想起顧扶洲就坐在身后:“大將軍竟然在聽我們說話?”
顧扶洲抬眼看他:“不然?”
“您總不吭聲,我還以為您在想事情�!�
“想事情也不耽誤聽你們說話,一心二用是為將者的必備技能�!鳖櫡鲋尥鹄锾砹诵┎窕穑澳惴讲诺脑掃^分了。去給史將軍道個歉�!�
武攸遠(yuǎn)剛要開口道歉,就看史沛苦笑道:“我的確怕死,我怕的是弟兄們白白送死。將軍也好,伙夫也好,他們都是爹娘生的,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命啊……”
武攸遠(yuǎn)這就忘了要道歉的事,反駁道:“可現(xiàn)在不死人,以后會死的更多!”
武攸遠(yuǎn)和史沛都是不拘小節(jié)之人,又有過命的交情,一般都是帳內(nèi)吵架帳外和。只要不是很過分,顧扶洲也懶得管他們。
史武兩人爭論得激烈,顧扶洲走了也不知道。軍中正是用飯的時候,伙房前排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隊。顧扶洲駐足于帳篷后暗中觀察,看到每個人領(lǐng)到手中的只有一碗稀粥,以及一個和林清羽拳頭差不多大小的饅頭,放在夏天都不夠吃,更別說是在這冰天雪地里。
一個又高又壯的男人領(lǐng)到饅頭后,沒和旁人一樣狼吞虎咽,而是將饅頭揣進(jìn)了鐵衣里。顧扶洲有些奇怪,便悄無聲息地跟在男人身后,繞過一頂頂帳篷,來到馬廄前。
男人喊了聲:“小林子!”
正在喂馬的少年轉(zhuǎn)過身,清秀的臉上露出笑容:“江大哥!”
男人把在懷里揣了一路的饅頭塞進(jìn)少年手中:“快,把這個趁熱吃了�!�
少年瞪他一眼:“一人就一個饅頭,我吃了,你吃什么?趕緊拿回去�!�
男人死活不肯接:“我不餓我吃啥。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嘛,我和史將軍是老鄉(xiāng),他特照顧我,我剛吃了他賞我的兩個肉餅,我早就飽了�!�
“騙人,我都聽見你肚子叫了……”
顧扶洲正看得津津有味,身后冷不丁地傳來一聲:“將軍�!�
這種鬼一樣的身法軍中除了沈淮識沒有別人。沈淮識的傷還未完全養(yǎng)好,卻是個閑不住的,能下床后就開始做一些力所能及之時。
顧扶洲沒有打擾小林子和江大哥,帶著沈淮識安靜離開。“什么事,小沈子�!�
沈淮識愣了愣,道:“前方探報,廣陽到雍涼的糧道已被大雪堵死,糧車運不進(jìn)來,只能靠人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運。”
顧扶洲回頭看了眼馬廄中的兩人,輕笑一聲,無奈道:“倒霉,我……好像沒別的辦法了�!�
顧扶洲明明是笑著的,沈淮識的胸口卻莫名地一窒:“將軍?”
“走吧。”顧扶洲道,“去看看武攸遠(yuǎn)和史沛吵完了沒�!�
營帳中,武攸遠(yuǎn)和史沛的爭論果然還沒有結(jié)束。顧扶洲拿起從京城帶來的奚琴,隨手一拉,奚琴發(fā)出一道刺耳的聲響。兩人終于閉上了嘴,朝顧扶洲看來。
顧扶洲語氣一如平常:“讓將士們痛痛快快地吃上兩日。兩日后,舉兵攻城。”
武攸遠(yuǎn)和史沛臉上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武攸遠(yuǎn)大喜過望,丟下一句“我這就去準(zhǔn)備”便匆匆離開。史沛躊躇著,欲言又止。顧扶洲猜到他要說什么,道:“武攸遠(yuǎn)說得對,城總是要攻的,繼續(xù)拖下去,到時傷亡最會更慘重�!�
史沛沉聲道:“既然將軍已經(jīng)下定決心,末將自會聽命�!�
“不用太擔(dān)心�!鳖櫡鲋薨参克�,“我有個辦法,說不定能在收復(fù)雍涼的同時,最大可能的減少傷亡�!�
史沛眼中一亮:“將軍有何妙計?”
“妙計算不上�!鳖櫡鲋拶u了個關(guān)子,“到時候就知道了,我倒是希望用不上它,”
這一日,下了數(shù)日的雪總算停了。清亮月光下,軍營里似乎和往常沒什么不同,又似乎更安靜了些。
顧扶洲趴在床上,借著昏暗的火光,第一百零八次林清羽寫給他的家書。林清羽的家書中,很大一部分是講述京城的情況,偶爾也會回應(yīng)他在信中的情話。
他給林清羽寫:入骨相思安紅豆,玲瓏骰子知不知。
林清羽回他:知。京中一切還算安穩(wěn),只是蕭玠蠢得讓我心煩。
他寫林清羽寫:那就把他換掉——不是,林大夫,我等你的回信等了一個月,你就回我一個“知”?你好歹正面說聲想我啊。
林清羽回他:在雍涼收復(fù)之前,我暫時不想動此二人。我很想你。
他開始使壞:哪里想我?想和我干嘛?林大夫多說一點,我喜歡聽。
林清羽回他:奚容不滿受控,屢次挑釁,我已忍無可忍。
他郁悶回復(fù):你為什么要忍?干就完事了。我給你留了那么多人,不是讓他們看你受委屈的。還有啊寶貝,你上封家書沒回我情話,這次再不回我要鬧了。
林清羽:想和你上床,滿意么——我自然是為了你和西北才忍著的,不過奚容已經(jīng)暗中拉攏了丞相和恒親王,天機(jī)營亦在他的掌控之中�?峙螺啿坏轿蚁瘸鍪至恕_@兩個曠世傻逼。
……
透回林清羽端正清雅的字跡,顧扶洲能看到一個明明氣得要命,還不得不維持鎮(zhèn)定的大美人。沒有他在,林清羽再怎么不爽都沒人哄,不知道會有可憐多無助。然后可憐著無助著,就去干壞事了,讓得罪他的人更可憐,更無助。
可惜他看不到,媽的好虧啊。再繼續(xù)異地戀下去,他初吻都要回來了。
“大將軍!”武攸遠(yuǎn)又是人未至,聲先到,“我研究出了一套全新的陣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連那個西夏軍師都未必能破陣!”
顧扶洲把家書塞到枕下,敷衍道:“厲害厲害。你來得正好,陪我出去賞個月吧�!�
武攸遠(yuǎn)不能理解:“都什么時候了,將軍還有心情賞月?大戰(zhàn)當(dāng)前,看陣法才是正道�!�
“你太緊張了,攸遠(yuǎn)�!鳖櫡鲋薮浇菐�,“即便是大戰(zhàn)之前的月光,也不應(yīng)該被我們辜負(fù)�!彼叱鰻I帳,在門口坐下,拍拍身旁的空位,“過來坐,陪我賞月,賞完再看你的陣法�!�
武攸遠(yuǎn)正欲拒絕,顧扶洲又道:“這是軍令�!�
武攸遠(yuǎn)不是很情愿地在顧扶洲身側(cè)坐下。顧扶洲問他:“西北之明月,相比京城,如何?”
武攸遠(yuǎn)抬頭看了看:“這不是一樣的么�!�
顧扶洲搖頭笑嘆:“沒意思的直男。”他安安靜靜地賞了一會兒月,突然道:“攸遠(yuǎn),若我不幸被俘……”
武攸遠(yuǎn)連忙打斷:“將軍千萬不要說這種話。將軍算無遺策,此戰(zhàn)我軍必勝!”
“別激動,”顧扶洲笑道,“我是說萬一……”
武攸遠(yuǎn)堅決道:“不會有萬一�!�
當(dāng)年趙明威敗守雍涼,被敵軍所俘后,二話不說便揮刀自盡。拜上將軍者,可殺不可辱。顧大將軍肯定也是這么想的。一旦落入敵軍手中,就絕不會給他們羞辱自己的機(jī)會。
顧扶洲悠悠道:“我只是想說,若我不幸被俘……你們一定要來救我。”
武攸遠(yuǎn)怔然:“��?”
“我答應(yīng)了林太醫(yī)不會死,我給他寫了保證書的�!鳖櫡鲋奚斐鍪�,看著清光灑落掌心,彎了彎唇,“所以,無論發(fā)生了什么,請你們千萬要想辦法救我回來——拜托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是二壯故意說錯的。
第98章
聽完顧扶洲一席話,武攸遠(yuǎn)心情變得有些沉重。大將軍提起了他的夫人,那位容貌驚人的太醫(yī)。他見過林太醫(yī),只覺得那是話本中走出來的神仙公子。此時此刻,他在為即將到來的大戰(zhàn)興奮,而林太醫(yī)應(yīng)該在為他的夫君擔(dān)憂吧。
其他將士的親人,想必也是一樣的。
史沛怕死,是怕他的弟兄們死;而顧大將軍不想死,是因為他給夫人寫了保證書。
武攸遠(yuǎn)想起了自己的家人。離京之時,他母親紅著眼眶為他打點行裝;他年邁的祖父親自送他出城,分別時什么都沒說,拍他肩膀的手卻是顫抖的。
“我也不能死�!蔽湄h(yuǎn)霍地站起身,大聲道,“我們都不能死!”
顧扶洲一怔,好笑道:“你干嘛突然那么激動�!�
“史將軍說的沒錯。將軍也好,伙夫也罷,誰不是爹娘養(yǎng)的,能少死一個是一個。”
顧扶洲欣慰頷首:“不錯啊,開竅了,這月沒白賞�!�
武攸遠(yuǎn)雙拳緊握,渾身上下充滿斗志:“所以將軍,現(xiàn)在不是賞月的時候,你趕緊幫我看看陣法。有了此陣,我軍說不定能以一敵十,大大減少傷亡�!�
顧扶洲抓著武攸遠(yuǎn)的胳膊,借力站起:“我有點小餓。你去伙房端兩碗素面來,我們邊吃邊看�!�
“是,我這便去!”
糧草短缺之際,清湯寡水的素面都是山珍海味。顧扶洲這陣子都跟著士兵一起啃饅頭,家里的小蠱蟲肯定都比他吃得好。
顧扶洲期待著面條能給他帶來快樂,沒想到武攸遠(yuǎn)回來時不但兩手空空,還滿臉怒容,且怒得很是微妙,有幾分羞怒的味道。
顧扶洲打開水囊喝水:“怎么了?”
“我剛才去伙房,黑燈瞎火地看到兩個小兵,在行,行那……”武攸遠(yuǎn)豁出去道,“行那斷袖之事!”
顧扶洲一口水差點噴出來,既佩服又羨慕:“可以啊。”他上次行斷袖之事,好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都快忘了美人在懷是什么感覺。
“軍營是何等嚴(yán)肅之地,這兩人如此色膽包天,必得嚴(yán)懲!”
顧扶洲問:“軍法有說不能在軍營里斷袖嗎?”
“說了!”
“那斷了要如何處置?”
“當(dāng)斬!”
顧扶洲“哦”了聲,道:“那兩人現(xiàn)在在哪?把他們帶來,我瞧瞧�!�
不消片刻,色膽包天的兩人就被五花大綁地帶到了顧扶洲面前。顧扶洲覺得二人有些眼熟,仔細(xì)一瞧,原來就是白天互讓饅頭的江大哥和小林子。
兩人都低著頭,被帶到顧大將軍跟前也不求饒。顧扶洲看他們衣衫整潔,示意武攸遠(yuǎn)湊近,在他身旁低聲道:“你不是說他們行了斷袖之事么?”
“對啊,我親眼看到的�!�
“他們怎么行的?”
“高的那個親了矮的那個的額頭�!�
顧扶洲:“……”
“大將軍,”江大哥粗聲粗氣道,“這事兒是我強(qiáng)迫小林子的,您要砍就砍我一個人的頭。”
嚇得瑟瑟發(fā)抖的小林子突然就有了勇氣說話:“不,不是的,江大哥沒有強(qiáng)迫我,我是自愿的�!�
顧扶洲瞥了武攸遠(yuǎn)一眼,眼神相當(dāng)之微妙:“你覺得該怎么辦?”
武攸遠(yuǎn)道:“當(dāng)然是按軍法處置!”
江大哥面不改色:“將軍要我的命,我無話可說。但兩日后的攻城,我編在第一排。我想那個時候死,請大將軍成全!”
顧扶洲和武攸遠(yuǎn)對視一眼。攻城之時,沖在最前頭的,幾乎不可能活得下來。可每收復(fù)一座城,總要有第一個爬上城墻的兵。
小林子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他不如何意外,只是控制不住地抽泣了一聲
江大哥自知死期將至,為了不留遺憾,寧愿觸犯軍令也要向心上人表明心跡。誰知才親了一下額頭,就被路過的武攸遠(yuǎn)抓了個正著。這讓顧扶洲想起了念書時,晚上拿著手電筒去操場上抓早戀的教導(dǎo)主任。
一陣沉默過后,顧扶洲問:“你們叫什么名字?”
江大哥道:“江時越�!�
小林子道:“林、林瀾。”
顧扶洲若有所思,忽而一笑:“那穩(wěn)了,你們明天肯定死不了�!�
江時越驚訝道:“��?為什么?”
“因為你們的名字很好聽。在大瑜,名字好聽的人肯定能活很久�!�
江時越有些摸不著頭腦,問:“大將軍今夜不殺我了?”
“不殺了,都回去歇息吧。”顧扶洲道,“小林子,戰(zhàn)前最后一天好好陪著你江大哥。十二個時辰,少一時一刻都不是一日�!�
江時越大喜過望:“多謝大將軍成全。如果我兩日后能活下來,我就……”
“噓。”顧扶洲食指抵在嘴前,認(rèn)真囑咐,“出征前最忌諱說這種話,下次別說了�!�
江時越聽不懂大將軍的意思,但大將軍說什么就是什么。他又磕了個頭,帶著林瀾退下。
走遠(yuǎn)了,林瀾忍不住問:“江大哥,你剛剛想說什么?如果你能活下來……”
心上人一問,江時越就把大將軍的告誡拋到了腦后:“如果我能活下來,等仗打完了,我就去你家提親。我聽京城來的兄弟說,京城現(xiàn)在好多人娶男妻,就連咱們大將軍娶的也是一個男美人。”
林瀾含著淚笑了:“真好啊�!�
兩日后,大瑜舉兵攻城。無論他們?nèi)绾谓嘘嚕飨能娛冀K堅守不戰(zhàn)。雍涼城防堅固,城門厚重,城墻高至四丈余。
顧扶洲騎著小黑,史沛和武攸遠(yuǎn)分立他左右。雍涼城門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原來這么高。
大旗獵獵作響,金鉦戰(zhàn)鼓齊鳴,主將一聲令下,將士振臂高呼,兵鋒所向,直取雍涼。
幾乎是同一時刻,城頭之上萬箭齊發(fā),箭雨傾瀉而來,沖在最前頭的步兵掙扎著倒下,后頭推著沖車的車兵踩著前人的尸體,緊接而上,又被第二波箭雨擊倒,尸體湮沒在洶涌人潮之中。
等他們終于在城下架好了云梯,迎接他們的又是從高處滾落的巨石。
這日過后,顧扶洲再未見過江時越。他只見到了獨自在角落里,一邊啃著饅頭,一邊無聲落淚的林瀾。再兩日,他竟是連林瀾也見不到了。
一連數(shù)日,雍涼城久攻不下,軍中士氣大減,糧草也逐漸見了底。軍營里,隨處可見痛苦呻吟的傷兵。攻城以來,胡吉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合眼,可傷兵還是越來越多,源源不斷。
“攻城,尤其是攻雍涼這種大城,什么情況都是正常的。想當(dāng)年,太祖皇帝攻洛陽城,用時整整一年零八個月,最后也還是攻下來了!”武攸遠(yuǎn)不斷鼓勵著眾人,“敵軍的箭和巨石,總有用完的一日,我們只要撐住,破城指日可待!”
顧扶洲語氣疲憊:“我從未懷疑我們能攻下雍涼。問題是,鬼帥也沒有懷疑,他知道自己守不住雍涼。”
武攸遠(yuǎn)問:“他知道守不住,為何不趁早開城獻(xiàn)降,還在這負(fù)隅頑抗?”
“既然雍涼早晚要丟,我若是他,就會讓雍涼丟的有價值�!�
史沛問:“大將軍說的價值是?”
“大瑜的兵馬錢糧,攻城器械,亦或是……我�!鳖櫡鲋拊频L(fēng)輕道,“對西夏來說,沒什么比顧扶洲的命更有價值了。在敵軍看來,雍涼久攻不下,大瑜面臨糧草短缺的困境,暫時撤兵在情理之中。若我佯裝撤軍,引敵軍出城埋伏。即便鬼帥知道這是計謀,也會愿者上鉤——反正雍涼要丟,破城后他們定然難逃一死。倘若能讓斬了他們儲君的大將和他們同歸于盡,豈不快哉�!�
幾人面面相覷,史沛道:“將軍是要……以身誘敵?”那最后四個字,在史沛喉間卡了許久才說了出來。
“不可!”武攸遠(yuǎn)激動道,“我寧愿我們?nèi)繎?zhàn)死,也不能讓大將軍以身犯險!”
顧扶洲“嘖”了聲:“不久前我還說你開竅了來著�!爆F(xiàn)在看,是開了個寂寞。
“將軍三思�!笔放婷碱^緊蹙,“西夏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堅持不了太久,您何必……”
“你以為我想啊,沒糧了大哥,我們也堅持不了多久�!笨吹綆兹四樕先绯鲆晦H的神情,顧扶洲笑了笑,道,“嚴(yán)格來說,我也不算是以身犯險——你們過來。”
眾人圍了過去,顧扶洲指著地圖上一點,道:“此處地勢宛若一個葫蘆口,到時我把敵軍引到這里,武攸遠(yuǎn)再帶一千鐵騎從另一個山口殺出,形成關(guān)門打狗之勢,敵軍便是插翅也難飛了�!�
史沛沉思許久,道:“可是,萬一有萬一……將軍,若是要誘敵,我愿替將軍!”
“你的勇氣值得認(rèn)可,但恕我直言,你的命對西夏價值不大,不足以讓他們拼死一搏。不用擔(dān)心,我相信攸遠(yuǎn)會來救我,”顧扶洲站在斑駁的光影里,笑道,“攸遠(yuǎn),你愿意被我相信嗎?”
武攸遠(yuǎn)喉結(jié)滾了滾:“將軍……”
“我和將軍一起去�!鄙蚧醋R道,“我答應(yīng)了林太醫(yī),我會護(hù)將軍周全�!�
顧扶洲想了想,道:“你可以去,前提是胡吉認(rèn)為你的身體足夠上戰(zhàn)場�!�
沈淮識立刻道:“我可以�!�
接下來兩日,大瑜攻城之勢漸微,西夏得以短暫喘息。
既是要佯作撤兵,自然不能在白天光明正大的撤。西夏鬼帥意指顧扶洲,沒有探到顧扶洲的身影,斷不會輕舉妄動。顧扶洲命部下帶著包裹兵分三路而出,由他率領(lǐng)其中一支,前往事先商議好的葫蘆口。
顧扶洲騎上小黑,盯著茫茫夜色,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完了�!�
沈淮識跟在他身后,忙問:“怎么了,將軍?”
“沒事�!鳖櫡鲋掭p笑了聲,“我只是有點……”
只是有點怕。
可他現(xiàn)在是顧扶洲,是戰(zhàn)無不勝的大將軍,是大瑜家喻戶曉的戰(zhàn)神。顧扶洲是不會怕的,所以他不能怕,至少在這些信任他的將士們面前,他不能怕。
他想到了林清羽。
如果林清羽在就好了。如果老婆在身邊,他就可以抱著他的腰,肆無忌憚地撒嬌抱怨。他好累,每天都擔(dān)心得睡不著。他一點都不想領(lǐng)兵,一點都不想打仗,他只想當(dāng)一條咸魚,一只終日黏著林清羽的咸魚。
可他是顧扶洲,顧扶洲應(yīng)該威嚴(yán)屹立,橫槍立馬,意氣風(fēng)發(fā)。他已經(jīng)很努力去做了,但愿他沒有讓他的將士們失望。
顧扶洲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沒什么可怕的,我都計劃好了。”他聽見自己說,“我一點都不怕�!�
第99章
顧扶洲行至轅門時,天上下起了小雪。這無疑是他最安靜的一次出征,沒有金鉦戰(zhàn)鼓,沒有振臂高呼,甚至連旌旗飄揚的聲音都沒有——落雪成霜,旌旗冰凍而止,早已飄不動了。
顧扶洲一行人走得低調(diào),無人相送。史沛和武攸遠(yuǎn)各率大軍,前者攻城,后者設(shè)伏,剩下一員大將守營。
他們依照既定的路線,朝涿縣騎馬慢行,在雪地留下一行馬蹄的印跡。
一個副將道:“好安靜啊,安靜得我都不習(xí)慣了�!�
顧扶洲隨口道:“淮識應(yīng)該很習(xí)慣這種安靜�!�
“對哦,沈兄弟可是暗衛(wèi)出生,想必以前都是晝伏夜出的�!�
沈淮識淺笑著點頭。副將又問:“那你在夜里是不是能看得很遠(yuǎn),很清楚?”
“是,夜中視物是暗衛(wèi)必須會的技能�!�
“可惜敵軍沒這么好的眼睛�!鳖櫡鲋薜溃白尨蠹野鸦鸢腰c著。若西夏來了援軍,最好能把他們一塊引來。”
寂夜中,迂回曲折的山路上亮起一盞盞“明燈”,似乎是在昭告敵軍他們所在之處。只要稍微有點腦子就能看出他們是有意引之,可被困孤城多日的西夏軍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往里面跳。
只因為陷阱里有顧扶洲,那個斬殺了他們一位儲君,數(shù)十位大將,無數(shù)西夏士卒的大瑜戰(zhàn)神。與其餓死,或是破城后被俘,不如拼死一戰(zhàn),拉著顧扶洲共下地獄。趙明威已經(jīng)死了,顧扶洲一死,大瑜軍中再無大將能阻止西夏占領(lǐng)中原的宏圖大業(yè)。
顧扶洲領(lǐng)兵到了葫蘆口,周遭仍沒有什么動靜。而越是安靜,越意味著危險將至。雪有變大之勢,紛紛揚揚地落滿弓刀。
不多時,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踏得大地都在輕顫,光是聽這震耳欲聾的動靜,就知對方來了多少人。
副將不由驚道:“他們怎么還有這么多人。難道,他們不留人守城了嗎?”
顧扶洲倒不意外:“既然知道守不住,何必再守�!�
鬼帥不愧是鬼帥,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如此之?dāng)?shù)的鐵騎帶出雍涼。相信此時,史沛已經(jīng)趁著敵軍出城之際,攻入城中。這里的敵軍越多,留守雍涼的敵軍就越少。
“別慌,”顧扶洲安撫眾人,“就算是他們傾巢而出,也不會是我們的對手。他們最好是一起來了,省得我們還要花時間追趕殘兵�!�
馬蹄聲越來越近,舉目望去,但見黑色的鐵騎如洪水般涌來,掀起陣陣雪沫。緊接著,喊殺聲四起,刀劍在月光之下泛著冷冽的寒光。
沈淮識道:“大將軍切莫輕敵,這些人顯然都是死士。一旦連死都不怕了,什么都能做得出來�!�
顧扶洲點點頭,勒緊韁繩,道:“傳令下去,且戰(zhàn)且進(jìn),將他們往葫蘆口引。”
寒風(fēng)瀟瀟,如泣如訴,山谷間充斥著兵刃相接的刺耳聲響,鼻腔里是濃郁的血腥味。白刃夾雜著鮮血濺出,血紅幾乎遮天蔽日,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這一種顏色。
敵軍被他們引至葫蘆口時,忽然一陣地動山搖,比方才的動靜要強(qiáng)烈十倍。副將大喜:“一定是武將軍帶著伏兵——”
沈淮識盯著遠(yuǎn)方,低聲道:“不對,是——”
話音戛然而止,副將瞪大眼睛,臉上的笑容被震驚所取代:“是西夏,是西夏的援軍到了!”
馬蹄聲發(fā)出轟隆隆的巨響,比方才的動靜強(qiáng)烈數(shù)倍,震得山上雪塵滾落,掀起數(shù)丈高的雪浪。
“這是好事�!鳖櫡鲋薰首鬏p松,“西夏援軍到了我們這里,證明雍涼是安全的。援軍長途跋涉,而我們以逸待勞,不說能一打五吧,一打二還是沒問題的。”
看顧扶洲如此淡定,其他人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副將高喊道:“兄弟們往里沖,武將軍就在葫蘆里等我們!”
顧扶洲所料不錯,西夏援軍來得匆忙,已在冰天雪地中奔襲百里,體力折損了一大半。明知勝算不大,他們還是要來。
他們想的不是打贏這場仗,也不是守住雍涼城。他們只要顧扶洲的命,即便是用數(shù)萬西夏士卒的性命去換顧扶洲的人頭也在所不惜。
沈淮識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將軍,這些援軍中有不少武功高強(qiáng)的刺客,定然都是沖著你來的。”
顧扶洲無奈嘆道:“他們?yōu)榱艘业拿蔡戳税�。�?br />
“還請將軍寸步不離我左右,我不會讓西夏刺客有機(jī)會接近將軍�!鄙蚧醋R話剛說完,眉頭突然皺得更緊,他低頭看了眼自己先前受傷的地方,很快又抬起頭,集中精力應(yīng)敵。
大瑜軍且戰(zhàn)且退,好不容易將他們引入葫蘆口,卻遲遲等不到伏兵出手。
“怎么回事?”副將殺完一圈回到顧扶洲跟前,“武將軍他人呢?!”
顧扶洲臉色凝重,看了看左右兩邊的雪山,終于忍不住爆了粗口:“操�!�
“是雪崩。”沈淮識低聲道,“武將軍被雪崩拖住了。”
不僅是他們,其他人也在焦慮伏兵為何不在。然而刀劍無眼,片刻的分心就能要了他們的性命。
“有點倒霉啊兄弟們。不過沒關(guān)系,武攸遠(yuǎn)肯定在想辦法趕來,我們等他便是了�!鳖櫡鲋藓龆恍�,笑得肆意又張揚,“江山如畫,美人多嬌——若是死在這里,未免太可惜了�!�
說罷,顧扶洲一把奪過副將的弓箭,對著敵軍一員大將,拉弓搭箭一氣呵成。
箭矢如流星一般飛出,他們看不到箭的終點。但這一箭仿若一個信號,將士們應(yīng)聲而起,不再糾結(jié)伏兵何在,奮力廝殺,能多殺一個是一個。
為了讓敵軍以為自己能夠一戰(zhàn),顧扶洲所帶不過三千鐵騎,沒有了武攸遠(yuǎn)的伏兵,他們?nèi)藬?shù)大大占劣,但無人因此退縮。他們相信伏兵會到,他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撐下去。
一向在后方運籌帷幄的顧扶洲第一次真正站在了戰(zhàn)場上。青云九州槍沉寂三年后再現(xiàn)封鋒芒,不就是殺人么,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
這一場廝殺從天黑到天明,從大雪到雪停,從浩浩蕩蕩到橫尸遍野。擋在顧扶洲前方的鐵騎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三千鐵騎,最后所剩不過三十。
顧扶洲的小白已經(jīng)死在了箭雨中,他和剩下的步兵一樣,一身鐵衣,一桿長槍,對陣敵軍剩下的數(shù)百人。但沒關(guān)系,馬上——馬上武攸遠(yuǎn)就要來了。
再等等,再等等。
突然,沈淮羽瞟見一個如鬼魅般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靠來過來,他果斷踏了出去,用匕首替對方封了喉。
他輕功用得太急,牽扯到舊傷,短暫地停了停。就在這極短的一瞬間,一支冷箭從他身后飛出,直指顧扶洲。
沈淮識大喊:“將軍!”
顧扶洲聽到沈淮識的喊聲,卻沒停下?lián)]槍替一個小兵擋住尖刀的動作。
一陣劇痛襲來,顧扶洲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就看見沈淮識臉色煞白地朝自己奔來。他這才緩緩低下頭,看著插入胸口的箭矢,后知后覺地扯了扯嘴角。
沒有人能百戰(zhàn)百勝,他靠運氣贏了這么多場,終究還是要輸給運氣。
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無處支箭從四面八方飛向顧扶洲。
青云九州槍重重地插在雪地中,支撐著主人沒有跪下,直至沈淮識趕來,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顧扶洲。
顧扶洲常年游刃有余的臉上,終于流露出了一絲恐懼。
他恐懼的不是死亡。他死過兩次,他有經(jīng)驗。死對他來說,沒什么可怕的。
他恐懼的是,林清羽面臨他的死亡。
這份恐懼甚至蓋過了身體的痛苦。抱歉了,他始終不是真正的護(hù)國大將軍,也不是什么大英雄,在這種生死關(guān)頭,他只想著林清羽一個人。
這時,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喊:“雍涼大捷——雍涼大捷!”
“武將軍到了!”
浴血奮戰(zhàn)了一夜的沈淮識總算得以放下長劍。他緊握著顧扶洲的手,他看到顧扶洲笑了聲,說:“好疼啊�!�
比之前兩次,還要疼。
沈淮識一身武功,常年徘徊于生死邊緣,卻從來沒有這么無助過。他恨自己的嘴笨,竟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顧扶洲嘴角溢出鮮血,問:“我好像聽見……贏了?”
“對�!鄙蚧醋R試圖擠出一個笑容,“贏了,我們贏了。”
“那,是不是可以救我了?我……我不能死的�!鳖櫡鲋蘅吭谏蚧醋R身上,眼睛越睜越大,近乎是狼狽地哀求,“他還在等我,我給他寫了保證書,我不能騙他……別讓我死,他會哭的�!�
沈淮識已然泣不成聲:“我會救你,將軍。你撐住,胡大夫肯定有辦法,我?guī)闳フ宜��!?br />
隱約聽到“大夫”兩個字,顧扶洲嘴角微微揚起。他還想說什么,忽然“唔”地一聲,嘔出一大口鮮血,即使有沈淮識攙扶,他也支撐不住了,身體緩緩滑落。
“將軍!”沈淮識跟著跪在雪地中,把顧扶洲抱進(jìn)懷里。他用手去捂顧扶洲的傷口,鮮血從他指縫中溢出,源源不斷地流入雪中,綻放出一片冬日盛開的桃林,不合時宜,卻又溫暖如春。
無論他怎么努力,顧扶洲的血還是越涌越多。
捂不住,止不住,停不住。
顧扶洲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胸口被重重壓著喘不過氣來,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流出的血仿佛帶走了他的體溫,身體越來越冷,冷得徹骨。
他……又要死了嗎。
他對林清羽說謊了,他要死了,他回不去了。
早知道會是同一場結(jié)局,他就不該向林清羽告白,不該吻他,不該弄臟他。他害林清羽傷心了一次,還要害他第二次,他太壞了。
他了解林清羽。林清羽忘不了他的,林清羽也不會做出殉情的傻事。他會活著,冰冰冷冷,失去知覺地活著。
如果……如果林清羽能失憶就好了,忘了這些年,忘了他,或許能活得開心一點。假死藥都有了,失憶藥是不是也能有。
畢竟他的愿望是林清羽永遠(yuǎn)開心。
從十七歲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
嗯……眼睛好重,這種漆黑的暈眩和上次好像。他記得那個時候,林清羽并沒有阻止他閉上眼睛。那這一次,他是不是也可以——
“將軍!”沈淮識哽咽地喊道,“將軍撐住,胡大夫馬上就來了。別閉眼,林太醫(yī)——林清羽還在等你!”
顧扶洲驀地睜大眼睛,抓著沈淮識的手也有了力氣。
不能閉眼,他肯定還能被搶救一下。等到大夫來就好了,他們會把他治好的。
忘記了他的林清羽也不會開心。只有他活著,林清羽才會開心。
所以他不能死……他必須活下來。
在他的努力下,視野重新變得清晰。他看到一束光,穿透云層的一束光。他輕喃道:“天亮了?”
沈淮識淚流滿面地點頭:“是的,天亮了�!�
“太好了。”壞事一般都發(fā)生在晚上,黎明總是象征著希望。他或許是真的要得救了,只要不閉眼,他就能活下來。
顧扶洲就這樣看著天邊的光束,帶著不甘和眷戀,瞳仁映著光源,一動不動。
“將軍……將軍!”
接著,最后一點亮光也在顧扶洲眼中消失了。往日璀璨如星,總是含著笑意的眸子里只剩下無窮的寂靜。
可他仍然睜著眼睛。
——初熹三年初,顧扶洲久等援兵不至,于雍涼城外,萬箭穿心而亡。
第100章
武攸遠(yuǎn)帶著伏兵一到,西夏立刻潰不成軍。或者說,西夏在顧扶洲倒下的那一刻已經(jīng)沒了斗志。目的達(dá)成,西夏立馬撤兵。大瑜鐵騎窮追不舍,一個個都?xì)⒓t了眼,生擒主將,降兵盡屠。
一夜過后,山谷間多了一條血河。同一時刻,史沛懸旍于雍涼城墻之上。至此,雍涼這道西北要塞,終于重歸大瑜。
最后一戰(zhàn),大瑜收復(fù)了雍涼城,將元氣大傷的西夏趕至邊疆以北,殺敵數(shù)萬,而代價不過是三千鐵騎。這是一次大勝,西北軍營卻絲毫見不到大捷的喜悅。
呼嘯寒風(fēng)中,白幡懸掛,紙錢飄散,火光映照著每一個人蒼白悲戚的臉龐。武攸遠(yuǎn)在顧扶洲靈前跪了一天一夜,一口飯沒吃,一口水沒喝。他緊握著腰間的佩刀,眼中布滿血絲,除了自責(zé),悲憤,更多的是殺意。若不是史沛攔著,他恨不能追到西夏國都,滅一國,以西夏天子之首祭奠大將軍亡靈。
從此刻伊始,這會是他一生所求。
沈淮識換下盔甲,身著勁裝走進(jìn)帳中。他看著顧扶洲的靈位,喉結(jié)滾了滾,強(qiáng)忍著上了三炷香。史沛遞給他一封急報,啞聲道:“有勞沈兄弟了。”
大雪封了回京的路,軍中最快的騎兵也快不過沈淮識。而等沈淮識帶著戰(zhàn)報和顧扶洲的死訊回到京城,將是半月之后的事了。
勤政殿龍案上有關(guān)西北的最新奏報所言之事也是半月之前的事。奏本上言,雍涼城防堅固,敵軍堅守不出,西北軍久攻不下;而從廣陽到雍涼的糧道又被大雪堵死,糧草告急,軍心漸亂。
龍案旁的龍椅被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太師椅。小松子端著茶走進(jìn)殿內(nèi),見林清羽坐于其上,以手撐額,濃密似羽的長睫在眼瞼投下一片青影。
小松子以為林清羽睡著了,特意把腳步放得很輕�;噬稀巴话l(fā)疾病”后一直在寢宮養(yǎng)病,再未來過勤政殿。如今林清羽成了勤政殿的半個主子。他以天子之命,在此處批閱奏本,接見王公大臣,商討國家大事,不是首輔更勝首輔。
林清羽如此明目張膽,肆意妄為,挾天子令諸侯,稱其一聲“林賊”都不為過。可一看到滿宮的御林軍和無處不在的鐵騎營,眾人皆是敢怒不敢言。言官見不到天子,只能去求見太后。太后卻道:“哀家年紀(jì)大了,垂簾聽政常有力不從心之時,林太醫(yī)能為哀家分憂,這是好事�!�
“可林大人始終只是一個太醫(yī)。一個太醫(yī)竟能坐朝理政,號令群臣,聞所未聞,實乃我大瑜之恥!”
“你們倒是提醒哀家了�!碧蟮�,“依你們看,哀家應(yīng)當(dāng)給他一個什么官職才好呢�!�
“……”
自崔斂告老還鄉(xiāng)后,宰相之位虛席以待。有人說,用不了多久,林清羽就不再是林太醫(yī),文武百官要稱他一聲“林相”了。
事情總要有一個循循漸進(jìn)的過程,從太醫(yī)到丞相實在夸張,朝廷總歸還是要點臉面。最后,太后給了林清羽一個正三品太常寺卿的位置。
小松子將茶盞輕放到桌上時,林清羽便睜開了眼睛。小松子以為是自己吵醒了林清羽,忙跪下認(rèn)罪:“奴才該死,擾了林大人安眠�!�
林清羽道:“與你無關(guān),我向來淺眠。起來罷�!�
林清羽連日夢魘,精神難免不濟(jì)。為了不做噩夢,他已有三夜未眠,只在白日閉目小憩。幾日熬下來,林清羽清減了一圈,臉上尖瘦得越發(fā)明顯。他喝了小松子送來的茶,問:“西北可有消息?”
這已是林清羽一日內(nèi)問的第三回
。小松子搖了搖頭,道:“林大人,西北的奏本才到不久,應(yīng)該沒那么快吧。”
林清羽輕聲道:“可是,他以前都是兩三日就給我寫一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