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車子從涅瓦大街行駛而過,周邊的建筑既有巴洛克式的,又有洛可可式的,融匯了舊時俄國的獨特風格,巍峨而厚重,仿佛都在訴說歲月的故事。穿過莫依卡河、格利巴耶多夫運河以及噴泉河,大街一直延伸到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
我被河邊的風景吸引,想下車沿河步行,尤利安握住我的手突然緊了緊。
“外面很冷。”他微笑地說。
“但有陽光。”我對前面的阿廖沙說:“阿廖沙,請你停車�!�
阿廖沙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他,他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涅瓦河,在冬日里泛著青黑色的光。冷風習習,碎雪零落在橋樁的陰影下。遠處運河上來往著各式各樣的船只,陽光將周圍的建筑變成暖意融融的橙黃色,藍頂上鮮艷的紅旗隨風飄蕩,周圍店鋪里傳來蘇聯(lián)民謠。一名烏克蘭女人穿著棕色貂毛大衣向我走來,朝我調(diào)皮地眨眼,我微笑地回應她,記下了她漂亮的藍色眼睛。
他雖從車上跟了下來,但卻走在靠近街道的一側(cè)。目視前方,神情帶上了些莫名其妙的緊張,黑色大衣穿得板正,戴著頂黑色圓帽,周身氣壓低沉,遠遠看去就像意大利的黑手黨。
我們并不交流,一路走了大約一公里,我看到一張棕色的雕花扶手長椅,于是坐了下來。他很自然地坐到旁邊,然后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
依舊無言,我們安靜坐著。
我在流淌的河水里復盤腦海里對于俄國的回憶,他則沉默注視青黑色的河面,宛如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碧眼里隱隱滲出一抹既想離開又被深深吸引的神色,就像人類面對毒品時既覺得危險卻又難以自持地著迷。
他竟然對一條河流產(chǎn)生如此感覺,不禁令人懷疑涅瓦河承載的或許不僅是奔騰的河水,還有他過往的那些回憶。
唇輕輕抿了起來,眉頭微皺,目光逐漸散開,猶如薄霧靄靄,河風吹起他柔軟的發(fā)絲,拂在光潔的額頭上。有簇稍長的掠過眼睛,他也只是本能地眨動,并未有任何別的動作。
你看,他陷入了過去,徜徉在往事的余韻中,忘卻了現(xiàn)在。
可他總叫我忘掉。
連他都做不到,為何又要求我做到?
他突然舒展眉頭,長舒一口氣。
“我贏了�!彼雌鸫浇牵駛孩子般得意起來�!叭R茵,剛剛我贏了�!�
“你贏了什么?”
“恐懼�!�
我心臟微顫,扯開嘴角:“你還會有恐懼嗎?”
“當然……”他轉(zhuǎn)過頭看我,:“我不是一直很害怕你離開我嗎?”
他噙著誠懇的笑意:“但是,除此之外,我害怕的事情并不多。涅瓦河算是一個�!�
“為什么?”
“為什么……”他緩緩垂下睫羽:“因為我曾跳下過,和薩沙一起,不,應該是我跳下,薩沙為了救我,也跳下……”
“可薩沙那時的水性很差,是我把他救上來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跟我講述過去,今日有股奇異的力量在萌生他講故事的欲望,這在過往幾乎不可能。
“然后呢?你為什么要跳河?”
“因為……我覺得自己很臟�!彼珠_嘴角笑了笑,目光宛若輕煙飄向過去。
“你猜那時我們多少歲?十二歲,萊茵,就和你遇見我時差不多大。我和薩沙從莫斯科出發(fā),沿著十月鐵路來到列寧格勒,執(zhí)行我們的第一個任務……那時薩沙害怕,沒敢動手,可那個女人不死,我們就要被送回古拉格,你知道在古拉格是什么樣的日子嗎?”
他笑容里滲出凄側(cè):“那是我們寧愿拋棄父母都要離開的地方。”
“于是我就先動手了,用刀子割開那個女人的喉嚨,可是手法不凌厲,動脈里的血噴了我一身,女人死了,我嚇壞了,我渾身都是她的血,仿佛那種味道會伴隨我一生,于是我想也沒想就跳進涅瓦河,想把自己洗干凈……”
“也許你不會相信�!彼蜃燧p笑,眼里波光瀲滟的,卻都是苦澀的漣漪:“我那時哭了,哭得很大聲,薩沙以為我受了刺激要尋短見,于是他也跳了下來,明知道自己不會游泳……”
“他怕殺人,卻不怕和我一起死�!�
“你們很相愛�!蔽疫煅蕩追郑χf:“這樣的感情很難得�!�
“是嗎?”他眼眸顫動,撫住我的臉,問:“那我們之間的呢?”
“我們之間還有感情嗎?”我勉強維持笑意:“你和薩沙不該互相忠誠嗎?就算演戲,也得有個程度,做做樣子就行了,可別把戲當真�!�
“萊茵,你明知道說這種話會讓我生氣�!�
“那薩沙呢?你一點都不在意薩沙的感受嗎?”
尤利安輕聲哂笑:“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薩沙真正愛的是你嗎?”
“你們誰都不愛我,我知道�!蔽揖o張地抽回手,臉色蒼白。
“你們只是想利用所謂的愛來捆綁我罷了,給美國人和英國人看,讓他們垂涎欲滴,然后你一網(wǎng)打盡�!�
“你對我這樣,薩沙不服氣,所以也對我這樣。我只是你們之間拿來置氣的對象,我知道�!�
他的神色突然變得心疼,擰起眉頭撫摸我的臉說:“你怎么可以輕易說出這種話,你的心難道不痛嗎?”
“痛�!蔽倚χc頭:“但已經(jīng)無所謂了�!�
我垂下頭哽咽,抬眼又嬉皮笑臉起來:“我倒還想問你呢,和薩沙接吻是什么感受?你倆上床誰上誰下?我可想象不出來你對薩沙粗暴的模樣,你不會是下面的那個吧?你那么心疼他,應該不舍得讓他痛吧�!�
他冰冷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也是,你倆這么登對,這么愛彼此,可以換著來�!蔽艺酒鹕�,伸了個懶腰,別過臉掩飾自己濕潤的眼睛,聲音卻止不住顫抖。
“他都可以為你跳河了,你都怕他離開你,還在他脖子上劃了那么長一刀,尤利安,你的掌控欲有點變態(tài)啊,可得好好收斂一下了�!�
我抹掉淚轉(zhuǎn)頭沖他說:“以后可不能再劃別人脖子啦!“
他輕哼一聲,目光如燃燒幽綠的磷火,死死盯住我:“那你可得當心點了,對你可就不是劃脖子那么簡單�!�
我的心臟顫了顫,仍舊是一幅濕淋淋的笑容:“無所謂,你要殺了我,正合我意�!�
我轉(zhuǎn)身大步朝河堤上的街道走,隨即聽到他在下面叫住我的聲音。
“萊茵。”
我回頭看他,他站在長椅旁,仰頭微笑注視我,隨即一步一步朝涅瓦河退去。
“你說,我現(xiàn)在要是跳下去,你會來救我嗎?”
我心下駭然,那臉上決絕神情表明他絕不是開玩笑那么簡單。但我依舊淡定微笑,大聲回答他:“不會,因為阿廖沙和衛(wèi)兵們會救你,很多人都會救你,輪不到我這個無用之人。”
“好�!�
他彎起眼眸,笑意盈盈地盯著我,隨即后退的動作加快,在我驚恐的眼神中,他毅然決然地張開雙手,如同受難的圣徒,面帶恬然的笑意,墜入冰冷洶涌的涅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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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他可不會死,他只是狼狽。
我初時訝異于他的沖動,后來才明白,他這樣驕傲的人,甘心淪落到濕漉漉地自己從河里爬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出洋相,無異于一種自罰。
他在用自己的下落來填補心中因為愧疚而產(chǎn)生的豁口,以為這樣就能好受些。殊不知心中的痛苦讓他跳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夠,冰冷的河水無法澆滅他心中灼熱的火焰,他難以自持,他無法戰(zhàn)勝,他平靜的外表下,總是翻起驚天巨浪。
可他必須掩藏。
后來他生了一場小小的感冒,零下十幾度跳入冰冷的河水讓他在戰(zhàn)爭時期留下的舊疾復發(fā),在我們下榻的酒店里他發(fā)起了高燒�?伤z毫不在意我只是站在河堤上漠然看他,甚至在他爬起來之前就先自己上了車。
當然,在這一場小小鬧劇里被嚇壞的只有阿廖沙和那一眾暗處護衛(wèi)他的衛(wèi)兵。當事人卻十分心滿意足,因為他說我雖然沒救他,但他看到了我的眼神出賣了我在擔心他。
酒店里,他躺在床上,陷在松軟的枕頭中,因為發(fā)燒臉頰帶上了晚霞的妃色,迷離的眼眸中噙著笑意,雙唇紅潤晶亮,勾起誘人的弧度。他拉住我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臉上。
“你看,我在發(fā)燒�!彼f:“你要是還這么冷冰冰的,現(xiàn)在正好給我降溫�!�
他像個孩子一樣把我拉進被窩里,解開我的衣服摟在懷里。他的身體簡直像塊燒紅的碳,我無聲地貼在他胸口,聽到他發(fā)出滿足的嘆息。
一晚相擁而眠,第二天他果然就退了燒。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驅(qū)車去了冬宮,喀山大教堂等著名的景點,還在十二月黨人廣場上的青銅雕像下留下了我和他的第一張合影。照片中我們身著蘇式束腰大衣,并肩而站,他第一次面對鏡頭時露出歡欣的笑容,神采奕奕,整個人都在散發(fā)光芒,而我站在他身邊,神色溫順,恬然地淡笑。
我們看起來就像一對出門旅游的兄弟,感情深厚,畢竟做哥哥的似乎時常都把不聽話的弟弟摟在懷里,生怕他出事了什么岔子,在人群中走丟。
當晚在酒店里,他拿出那張照片,在燈光下端詳了很久。
“我一直覺得,露出那樣笑容的該是你。”他看向站在窗前的我。
”這沒什么不同,尤利安,只要是笑容,無論綻放在誰的臉上,都會受到這個世界的歡迎�!�
他小心翼翼地將照片塞進他的錢包里,站起身來到我身后環(huán)腰抱住我。
“那么接下來的行程該我做主了�!�
我輕點頭:“好。”
他在我頸間嗅聞,還輕輕咬了一口,笑著說:“你知道嗎?我今天很開心�!�
“當你撫摸運河橋上欄桿的花紋,注視河水時,你的表情很幸福,看到你幸福,所以我開心�!�
“真的嗎?”我有些難以置信地輕笑:“從你嘴里聽到這話真不可思議�!�
“我是真的希望你幸福,是真的�!�
“那么你就應該放開我,尤利安,你帶我來蘇聯(lián),難道就沒有一點別的意思嗎?”
“衛(wèi)兵們躲在暗處到底在防誰?你作為將軍行程應該都是機密吧,為什么要大搖大擺地和我走在街上?你在給誰看呢尤利安?”
我戳了戳他的胸口,無奈地笑:“可別再把我當傻子了。”
“可現(xiàn)在又有誰在看呢?”他一手捧起我的臉,一手拉上了窗簾:“你說,現(xiàn)在有誰在看?”
瞬間恍神,差點又陷入到他深情款款的綠眸中,我慌亂地掙脫開,不耐地說:“我不知道,我也并不想知道,如果可以,我寧愿自己是個傻子,可你們教會了我太多。”
我走出兩步,難以平息勃然燒起的情緒,轉(zhuǎn)而又撲向他把他摁在窗戶上:“你之前明明知道我在調(diào)查你,調(diào)查理查德,可你卻不阻攔,不,甚至把我?guī)ゲㄌm要我去救喬治,也是你的引導……為什么?尤利安,你明明可以做到把我完全蒙在鼓里。”
“那樣對你的話,我根本受不了�!彼衔覒嵟哪抗�,碧眸顫動得讓人心疼:“到了我們這個層次,做什么事情已經(jīng)不可能再純粹,一件事或許有很多原因,要達成很多目的,往往不是幾句話就能解釋得清的。盡管是利用你,那利用你的心情,又怎么可能是純粹的惡意……”
“所以你對我產(chǎn)生了憐憫?”我笑了出來:“尤利安,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憐憫嗎?像情人一樣對待我,和我親吻,做愛,是憐憫?”
“這不過是你為了寬慰自己所謂的良心而產(chǎn)生的虛偽情感罷了,你覺得我想要這令人作嘔的憐憫嗎?”
我垂頭抵在他胸口,哭著說:“你辜負了我的愛,我對你的愛在你這里不值一提,只換來了你的同情,而你的同情卻還要傷害另一個人……”
“可你,可你為什么不朝另一個方向上去想呢……”他怔怔地說:“你為什么要把我想這么虛偽,我?guī)銇硖K聯(lián)就僅僅是做戲嗎?或許我一直都……一直都很……”
我抬眼看他,目光交匯時他的眼神瞬間慌亂起來,話語突然止住,把我從他身上推開:“算了萊茵,隨你怎么想,這并不能改變你和我在一起的事實,無論你覺得我是在演戲與否,無所謂。萊茵,戲本來就如人生,當不當真,得我自己說了算�!�
“而你的痛苦,我相信時間可以療愈,我會盡自己最大的能力來照顧你,陪伴你,保護你,如果非得要給你什么諾言的話,我只能說,以后無人敢再傷害你�!�
我笑著抬頭,淚眼朦朧地看他:“可傷害我的人,現(xiàn)在只有你�!�
“一個人內(nèi)心的東西,怎么能經(jīng)得起這樣的玩弄?”
他復又驚惶起來,轉(zhuǎn)過身去,聲音低低地傳來:“我沒有……”
他垂下頭的背影沉重得就像沼澤地受傷的白枕鶴,攏緊了翅膀顧影自憐,發(fā)出無聲的哀嘆。緊握的雙拳微不可察地顫抖,骨節(jié)發(fā)白,手背上的青筋仿佛在下一秒就被撕裂。
我望著他心痛得無以復加,明明是他的良心在遭受鞭笞,可我卻感同身受。因為他的痛會傳染,而我無法視而不見。
他說得很對,我只是不想而已,不想改變不了任何事實。
我仍舊悲哀而絕望地愛著他。
那晚他在客廳里處理了一晚上的公務,幾乎沒有睡覺。清晨時他有短暫的離開,臨走時貼心地鎖上了門。當然,床上的我基本上也是一夜無眠。
他中午回來時我正在被窩里做夢,被他扶了起來喂上一口牛奶。
“為什么沒吃點東西?”他看向桌子上完好的早餐,嗔怪地說:“你需要長胖一點�!�
他心情明朗了許多,但我并不想問原因。
“我們下午啟程去莫斯科吧,行程已經(jīng)安排好了。”他拿起餐巾擦拭我嘴角的牛奶,挑起我的一縷棕發(fā):“你的頭發(fā)也長了許多,一會兒去修剪一下,我給你買套新衣服�!�
我狐疑地盯住他,他像是敗下陣來,好言好語地說:“好了萊茵,既然既定的現(xiàn)實不可改變,何不坦然接受,開心一點呢?”
“至少,我現(xiàn)在是全心全意對你的�!彼谖掖缴衔橇宋牵f:“穿好衣服出門吧。”
他在一家商店里給我挑了一套灰色的柴斯特大衣,站在鏡子前,他整理我的衣領,圍上了薩沙寄給我們的新年圍巾。
“很配,我想薩沙看到了會很開心。”他笑容清澈,讓人絲毫不會懷疑這句話會暗含別的意味。
“可這是他寄給你的�!蔽艺f:“我的那條一直在家里。”
“嗯,我的就是你的�!�
他伸手順了順我修剪好的頭發(fā),眼里滲出分明的寵溺,笑著說:“這樣看起來很漂亮,很精神,我很喜歡�!�
下午,我們驅(qū)車來到列寧格勒的莫斯科火車站,這座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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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開始投入使用的火車站位于涅瓦大街與利戈夫大街的交叉點,鵝黃色的外墻,拱形的窗門,頂部有一座非常漂亮的鐘塔,讓人不禁想到塞納河畔的巴黎圣母院。鐘塔黛藍色的頂上飄揚鮮紅的黨旗,廣播里播放著旋律動聽的喀秋莎。
我跟著曲子哼了起來,尤利安提著行李,帶著我進入莫斯科火車站的月臺,不久后,一輛綠色的火車鳴笛而來,車身線條優(yōu)雅,車頭有一個大大的紅星。
蘇聯(lián)人喜歡這樣綠色的火車,穿梭在白樺林中,漂亮得就像一幅風景畫。
他的身份不允許我們乘坐普通車廂,按道理來說,他根本就不能搭乘公共交通。一位蘇聯(lián)高級軍官的行程對于整個軍方來說就是機密,可他卻說他想和我一起看沿路的風景。于是阿廖沙他們只能買了一整節(jié)車廂的票。安保人員零散地落座,既把我和他圍在中間,又保持恰當?shù)木嚯x。
“官僚主義。”我說他。
他聳聳肩:“官僚主義的話,就不是買一節(jié)車廂的票這么簡單了�!�
我們順著十月鐵路前往莫斯科,沿途的美景讓人目瞪口呆。我和他一路都津津有味地欣賞,不時他還會指著某處對我進行講解。
“你看,原野上有個農(nóng)場�!彼χf:“看起來很近,但有一次我們從火車上跳下來,薩沙腿摔傷了,我背著他走了好久才走到那里。”
“那個時候我以為他骨頭斷了,要知道我們可沒有休養(yǎng)的時間,契卡不會白養(yǎng)人。后來發(fā)現(xiàn)只是被石頭劃傷,我為他縫針,他還說我縫得難看�!�
尤利安笑了起來,就像在說一段無關緊要的事�?晌曳置髂芸吹剿壑须[現(xiàn)的痛意,而我產(chǎn)生不了任何嫉妒,只有心疼。
心疼他,心疼薩沙。不敢想象他們從孩童時期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黑暗,這導致現(xiàn)在他們的心早已支離破碎,只有在對方身上才能獲得安慰。
“白樺林�!被疖嚶愤^一片白樺林時,我有些激動地叫出來:“看��!是白樺林!”
“嗯,白樺林。”他含笑點頭。
“薩沙是不是最喜歡白樺林?”我轉(zhuǎn)頭問他:“他曾說過,少年并肩行走在白樺林,是和你嗎?”
“是的,和我�!�
“我能想象你們走在白樺林的模樣,一定,一定很美……”我強笑起來,心里溢滿了羨慕。
很配,真的,兩個絕美的少年并肩走在這片林子里,踩著松軟的落葉,含笑注視彼此,他為他撩開被風吹到前額的發(fā),他為他摘下肩上的一片落葉,或許他們還會接吻,靠在樹干上,抿唇輕笑著,滿含羞意地接吻。
真的很配,我竟產(chǎn)生不了一絲嫉妒,就連羨慕也是卑微的。他們平等而深刻的感情被我心甘情愿供奉著,托舉到難以觸碰的高度。
“那是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美好回憶。”他淡笑地握住我的手,目光泛起漣漪,是亮晶晶的痛楚:“我和薩沙走過的路,是你不能想象的路�!�
“你們很愛彼此,你們之間不該有我�!�
“不……不是那樣的,我們的確愛過,但到現(xiàn)在,誰也說不清那感情是否還是愛情……我們之間發(fā)生了很多事,一些事情將我們的生命融于對方,再也無法輕易割舍開,而又有一些事情,卻又讓我們永遠無法真正擁有彼此。”
他掰過我的臉,直視我的眼眸,第一次預備誠懇地向我解釋。
“我們很相愛,因為我們相互扶持走了一段非常辛苦的路,沒有彼此我們根本活不下來。自從拋棄父母離開古拉格,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對方�?善蹩ㄓ质鞘裁吹胤�?那里對孩子來說太殘酷了,手上沾染的鮮血無論如何都洗不掉,為了活下來,我們只有沉淪與麻木,強行忘卻心中的柔軟,變成自己最厭惡的模樣。”
他似乎哽咽了一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顯露出別樣的脆弱,不自覺地握緊了他的手。
“我們無法真正地擁有彼此,因為在對方身上總能看到自己,而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最恨的就是自己。恨自己拋下父母茍延殘喘,恨自己不斷殺人,恨自己逐漸變得陰狠無情。每一次接吻,是的,萊茵,我們會接吻,從對方的唇舌里滲出來的苦意讓我們戰(zhàn)兢不已……”
“再加上,”他聲音顫抖起來,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碎掉:“我對不起薩沙,盡管我從未真正離開過他,可在某種程度上,我丟下過他……”
“很可恨吧,萊茵,我威脅他不準離開我,自己卻丟下了他,不然我現(xiàn)在為什么在這個位置上呢?”
“尤利安,你……”我心抽抽地痛了起來,他的悲傷快要溢出來,讓我不能呼吸。
他喉結(jié)上下滑動,強壓住聲音的顫動,繼而又笑了起來:“萊茵,或許以后你會慢慢明白,感情這種東西,很復雜,無法用是與否,該與不該去界定,我在這方面向來看得不如他清楚。但我能夠感受到,薩沙現(xiàn)在愛的是你�!�
“他很愛你,我能從他眼里看到�!彼壑业聂W發(fā):“但老實說,我的確擔心他被傷害,這也是我不允許你和他過于親密的原因。理查德·赫爾姆斯是個狡猾的狐貍,他不會放棄你的,如果策反你成功的話,薩沙該有多傷心�!�
“可如果薩沙愛我,你不傷心嗎?”
“傷心,可不是因為他愛上你而傷心�!彼麑⑽覔нM懷里,在我耳邊輕聲說:“而是因為他不能得到你的愛而傷心”
“因為我終究是自私的,萊茵,你的愛只能屬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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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危險,他連自己都騙。
或許往日我會被他這種充滿愛意的舉動所感動,而現(xiàn)在謹慎到神經(jīng)質(zhì)的我則不斷提醒自己,眼前這個人只是被他奇怪而偏執(zhí)的占有欲給蒙騙了。
他根本就不愛我,愛情這個字眼,在我們之間是不存在的。他是我再也不敢輕易相信的人,他是玩弄我就像玩弄一個玩偶的人,他是令我產(chǎn)生無數(shù)痛苦的人。這是個陷阱,我告訴自己,愛是能夠捆綁一個人的東西,他在誘惑我進入他的牢籠。
我深吸了一口氣,帶有安撫意味地親吻他的臉頰,然后從他懷抱里掙脫出來。他沒有說話,爾后我們一直沉默。
莫斯科的馬雅可夫斯基廣場上,飛翔著一群白鴿。我站在廣場上,抬頭看向蔚藍的天空,白云斜斜細細地延伸在東方的天際,正午的陽光散開一圈淡藍色的日輪,朦朧的光暈籠罩在廣場上,孩子們牽著氣球在奔跑,銀鈴般的笑聲隨微風飄蕩很遠。
我們穿過廣場,來到了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大廳。這座享譽世界的音樂廳是莫斯科國立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的主音樂廳,有著造型優(yōu)雅的米白色外觀,風情萬種的拱形窗,進去后金碧輝煌的大廳里燈光十分耀眼,猶如中世紀沙皇的行宮。我們落座于二層,視野非常好。
尤利安毫不掩飾心情的愉悅,臉上掛著清澈明媚的笑容,他說我們趕上了好時候,國家交響樂團今日將會演奏柴可夫斯基主題音樂會。
“會有我們最愛的那首曲子�!彼谖叶陷p聲說:“我等待這一刻很久了,萊茵�!�
“嗯。”我淡淡地點頭回應他。
其實我心里激動得要命,要知道柴可夫斯基音樂廳是安娜年輕時來過的地方,那時她曾在這所音樂學院有短暫的學習,后來我每次打擾她在琴房練琴時,她都會抱起我坐在她的腿上,跟我講述她在這座音樂學院的美好回憶。
“那里有一座非常非常漂亮的音樂廳,我夢想在那里演奏六月船歌�!彼龔澠鹧垌�,露出少女般的羞怯,仿佛夢想是個提不得的東西。
“那你為什么不去呀?”我傻笑地問她。
她漂亮的明眸逐漸暗淡,并不做任何解釋,后來我才明白家族的逐漸沒落以及戰(zhàn)爭悄然降下的陰影讓安娜的夢想徹底變成一個難以提及的夢。她成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鋼琴教師,盡管優(yōu)秀,但和夢想毫無關系。
先是降B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俄國民族的悲愴瞬間感染了整座音樂廳,讓所有人都邁進這個民族的輝煌史詩當中。而當D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中的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演奏時,我仿佛看見了俄國廣闊無邊的土地,奔騰不息的河流,微風吹拂斑斕的白樺林,巍峨群山綿延不絕,人民承受著無邊的苦難與憂傷,而這憂傷中又生出明媚亮麗的希望;一曲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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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序曲奏響,那猛烈的炮聲仿佛讓我置身于俄法戰(zhàn)爭的硝煙炮火中,親看見證庫圖佐夫?qū)鼓闷苼龅拈L槍鐵騎獲得壯烈的勝利;爾后,我最愛的曲子,六月船歌涌動伏爾加河的波浪,一疊一疊,涌進我的心間。
手被另一只手緊握著,在這憂傷的旋律中,我閉上了眼睛,讓自己徹底淪陷。這讓我該如何感謝造物主,賜予人類如此美妙的音樂。我想柴可夫斯基一定被上帝親吻過。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子在即將摁下最后四個音鍵時,唇上突然迎來一道柔軟。盡管輕飄飄地一掠而過,卻恰好映照了最后四個音符。
我睜開了眼睛,艷麗的綠眸近在咫尺,軟軟的呼吸撲在我的面頰。
我難以自持地笑了,是明媚而又真心實意的笑容。
快一年了,這還是第一次我迎上他的目光如此微笑。他竟也生出些許驚訝,回應我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
胡桃夾子開始奏響,我們注視彼此,仿佛忘記了所有,安靜無聲,沒有任何交流,只是注視彼此,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不恨他了。
所有的恨不過都是愛,因為愛才有恨,而恨是心里的荊棘叢,只能扎痛我自己。
突然間,似乎有點釋懷,卻無任何惶恐,或許時間或早或晚會讓我原諒他,因為我是如此愛他。
“萊茵�!彼蝗婚_口。
“嗯?”
“此刻我將銘記一生。”
“我也是�!�
他緩緩抿起唇,帶上些許嬌羞,低頭純潔地笑了,像個干凈無暇的少年,在心愛的姑娘面前情竇初開。我怔怔地伸出手,撫上了他此際金色燈光下出奇漂亮溫柔的臉頰。
“尤利安�!�
“嗯?”
“雖然并不想承認,但我是愛你的�!�
他眼睛里綻放大片大片欣喜的光彩,把我擁入懷中:“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你愛我,你只能愛我�!�
該不該感謝你,我親愛的柴可夫斯基,你用音樂迷惑我,讓我說出萬分不愿意說出的話,或許,你在叫我直面自己的心?那得有多么強大的勇氣,而你卻在此際給了我這份勇氣。
可它是否能持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