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嗯�!饼R曄重重點頭,嘴里還包著飯,便迫不及待地回答江茉的話,聲音聽起來頗有些含糊不清,“我找隊里借了土筋模具,待會兒把這些都拓好,正好可以讓它們都曬一下午的太陽�!�
江茉對這些事不懂,但她知道齊曄是生產(chǎn)大隊里一等一的能干人兒,肯定能把土筋拓得很完美。
上午還聽王春雨說,生產(chǎn)大隊里有幾戶人家蓋房子,都是請齊曄去幫的忙,他蓋出來的房子特別結(jié)實牢固,誰見了都要稱贊一句。
不過,除了結(jié)實,江茉對房子最在意的一點,還是它漂不漂亮。
這一點,江茉知道不能依靠齊曄這七八十年代的直男思維,還是得靠她自己。
給齊曄送完飯,江茉下午繼續(xù)和王春雨還有宋秋她們嘮嗑打聽,順便在腦海里構(gòu)思構(gòu)思房子的設(shè)計。
她對生活品質(zhì)要求很高,衣食住行,都有著嚴(yán)格的標(biāo)準(zhǔn)。
衣、食、住這三點,若是不滿意還可以隨時更換。
可房子在“住”的這方面上,卻是一錘定音,如果這次的新房子不滿意,她短時間內(nèi)可換不了了。
所以江茉對這事兒特別上心,不止昨晚拉著齊曄一直聊她的構(gòu)想聊到大半夜,今天還在想有什么可以改進(jìn)的,或是遺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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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將近。
齊曄把拓好曬得凝固的一塊塊土筋搬回宅基地上,繼續(xù)風(fēng)干著。
干完這些事,他又去河邊洗了洗,換了身干凈衣服,刮掉新長出來的胡須,才來王家接江茉。
王家的人看到齊曄過來,除了王有根、王春分和王春雨,其他人都下意識捂住口鼻,想起王紅芬說過的話。
齊曄的病可是會傳人的!
不過……好像沒看到他咳嗽了?怎么回事?
“齊曄,你的病好了?”王有根關(guān)心地問他,可還不等齊曄回答,他眼底的那些詫異就都化成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就說嘛!江茉這么神,齊曄怎么可能真病死?!就算有病那也很快就會奇跡般地好了呀!
王家一大家子臉上的驚容倒是還保持著,望著齊曄生龍活虎,面色紅潤,穿著剛換上的衣服都遮不住他身上那股子力量勃發(fā)的氣韻,一個個都非常不可思議。
這就好了?
這還是他們前幾天看到的那個病病歪歪咳得半條命都快沒了的齊曄嗎?
齊家院子里,王紅芬和齊振華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動靜,也都出來了,踮腳抬頭朝這邊張望著。
齊曄病好了?
就出去一天,這就好了?!
不!這不可能吧!��!
在王紅芬和齊振華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齊曄不好意思地?fù)蠐项^,還是江茉教他的那套說辭,“我也不知道,還沒去衛(wèi)生所看看呢,不過今天強(qiáng)撐著身體拓了一天土筋,出了幾身汗,好像就不咳了�!�
眾人雖然驚訝,卻也沒有太過在意這個,都是鄉(xiāng)親,病好了當(dāng)然更好。
可是那邊王紅芬和齊振華卻徹底傻眼了,要崩潰了。
齊曄的病,他們才是看得最清楚的,當(dāng)時那個要死要活啊,怎么剛分了家就好了?可以干活了?能掙工分了?
王紅芬后悔得差點要咬掉舌頭,齊振華也是宛如頭頂劈下來一個晴天霹靂。
半信半疑之間,兩人對視一眼,壓低聲音商量起來。
“齊曄病這么快就好了?我怎么瞧著那么玄乎呢?”
“別是真騙了咱們,為了和咱們分家吧?”想到自己低聲下氣求江茉分家的樣子,王紅芬真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怎么就被那小蹄子給騙了呢?明明知道她慣會騙人的!
“可上回那個陳醫(yī)生也說有這樣的病�。】偛豢赡荜愥t(yī)生也和他們合起伙來誆我們吧?”齊振華還是有點不相信。
王紅芬瞪他一眼,“真有這病,但齊曄也可以裝病�。 彼龤獾弥倍迥_。
齊振華仍然瞠目結(jié)舌,“齊曄那傻小子,真這么會騙人?別說撒謊,他以前連繞彎子說話都不會的�!�
“就是跟江茉那個狐貍精學(xué)壞的!”王紅芬翻了個白眼,叉腰道,“不行,我得讓他們搬回來�。e想分家!”
“……這家都分了,哪能再搬回來��?”齊振華想想那詭計多端的江茉,就覺得頭疼,“再說了,他們千方百計分了家,怎么肯再回來�!�
王紅芬咬牙切齒,“那也不能就這么便宜了這兩個畜生!他們居然敢騙我!敢騙我!”
王紅芬氣得渾身顫抖。
齊振華依舊有些難以置信,“萬一、萬一他真是干活出了幾身汗,病就好了呢?”
“這鬼話你也信?”王紅芬伸手去戳齊振華的腦門,“你們齊家人腦子都不靈光,齊曄被那小蹄子迷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你也被他們?nèi)詢烧Z就騙了!真要這么容易就好了,那還那么多錢看病買藥干什么?”
“可……”齊振華被批得垂下腦袋,想起來就沒臉,“當(dāng)初是咱們苦苦求著她分家的啊,這會兒還怎么反悔?就算豁出去咱們兩張老臉,除了被人看笑話,也不能讓他們回來啊�!�
王紅芬咬著牙,“你放心!我都已經(jīng)想好了!”
她急匆匆邁出院子,沖到王有根家。
齊曄他們還在說話,正準(zhǔn)備去堂屋里吃飯,就看到王紅芬一臉堆笑地喊道:“小曄啊,茉啊,怎么忙了一天都不回家吃飯,還到鄰居家來串門來了?”
“……”江茉就靜靜地看著她表演。
果然,王紅芬非常不要臉地伸手來夠齊曄的胳膊,“小曄啊,家里飯菜都涼了,走啊,快回家吃飯。”
齊曄躲開,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已經(jīng)分家了。”
王紅芬一愣,表情流露出一秒的尷尬后,又滿是笑容,“你這孩子,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啊,你可是我和你叔的親侄子!分這么清楚干嘛?”
她想拉齊曄,可齊曄靈活得很,她努力夠了好幾下,連齊曄的衣角都碰不到。
但是王紅芬沒有氣餒,又把視線轉(zhuǎn)向江茉,“茉啊,回家吃飯吧,你瞧瞧你們老吃別人家的,這多不好意思啊�!�
江茉沒動彈,問出一句讓王紅芬很沒有面子的話,“吃飯不會還要收我們的錢和糧票吧?”
王紅芬臉上的笑差點就繃不住了,幾乎是磨著后槽牙在說:“瞎說什么呢,你呀就是愛開玩笑,一家人還收什么錢吶?我是瞧你們倆蓋個房子多難啊,又沒錢又沒吃的,還睡在那草屋里,多可憐啊。”
“所以你們吶,就還是回來吃回來住吧,��?”王紅芬終于說出她的目的。
誰知道,齊曄立馬就拒絕了,“不用,我們待會去鎮(zhèn)上招待所住。在新房子蓋好之前,我們一直住那�!�
王紅芬瞪圓了眼,懷疑自個兒耳朵出了問題。
啥玩意兒?招待所???
那種金貴地方,還要天天��?這是人住得起的嗎?日子還過不過了?!
第22章
第22章
招待所在這個年頭,簡直非常稀有。
王紅芬無法想象那里頭是什么樣子,但她知道,死貴死貴的,根本不是她們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能住得起的!
“你花那錢干嘛啊?”王紅芬仿佛聽到自己心里在滴血的聲音,“家里又不是沒地方住!你說說你這孩子,是錢多了,燒得慌��?!”
她現(xiàn)在覺得,遲早要把齊曄和江茉弄回來的,分家給出去的那些錢,也得要回來。
所以聽到齊曄和江茉要是去住招待所,王紅芬就覺得像在花自個兒的錢似的,那個心疼呀,眉頭皺得死緊。
齊曄卻無動于衷,看了一眼天色道:“不早了,我們吃了飯就要趕路,先不說了�!�
王紅芬氣得牙癢癢,擋在齊曄面前,“你是不是腦子進(jìn)水了?家里的屋子明明能住,你非要去花那冤枉錢!招待所就那么香?”
“起碼沒有煩人的蒼蠅呀。”江茉輕飄飄的經(jīng)過,拉拉齊曄的衣角,“進(jìn)去吃飯吧,別耽誤時間了�!�
江茉的話那就是圣旨,齊曄一聽,立馬掀開王紅芬,朝屋里走。
王紅芬被齊曄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跤。
最后她反應(yīng)過來,一屁股墩兒坐在王家院子里,開始哭天搶地,“這侄子養(yǎng)大了沒用啊!他都對我動手了!把我推到地上!還有沒有人管了?!”
王春雨端著碗,小臉煞白地看了一眼王紅芬,無語道:“江茉姐,我親眼看到她自個兒坐在地上的,她臉皮怎么這么厚呀?”
王春雨一直在縣城讀初中、高中,高考沒考上大學(xué)才回家,也很少和嬸子婆子們八卦,所以對王紅芬的極品事跡不怎么了解。
江茉翻了翻眼皮,懶洋洋道:“由著她去吧,鬧一會兒沒人理她,就回家了�!�
王家人上上下下都很無語。
王紅芬也太鬧騰了,都鬧到別人家里來了,要不要臉啊。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王紅芬這是又后悔了,不想分家了,想讓江茉和齊曄又住回去唄。
呸。
王家大媳婦感慨道:“江茉,幸好你們分家出來了,攤上這么個叔叔嬸嬸,日子得多糟心啊。”
王春雨也是不停念叨,“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人啊,真是開了眼了,書上我可從來沒見過�!�
江茉抿唇輕笑,“書上沒寫的,還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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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王紅芬鬧了一陣子覺得沒勁了,王家人都在屋子里吃飯,沒人管她。
她嚎得喉嚨又干又痛,徹底沒勁,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齊家堂屋里,飯菜也早已經(jīng)涼了。
齊振華和王紅芬食不知味,就齊杰大快朵頤地吃著,他開心得很,江茉那個壞女人走了,再也沒人和他搶菜吃了。
王紅芬瞧著齊杰那不知愁的滋味,心中一股邪火又涌上來,筷子朝齊杰扔過去,“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以后家里要少掙多少錢,少多少肉!少多少菜!你知不知道?”
齊杰被嚇得碗差點掉了,齊振華也是眼皮子一跳,忙去拉王紅芬,“你發(fā)什么瘋啊?對著小杰發(fā)什么火?”
有齊振華這樣一護(hù)著,齊杰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王紅芬心火更旺,反手對這齊振華就是一捶,“是!都怪我!怪我沒看出來那小蹄子在哄著齊曄騙我!怪我不愿意住在娘家,就想搬回來住!怪我主動求著江茉分家!都怪我!就沒你什么事!”
“你這陰陽怪氣說什么呢?”齊振華也不高興了,垮起臉,和王紅芬大聲吵起來,“你意思就是全怪我唄?覺得我不該勸你回家?勸你求她分家?”
“……”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來,伴隨著齊杰不顧一切的哭聲,真鬧得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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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茉和齊曄在王家吃過飯,道謝離開時,似乎聽到齊家院子里傳來吵鬧哭喊的動靜。
兩人對視一眼,非常默契的一起沉默著,走向村口。
天邊的晚霞還燦燦地卷積著,燒出一片糜爛的紅。
映著江茉嬌俏的小臉,眸底滿是熠熠的碎光和笑意,“齊曄,我們真去住招待所��?”
“嗯�!饼R曄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介紹信,“我已經(jīng)找大隊長開好介紹信了,我們可以在招待所一直住到房子蓋好�!�
這是中午江茉和齊曄商量過的。
她告訴他,生產(chǎn)大隊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沒有空閑的屋子,就算有,那也是又臟又亂,得收拾好一陣才能住的。
再則,寄人籬下,總歸不舒服,而且也不可能白住,得出錢。
江茉順嘴說,既然都要花錢,那還不如去鎮(zhèn)上住招待所好了。
不過,她也沒打定主意,畢竟鎮(zhèn)上挺遠(yuǎn)的,齊曄腳程那么快,也得走上一個多小時。
他每天都得來蓋新房子,一來一回就得耽誤快三個小時。
而且在鎮(zhèn)上吃住都貴,又要花上一大筆錢,他們本來因為蓋新房子就要花很多錢,已經(jīng)是捉襟見肘。
江茉沒想到,她還在考慮的時候,齊曄卻已經(jīng)斬釘截鐵做了決定,“我們就去鎮(zhèn)上住招待所。”
他不想她跟著他吃苦受累,錢不夠可以借,以后他扛著壓力慢慢還。
但江茉受過的氣,流過的汗還有吃過的虧,卻是永遠(yuǎn)無法彌補(b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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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年頭,去哪都得要介紹信。
更別提在鎮(zhèn)上住宿。
不過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長一直很欣賞齊曄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聽說他去鎮(zhèn)上住招待所是因為在蓋新房子沒地方住后,也只是勸了兩句,說去鎮(zhèn)上住多浪費錢啊,而且每天這樣來來回回,既耽誤時間,也非常累。
可齊曄堅持,他也就沒有多勸,很利索地給齊曄開好了介紹信。
兜里揣著介紹信,背上扛著媳婦兒,齊曄一路走得飛快。
趕到鎮(zhèn)上時,才七點多,天已經(jīng)蒙蒙黑。
紡織廠、糧機(jī)廠、啤酒廠、無線電廠這些一個個龐然建筑,分布在道路兩旁,高高的煙囪里仍往外冒著滾滾黑煙。
除了這些三班倒的工廠,鎮(zhèn)上其他地方幾乎沒有夜生活,都很安靜,燈火熹微。
齊曄打聽了才知道,鎮(zhèn)上一共就兩家國營招待所。
他們先經(jīng)過的是開得比較久的那一家,江茉進(jìn)去看了一眼,就皺著眉出來了。
里頭收拾得亂糟糟的,也不通風(fēng),總覺得有一股難聞的酸腐味。
桌椅板凳也都陳舊發(fā)黃,要是住在這兒,那真是花錢找罪受。
另一家國營招待所開得比較遠(yuǎn),他們幾乎走過了整個小鎮(zhèn),才到了長街最東頭的這家國營招待所。
接待她們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打扮得簡潔干凈,說話也利落。
“兩位同志,請給我看一下你們的介紹信,標(biāo)間一張床鋪是八毛錢,四人間便宜一點,床鋪六毛一張,還有更便宜的。”
不過看了看江茉嫩得出水的臉蛋兒,女人沒有再說。
憑感覺,這漂亮小姑娘也不像是會和別人擠大通鋪的,連她想想都委屈。
齊曄想都不想,“我們不住四人間,不過,有單間嗎?我不用睡床鋪的,我打地鋪就成�!�
女人愣了愣,“有一個小單人間,不過也得要一塊三毛錢一晚�!�
她說著拿出鑰匙,帶江茉和齊曄去瞧瞧這間房。
就在二樓樓梯間的拐角處,像是特意隔出來的,既不在一樓,也不在二樓,比較清靜。
里面確實不大,只有一張單人床,鋪著干凈的小藍(lán)花床單,似乎下午剛曬完太陽,還散著松絨絨的淡香。
桌椅刷著嶄新的紅漆,擦得锃光瓦亮,地面也平整光潔,不像上一個國營招待所那樣,地上坑坑洼洼的,瞧著都難受。
江茉眼里難得露出滿意。
齊曄一直偷偷瞥她,這會兒立馬斬釘截鐵道:“我們就要這間�!�
他睡地鋪就行,能省多少是多少,但不能委屈了江茉。
他扛著大包小包,開始在小單人間里拾掇起來,把桌椅地板都重新擦一遍,又鋪上新的床單被褥。
這些再干凈,江茉也不愿意睡別人碰過的東西。
帶他們過來的女人介紹完自己叫羅蘋,和丈夫一起負(fù)責(zé)這家國營招待所的經(jīng)營。
這時候,不能自己做生意,也只有國營招待所,她們收的錢都會交上去,再領(lǐng)工資票證,也算半個拿國家鐵飯碗的人。
羅蘋帶著江茉在招待所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吃喝拉撒的地方都交代清楚后,回到小單間里,齊曄還在呼哧呼哧收拾。
再看看江茉空著手,神情懶散漂亮的模樣,羅蘋眼里微微露出些迷茫。
哪有讓男人干活的?他們不怕被人背后笑話嗎?
不過看著江茉那坦蕩蕩的神情,羅蘋又覺得,可能他們并不在乎吧。
這是一對很特別的小夫妻。
認(rèn)識江茉和齊曄的第一天,在國營招待所閱人無數(shù)的羅蘋,這樣評價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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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曄來了鎮(zhèn)上,才知道江茉的人生原來還可以這樣活。
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起身,趕去宅基地蓋新房子。
江茉則會睡到晌午才起,揣著錢和票證在鎮(zhèn)上的國營小飯店去點吃的。
不用動手,不沾油煙,就有不同的菜式花樣,被人端著送到她嘴邊。
吃過午飯,她就回招待所睡個午覺,下午三四點閑來沒事,她就會去百貨商店逛逛,買些她感興趣的小玩意兒。
黃昏,江茉會到小鎮(zhèn)西邊來,在長街路口等齊曄。
江茉永遠(yuǎn)都不知道,齊曄在晚霞將散的余暉里,看到她纖細(xì)美麗的身影站在晚風(fēng)里,那一刻的胸腔被填得有多滿,心跳得有多快。
后來,他都是從西豐生產(chǎn)大隊一路跑過來的。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他生生減到了半小時不到。
為了早點見到她,怕她吹風(fēng)怕她餓,不想她等他太久。
等他走近時,江茉會彎唇問他,累不累。
齊曄也總會笑著露出白牙,回一句,不累,你呢?
江茉點頭,累,玩得太累。
齊曄就笑,蹲下身背她走,兩人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穿過鎮(zhèn)上唯一的這條長街,時光都好像變得慢起來。
江茉嬌軟的聲音貼在他耳邊,有說有笑,無所不談,到了國營小飯店飽餐一頓,再回招待所。
齊曄明明累成狗,卻比任何時候都開心。
他覺得,江茉就應(yīng)該過這樣的日子,遠(yuǎn)離喧囂焰火,沒有黃土漫天,漂亮得無憂無慮。
他多想江茉天天過這樣的日子啊。
開始有個朦朧的意識在他心里生根發(fā)芽,直到長成參天大樹,橫在齊曄心里。
他每天睡不著地想,怎樣才能有好多好多錢和票證,讓江茉怎么花都花不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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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齊曄每天生產(chǎn)大隊和鎮(zhèn)上兩頭跑,累得半死不活,心里卻快活得不得了的時候。
西豐生產(chǎn)大隊最熱議的話題,也在他和江茉身上。
有人就當(dāng)在看笑話,“齊曄還真能折騰的,蓋房子沒地方住就去他叔嬸家住唄,還跑去鎮(zhèn)上招待所住�!�
有人眼紅羨慕,“上回我去鎮(zhèn)上瞧見江茉了!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真和城里姑娘似的,穿著裙子打著傘,正從百貨商店里買了好大一堆東西出來!還聽說她頓頓都在國營飯店吃呢!”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這得花多少錢啊?他們倆這么有錢呢?”
王紅芬也在,真是聽得快要氣死,那些都是分家分給他們的錢啊!那是她的錢!!就這么霍霍掉了,她心里頭滴的血就一直沒停過。
王紅芬翻著白眼,氣沖沖說道:“那兩個敗家玩意兒!一點都不知道省錢,就知道大手大腳浪費!他們能有多少錢��?還不是從我這兒騙走的!”
“等著瞧吧!等他倆錢花光了,就會灰溜溜回來了,到時候肯定哭著求我收留他們呢!”
第23章
第23章
1980年的春天,已經(jīng)有春風(fēng)不經(jīng)意間吹到了這個偏遠(yuǎn)的北方小鎮(zhèn)上。
市場自由即將打開,小鎮(zhèn)的東南角也出現(xiàn)了一個熱熱鬧鬧的小集市。
它沒有被稱之為黑市,而是集貿(mào)市場。
在里面買賣交易小東西也不用偷偷摸摸,擔(dān)驚受怕,更沒有人來抓那些小商販,罵他們是投機(jī)倒把的壞分子。
甚至,鎮(zhèn)上的人們都開始來這兒趕集,瞧瞧有什么百貨商店里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
集市的時間也開得廣泛,從早上天不亮,一直到天擦黑,都有人挑著扁擔(dān)竹籃,或是支著一個小架子,吆喝買賣。
這天齊曄回來得早,兩人吃過飯,江茉拉著他去集市上散步,順便逛一逛。
集市確實熱鬧,有推著小推車賣茶葉蛋的,有支著煤炭爐和一口大鐵鍋煮餛飩的,有磨刀霍霍的磨刀匠,也有巧手翻飛的裁縫在幫人縫補(bǔ)衣服。
賣豆子的大娘,不知提了多少編織袋過來,放了一地。
賣小人書的大爺,搬了幾條板凳過來,不少小孩坐在上頭,捧了本小人書如癡如醉地看著。
賣老鼠藥的男人,雙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吼著十分押韻的順口溜。
還有專門幫人寫字的,伏在桌上,也有搬來躺椅,靠手藝幫人刮胡須剪頭發(fā)的。
這樣的場景,江茉穿書前確實沒見過。
她以前不愛這種嘈雜熙攘的地方,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集市,逛一逛還能偶遇鄉(xiāng)親鄰里,嘮嘮嗑,還挺有意思的。
這年頭的集市,人人淳樸,也沒有會缺斤少兩的。
不過大伙兒都喜歡討價還價,為了一兩分錢說得口干舌燥,誰也不肯讓誰。
江茉和齊曄一轉(zhuǎn)頭,就看到王有根的二兒子王春華正在買煙葉,和人爭得面紅耳赤,終于便宜了五分錢,屁顛屁顛掏出錢來。
一回頭,他就看到了齊曄江茉,立刻笑著打招呼,把剛買的煙葉朝齊曄面前遞了遞,“卷點兒抽抽?”
齊曄和王家兩兄弟交好,從小就是朋友,一塊長大,打架他都罩著他們。
他沒錢抽煙葉子,但偶爾王春分和王春華抽煙,他也跟著卷點煙葉子抽抽,干活得勁兒。
不過,自從有回江茉隨口說了一句“抽煙有害健康”之后,他就再也不碰這玩意兒了。
倒不是在意健康不健康的,主要是江茉不喜歡。她不喜歡的,他都心急火燎想遠(yuǎn)離。
王春華的手一頓,看出齊曄偷瞄江茉那小心思,撇撇嘴道:“以前倒沒看出來,曄哥你還是妻管嚴(yán)吶?”
齊曄并不覺得這是什么不好的詞,他坦然地抿抿唇,“嗯。”
這個字把王春華噎得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換了話題,“曄哥,你房子還有差不多小半年才能蓋好吧?你就打算一直住鎮(zhèn)上招待所��?”
“嗯。”齊曄再次應(yīng)聲,沒什么多話。
王春華知道齊曄的性子,還是能自然地接話,“你嬸嬸在隊里到處說呢,說你的錢很快就用完了,過不了多久就要灰溜溜去求她收留你們了。”
齊曄眉眼微動,“不至于�!�
“……”王春分又關(guān)心地問道,“那你錢還夠用不?不夠用的話,兄弟想辦法給你湊點,我就見不得她那得意囂張的嘴臉!”
齊曄正要硬著頭皮說夠用,其實這樣坐吃山空,他和江茉存的錢一天比一天少,但他不愿意麻煩別人。
江茉卻先替他回答,聲音嬌嬌軟軟的,“暫時夠用的,如果以后有什么事,再找你幫忙呀春分。”
王春分高興地“噯”了一聲,收拾收拾他早上帶過來賣自家種的瓜果蔬菜的籃子,屁顛顛回西豐生產(chǎn)大隊去了。
齊曄望著他的背影,有點兒莫名其妙,找他幫忙就這么高興呀?
……有種莫名其妙的危機(jī)感在齊曄心中蔓延,以至于他一路上都沒怎么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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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國營招待所里,已經(jīng)天色大黑。
只有門口和走廊、樓梯處點了幾盞小燈,光線有些昏暗。
江茉下午去逛了好久的百貨商店,晚上又逛了集市,累得很,抬腿走十幾級臺階都不愿意,伸手找齊曄,“背我上去�!�
齊曄當(dāng)然樂意效勞,俯身讓江茉趴在他背上,剛要站起,忽然樓頂上傳來一陣叮當(dāng)哐啷的響聲,與此同時,不少滾燙的熱水順著樓梯臺階淌下來。
幸好齊曄反應(yīng)快,躲閃及時,沒有燙到江茉。
可他下意識伸手擋住江茉的臉時,手背卻被飛濺起的開水燙到了,瞬間泛起水泡。
羅蘋著急的腳步聲緊跟著響起,她從二樓慌忙跑下來,焦心地問道:“怎么樣?你們沒事吧?”
“齊曄的手燙到了。”江茉奇怪地望了一眼上面,“怎么了?”
羅蘋沉默著搖搖頭,抿唇不語,轉(zhuǎn)身到柜臺抽屜里找了找,很快就翻出一支藥膏,“這個治療燙傷很有用的,搽兩天就好了……對不起,都怪我不小心�!�
她正說著話,從二樓又下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比齊曄還高,還壯,一臉橫肉,看上去很是兇神惡煞。
他走到羅蘋面前,敲了敲柜臺,“錢呢?”
羅蘋的頭垂得更低,死死咬著唇角,不說話,可她微微顫抖的肩線顯露著,她有多害怕。
男人很沒耐心,直接把羅蘋掀翻。
羅蘋一個趔趄,扶著柜臺的角勉強(qiáng)站穩(wěn),男人卻已經(jīng)在柜臺里東翻西找,掏出一把把的錢放進(jìn)兜里。
“齊曄!他搶錢!”江茉就說了簡單的五個字,齊曄就已經(jīng)伸手,鉗住了那男人的脖子。
齊曄手背上的血泡還十分明顯,觸目驚心,明顯不太能使上力氣。
可那魁梧男人還是像小雞仔被捏住脖子似的,被他捏在手里,完全動彈不得,一點兒招架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疼得嗷嗷直叫。
江茉:……這牛高馬大的,怎么這么弱雞?
齊曄沒松手,一旁羅蘋急得快哭了,“江茉,齊曄,你們弄錯了,他、他不是搶錢,他……是我男人。”
羅蘋艱難地說出最后幾個字,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
齊曄一愣,男人終于找到機(jī)會掙脫,拔腿就跑,有些錢沒揣好,他也顧不上再撿,念著羅蘋的名字,罵罵咧咧跑出了招待所的大門。
昏暗燈光下,羅蘋蹲下來,撿起地上的錢,低聲說道:“謝謝�!�
她又轉(zhuǎn)身上樓,去收拾二樓的一地狼藉。
被洪金摔破的開水壺,撒了一地的水銀內(nèi)膽碎片,還有被砸掉一個角的紅漆板凳,也得找機(jī)會再填補(bǔ)。
這樣絕望的生活,羅蘋早已習(xí)慣,卻不甘心。
所以她即便起早貪黑,累得喘不過氣來,她還是會把麻花辮梳得一絲不茍,每天都換新的衣服,穿不同的鞋和襪子搭配。
她還會在后院種花,把每一朵花都送給她喜歡的客人。
羅蘋不明白,她明明已經(jīng)在那么努力的活著,試圖讓心情一天天變好。
為什么洪金的每一次出現(xiàn),又要讓她狼狽地回到原點,告訴她,一切都不可能好起來。
羅蘋死死攥著手里的那塊碎片,鋒利的棱角幾乎快要把她手心里的厚繭子磨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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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和二樓之間的小單間里。
齊曄正悶聲不吭地垂著眼,單手放在桌上。
今天的他享受特殊待遇,江茉親自給他手背的血泡上藥,還對他的水泡溫柔地吹了幾口氣,像春天里最輕柔的風(fēng),能把人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吹得飄起來。
“還疼不疼?”
“不疼�!饼R曄皺著眉,飛快回答,生怕江茉覺得他疼。
江茉早就習(xí)慣了他這不喊疼不怕苦的硬漢脾氣,挑了挑唇,懶得多問。
收起藥膏,她去關(guān)門之前,看了一眼樓上。
二樓的走廊里,羅蘋還跪在地板上擦著水漬,背影纖弱無助,甚至能看到她似乎在偷偷地抹眼淚。
齊曄也看到了,他低聲道:“羅蘋同志她……”
江茉把門關(guān)上,一臉漠然,“讓她自己哭會兒,清醒清醒。”
顯而易見,羅蘋夫妻倆的矛盾,已經(jīng)積年累月。
這個年代人們固化的思維,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改變。
江茉才懶得管那么多,她和羅蘋也不算太熟。
羅蘋不太愛說話,總是沉默地忙活著,打掃招待所上上下下的衛(wèi)生,或是煮飯,要不就是坐在柜臺那埋頭數(shù)錢。
在這兒住了快十天,她和羅蘋說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只知道她有個男人,明明說是一起經(jīng)營招待所,卻從沒露過臉。
姓甚名誰,長什么樣子,江茉和齊曄也是今天見了才知道。
不過,羅蘋總是會用那種羨慕又難以想象的眼神,悄悄打量江茉和齊曄。
她羨慕江茉有這樣好的男人,齊曄體貼勤快又有本事,還長得俊,眼里仿佛只有江茉一個人。
但也不理解他們的相處模式,不明白江茉為什么從來不干活兒,每天只會花錢,頓頓都去國營飯店花銷,還時不時就去百貨商店買東西。
從小到大,羅蘋只知道一個好媳婦兒要賢惠能干,吃苦耐勞,操持一整個家,把男人伺候得服服帖帖,打點好里里外外。
她從沒想過,女人也可以像江茉這樣,雙手從不沾油煙污穢,無論何時何地都漂亮從容又自信,男人伺候她,她仿佛完全理所當(dāng)然。
江茉明明沒有一條符合一個好媳婦的標(biāo)準(zhǔn),卻能那樣被她男人寵愛著,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啊。
那自己呢?自己明明對洪金那樣掏心掏肺,自問再沒有一點錯處,為什么換不來他的半點尊重,反而是拳打腳踢?
羅蘋低聲啜泣著,徹底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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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上門后。
齊曄單手給江茉鋪好床,又單手拎起開水壺,把江茉泡腳要用的水調(diào)成她喜歡的水溫。
不過今晚,江茉沒有讓他哼唱她喜歡的小夜曲,而是泡得小臉通紅地問他,“今天去集貿(mào)市場逛了,你有什么感想?”
齊曄一愣,他沒想到江茉會問他,又或者她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他其實,腦海里一直有好多話盤旋著,想和江茉說,又怕她笑話他。
沉默半晌后,他終于說道:“我發(fā)現(xiàn),咱們種的菜、存的棉花還有那些收集起來的雞毛鴨毛兔毛,在山里砍的木頭柴火,摘的草藥、野果子在城里都能賣錢。”
“嗯哼。”江茉點頭,半瞇著眼,顯然沒打算接話。
齊曄腦子飛快運轉(zhuǎn)著,繼續(xù)道:“不過鄉(xiāng)親們每天要上工,家里的事兒也多,來鎮(zhèn)上趕集的話,來回就要花兩個多小時,太耽誤功夫,所以即便他們有不少要賣的,也只能攢一塊,挑時候來。”
“那些不經(jīng)放的瓜果蔬菜還有草藥等等,放著放著就賣不掉了。我想著,既然我每天都要回鎮(zhèn)上,不如幫他們帶一些過來賣。”
齊曄一股腦說完,江茉輕輕一笑。
不得不說,齊曄腦子還是很靈光的,不然在原文里,他也不能靠自個兒成為首富了。
江茉如果不管他,以后也肯定能過上好日子,不過那都得二十年后了。江茉想讓這好日子來得更快一些。
齊曄正緊張兮兮地看著江茉,生怕自個兒說錯什么,鬧了笑話。
他知道,他媳婦兒可聰明,懂得可多了。
果然,江茉一開口,就是一個齊曄沒聽說過的名詞。
“跑腿費,你知道是什么嗎?”
齊曄搖頭,但仔細(xì)琢磨著這三個字,好像又琢磨出點意思來。
他跑腿幫大伙兒帶東西來趕集,幫他們把東西賣了,再把錢送回去給他們,他們就應(yīng)該給他跑腿費。
齊曄重復(fù)念著這三個字,心里頭大概清楚,該怎么和鄉(xiāng)親們開口,說服他們了。
江茉又道:“集市開一天,你總不能一直守在集市里賣東西,還得蓋房子呢�!�
齊曄也想到了這個,他皺緊眉,還在思索。
江茉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這個我想到辦法了,你先不用管,困了,關(guān)燈睡覺吧。”
“好。”不知道為什么,聽到江茉說話,齊曄總是很安心。
他抿了抿唇,躺倒在他的地鋪上,被子暖烘烘的,他也跟著做了一個暖呵呵的夢。
他夢見自己賺了好多好多跑腿費,數(shù)都數(shù)不清,花都花不完。
每天交了招待所的住宿費,吃三頓國營小飯店的飯菜,還給江茉買了堆成小山似的漂亮衣服和各種她喜歡的小玩意兒之后,還剩下好多好多!
齊曄在夢里笑著笑著,被自己笑醒了。
一看外頭,估摸著才三四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