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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

    果然,解予安真實年齡只有二十周歲。

    他難言地嘖了嘖舌,感慨道:“看不出來啊,你年齡這么小�!�

    “我很顯老?”

    “這倒沒有,二十到三十都是青壯年,光憑外貌本來就很難分辨年齡,只能說你的氣質(zhì)比較成熟,導(dǎo)致我一直以為,我只比你大一兩歲�!�

    解予安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糾結(jié)年齡問題,就道:“我哥在我這個年紀(jì),玲瓏已經(jīng)會走路了�!�

    紀(jì)輕舟聽了失笑,說:“你也有老婆了,不比他差哪。”

    解予安眉尾微微挑了下,仿佛在說,“是嗎?”

    “你要是想要孩子,可以去領(lǐng)養(yǎng)一個,”紀(jì)輕舟提議道,“或者等你眼睛好了,我們就離婚,你再娶個你喜歡的�!�

    解予安嘴角微抽,轉(zhuǎn)開了腦袋。

    “你這是什么表情?”

    “聽夢話的表情�!苯庥璋残那闊o端地有些煩悶,帶著幾分輕嘲的語氣道:“離開解家,你能養(yǎng)活自己?”

    “嗯?什么話,小看我是吧?”

    紀(jì)輕舟挑了挑眉,“實不相瞞,我已經(jīng)在累積創(chuàng)業(yè)資金了,等我攢夠了錢,就去南京路、棋盤街之類的繁華地帶盤個大鋪子開時裝店,前期可能資金緊張點,但我相信憑我的聰明才智肯定能夠度過難關(guān)�!�

    “怎么度?飯吃三碗,衣穿絲綢?”

    “你也就會嘴上使勁。”

    紀(jì)輕舟撇了撇嘴,也沒生氣,主要是覺得沒必要和他爭,未來的事情就交給時間來定勝負。

    說罷,他便站起身來,拿著本子和筆朝門口邁步而去。

    “去哪?”解予安問。

    “創(chuàng)業(yè)�!奔o(jì)輕舟走到門口按了下鈴呼叫黃佑樹,頭也不回道,“在這沒法畫了,你凈會擾亂我思緒,妨礙我工作。”

    解予安聽著他的腳步逐漸消失,無聲地抿住了嘴唇,愈發(fā)的心煩意亂。

    一時間,連窗外尋常的風(fēng)聲,在他耳朵里都變得喧雜不已。

    靜坐片刻,他驀的起身,走到了床右邊坐下,俯身摸到床頭柜下層的抽屜打開,掏出了一只扁木盒。

    掀開盒蓋,解予安從里面拿出了一把M1911式手槍。

    他熟練地給手槍填裝上子彈,將保險紐推到上方,套上皮質(zhì)的保護套后,甩手扔在了另一半的床鋪上。

    ·

    由于要抽兩天的時間去蘇州吃席,紀(jì)輕舟在接下來兩天的時間內(nèi),結(jié)束了除定制單以外所有的瑣碎活計。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學(xué)習(xí)鍛煉,祝韌青已能夠熟練地穿針引線,使用縫紉機修補一些簡單的衣物。

    紀(jì)輕舟還教了他如何給人測量尺寸,記錄顧客信息和訂單要求等。

    因此即便他需要出門兩日,有小助理在,成衣鋪也可照常開張。

    轉(zhuǎn)眼到了五號。

    這天是解予安針灸的日子,由于每次做完治療都會出一身的熱汗,紀(jì)輕舟通常在針灸日都懶得給他換衣服,直接讓對方穿睡衣接受治療,針灸完再去更衣。

    朝南的衣帽間內(nèi),穿著睡衣的解予安皮膚上的針灸紅印已經(jīng)消退,但他的面色仍殘存著幾分治療過后留下的蒼白疲倦。

    紀(jì)輕舟正欲給他挑選衣服,見他神色不大精神,便提議道:

    “你要是覺得累,不如就留在家里休息,我去蘇州會幫你吃回你的份子錢的�!�

    “……”

    解予安無言片晌,道:“既然答應(yīng)了,我不會反悔�!�

    “行行行,你就犟吧�!�

    紀(jì)輕舟懶得多勸,從滿墻滿柜的衣服中挑選出了一件海軍藍的襯衫和一條鐵灰色的西褲,遞給對方道:“今天別穿長袍了,穿西服吧,跟我站在一起比較搭配�!�

    解予安正欲伸手接過,聞言眉毛微挑了一下,說:“為何要與你相配?”

    “不為什么啊,顯得我們比較像表兄弟不行嗎?”

    其實,是因為他覺得這深海藍的襯衫很有制服的味道,而之前解予安老不出門也沒機會穿,就想趁此機會讓對方換上試試。

    解予安一聽,仿佛故意唱反調(diào)般地說道:“穿長袍�!�

    紀(jì)輕舟無語地朝他面前的空氣揮了揮拳頭,轉(zhuǎn)身將衣服放回衣柜,拿出一件暗藍云紋的軟緞長袍。

    他挑這件多少是存著點報復(fù)心態(tài)的,心想既然解予安這么喜歡穿長袍,那就索性讓他穿得老氣橫秋一點。

    結(jié)果對方換上他精心挑選的爺系穿搭出來,依舊是臨風(fēng)玉樹,風(fēng)度翩翩。

    甚至因這長袍款式偏大,衣擺偏長之故,還給這將將二十一歲的青年染上了幾分婚后男人的端莊儒雅,一舉一動頗有文人韻致。

    這就是駱明煊夢寐以求的改造風(fēng)格吧……

    紀(jì)輕舟心中暗嘆,對眼前此人的顏值體態(tài)表示服氣。

    他伸手幫解予安梳理一下在穿衣過程中被蹭得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接著便帶人下樓,在餐廳里簡單地吃了頓午飯。

    午餐結(jié)束后,兩人同阿佑一起,提著小行李箱,坐上了黑色的雪佛蘭汽車,匆匆地趕往火車站。

    提行李的活都有黃佑樹,紀(jì)輕舟在此行程中只需顧好解予安的行動即可。

    他生怕人多的地方,解予安被擠來擠去的沒有安全感,在火車站下車后,便隔著衣袖握住了對方的手腕。

    解予安在這種時候往往就顯得特別聽話,紀(jì)輕舟往哪走,他就跟著往哪,一步也不落下,一句話也不會多問。

    火車依舊是買的頭等座。

    進入包廂后,紀(jì)輕舟原本和解予安面對面而坐,由黃佑樹坐在解予安身邊,保障他側(cè)邊的安全。

    然而等火車發(fā)車,紀(jì)輕舟從包里拿出《福爾摩斯》想給對方念書消磨時間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根本蓋不過火車行駛的噪音。

    于是朝阿佑勾了勾手指道:“來換個座,我坐他旁邊去�!�

    黃佑樹看了眼解予安,見他沒反應(yīng),就很是機靈地點點頭,起身與紀(jì)輕舟換了座位。

    坐到解予安身旁后,紀(jì)輕舟便攤開書本放在座椅間的桌臺上,右肘撐著桌臺,支著下巴,在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行駛聲中讀著英文。

    黃佑樹是全然聽不懂的,他一聽那念經(jīng)般的洋文就開始犯困,想著反正有紀(jì)先生在,出不了什么事,便靠著沙發(fā)座位闔起了眼休息。

    興許是書上晃動的字母太催眠了的緣故,紀(jì)輕舟念完一章后,也開始打起了呵欠。

    他扭頭看向窗外,想醒醒神,望見窗外飛逝的村莊與田野時,心底卻驟然生出了些許感慨。

    一個月前,他同沈南綺二人坐著火車前往上海時,心里滿是對于未來的迷茫及對自己嫁給一個病號沖喜的不安。

    如今他又坐著火車返回蘇州了,與他同行的還是他的“新婚丈夫”,真是世事難料。

    紀(jì)輕舟想著,不自覺地將視線轉(zhuǎn)移到了解予安臉上。

    對方一動不動靠著椅背,坐姿松弛,神態(tài)自若,因蒙著眼睛,也瞧不出是醒著還是睡著。

    紀(jì)輕舟撐著額頭注視了他片刻,旋即桌下的左腿輕輕碰了碰他的右腿,問:“你沒睡午覺,困不困?”

    解予安顏色淺淡的嘴唇微啟:“怎么?”

    “我困了,這火車晃啊晃的催眠�!奔o(jì)輕舟說著又打了個呵欠,將書本“啪”的合上,雙臂環(huán)胸靠在沙發(fā)座背上,闔起眼開始睡覺。

    “我睡一會兒,到地方了,乘務(wù)員應(yīng)該會喊吧?”

    解予安剛要回答,緊接著肩膀就是一沉。

    紀(jì)輕舟歪著身子枕在他肩膀上,道:“這座椅不舒服,你肩膀借我靠會兒。”

    “我何時同意借你了?”

    “我一路這么照顧你,給我靠會兒怎么了?”紀(jì)輕舟說著,腦袋還故意在他肩上蹭了蹭,找了個更舒適的位置。

    “這不是你本職嗎?”

    解予安低低地回了一句,話語似不情愿,卻也沒伸手推開他,反倒還稍稍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坐得更端正了幾分,之后也未再說什么。

    此刻,對面的黃佑樹已經(jīng)發(fā)出了輕鼾。

    又過了會兒,肩頭靠著的人呼吸也綿長起來。

    一個包廂里竟只有他一個瞎子是清醒的。

    解予安想到此事都覺得有些荒謬。

    雖然火車的搖晃有些催眠,但畢竟噪音過大,紀(jì)輕舟只睡了約莫半小時,就被吵醒了過來。

    隨后他趴在桌上看了會兒風(fēng)景,想著解予安這么長時間既未午睡,也沒有人同他聊天,肯定很無聊,便又翻開書本給他念起了。

    讀了十幾頁書,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討論著故事情節(jié),一個多小時后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火車站門口,解家雇傭的馬車已提前等候在那。

    三人坐上馬車,回到了沈南綺在蘇州的居住地,也就是西中市那棟新造的小洋樓。

    到了解家新房,剛放下行李,還沒來得及喝口水,紀(jì)輕舟便收到了沈南綺通過跑腿遞來的消息。

    口信說他們夫妻倆已圍觀完新人在禮堂的拜堂儀式,轉(zhuǎn)道去往男方家吃晚上的酒席了,讓他們抵達后,直接出發(fā)去桃花塢的賴家祖宅。

    參與民國時期的喜宴,于紀(jì)輕舟而言著實是件新鮮事,只可惜錯過了拜堂儀式,不能現(xiàn)場圍觀“一拜天地”。

    此時時間已臨近黃昏,天色也漸有些黯淡。

    在家里稍作休整后,紀(jì)輕舟便與阿佑一起,帶著解予安,乘著馬車,前往賴家祖宅。

    賴家乃蘇州當(dāng)?shù)匾痪奘�,�?jù)說祖宅房屋頗多,面積也大,分東西二宅,每宅各有七進,每一進都是三樓三底兩廂房。

    這些是紀(jì)輕舟在火車上聽黃佑樹講起的,后來又聽解予安說蘇州房價比起上�?芍^低廉,搞得他很想攢錢在城里買個大宅子。

    但也只是想想。

    酒席在東宅舉辦,到了目的地,還未進大門,紀(jì)輕舟就看見了等在門外的沈南綺,連忙拉著解予安過去打招呼。

    沈南綺正同幾個穿著長袍馬褂帶著家室的中年人聊天。

    她是蘇州女校的校長,在此地頗有些名望,和誰都能聊上幾句。

    見紀(jì)輕舟幾人過來,她隨口向周邊人介紹了他們的身份,爾后推了推紀(jì)輕舟和解予安的后背,讓他們小輩先進去,隨意找個位子坐下等待開席。

    紀(jì)輕舟望了眼四周你追我趕、嬉笑打鬧的孩童們,心想解予安站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確實不太安全,就拉著他的胳膊,帶著人邁進了大門。

    穿過茶廳,跨入大廳門檻,便瞧見寬敞的屋子內(nèi)擺著幾張空閑的大方桌。

    他剛準(zhǔn)備隨便選個座位入座,就聽見一道熟悉的高亢嗓音在人群中嚷嚷。

    “你們駱哥如今可不一樣啊,這找準(zhǔn)了路子,便帥得驚天動地!”

    “你們?nèi)ド虾D邱R路上逛逛,什么梳油頭穿西服都落后了,那些個戴眼鏡的四眼仔,一個個就跟呆頭鵝一樣,瞎裝斯文,沒一點氣概!”

    “就我這一身搭配,風(fēng)流倜儻,干凈利落!這才是真正的時髦,所謂行走的摩登便是在下!”

    紀(jì)輕舟挑了挑眉,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看見一道神氣揚揚的背影。

    他暫時松開解予安的胳膊,使眼色讓黃佑樹看著他家少爺,旋即步調(diào)輕緩地走向駱明煊身后,揚起嘴角聽他吹牛。

    “吳二牛你別瞎摸,我這皮衣可貴著呢,此乃上海最厲害的裁縫大師花費了足足三月時間專為我所定制!”

    “什么,你也想要?那你別想了,全世界獨一件,花了我整整一百大洋!”

    “花了多少?我沒聽錯吧,一百大洋?”紀(jì)輕舟抬起右胳膊搭在駱明煊的肩上,拖長了音發(fā)問。

    “這么貴的衣服,你也舍得買��?”

    “嘖!我是誰,區(qū)區(qū)一百大洋我還……”駱明煊一邊大吹大擂,一邊擺動肩膀想將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開。

    誰知一扭頭就對上了一張笑吟吟的俏臉。

    他的氣勢頓時弱了下來,訕笑著接道:“我還買不……下手,多虧老板善良慷慨,給我打了個對折。”

    紀(jì)輕舟輕哼了一聲,收回了手。

    他懶得揭穿某人的大話,轉(zhuǎn)頭朝周圍這群衣著相貌復(fù)制粘貼般沒什么辨識度的富貴少爺點了點頭作為打招呼,接著便轉(zhuǎn)身回到了解予安身旁。

    “走吧,先選個座位坐下�!彼f著,正要去拉解予安的左手臂,結(jié)果手指剛碰到對方衣袖,就被躲開了。

    紀(jì)輕舟挑了下眉,剛想質(zhì)問他“又發(fā)什么脾氣”,解予安便伸手準(zhǔn)確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旋即手指順著衣袖下滑,牽住了他的右手。

    “人多,別隨意走動�!�

    他嗓音低沉地說了一句,好似紀(jì)輕舟才是那個失明需要被照顧的人。

    第一次被解予安主動握手,紀(jì)輕舟略感心慌撩亂,聞言下意識地“哦”了一聲,拉著對方走到了靠近里邊的桌子落座。

    第31章

    寶官人

    許是考慮到夜里燈光昏暗不便就餐,

    晚上的筵席開得很早。

    紀(jì)輕舟三人才挑好位置坐下,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原本還算空曠的大堂就呼啦涌進了一群賀客。

    轉(zhuǎn)瞬間,

    幾張桌子就坐滿了人。

    原本紀(jì)輕舟還想給沈南綺和解見山留個位子,結(jié)果兩人進大廳后,甚至沒往他們這邊過來,只是揮手打了聲招呼,

    就同幾位看起來很有名望的長輩去了內(nèi)院的座位。

    到頭來,紀(jì)輕舟右手邊坐的還是解予安,左手邊坐的也不是旁人,

    正是老熟人駱明煊。

    駱明煊同他那幫狐朋狗友吹完了牛后,

    便撇開親戚朋友,獨自跑到了紀(jì)輕舟身旁,擠進長凳落座。

    他那張嘴是不得空閑的,

    剛坐下就拍了拍紀(jì)輕舟的手臂,

    朝他閑聊問話:

    “昨日我去你店里的時候,

    你怎不說你們也要來吃酒?我是一個人坐今早那班火車過來的,別提多無聊了,

    早知你們要來,我就同你們一道了�!�

    紀(jì)輕舟剛要解釋,

    是因為需要等解予安做完針灸才能確定是否要過來,

    結(jié)果他尚未開口,右手邊男人便以清冷的嗓音詢問:“他去你店里做什么?”

    “欸,

    這是個好問題!”

    雖隔著一個人,

    但駱明煊耳朵好使得很,一聽見解予安的問題便立即昂起了脖子,搶在紀(jì)輕舟開口前噼里啪啦地回道:

    “真可惜元哥你看不見我此時的模樣,

    我已不是原來的駱明煊了!前兩日,輕舟兄用他那雙化腐朽為神奇的巧手給我從頭到腳改造了一番,不僅給我搭了衣服,理了頭發(fā),還親手給我修了眉毛,被他那么一搞,我整個人脫胎換骨、容光煥發(fā),當(dāng)日回到家里,連我娘都差點沒認(rèn)出我來!

    “我如今可算懂得潘安之煩惱了,這兩日出門,真是走哪都被圍觀,耳邊環(huán)繞的凈是‘俊俏’啦‘時髦’啦之類的詞,聽得我耳朵都生繭子了!

    “我大哥還問我,是得了哪位神仙的神通,哈哈……誒,阿佑,你這么盯著我,不會是還沒認(rèn)出我是誰吧?”

    解予安在他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jīng)嫌吵般地朝右邊偏過了頭去。

    盡管他一直都知曉駱明煊話多聒噪,但因從小一塊長大的關(guān)系,聽得多了也就還能容忍。

    而今日許是周圍環(huán)境太過嘈雜之故,對方的聲音為了蓋過那些喧嘩聲,愈發(fā)的嘹亮刺耳,震得他頭疼又煩躁,一句也聽不進去。

    至于被點名的黃佑樹,他方才確實沒認(rèn)出駱明煊來,瞧見一位模樣俊朗的時髦青年很是熟稔地坐到紀(jì)先生的身旁,還以為是紀(jì)先生的朋友。

    直到駱明煊一開口,那熟悉的洪亮嗓音夾帶著滔滔不絕的話語傳來,他才驚愕地辨認(rèn)出對方的身份。

    “駱少,您比起前一陣改變也太大了,這任誰也看不出來啊。”

    駱明煊聽著又是得意地嘿嘿一笑。

    這時,對面座位一大爺突然伸出手,指著駱明煊問:“誒,你莫不是駱家那小子?”

    其實,這老先生已盯著他們?nèi)齻儀表堂堂的年輕小伙看了好一陣了,起先以為是外地人,后來聽駱明煊嘰里咕嚕講了一大堆話,才隱隱地回想起來這黑皮青年的身份。

    但望見對方此刻的模樣,他又不敢十分確定,就試探著問問。

    駱明煊一聽,咧開了嘴,呲著大白牙朝對面笑道:“怎么,吳阿爹才認(rèn)出我啊?”

    “呦,還真是你,前一陣見你不還跟皮猴似的嗎,怎變了副模樣?”

    “我也是受了高人指點!”

    駱明煊說著,動作夸張地一指旁邊的紀(jì)輕舟,“喏,就是這位高人!紀(jì)先生在上�?墒鞘浊恢傅牟每p大師,在業(yè)內(nèi)那叫一個名頭響當(dāng)當(dāng),多虧了他的指點,我才改頭換貌,變成現(xiàn)在的英俊模樣!”

    紀(jì)輕舟聞言,嘴角抽動,只想捂住耳朵,裝作不認(rèn)識此人。

    這一刻,他深刻體會到了上回聚餐時,被駱明煊以介紹名義大肆吹捧的徐長吉的感受。

    同桌的賀客聽了駱明煊的話語,都信以為真,目光紛紛望向紀(jì)輕舟,想要趁此機會結(jié)識一下這位厲害的裁縫師傅。

    幸好此時筵席開桌,一盤盤菜肴由酒席的幫工端上飯桌,及時終止了這個話題,化解了紀(jì)輕舟的尷尬。

    隨黃昏到來,落日夕陽透過門窗斜斜地照進廳堂。

    因前來吃酒的多數(shù)都是本地人,又是友鄰親朋,彼此熟識,飯桌上一聊起來便停不下來,諸多的聲音堆砌一塊,格外熱鬧喧囂。

    “誒,駱家小子,你家那汪汪狗還在吧?”吃了會兒菜,對面那大爺用蘇語詢問駱明煊。

    “老狗一條了,但還是能吃能跑的,再養(yǎng)十年不是問題!”

    駱明煊一邊躬著身子,給周邊一圈人倒酒,一邊精神十足地回話。

    “也是該老了,你都長這么大了�!奔s莫是喝了幾口紹酒的緣故,大爺有點感性起來。

    “我記得你小時候,每日一出學(xué)堂,就牽著一條大黃狗大街小巷地跑,一路上‘旺旺、旺旺’地叫,后來一聽見你那聲,我們就說,駱家那‘汪汪狗’又來了,呵呵……”

    “是是,所以這不給狗改名了嘛,現(xiàn)在不叫旺旺了,叫三旺!”

    紀(jì)輕舟正給解予安剔鴨肉上的骨頭,聽到這話題,不由得掃了解予安那張冷峻的臉孔一眼。

    多虧對方當(dāng)初為了諷刺他,還給他補了課,否則他都聽不懂他們在聊什么。

    “你小時候真是跟個皮猴似的,你們幾個孩子,常一塊玩的是不是還有個小胖墩,和一個……誒?”

    那大爺倏地反應(yīng)過來,眼珠一轉(zhuǎn),盯向了解予安,問:“這位眼睛不便的小后生莫非就是解家的那位寶少爺?”

    寶少爺?

    不是元少爺嗎?

    紀(jì)輕舟挑了下眉,側(cè)頭看向解予安。

    還以為這位大爺認(rèn)錯人了,結(jié)果解予安神色平靜地點了點頭,應(yīng)聲道:“是我,吳阿爹�!�

    “誒呦,真是你啊,有好多年沒見了,你這是害了什么病,為何蒙著眼睛?”

    “前幾年參了軍,受了點傷,近日才回來�!苯庥璋埠喡愿爬ā�

    “你去參軍打仗了?”大爺起先詫異,隨后面色感慨地搖了搖頭,“真是出人意料,你們這一群孩子,數(shù)你小時候最會念書,你和駱家這小子,一個整日調(diào)皮搗蛋,一個文文靜靜跟個姑娘似的,沒想到長大了反倒是你最勇武……”

    紀(jì)輕舟一面聽著那大爺絮絮叨叨的話語,一面轉(zhuǎn)過腦袋,小聲問駱明煊:“他剛才說的是寶少爺吧?這是什么稱呼?”

    駱明煊原本壓根未注意這點,聽他這么一問,才恍然被勾起了回憶,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露出了狡獪的笑容。

    他剛要對紀(jì)輕舟爆料,又生怕被發(fā)現(xiàn)似的,賊頭賊腦地窺了解予安一眼,然后壓低聲湊近說道:

    “是這樣,元哥以前啊,小名不叫元元,而是叫‘元寶’,至少十歲以前,他家里人都那么叫他,同輩的叫他‘寶哥’、‘寶弟’,外人就叫他‘寶少爺’、‘寶官人’!

    “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他長大了要面子,也可能是那會兒讀了《紅樓夢》,‘寶哥哥’什么的太羞恥了,他就不讓別人這么叫了。誰喊他一聲‘寶哥’,他能擺三天臉色。

    “那我想,他不讓人叫他寶哥,那我叫他元哥,總沒事吧?后來叫著叫著,他家人也跟著改口叫他元元了……誒呀,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不提,我都忘了他還有這么一段羞臊過往……”

    “奧……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因為他名字念得快像‘解元’,你們才這么叫他�!�

    一時間,紀(jì)輕舟心底生出了種好似發(fā)現(xiàn)了死對頭黑歷史的感覺,既詫異好笑,又夾著絲詭異的興奮。

    “你這倒是個我沒想過的思路�!瘪樏黛右彩且荒槹l(fā)現(xiàn)了新大陸的表情。

    紀(jì)輕舟止不住嘴角上揚,正要與他再交流交流某人的黑歷史,就被身邊人撞了下胳膊。

    他頓然回神,轉(zhuǎn)過身問:“怎么了?”

    解予安一言不發(fā),只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沿。

    “夾菜是嗎?”

    紀(jì)輕舟直起身掃了眼桌上的盤子,道:“有雞、鴨、魚、蝦,還有燕窩,鴿子蛋……”

    “想吃什么��?寶官人?”

    后面三字他故意說得輕悄而緩慢,藏著濃濃戲謔之意。

    解予安神色不自覺僵硬了一瞬,接著壓低嗓音道:“別聽他瞎說�!�

    “不見得是瞎說的吧?”

    紀(jì)輕舟輕笑了幾聲,伸長手臂用勺子舀了兩個鴿子蛋,剝了殼放到他碗里,“就這么在意嗎,寶哥哥?”

    解予安一派淡定自若地用筷子夾起碗里的幾根蘿卜絲放進嘴里,仿佛沒聽見般,不作回應(yīng),而背陰處的耳廓卻有些微的發(fā)紅。

    紀(jì)輕舟見他不語,覺得無趣,笑了笑便不再拿此事調(diào)侃他。

    隨即又伸手夾了兩只白灼蝦到碗里,一只自己吃,一只剝殼后沾了點醬料,放到解予安碗中。

    暮色將近時,新郎官前來敬了酒,之后便在一堂的歡聲笑語中結(jié)束了筵席。

    轉(zhuǎn)眼天色近黑,紀(jì)輕舟和解予安、黃佑樹一道先返回了解家位于西中市的居所。

    作為他穿越來的出生點,紀(jì)輕舟對這棟洋房的裝潢擺設(shè)可稱得上是記憶深刻,感觸頗多。

    沿著酒紅色的木地板上樓,穿過那鑲嵌著彩色玻璃的對開銅門,往前走到頭,右轉(zhuǎn)便是解予安的房間。

    即現(xiàn)代民宿的“205”號房。

    房間沒有上鎖,提著行李箱走在前邊的黃佑樹剛伸出手去握住門把手,紀(jì)輕舟掃了眼窗外皎潔的月色,叫停他道:“等等,我來!”

    黃佑樹疑惑地收回手看了他一眼,沒有多問,就退后兩步讓出站位。

    紀(jì)輕舟松開解予安的胳膊,輕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握住門把手,旋轉(zhuǎn)開啟。

    咔嚓一聲輕響,他推開房門,走進了昏暗的屋子里。

    等候幾秒,果然,無事發(fā)生,哈哈。

    紀(jì)輕舟暗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回去開了燈,抓住解予安的胳膊,領(lǐng)著他進屋。

    “這是不是還是你第一次來這住?”

    紀(jì)輕舟帶他坐到窗邊的沙發(fā)上,一邊脫下外套,搭在沙發(fā)椅背上,一邊隨口閑聊:“聽阿姨說,這是去年才建好的房子�!�

    解予安將手杖靠在沙發(fā)扶手上,“嗯”了一聲。

    “那我給你說說房間的布局,你自己在腦子里畫個地圖�!�

    紀(jì)輕舟在另一張沙發(fā)上落座,懶洋洋地后靠椅背介紹:“這是一間窗戶朝南的臥室,面積包含盥洗室大概三乘二丈。你所坐的沙發(fā)在房間西側(cè),背靠窗戶。東側(cè)靠墻是床鋪,西面靠墻有個大衣櫥,衣櫥旁邊是浴室門……”

    在紀(jì)輕舟的講述聲里,黃佑樹放下裝行李的皮箱,在屋里稍微收拾了下,隨后朝紀(jì)輕舟道:“少爺,紀(jì)先生,我先出去了,你們有事喊我�!�

    紀(jì)輕舟點了點頭:“你早點去休息吧,也累了一天了�!�

    黃佑樹出去后,兩人又坐在沙發(fā)上閑聊了一會兒,接著紀(jì)輕舟便如往常一樣,給解予安備好了洗澡水和換洗衣物。

    趁著解予安泡澡的時間,他坐在沙發(fā)上,拿著本子和鉛筆又開始畫圖。

    說好要在一周內(nèi)給沈南綺和陸雪盈設(shè)計好晚宴禮服的,結(jié)果這一下就過去了三天,他只設(shè)計完成了沈南綺的禮服,陸雪盈的那兩套甚至沒什么思路。

    在紙上刷刷地畫了一陣,紀(jì)輕舟倏然皺眉停筆,有些暴躁地撕下紙頁揉成一團,隨手拋向一旁。

    握著鉛筆皺眉思索片刻,他忽地又抬起眼,掃向那被遠遠拋到了盥洗室門邊的紙團,盯了三秒,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過去撿起紙團丟進了垃圾桶里。

    正當(dāng)這時,盥洗室的木門開啟,解予安帶著一身潮熱的水汽出來,手里握著條黑色絲巾般的東西,疑惑問:“這是何物?夾在我睡衣里的�!�

    紀(jì)輕舟情緒正煩躁,剛要隨口敷衍一句“不知道”,目光掃過去時卻不禁一滯,認(rèn)出了那物。

    未等到及時的回答,解予安又捏了捏手里絲滑帶著些彈性的輕薄面料,試圖分辨出它的用途。

    紀(jì)輕舟見狀難得有些羞恥,忙伸手從他手里奪過,說:“這是我內(nèi)褲,可能收拾衣服的時候不小心夾里面了。”

    解予安微微愣了愣,第一反應(yīng)是:“這般狹小?”

    “什么話!”紀(jì)輕舟下意識呵斥,“注意你的言辭!”

    對上解予安略顯疑惑的神色,過了幾秒,方冷靜下來道:“內(nèi)褲最重要的是貼合身體所營造的私密性,包裹得緊密嚴(yán)實方不失體面。

    “哪像你,整天穿著條薄薄的平角大褲衩晃來晃去,跟掛空擋有什么區(qū)別?也不嫌胯下漏風(fēng)�!�

    解予安貼身穿的確實都是寬大的平角直筒褲,有長有短,有絲質(zhì)的也有棉質(zhì)的。

    這時代尚未產(chǎn)生真正意義上“內(nèi)褲”一詞的概念,即便他這樣辯駁了,他也沒覺得自己穿的有什么奇怪之處。

    反倒是紀(jì)輕舟的內(nèi)褲,憑照剛才所觸摸的手感判斷,身為褲子連褲筒都沒有,好說就是由兩塊狹窄料子拼接而成的碎布頭。

    想象了一下那窄小而輕薄的布料緊緊貼合的樣子,又在底襠位置設(shè)計了類似承托作用的口袋,用于放置那物,這不能說不實用,確有一定保護性,但委實太過超前,形象放浪,不能接受。

    短短幾十秒間,他對紀(jì)輕舟的感觀都變了。

    “你平時都穿著此物?”

    “是啊,你這是什么表情?”

    “君之觀念,真令我耳目一新�!苯庥璋矤钏奇�(zhèn)定泰然地說道,卻在邁出右腳時,同時地伸出了握著手杖的右手。

    他同手同腳地走了兩步才調(diào)整過來,沉聲強調(diào)道:“收好它,別讓旁人看見�!�

    紀(jì)輕舟隨手將內(nèi)褲塞進了褲兜,于心里暗罵了他一聲迂腐。

    第32章

    淘寶貝

    翌日清晨,

    雖不用上班,但受生物鐘影響,紀(jì)輕舟二人還是在八點左右就已自然醒來。

    但醒是醒了,

    被射進房間的朝陽暖融融地照耀著,兩人誰都不想起床。

    于是一個就干脆坐起身,靠在床頭畫圖,一個背著陽光躺在被窩里,

    在身旁傳來的鉛筆摩擦紙頁的“刷刷”聲響中打盹。

    解予安有時也困惑,他本不是嗜睡之人,尤其在失明之后,

    因思慮過多,

    常難以入眠。

    但自從紀(jì)輕舟到來,對方身上也不知具備著何種魔力,總能給他營造出一方安逸空間,

    令他神經(jīng)不自覺地放松,

    睡眠質(zhì)量也大大改善。

    例如此刻,

    他清醒沒多久,聽著那窸窸窣窣的筆刷聲,

    轉(zhuǎn)眼又睡了過去。

    兩人就這么拖拖拉拉地在床上躺著,一直拖到了快九點,

    紀(jì)輕舟繪制完陸雪盈的第一套禮服設(shè)計圖,

    才慢悠悠地起床換衣。

    而此時,沈南綺早已趕去學(xué)校上班,

    至于解見山,

    他所乘坐的早班火車估計都快到上海了。

    吃完早餐,已是接近十點,距離下午一點的火車還剩三個小時。

    原本在紀(jì)輕舟的計劃中,

    既然都來蘇州了,那自然得去逛逛觀前街,吃吃茶食,再去本地的布料市場轉(zhuǎn)轉(zhuǎn),看能否收獲什么靈感。

    不過顯而易見,他的時間來不及,便只能將“蕩觀前”、“孵茶館”的活動放到下次嘗試,這次就先去逛布料市場。

    恰好,在他們起床后不久,駱明煊就帶著自己的行李箱跑了過來,說要同他們一起回上海。

    聽聞紀(jì)輕舟想去逛布料店,身為本地人的他立即來了精神,自告奮勇做帶路人。

    爾后,紀(jì)輕舟就被他帶去了泰明祥,即駱明煊自家的綢緞莊。

    畢竟這家店是距離他們最近、規(guī)模最大的一家綢緞莊,就開在西中市大街上,離國學(xué)書齋不到百米。

    “我算是知曉,你和邱文信、駱明煊,你們?nèi)齻為什么會成為發(fā)小了�!�

    隔著十幾米路,望見綢緞莊正門上方懸掛的紅底金字招牌時,紀(jì)輕舟不由得拉了拉解予安的袖子,扭頭湊近說道。

    都住得這么近,三個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很難不成為朋友,況且還有駱明煊這個超級無敵自來熟從中調(diào)和。

    解予安聽聞駱明煊說要帶路,便知目的地必然是泰明祥。

    就這百步遠的地方,他本不想過來,卻被紀(jì)輕舟以飯后還沒散步的理由硬拉了出來,故心情不是特別美妙。

    聞言,他口吻冷淡道:“解家祖宅在桃花塢東首,駱家在西首�!�

    言下之意,就是他們以前住得并不近。

    “哦�!奔o(jì)輕舟不是很感興趣地應(yīng)了一聲,心想那又如何,桃花塢到西中市不就這么一兩公里路。

    兩人閑聊的工夫,駱明煊已經(jīng)跑進了自家店里,和掌柜打了招呼,并搬來了一張椅子放在大門旁太陽曬不著的地方,讓解予安一進門就能坐下休息。

    紀(jì)輕舟雖說對泰明祥沒什么新鮮感,不過在跨過店鋪門檻,望見寬敞空間內(nèi)滿堂滿架絢麗多彩的絲綢錦緞時,仍是眼前一亮,心情隨之躍動起來。

    他將解予安安置在門口的座椅上,請掌柜幫忙照顧,接著便在駱明煊的陪同介紹下,繞到柜臺里邊,近距離地觀賞挑選起面料。

    泰明祥真不愧為蘇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綢緞莊,比起上海的分店,這家鋪子的貨顯然顏色更全,花樣更多。

    紀(jì)輕舟簡直被那懸掛的一匹匹綾羅綢緞晃得眼花繚亂,若非囊中羞澀,真想將喜歡的都扯個幾米樣料回去。

    不過話雖如此,轉(zhuǎn)了幾分鐘后,紀(jì)輕舟還尚未看到令他特別鐘意的料子。

    這店里的綢緞雖華美,但顏色和紋樣上終究傳統(tǒng)古板了一些。

    并非說這樣的料子不好,但確實難以激發(fā)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

    直到走進店鋪東側(cè)專供貴客的挑選區(qū),他的視線頓時被懸掛于橫架上的一匹白色真絲綃吸引了。

    這素綃本平平無奇,令他看中卻是那輕薄面料上自由散落的梨花刺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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