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在這里!”身后忽然傳來梁遇的聲音。
梁徽回頭,看到弟弟灰頭土臉站在人潮邊。許是摔過跤,他白皙的臉上沾了些許污漬,褲子膝蓋處也給磨爛了,像才從地獄里爬出。
她立刻過去抱住他,心臟被失而復得的情緒充塞,時而膨脹,時而緊縮。眼淚也不自禁地流,從頰邊滴滴滑落。
懂事的男孩子任她抱著,伸手拍拍她顫抖的脊背,無聲地安慰。
梁徽漸漸平復心情,她松開抱住他的手,想帶他回家,卻看見父親怒氣沖沖走來,對梁遇劈頭蓋臉一陣斥罵:“總是你最不聽話!在街上跑來跑去,被擠死也活該!”
梁遇抿著唇,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拋向別處。
他不像梁徽會服軟示弱,因此遭到的打罵也更多。這次也不例外,父親被他無所謂的態(tài)度激怒,高高揚起手掌,眼見就要落在他的臉上——
情急之下,梁徽高喊一聲:“爸!”
即便四處聲響喧囂,女孩子刻意拉高的聲音也顯得格外突兀。
周圍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向他們,就連游神隊伍中,也有幾個分心的人轉(zhuǎn)頭望來。
眾人如炬的目光中,男人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終于泄氣收回手,冷冷道:
“回去再收拾你。”
顏
第0050章木圍城小
請火自然是沒有辦法再看下去了。
梁徽牽著梁遇的手,沉默地跟在父親身后。
她心慌得很,眼前景象時不時暗一瞬,又忽然變得特別明亮,刺眼得讓人目盲。
——如果不是她硬要出去玩,也不會連累弟弟。
腳步灌了鉛似的沉重,他們走進樓道,正好撞見鄰居阿嬸拎著一大袋紅燭紅香經(jīng)過,瞅見他們,神色灰黑仿佛觸了霉頭,匆匆避到屋里。
她握著弟弟的手緊了緊。
無論在哪里,他們都是惹人嫌的存在。
當然,比起之后父親的發(fā)難,阿嬸的鄙夷根本算不得什么。
姊弟倆一進屋,父親直接把她拖到臥室鎖上門,任憑她在里面如何敲門拍門也不應(yīng),反倒使她急促的撞門聲加入到客廳的混戰(zhàn)。梁徽終于放棄,閉著眼睛蹲在門邊,小聲啜泣。
半小時后梁遇進屋,她已經(jīng)抹掉臉上的眼淚,準備好藍藥水給他擦藥,可是男孩子徑自趴到床上,把頭埋在枕頭里。
梁徽望著他繃得僵硬的脊背,坐到床頭,把手放了上去,輕輕地撫摸。
“阿遇,你起來,我給你擦藥,不然會發(fā)炎的�!�
“不擦�!彼穆曇艟蟮孟褚恢恍∨ 佟!鞍㈡�,我想睡覺�!�
無論她怎么勸,他都是硬梆梆回絕,她猜他不想給她看自己的傷口,只好把藍藥水放在床頭:“那我出去了,你先睡吧�!�
她走到房外,關(guān)上門,發(fā)現(xiàn)父親又不知道跑去哪里,屋內(nèi)寂靜,只有細微的鐘表走動聲。
她站在房外,眼神空洞,看著墻上的明亮日光一點點地黯淡下去,游神的喧嘩漸漸也小了,才拉開房門走進去。
床上不見梁遇人影,窗戶緊閉,他像是憑空蒸發(fā)了。
梁徽心焦,在房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忽然停下來,凝眸盯著墻邊厚重的柜門,直覺他就在里面。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某種特殊的、獨屬于親人間的心靈感應(yīng),把手放在衣柜上的時候,她感覺到那片木板在細微地顫抖,在發(fā)出低低的嗚咽,像被遺棄的小狗。
她拉開門,滿臉淚水的梁遇果然蹲在衣服堆中,蜷縮身子,仰著小臉望著她。
“阿姊……”他小聲喊她,聲音帶點哭腔。
梁徽只是應(yīng)一聲,一只腳跨進來,坐到他身邊,慢慢把柜門拉上,也慢慢地,等待光線消失,和他共同陷落在暗寂和木香籠罩的圍城里。
黑暗中她摸索到他小小的手,輕輕地握住,聽到他又啞啞喚一聲:“阿姊”。
“我在�!彼练(wěn)地回應(yīng),用聽覺和和觸覺把握住他安靜的呼吸,哪怕聲音微弱到不如蝴蝶顫振翅膀。
她一直都會在。
他們在這烏麻麻的悶柜里待了小半天,她拉開一線門透透氣,發(fā)現(xiàn)外面也天黑了。
身旁的男孩子緊偎著她,溫熱的一小團,勻長地呼吸著,梁徽以為他睡過去了,輕聲喚:“阿遇?”
“嗯,阿姊�!彼麤]睡著,悶悶地回話。
“我們出去嗎?”
“再呆一會兒,好嗎?”
“好�!彼崧暣饝�(yīng)。
她也不想出去。
他們躲在柜子里多好,就他們兩個,不用面對鄰里鎮(zhèn)上大人憐憫的目光,不用面對同學背后的竊竊私語,也不用面對父親的懲罰與施暴。
而且有他在,她不會孤單。
......就是現(xiàn)在,有那么一點點無聊。
她提議:“我們來玩詞語接龍吧�!�
她喜歡和弟弟玩這個,因為他才二年級,不僅無中生有亂組詞,還老把方言混到普通話里,每次聽得她都想笑,又覺得他無以倫比的可愛。
但梁遇這回沒有接茬,反而趁她心軟,抓著她衣袖懇求:“我想聽阿姊唱歌�!�
梁徽尷尬:“我唱不好。”
“我覺得好聽。”
她頑抗半天,奈何經(jīng)不住他帶著童音的一句句撒嬌,終于敗下陣來,無奈道:“那我唱啦。”
她唱的歌叫《好不好》,常在收音機電臺聽到,午休時來來回回地放,歌手溫緩低沉的聲音總伴隨電流沙沙噪響傳來,化成海邊連綿起伏的金沙,漫漫淹沒她,使她昏昏陷入夢境。
但聽是一回事,唱又是一回事,梁徽唱歌習慣走調(diào),這回也不例外,她感到那些歌詞音調(diào)像虛飄在空中的蒲公英絨傘,不論她怎么暗暗使勁也抓不到,索性亂唱一通。
邊唱,她邊留神弟弟的舉動,發(fā)現(xiàn)他時不時深呼吸幾次,繃著身子顫抖。她起初弄不清楚他在做什么,最終才明白他是在憋笑。
梁徽大窘,一句“小壞蛋”還沒說出口,自己卻先笑出聲,梁遇忍到腹痛,見她不介意,也順著她笑開來,柜子里頓時充滿了此起彼伏的孩子歡笑。
等終于哭完笑完,她佯裝生氣,逗他道:“你就知道拿我尋開心!”
“不是�!绷河龉划斦�,一片漆黑中摸到她的手握住,認真地解釋:“不是拿你尋開心�!�
“是因為有阿姊在,我才開心�!�
—
文中提及的是五月天的閩南語歌曲《好不好》
顏
第0051章群青海小
姊弟倆在家過了個不算太平又極其慘淡的春節(jié),又得上學了。他們同讀一個小學,梁徽六年級,梁遇二年級,總是早上從一張床上醒來,一塊兒洗漱,一塊兒出門。
閩地多雨,早春也不例外。梁徽本沒有聽到雨聲,但在窗邊一望,淅瀝瀝的雨絲已經(jīng)布滿整面窗,就知道該帶傘了。
家里只有一把傘,出門前,她叮囑梁遇說:“放學時如果雨沒停,就在班上等阿姊來接你�!�
“嗯�!绷河鳇c頭,兩人一前一后出門,她把門輕輕帶上,發(fā)現(xiàn)門上連著墻,用紅油漆寫了兩個血淋淋的大字——“還錢!”
油漆尚未干,濕淋淋的筆觸仍在滾落濃稠的液體,滴滴濺落在地上,觸目驚心。
她慌亂得很,卻仍充出一副平和的樣子,拉著弟弟的手離開:“我們走,別看這個�!�
等到學校,雨已經(jīng)停了。梁徽收好傘,走到教室走廊邊,經(jīng)過的每扇窗上都凝結(jié)著濛濛水汽,看不見內(nèi)里,可是里頭聲音一清二楚傳過來,叫她聽得分明。
“你們春節(jié)去街上玩了么?”
“去啦,我還撞見梁徽和她弟呢,真可憐,這么多人還得挨她爸爸罵。”
“成績好有什么用,爹不疼,媽不要,跟孤兒一樣。”
討論的聲音忽然停下,教室里的幾個小孩用書擋住臉,留一對對滴溜溜轉(zhuǎn)動的眼睛,看著門口的女孩子一聲不響邁進門,對他們睬也不睬,脊背挺得尺樣筆直,緩步走到座位上。
她翻開書,認真預習今天的功課,又聽到前邊的同學小聲嘀咕著:
“清高什么,誰不知道她爸是個爛賭鬼�!�
“就是就是。”
梁徽兩手撐住臉,依舊看著書,只不過臉越埋越下,直至低到書頁里。
這些話她平日不是沒有聽過,可不知怎么,今天格外讓她難過。手中的書翻幾頁便看不清楚,全籠罩著不知哪里來的雨氣,積攢在眼眶,從她臉上向下淌,浸濕了滿頁的文字。
下午放學時,她心情仍是悶悶,不過想到一會兒就能見到梁遇,又短暫地開心起來。
意外的是,她走出教室門,竟然看見父親牽著弟弟的手,站在外面等她——要知道他此前從未接他們放學過。
“今天帶你們?nèi)コ院贸缘��!备赣H用空著的手牽住她,和顏悅色地說。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想。
父親換上一身筆挺西服,發(fā)絲每寸都打理齊整,站在其他疲憊不堪的家長旁邊,更加光耀奪目——就和家里富裕的時候一樣,他從來都是俊雅高傲,盡管背后總有人嘲諷他“吃軟飯的漁村仔”。
她鮮少見他笑,這美麗的笑容在他臉上顯得些許不真實,反倒令人不安。
他帶兩個孩子到鎮(zhèn)上最好的海鮮酒樓,點了一桌子的菜,全是肉肥汁鮮的海產(chǎn),有清蒸龍膽、白灼沙蟲、鮑魚炒飯。幾個侍應(yīng)在旁殷勤布菜,點頭哈腰,看見茶杯空了就滿倒上茶。
梁徽從未見過這么大陣仗,心覺怪異,胃口反倒比平常差,只夾了幾次菜,喝光父親給她盛的老鴨湯,便再吃不下了。
“徽,不吃了嗎?”父親問她。
梁徽搖頭:“吃不下。”
男人從鼻間發(fā)出嗤的一聲笑:“不會享受�!�
吃完飯,父親卻沒有帶他們回家,反而叫車馳向海邊,租了輛汽艇玩。
以前父親也經(jīng)常帶他們出海,可現(xiàn)在,他又哪來的錢?哪來的閑情逸致?
梁徽滿腹疑慮,心神不寧望著佛青色的大海,雨后日落鮮艷欲滴,照著水面如被火燒,漸成燎原之勢。
父親問:“不好玩嗎?怎么不見你們笑一笑?”
梁徽猶豫,低頭輕問:“可是爸,我早上看到墻上有人寫......”
聽到她的話,男人神色一沉,但轉(zhuǎn)瞬之間,又變?yōu)檩p松的笑容:“哦,不用再還了。我們一起去另一個好地方。”
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