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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對著鏡子憨笑了兩聲后,忽然想起自己賬還沒結(jié),于是忙從長袍口袋里翻出五個銀圓遞給紀(jì)輕舟。

    之后,他動作輕巧小心地脫下西服,將三件套整齊地擺放在桌臺上,換上了自己的舊長袍。

    紀(jì)輕舟將西服以盡可能減少折痕的方式折疊,用竹麻紙層層包裹起來,遞給他時不太放心地囑咐道:

    “衣服帶回去后,盡量按照我的方式折疊擺放。棉麻都易皺,襯衫洗過后要熨一熨再穿。西服能不洗則不洗,非要洗的話,盡量只局部清洗有污漬的部分,洗完后可以拿到我這熨燙,熨燙費給你打折。

    “之后有條件,最好去買雙好點的皮鞋,再買條皮帶,調(diào)整褲腰更方便。”

    “我記住了,多謝紀(jì)老板,對我這般一竅不通的客人也如此耐心細致�!焙晰樀椭^再次道謝。

    離開前,他笑容靦腆地補充道:“以后有機會,定給您介紹生意�!�

    “……那祝你面試順利�!�

    紀(jì)輕舟原本想說的是,如果面試成功,可以多介紹他的同事過來做衣服,要是沒成功,那就算了,不必特意向身邊人推薦他的店。

    這樣費時費力又沒賺頭的生意,他真是不想再接第二單了。

    不過稍后他轉(zhuǎn)念一想,此次做得多,賺得少,很大的原因在于他的工費設(shè)置不合理。

    市招上寫“全部三元”是為了吸引顧客目光,但一件旗袍是三元工費,一套西裝也是三元工費,其工作量顯然不對等。

    還是得劃分得更細致些,制定一份更具體的收費標(biāo)準(zhǔn)貼在門口,將每件單品的制作工費記錄在上。

    以及,不同的面料,不同的工藝,價格也應(yīng)當(dāng)做些細分。

    紀(jì)輕舟將此事列入計劃,隨后便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去。

    背上斜挎包前,他算了算開店這幾天的營業(yè)收入。

    扣除西服面料費后,一共是四塊五角二分。

    開張四天,收入四塊,他之前是怎么有勇氣嫌裕祥時裝店薪水少的?

    紀(jì)輕舟輕輕嘆了口氣,將開店收入分開存放在挎包的一個夾層里。

    但不得不說,當(dāng)看見何鷺穿上他做的衣服,露出滿意笑容的時候,他胸中的滿足感也是無與倫比的。

    那是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既有專業(yè)被肯定的驕傲,也有自己所做的衣服受到認真對待的欣慰。

    總結(jié)起來,大概可以稱之為在夢想道路上努力前進的踏實感。

    第15章

    新衣味道

    靜安寺路南邊的一條無名弄堂里,隨著附近工廠拉響清晨六點的汽笛,凌晨的寂靜被驟然打破,弄堂好似活了過來般,周邊的住房一下子涌出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和車鈴聲。

    趕去參加面試的何鷺起了個大早,在熹微晨光籠罩的閣樓里迅速地洗漱完畢,迫不及待地換上昨日剛收到的定制西服。

    未經(jīng)洗滌的西服上還留存著最原始的天然纖維的味道。

    于何鷺而言,這是一種高級的味道,是花出去的七個大洋的味道,是一種珍貴的新衣服味。

    穿上人生的第一套西服,按照記憶中那位年輕雋秀的老板教授的方式,一步步地打好領(lǐng)結(jié),何鷺用手指沾了點水,對著鏡子潦草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接著便穿上他磨損嚴重的老皮鞋,踩著狹窄陳舊的樓梯小心翼翼爬下樓去。

    他租住的是一棟弄堂里的老房子,房東老頭是個開雜貨鋪的,從二樓那黑黝黝的樓梯下來便是堆滿各種雜物的小店。

    此時這個點,房東老頭估計才剛起床,出去倒夜壺還沒回來。

    他步履匆匆地走出門去,在狹窄弄堂中大步穿行,一路上遇見好些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鄰居,幾乎每個人看見他時眼里都盛著稀奇。

    何鷺知道自己受人關(guān)注是因為身上這套體面的與弄堂格格不入的衣裳,便一路低著頭疾步而行,直到抵達路口小吃鋪門前,才停下了腳步。

    這家小吃店老板向來性情冷漠,甚少同人打招呼,而今日瞧見他卻是眼睛一瞪,主動開口搭話:“尋到工作了?今朝穿得這么洋氣?”

    “還沒呢,我現(xiàn)在正要去面試�!焙晰橃t腆地笑了笑:“我要兩個饅頭�!�

    “這個西服一穿,人是不一樣了,怪不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借錢都要去搞套來�!�

    老板感嘆著,用紙袋裝了兩個饅頭遞給他:“喏,今天送你吃,面試的時候好好努力�!�

    何鷺有些受寵若驚,猶豫著接過饅頭,道了聲謝。

    老板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就忙碌起別的生意。

    何鷺左手拿著饅頭,右手拍了拍自己平整的外套前襟,心下決定,哪怕是為了對得起老板送的這兩個饅頭,今日他定要面試成功。

    ·

    愛文義路,解公館。

    不用早起的日子,紀(jì)輕舟一覺睡到了自然醒,然而起床看了時間,才發(fā)現(xiàn)不過八點出頭。

    這令他不禁想要感嘆,穿來民國后,他的作息真是越來越健康了。

    和往常一樣,幫助解予安洗漱著裝完畢,兩人一道下樓吃早餐。

    這個時間點,解見山和解予川都已出門工作了,出乎意料的,倒是在早間的餐廳里看見了趙宴知和解玲瓏。

    趙宴知因懷孕胃口較差且嗜睡,通常起得都很晚。

    而解玲瓏目前還不到上學(xué)年紀(jì),更是不愿早起,母女倆一般早午餐都在樓上的小餐廳吃,令廚房給她們開小灶。

    今日許是狀態(tài)不錯,趙宴知早晨帶了孩子下樓來吃飯,看見紀(jì)輕舟二人便朝他點了下頭作為打招呼。

    能慢慢享用早餐的日子,紀(jì)輕舟都會選擇中式早飯。

    沒有什么能比起床后,在饑腸轆轆的時刻,嗦一碗鮮香米線,或喝一碗甜糯熱粥來得更滿足了。

    在吃飯之前,他先給解予安盛了碗雞絲粥,在盤子里放了一些易于用筷子夾起的粥菜和點心。

    雖然沈南綺曾吐槽過解予安挑食愛吃素,不過紀(jì)輕舟照顧了他幾天后,發(fā)現(xiàn)他除了不吃辛辣,不吃肥油和內(nèi)臟,其實很少挑剔食物,基本上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紀(jì)輕舟有時候想,他現(xiàn)在的不挑食可能也是因為他看不見。

    吃飯就跟開盲盒一樣,連自己夾起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送進嘴里了,這時候為了不浪費食物,即便吃到不喜歡的也只好吞咽下去。

    這么一想,真是可憐又有意思。

    “表叔,你給我的新衣服做好了嗎?”

    正當(dāng)紀(jì)輕舟吃著排骨米線,心不在焉地觀察著解予安的吃飯方式時,坐在他正對面的小女孩發(fā)出了疑問。

    “玲瓏,吃飯的時候要專心。”她的母親似對女兒直白的討要行為感到抱歉,借著給解玲瓏擦嘴的動作,輕輕教育了一句。

    “可是我吃完了,媽媽�!苯饬岘囂鸷诎追置鞯难壑橄蛩赣H解釋了一句,旋即又以期待的目光望向紀(jì)輕舟。

    紀(jì)輕舟便放下筷子,朝對面的小女孩回話道:“表叔前幾日有些忙,不過你的新衣服呢,已經(jīng)在設(shè)計中了�!�

    解玲瓏不懂設(shè)計的意思,卻能從他的語氣中敏感地品味出他真正的意思。

    “所以還要等很久是嗎?”她嘟起了嘴問。

    “照理說,越漂亮的衣服是要等得越久的,”紀(jì)輕舟佯作思考道,“這樣,下個月一定讓你穿上表叔做的小裙子,好嗎?那時候天氣暖和,卻又不像夏天那樣炎熱,正是穿漂亮小裙子的最佳時期。”

    解玲瓏對月份的概念尚不清晰,心里想只是下個月,肯定不遠了,便認真點了點頭。

    趙宴知見狀,向他溫柔地笑了笑,說:“小孩不懂事,真是麻煩你了�!�

    “怎么會�!奔o(jì)輕舟回以微笑,見解玲瓏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便語氣柔和朝小孩道,“玲玲可是我們家的小公主啊,為公主服務(wù)那是我的榮幸�!�

    結(jié)果他剛這么哄完孩子,就聽見身側(cè)某人發(fā)出了一聲輕嗤。

    “你又笑什么?”紀(jì)輕舟撞了下解予安的胳膊肘。

    “只是覺得你換份工作,去百貨公司做銷售,想必更有財路。”

    解予安平淡的口吻里一如既往地夾著股刻薄味。

    “你想夸我嘴甜可以不用這么委婉�!�

    “怎么聽出是夸的?”

    “不是夸,難道是諷刺?不會吧,你不像這種人啊!”

    解予安一時無語,沉默幾秒后,安靜地繼續(xù)吃粥。

    趙宴知瞧著小叔子被說得啞口無言的樣子,不由得抿唇微笑。

    又過了一陣,她放下筷子道:“我先帶玲瓏上樓了,你們慢用�!�

    隨著趙宴知母女離去,諾大的餐廳里就只剩下了紀(jì)輕舟兩人。

    窗外金色的日光照耀著碧綠草坪,拱廊前的長窗如一幅巨大的畫框,畫中景色明麗,春意絢爛。

    約十分鐘后,紀(jì)輕舟吃完早飯擦了擦嘴,靠在椅背上閑談道:“天氣不錯,等會兒陪你去散散步吧,不是說月季園的花都開了嗎,我還沒仔細看過�!�

    “不去上班?”

    “上班啊,照顧你也是上班,我天選打工人,一天兩份工。”

    解予安吃完最后一口粥,將碗勺往前推了推,繼而伸手往旁邊探去,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

    紀(jì)輕舟見狀就把一旁倒了熱水的茶杯拿過來,放到他手里。

    解予安一派淡然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說道:“如果是擔(dān)心祖母訓(xùn)斥,我會幫你解釋�!�

    紀(jì)輕舟輕輕咋舌:“沒安好心啊你,又想害我挨訓(xùn)?”

    解予安側(cè)頭偏向他:“祖母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嚴厲�!�

    “那是因為她是你祖母,你當(dāng)然不這么覺得了。”

    “如今不也是你祖母?”

    “怎么是?”

    “怎么不是?”

    解予安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與紀(jì)輕舟說的盡是些沒營養(yǎng)的廢話。

    這實在不合他性格,于是不再多勸,潦草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

    ·

    飯后,二人一同在花園散了散步,歸來后又去茶室喝了會兒茶。

    臨近十點時,女傭到茶室提醒,說送張醫(yī)師過來的車已經(jīng)到門口了,紀(jì)輕舟便讓黃佑樹帶他家少爺去會客廳等候,自己則去接待醫(yī)生。

    張醫(yī)師是個看起來約莫六七十歲的老頭,頭發(fā)雖已灰白,精神卻很是不錯,提著針灸箱穿過走廊時可謂健步如飛。

    治療在小會客廳進行,解予安解開了黑色的紗帶,坐在皮質(zhì)坐墊的單椅上,仰著脖子后靠椅背。

    張醫(yī)師便坐在他右側(cè)的高腳凳上,打開針灸箱,攤開工具。

    “近來各方報紙常登載細菌之危害,我界保守人士多對此學(xué)說不以為然,我倒認為信一信也無妨。

    “故而給二少所用針具,我事先都已消毒,每下一針前,也都會用酒精擦拭,你們盡可放心�!�

    在開始治療前,張醫(yī)師特意對紀(jì)輕舟解釋了一番,不知是否是受到了解予安的舅舅,那位沈醫(yī)生的特別囑咐。

    開始治療后不久,老太太在女傭春姐的攙扶下,拄著拐杖進了會客廳,見紀(jì)輕舟陪在一旁,略欣慰地點了點頭。

    針灸時的氛圍比紀(jì)輕舟想象中還要沉靜,分明今日天氣還算爽朗舒適,醫(yī)生與患者的額頭上卻都密密麻麻地布了層汗。

    張大夫顯然是全神傾注之故,他持針的手臂也好,上下提叉、來回捻動的手指也好,都極其穩(wěn)定,絲毫看不出抖動。

    即便是紀(jì)輕舟這個外行人也能瞧出他的功力深厚。

    而解予安那沾濕了發(fā)根的汗珠就有些奇怪,若說他是疼的,神情卻又平靜得詭異,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自然握拳,面容也一如既往蒼白清冷,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不會是要面子在忍痛死裝吧……紀(jì)輕舟不禁暗忖。

    張醫(yī)師每下一針,都有他的學(xué)生為他擦汗,而紀(jì)輕舟想給解予安擦汗卻無從下手。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環(huán)繞他額頭、眼周都已扎了細細的長針。

    紀(jì)輕舟雖也是玩手針的,但扎在布料上的針和刺入人皮膚的針給人感官終究不同。

    為他們之間沉凝的氛圍所感染,他在一旁坐著,也覺得周圍的空氣有些悶熱起來。

    又過了幾分鐘,坐在沙發(fā)一側(cè)的老太太倏然站起身來,走到紀(jì)輕舟的身旁,輕輕推了推他肩膀道:“你坐過去,握著他的手。”

    “��?”紀(jì)輕舟抬頭,小聲發(fā)出疑問。

    老太太又給了他一個眼神:“過去,握住元元的手�!�

    “不必�!�

    不等紀(jì)輕舟給出回應(yīng),靜默許久的解予安倒是先開口拒絕。

    他要是不出聲也就罷了,他一開口拒絕,紀(jì)輕舟就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故作乖巧地回應(yīng)了老太太一句“好的”,接著便聽話地挪了張椅子,坐到解予安左側(cè),趁著醫(yī)師取針消毒的工夫,握住了他放在扶手的左手。

    解予安還很是倔強,手指緊緊地攥著扶手不動。

    紀(jì)輕舟便面帶微笑地暗中使勁,將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硬是抬起他的左手,握在了自己的雙手之中。

    一旁的醫(yī)師助手見狀,險些笑出聲來。

    還是被他的老師瞪了一眼,才及時管理住表情。

    老太太見此倒是十分寬慰,站在一旁觀察片刻后,便因體力不支,拄著拐杖先回房間休息了。

    老太太雖離去了,但她的耳目春姐還留在房中,紀(jì)輕舟便沒有松開手。

    針刺的畫面不管看幾次依舊令人心顫,紀(jì)輕舟不敢多瞧,索性轉(zhuǎn)移視線落到了解予安的手上。

    解予安的手掌很大,比他的手要寬上一兩公分,拇指和食指兩側(cè)有層薄繭,估計是以前握槍留下的。

    由于一直暗中使勁想要抽回手去,他手背上青色的脈絡(luò)凸起愈發(fā)明顯,一瞧便很是修長有力。

    “別瞎動,給你傳遞好運呢。”紀(jì)輕舟輕輕拍了下他的手背,趁著解予安松勁的工夫,與他虎口交錯相握。

    又過了一會兒,解予安便不再固執(zhí)反抗了。

    治療過程持續(xù)了近一個小時才收針,紀(jì)輕舟便握了他一小時的手,待結(jié)束起身時,兩人掌心里皆是汗液。

    在張醫(yī)師收起針灸箱前,紀(jì)輕舟問他討要了一個酒精棉球,給解予安的手消了消毒,自己的手也擦了擦汗。

    解予安不知是習(xí)慣了還是懶得反抗,就任由他擺弄雙手。

    一旁張醫(yī)師見狀,許是把他當(dāng)成了解家的重要親戚,結(jié)束之后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紀(jì)輕舟跟自己過去。

    紀(jì)輕舟預(yù)感到他也許要同自己交流治療進程之事,就扭頭對解予安說了句“我去送送張老先生”,跟著張大夫出了會客廳。

    關(guān)上房門后,張醫(yī)師壓著嗓音,沿走廊邊走邊道:

    “我方才給二少爺診了脈,和上次一樣,仍是肝氣郁結(jié)。我雖能給他開藥,但畢竟治標(biāo)不治本,最好還是得讓他自己解開心結(jié)�!�

    紀(jì)輕舟點了點頭,表示了解。

    待送張醫(yī)師二人到大門外后,便快步返回了小會客廳。

    寬敞屋子內(nèi),穿著一身黑色長衫的解予安依然閉著眼眸靠在椅子上,身體皮膚扎過針的位置都留下了一點紅印,估計要過一會兒才能消退。

    聽見紀(jì)輕舟進門的腳步聲,他緩緩坐直身體,拿出黑色紗帶準(zhǔn)備纏繞在眼睛上。

    伴隨他起身的動作,紀(jì)輕舟看見他額角的汗液沾濕眉宇后從眼尾淌了下來,忍不住打趣道:

    “誒呀,我們元元怎么哭了呀?這么痛��?”

    解予安沒理會他的嘴賤,自顧自地展開紗帶,要往眼睛上蓋。

    “等等,汗先擦一擦嘛。”紀(jì)輕舟制住他的手腕,旋即掏出塊棉質(zhì)手帕,動作還算輕柔地幫他擦去了臉上的汗珠。

    “等會兒要不要沖個澡,衣服都快濕了�!�

    解予安“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趁著他纏紗帶的工夫,紀(jì)輕舟坐在方才的椅子上,看著他道:“張醫(yī)師說你肝氣郁結(jié),是因為心里藏著煩心事,你不妨打開說說,省得到時候還得喝中藥�!�

    “你覺得呢?”

    “我覺得?”紀(jì)輕舟愣了下,“總不會是因為娶了我吧?”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輕哼了聲。

    “得了吧,我們這事有什么好煩惱的,等你眼睛好了,我是走是留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你這心氣郁結(jié),多半還是因為……”

    話到一半,紀(jì)輕舟止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其實是什么原因,不論是張醫(yī)師還是解家人,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

    一個前途大好、立志報國的青年,卻因戰(zhàn)場負傷不得不退伍在家養(yǎng)病。

    傷痛也就罷了,對人極為重要的眼睛還瞎了,未來也不知能否治好,每日生活在黑暗之中,不斷給身邊人帶來麻煩,以解予安這樣心高氣傲的性格,對于這般遽然的改變,即便面上不顯,心中定然是極為憂慮的。

    紀(jì)輕舟不禁自我代入了一下,要是他的眼睛突然瞎了,不僅沒法繪圖、做衣服,連日常起居都成問題,一兩日還好,時間長了多半要抑郁。

    這么一想,他只是穿越到了民國,身體一切都還健康,每天依然能看見日升日落,欣賞美麗景色,老天對他已算仁慈的了。

    微微嘆了口氣,紀(jì)輕舟出言安慰道:“你就放寬心吧,一定能治好的。”

    解予安扯了下嘴角:“醫(yī)者尚不敢言此,你是何來的自信?”

    “那我們打個賭?”

    “無聊�!�

    “你也知道你逢賭必輸。”

    盡管知道他在用激將法,解予安還是禁不住上他的當(dāng),接道:“多少?”

    “一百大洋�!奔o(jì)輕舟知道他一定能治好,索性獅子大開口。

    “五十�!苯庥璋仓苯訉Π肟�。

    “不是吧,一百塊買你康復(fù),你這都要討價還價?”

    解予安心想也確實如此,轉(zhuǎn)而問:“立字據(jù)?”

    “立什么字據(jù),我相信你的為人!”紀(jì)輕舟哥倆好似地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掌心貼著肩膀,隔著薄薄的絲綢衣料觸摸到他的體溫,過了會兒才想起來收回。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握了長時間的手,彼此間都模糊了安全距離,解予安竟也跟未察覺似的沒有躲避。

    反倒是紀(jì)輕舟自己意識到了方才的舉止有些親昵,心底劃過一絲尷尬,生怕解予安延遲一步反應(yīng)過來,忙站起身轉(zhuǎn)移注意道:“走吧,送你上樓洗澡�!�

    第15章

    名片

    一般午飯過后,解予安都會回臥室小睡個四十分鐘休養(yǎng)身體,不過今日許是受治療影響,他只躺了不到二十分鐘便起身去了書房。

    此時,紀(jì)輕舟正悠然地靠在桌旁的安樂椅上,聽著唱片,拿著鉛筆,在手稿本上寫寫畫畫。

    見黃佑樹開門送解予安進來,他遲疑幾秒,起身給椅子的原主人讓出位置,問:“醒這么早?哪不舒服?”

    “無事�!苯庥璋驳亓司�,坐到了自己的老位置上。

    椅子上還留著上一個人的體溫,他動作稍頓,待溫度消去后方躺進椅子里。

    腦袋觸碰到安樂椅的靠枕上時,一股帶著淡雅木質(zhì)調(diào)的柔和清香悠然襲來,若有若無地縈繞于鼻端。

    許是心理作用,他覺得靠上軟枕后,頭部的疼痛也減輕了幾分。

    紀(jì)輕舟見他神態(tài)與尋常無異,就沒有在意。

    拉開書桌另一側(cè)的椅子坐下說道:“想聽報紙的話,讓阿佑給你念,我先忙會兒別的�!�

    解予安聞言,抬起右手,用食指關(guān)節(jié)敲了敲桌沿。

    一旁的黃佑樹當(dāng)即會意,從桌上今日的新報紙中抽出一份《新聞報》,從頭版標(biāo)題開始念讀。

    在黃佑樹帶著濃濃吳語口音的朗讀聲里,紀(jì)輕舟用剪刀將三張洋貨店購買的白色卡紙裁成了長約十公分,寬約七公分的小卡片,總共二十四張。

    接著拿起鋼筆,在一份過期報紙上打起自己名片的草稿來。

    名片背面英文與法文的店名地址于他而言不是問題,練習(xí)幾遍后,就能寫出漂亮的字體。

    反倒是正面的中文,他寫了幾遍都不怎滿意。

    他的字倒是不難看,但寫起繁體來,卻缺少了幾分瀟灑風(fēng)骨。

    反復(fù)地寫了十幾遍“紀(jì)輕舟”,越寫越覺得這幾字陌生,他心情難免有些煩躁。

    又練了幾遍,達不到理想風(fēng)格后,紀(jì)輕舟索性放棄,想著干脆出錢找那幌子店的老頭給他寫算了。

    正當(dāng)他把過期報紙推到一旁,拿過一疊卡片準(zhǔn)備先將背面的外文寫完時,對面解予安忽然出聲詢問:“不做針線活了?”

    “針線活做完了,在練字呢�!奔o(jì)輕舟口吻懶散地回應(yīng),又問:“你字寫得怎么樣?”

    話落,他抬頭看到解予安眼睛上的紗帶,自嘲一笑:“真是慌不擇路了,問你有什么用。”

    紀(jì)輕舟此言純屬發(fā)自內(nèi)心,而在解予安聽來卻像是故意挑釁。

    解予安自認不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但不知為何,每每對方使用激將法,他總?cè)滩蛔∪ゲ纫徊饶侨μ住?br />
    大抵是因為紀(jì)輕舟的語氣太欠了……他心里自語,坐起身,右手點了點桌面道:“拿來�!�

    “什么意思,你真要寫��?”紀(jì)輕舟挑了下眉,猶豫著將鋼筆和舊報紙推到了他的手邊。

    見解予安真拿起了鋼筆,就提前推卸責(zé)任道:“是你自己要寫的,等會兒寫得稀巴爛,可別說我欺負你看不見哦�!�

    一旁的黃佑樹見狀,很是識趣地暫停了讀報工作。

    沒有了那口音濃重的念報聲,房間里頓然清靜了許多。

    “寫什么?”解予安憑感覺調(diào)整了一下握筆姿勢。

    “那就寫我名字吧。”紀(jì)輕舟說著站起了身,抱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湊到了解予安身旁。

    解予安手握鋼筆,以筆尖輕觸紙面,留下了一個黑點,隨即手腕輕動,筆順流暢地書寫出了紀(jì)輕舟的名字。

    那三字并未如紀(jì)輕舟想象的那般字跡重疊或比例失調(diào),反而端正工整,筆觸精準(zhǔn)流利,是相當(dāng)優(yōu)美灑脫的行楷。

    紀(jì)輕舟盯著那字跡愣了愣,第一反應(yīng)是伸手去摸他眼睛的紗布,然后不出意料地被解予安側(cè)頭避開。

    “你是不是能看見一點?”他特意歪著腦袋貼近觀察解予安的眼睛。

    “看來你寫的還不如我這個瞎子�!�

    “那何止是不如,我簡直甘拜下風(fēng)!”在有求于人時,紀(jì)輕舟將能屈能伸的優(yōu)點貫徹到底。

    旋即便拿了張卡片放在他的筆尖下端,說:“你再寫個世紀(jì)成衣鋪�!�

    “這是什么?”

    “我的店名啊,我在做名片。”

    解予安于是明白了他剛剛窸窸窣窣忙碌半天究竟在練什么字。

    他剛要下筆,又聽身邊人制止道:“等等。”

    紀(jì)輕舟側(cè)身倚在桌旁,一手按住卡片,一手握住解予安持筆的手,將筆尖對準(zhǔn)的位置調(diào)整到自己想要的角度。

    感受到手背被溫?zé)岚�,解予安本能地想要抽出手,但紀(jì)輕舟只握了一下便松開了,未給他反應(yīng)的時間。

    “好了,就這么寫,橫著寫!”

    解予安突然感覺自己像中了他的計。

    但他想著幫紀(jì)輕舟一把也無妨,省得對方一直在那唉聲嘆氣的吵自己耳朵,于是就下筆寫了“世紀(jì)成衣鋪”幾字。

    “可以啊,看不見都能寫這么好,真厲害,不愧是精通多國語言的前上校!”

    紀(jì)輕舟語氣夸張,將卡片稍微挪了挪道:“再寫一遍我的名字吧,大書法家!”

    “好好說話。”

    解予安訓(xùn)完,又下筆沉穩(wěn)地寫了一遍他的名字。

    “多謝!”紀(jì)輕舟拿起那張名片甩了甩干放到一旁,隨即將剩下的兩疊卡片都拿了過來。

    他口吻真誠道:“說真的,你寫的比那一字三分的老頭好多了,你這字擺攤絕對可以賣到兩角以上,所以,能不能再幫我寫二十張?”

    解予安:“幾張?”

    “準(zhǔn)確說,是二十三張。”

    解予安果斷擱下鋼筆,雙手握住椅子扶手,作勢要靠回安樂椅上。

    紀(jì)輕舟急忙托住他的后背,將他推回原位,拿起鋼筆塞入他的手中。

    “求你了行不行,再給我寫二十張,你也不費什么力氣嘛。”

    “不�!�

    “那你怎么樣才肯寫?”紀(jì)輕舟趴在桌上,眼巴巴瞧著他。

    可惜媚眼都拋給了瞎子看,解予安全然不作理會。

    “要不這樣,”紀(jì)輕舟深嘆了口氣,好似為接下來的決定做了很大的犧牲,

    “你答應(yīng)再幫我寫二十三張名片,從今以后,我們的床上分界線取消,我的那半張床,隨便你怎么睡,我絕無二話。”

    “那之前累積的銀圓?”

    “我說的是‘以后’,之前的不在撤銷范圍內(nèi)哈。”

    解予安又想往安樂椅上躺,紀(jì)輕舟趕緊拉住他胳膊道:“行行行,之前的也取消,那你得答應(yīng)我,這次幫我寫完了,我們下次還有合作的機會�!�

    “比如?”

    “比如我以后做大做強了,要搞個品牌商標(biāo)、題個招牌什么的,你得給我優(yōu)惠價�!�

    解予安心忖這多半是沒可能的事,就答應(yīng)道:“可以。”

    “那就這么說定了�!�

    生怕他反悔,紀(jì)輕舟連忙拿起一張卡片放到解予安手邊,握著他的右手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說:“寫吧,世紀(jì)成衣鋪�!�

    待解予安寫完五字,紀(jì)輕舟又伸出手指挪了挪卡片位置,對方便自覺地落筆寫上他的名字。

    如此循環(huán)操作了幾次,紀(jì)輕舟神經(jīng)逐漸松弛下來,腦子一轉(zhuǎn)就開始跑火車。

    他看向一旁的阿佑問:“你覺不覺得這畫面有點像名師一對一輔導(dǎo)?”

    “��?”黃佑樹一副疑問的表情。

    紀(jì)輕舟捏了捏拳頭:“掌門牛師,在線教學(xué)!”

    解予安對此的回應(yīng)是干脆地撂下鋼筆。

    “錯了我錯了,哥你接著寫。”紀(jì)輕舟連忙拾起鋼筆塞回他手里。

    之后他抿緊雙唇,控制著說話欲望,安靜地做個工具人。

    二人便這么合作著,一個調(diào)整卡片和筆尖的位置,一個只管寫,一口氣寫完了二十四張名片的正面。

    完成以后,紀(jì)輕舟將名片攤在桌上晾干。

    瞧著那一個個熟悉又帶著點陌生感的文字,輕輕咋舌感嘆:“雖然我們沒什么感情基礎(chǔ),但你這行為講起來是不是還挺浪漫的,閉著眼睛都能把我名字寫得這么好看。”

    解予安摸了摸右手手背,似在拂去他人體溫。

    聞言,語氣平緩道:“換成三旺的名字,我寫起來也一樣�!�

    “三旺?誰��?”

    “你問阿佑�!�

    紀(jì)輕舟轉(zhuǎn)頭看向了一旁的黃佑樹。

    注意到男傭那為難的眼神,他便知這答案多半不是什么好話,但還是安慰道:“你說吧,我現(xiàn)在心情不錯,不會生氣�!�

    黃佑樹扯起嘴唇笑了笑,說:“三旺是駱少爺從小養(yǎng)的狗,取名叫‘福旺財旺運氣旺’,大家都叫它三旺�!�

    “那怎么不叫旺旺?”因為早有預(yù)料,紀(jì)輕舟絲毫不覺氣憤。

    心想解予安也就會拐彎抹角地毒舌一下,既不罵臟也不下流,于他而言壓根沒什么傷害值。

    黃佑樹以為他在認真地向自己提問,回答道:“之前是叫‘旺旺’的,后來不知怎么就改口了,您想知道可以去問駱少爺�!�

    紀(jì)輕舟隨意點了點頭,敷衍道:“給狗起這么長串名的也是個奇人,改日有機會我定問問那駱少爺�!�

    ·

    興許是名聲不足,店招也不夠吸引人的緣故,接下來數(shù)日,紀(jì)輕舟沒能接到一個定制單,給出去一張名片,來的皆是些縫縫補補、改大改小的活。

    沒生意的時候,紀(jì)輕舟閑著便去逛逛布店、綢緞莊和洋人的布料行,選購一些回去做衣服。

    之前在藤具店定做的人臺在約定的一周期限內(nèi)送到了店里,紀(jì)輕舟覺得他們手藝不錯,于是又加錢定做了一架男體人臺。

    忙碌著,眨眼十天過去,又到了周末。

    這日是解予安針灸治療的日子,紀(jì)輕舟上午在家陪他診治完,午飯過后則去店里忙活了幾個小時。

    臨近傍晚,他回到解公館,正要去大餐廳等待晚飯開席,就被梁管事叫住,帶去了西館二樓沈南綺專屬的會客室。

    朝西的小會客室暴露在夕陽光照下,半個屋子染著晚霞的紅光。

    紀(jì)輕舟來到會客室時,沈南綺正穿著那件初桃粉的長旗袍站在穿衣鏡前,對著鏡子整理自己蓬松斜垂的卷發(fā)。

    “阿姨,您找我?”他說著踏進會客室,見沙發(fā)上搭著幾件外袍,便大致猜到了沈南綺找自己有什么事。

    “來得正好,我實在選不出了,你給我看看,我應(yīng)該搭哪件外套?”沈南綺語氣略顯匆忙,似乎在趕時間。

    紀(jì)輕舟仔細瀏覽了一遍沙發(fā)上的外套。

    一件袖口鑲有白色兔毛的墨綠披風(fēng),一件淺駝色的西式大衣,還有兩件分別是繡著竹子花紋的黑色短馬甲和真絲提花綢的倒大袖長袍。

    “您是要去出席什么活動?”紀(jì)輕舟邊問,邊拿起那件淺駝色的大衣遞給她。

    “我也覺得這件最好,就是穿上太熱了�!�

    沈南綺接過衣服披在肩上,回道:“鮑荀松鮑老爺子的七十壽筵,你應(yīng)該見過他,過年那會兒,他不是還請了你們丹桂園的去鮑宅唱堂會嗎?”

    “……您這么一提,我好像有點印象。”紀(jì)輕舟模棱兩可應(yīng)和,“來了解家以后,過去的那些事回想起來都像是上輩子發(fā)生的了。”

    他裝模作樣感慨著,隨即轉(zhuǎn)移話題問:“您有針織開衫或者開司米披肩嗎?”

    “什么?”

    看著沈南綺疑惑的模樣,紀(jì)輕舟才恍然記起,此時的針織物似乎只應(yīng)用于內(nèi)衣和保暖產(chǎn)品中,例如毛線襪、毛線手套、針織帽之類。

    “我沒有你說的什么針織開衫,不過是有兩條披肩,都是別人送的洋貨,一直未使用過�!鄙蚰暇_說罷,便讓梁媽去她的衣帽間將那兩條披肩取來。

    第17章

    首穿

    沈南綺的衣帽間就在隔壁,約莫兩分鐘后,梁管事就捧著兩條折疊成方塊的披肩回來了。

    紀(jì)輕舟接過一瞧,一條是花色繁復(fù)的印度印花棉,另一條主體乳白帶有藕荷色花邊,手感輕薄、細膩又柔軟,正是以山羊絨紗線紡織而成的開司米披肩。

    “直接披這個?”沈南綺將大衣脫下,搭在了沙發(fā)上。

    “嗯�!奔o(jì)輕舟將那條羊絨披肩抖了抖開,走到沈南綺背后,說了句“冒犯”。

    接著便將長披肩展開,邊緣處折疊五六公分,偽裝出一種自然形成的褶皺披在她的肩上。

    隨后稍稍調(diào)整角度,將左邊披肩往外扯了扯,搭在手臂彎里。

    “你這么一弄,倒是比披大衣好多了�!鄙蚰暇_維持著他所調(diào)整的造型,對著鏡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身體,心底既滿意,又對這時新的打扮略存疑慮。

    “我是挺喜歡的,但是否過于浮華,不怎實用?”

    “夜里風(fēng)大,披肩是用來保暖的,怎么不實用?”紀(jì)輕舟道,“況且您是去參加宴會的,縱使浮華些又如何?”

    “你說得有理,那就這樣吧�!�

    沈南綺其實心中已有決定,只不過希望有人能推她一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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