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先生,您的咖啡我給您打來了�!彼呥M門邊道。
“打”這個字用得很奇怪,
但祝韌青卻覺得沒有比這更貼切的了。
在給先生工作以前,他從沒進過咖啡店,甚至連類似的店是賣什么的都不清楚。
于他這種人而言,別說是那種坐滿洋人的咖啡館了,連西菜館門口那些穿著西服喊“歡迎光臨”的西崽都是遙不可及的階層。
直到最近,先生交給了他一項新工作,便是每天上午,在先生到店后,拿著他的陶瓷茶杯去斜對面馬路上的“文藝復興”咖啡店,買一杯熱咖啡,并讓店員把咖啡裝在這陶瓷茶杯里。
說實在話,第一次走進那家裝潢優(yōu)雅、窗明幾凈的咖啡館時,祝韌青整顆心都快跳出來了,緊張得臉龐通紅,壓根不知該如何跟店員開口。
幸好那店員是同先生認識的,一聽他是對面成衣鋪的伙計,不用他多說什么,就快速地將煮好的咖啡倒進了他帶來的杯子里。
多來幾次后,祝韌青就漸漸習慣了這份活計,甚至在等待出餐時,還有閑心觀察其他的客人。
正如他想象中那樣,來到店里消費的先生女士們,除了洋人,便都是那種有錢又有閑情的富家小姐和公子。
坐在店內(nèi),或是門口遮陽傘下的,無不是邊吃喝邊閑聊、談生意的,這項活動于他們而言似乎是一種高雅的消遣。
獨他先生最為特別。
這種好似打醬油般的,拿著毫不起眼的茶杯去咖啡館里打滿滿一杯,再帶回店里像喝水一般往胃里灌的,祝韌青只見過他先生一個。
甚至,先生還在那咖啡館里包了月,這真叫祝韌青不能理解,但隱隱又覺得先生的行為十分瀟灑有個性,令他很是欽羨。
實則只是把自己當成“牛馬”的紀輕舟,從祝韌青手里接過茶杯仰頭灌了幾口,接著就把蓋子蓋上放到了一旁,繼續(xù)忙碌工作。
今日的工作任務,仍是制作施玄曼的旗袍。
前兩日依照樣板裁了衣片,經(jīng)過輯省、燙省,給衣片歸拔定型后,將衣身前后片肩縫做了縫合。
故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給旗袍敷牽帶,隨后制作前后片夾里,等明日再上領子。
貼牽條是為了穩(wěn)固旗袍結構,因裁好的衣片開襟、袖窿等處皆為斜絲綹,便極容易在制作過程中拉伸和變形。
而貼了直紋牽條后,其結構便更為穩(wěn)定,既不容易發(fā)生形變,也更加的立體美觀。
另一邊,祝韌青簡單地將裁剪桌上的工具和碎布清理了一下后,便依照紀輕舟的安排,給緄邊布做起了刮漿處理。
這也是他能做的,稍微簡單一些的工作了。
只需拿著刮刀,蘸取一些小麥淀粉調(diào)制的漿糊,力度均勻地沿著緄邊布反面的直紗方向,刮上一層薄薄的漿料。
一道接著一道,刮完整面,刮走浮漿,等其自然干燥后,再整理熨燙一下,便可用來裁做緄邊條。
時間在忙碌中匆匆而逝,約莫十一點過半時,紀輕舟總算完成了上午的工作任務。
他隨手將半成品的旗袍、夾里等放在縫紉機桌板上,接著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膀,給祝韌青留下兩角錢,讓他自己去附近找個店解決午餐。
隨后,便背上斜挎包,走到巷口,搭乘電車回解公館去吃午飯。
這幾日,因工作繁忙,紀輕舟甚少回去吃飯,今天之所以回解家吃,不過是為了方便吃完后直接去方碧蓉家。
去方家府邸,倒不是因為方小姐又下了什么新訂單,而是昨日紀輕舟依照陸雪盈留的聯(lián)系方式,打電話到陸家后,對方卻約他在方家見面。
聽陸雪盈在電話里那鬼鬼祟祟的語氣,好似生怕他們見面會被人被發(fā)現(xiàn)。
紀輕舟懷疑,這禮服單子或許是陸小姐私自決定下的,實則她家里人并不同意她向別的裁縫定做衣服。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倒不是說,他在意自己花費諸多心思給人家設計的生日宴會禮服,人家穿不了,令他努力白費,且失去了一次在高端宴會展示自己作品的機會。
而是擔心,如若陸雪盈不準備穿他設計的禮服,那么沈南綺當天穿著那套白梨花禮服出席晚宴時,興許就會蓋過人家宴會主人公的風頭。
要是令沈女士難做,那就是他這個設計師的失職了。
故而紀輕舟覺得,還是需要當面向陸雪盈尋問清楚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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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方家府邸。
幾人會面依舊是在那座紅磚砌成的洋樓,空間寬敞、布置精致的會客廳里。
和上次不同的是,此次坐在天鵝絨長沙發(fā)上的不是施小姐,而是方碧蓉的母親方太太。
而在方太太的身旁,還坐著一位氣質(zhì)成熟的陌生女士。
對方穿著一件裁剪精致的棕色羊毛連衣裙,腰間系著深棕色的小羊皮皮帶,皮膚白皙,臉龐輪廓柔和,長相乍一看素淡清冷,但眼神倨傲,又昂著下巴,透著股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
紀輕舟在方太太招待下,于單人沙發(fā)上落座,過程中似不經(jīng)意地掃了眼對面沙發(fā)上、表情有些尷尬的陸雪盈,隱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初次見面,紀先生,我是雪盈的母親,我叫陳顏珠。”那位女士微揚著嘴角,向他自我介紹道,“您是解太太的外甥對吧?”
果不其然,是陸雪盈的母親……
該說不愧是母女嗎,兩人說話口吻簡直一模一樣。
“是的。”紀輕舟接過傭人端給他的熱茶,態(tài)度從容問:“沒想到陳女士今天會過來,您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聽我女兒說,她在你這定做了生日宴會的禮服裙?”她明知故問道。
紀輕舟聞言,借機看向陸雪盈,心想如果對方想通過眼神交流遞給他一些暗示,那么現(xiàn)在是最好的機會。
結果,這女孩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就是不敢看他,那模樣簡直心虛得不行。
很好,看來,那禮服真是瞞著家里人在他這定做的。
“嗯……目前還沒確定,只是陸小姐聽說我擅長制作洋裝,就讓我給她設計兩套試試�!�
既然陸雪盈沒給他暗示,紀輕舟就選擇了實話實說,“至于要不要在我這定做,得看你們是否滿意我的設計。”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稿本從包里拿出來,在對方開口表態(tài)前,翻開手稿至灰色禮服那頁,微笑著做了個向前遞出的動作:“陳女士,要看看嗎?”
陳顏珠確實是抱著狐疑和不滿的態(tài)度來的,但倒不是懷疑紀輕舟的裁縫水平,而是覺得對方壓根不是裁縫。
自昨日發(fā)現(xiàn)女兒在同陌生男子通電話后,她便惴惴不安,看過的諸多話本戲劇情節(jié)冒上心頭,疑心女兒可能是被某個妄想入贅豪門的窮小子給盯上了。
于是今日,她女兒前腳出門,她后腳便跟上了,兩人在方家相遇后,她就直接詢問對方是怎么一回事。
而陸雪盈估計是害怕事情暴露,就臨時編了個找裁縫定做衣服的理由來欺騙她。
到底年紀小,一遇事便慌了神,為了讓她不懷疑,還編造了對方的身份,說是沈南綺的外甥……
呵,她和沈南綺認識二十多年了,兩人雖說關系一般,好歹從前也是一起在圣瑪利亞女學念書的,她怎不知對方還有個做裁縫的外甥?
這謊言未免太蹩腳。
因此直到紀輕舟進門前,陳顏珠都對自己的猜想堅信不疑,想著必須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窮小子一點教訓。
誰知在等了十幾分鐘后,到來的卻并非她想象中那種梳著油頭穿著西服、打扮得人模人樣,實則胸無點墨,只會油嘴滑舌哄騙女孩兒的年輕人。
對方雖也穿著襯衫西褲,儀容卻相當?shù)亩苏�,周身氣質(zhì)清爽,舉止得體,瞧著確實像是書香子弟出身。
這令她對女兒的話有些半信半疑起來,正好紀輕舟此刻向她遞來了畫稿本,她瞄了對方一眼,便順勢接了過來。
她倒要看看,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隨即,垂眼一看之下,陳顏珠眉尾便微微挑了起來。
雪白的紙面上,背身回眸的女模窈窕婀娜。
那稍稍拖尾的裙擺,若花瓣層疊交錯,顏色似水墨暈染,又撒著星星點點銀光,簡直將淡雅與奢靡融合得淋漓盡致。
居然還真準備了一套漂亮的禮服,好美……”
身邊忽然傳來女孩的輕聲感慨,陳顏珠一扭頭,便見陸雪盈不知何時趴到了她身旁,正捧著臉頰,眼神發(fā)亮地盯著那圖紙,看樣子是對這件裙子的效果圖非常滿意。
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陳顏珠已意識到自己或許是真的誤會陸雪盈了,但一時又拉不下臉改變態(tài)度,就故作不滿道:“這顏色也太老氣了,你才十八歲,這套裙子會把你襯得像三十歲�!�
心里則想,我倒是適合穿這一套出席宴會。
這叫低調(diào)的奢華……
被批評用色老氣的紀輕舟暗暗嘀咕,面上仍保持禮貌微笑,說道:“不喜歡的話,下一頁也是�!�
陳顏珠捋了一下鬢角的發(fā)絲,神色淡淡地翻過一頁。
隨著灰色系禮服的消失,緊接著出現(xiàn)了一抹交錯的暗金與淡紫。
“哇……”或許是有前邊的深色系做對照,陸雪盈瞬間被眼前的配色驚艷,一時竟只能用語氣詞表達自己的驚嘆。
上一套禮服在她眼中雖美麗卻尚不至于令她驚艷,但看見這件裙子時,陸雪盈只覺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
畫中模特單臂叉腰,禮服裙整體是由多層淡煙熏紫的薄紗所構成,上身是掛脖削肩設計,保守起見,畫了一條暗金色的絲綢披肩,遮擋肩膀手臂。
下身裙身前短后長,正面露出部分的小腿,背面的燕尾裙擺則長得拖地。
裙身打了多道軟褶,利用斜裁料子的懸垂性與彈性,制造出流動的線條感。
以波浪形交疊的裙擺邊緣鑲了沙金色的緞帶,質(zhì)地緊密的裙邊與質(zhì)感輕盈的裙身相拼接,得以將裙擺弧度撐得飽滿具有立體動感,同時也襯得腰肢與小腿更為纖細,身材更為高挑。
盡管只是一張設計圖,但因其出色的畫技,陸雪盈光是看著圖紙,便能想象到那裙擺在行走和舞動間,會是何等的流光溢彩。
“這一套倒還不錯�!奔幢闶谴髦猩坨R觀圖的陳顏珠,看見這件禮服裙時也難以說出苛刻的話語。
“鳶尾花裙……”陸雪盈默念著紙頁下方的禮服名稱,覺得甚為貼切。
這裙身不規(guī)則的軟褶,裙邊微微卷起的弧度,這淡紫與沙金的配色,可不就像一朵徐徐綻放的鳶尾花嗎?
想到這,她忽又涌起好奇,伸手將紙頁翻到前面。
結果那套禮服下方并沒有寫名字。
她便看向紀輕舟問:“紀先生,這一套是什么名字?”
“……額,”紀輕舟頓了頓,說,“這套沒起名字,一定要起個名的話,可能是黑蓮花�!�
因為聽起來不是什么好名稱,他本來沒打算提起。
誰知這姑娘聽了之后,面色卻頗滿意。
“黑蓮花,很有股神秘幽寂之感啊�!�
陳顏珠聽著他們的對話,回過神來道:“實不相瞞,紀先生,其實我早已給雪盈準備好了她生日宴的禮服,不過方才看了你這一套,我覺得它比我所選的那一套更為美觀,也更適合我女兒在成年禮上穿著。所以,我想向你預定這條裙子,可以吧?”
“當然可以,本來就是給陸小姐設計的�!奔o輕舟應答道。
“嗯。”陳顏珠猶豫了幾秒,又看著畫稿本上灰色禮服道,“以及,這套黑蓮花裙,既然你都花費心思設計了,也不好讓你的時間白費,那這套灰色的我就要了�!�
——我就知道……
陸雪盈聽聞,轉(zhuǎn)頭朝好友方碧蓉做了個口型,暗自撇了撇嘴。
紀輕舟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對方掛著一臉興師問罪的態(tài)度而來,結果非但沒給他什么責難不說,自己還多預定了一套。
他確認般詢問:“您訂那套禮服是在您女兒的生日宴上穿嗎?如果是的話,我可能來不及制作。”
“不,我七八月份左右需要去參加一個舞會,你們解家應該也會受到邀請。”
作為解家編外人員,紀輕舟對此尚不知曉,但這也無所謂,就點了點頭說:“好,那先這么定下,等我完成了陸小姐的禮服,屆時您再給我您的尺寸數(shù)據(jù)�!�
陳顏珠揚了下眉角道:“沒有問題。”
“那么,請先支付定金吧�!奔o輕舟目光掃向了陸雪盈,“這套禮服的定制費包含衣裙、披肩和手套,總價是六十八元,定金十元,沒有問題吧?”
六十八元……真是一點不便宜啊……聽見報價的方家母子暗暗在心里感嘆。
一套衣服抵得上飯店經(jīng)理一個月的薪水了。
陳顏珠母子卻未表露對價格的不滿,興許在她們眼里,禮服的價格不高,還不配上她們的身份。
“可以�!标愵佒橐豢诖饝聛恚瑥氖痔岚心贸隽耸畨K銀元遞給了紀輕舟:“明日,我讓傭人量好雪盈的尺寸,送去你店里。紀先生是有想法的年輕人,希望以后常來往�!�
對于出手闊綽的顧客,紀輕舟態(tài)度很難不和善,聞言便是一笑:“我也很高興,結交陳女士。”
第35章
訛錢
日影逐步從小巷偏離時,
紀輕舟頂著午后灼熱的陽光,一手抱著卷面料,一手提著兩只沉甸甸的紙袋,
快步轉(zhuǎn)過路口,跑進了店里。
“才剛過立夏,這天怎么就這么熱了�!�
紀輕舟將那新買的白色塔夫綢料子放進面料箱里,隨后卷起袖子,
朝祝韌青招了招手道:“阿青,來,嘗嘗這糖食。”
從方家回來后,
他順路去買了布料,
途中路過一家糖果店,看見有新鮮出爐的冰糖松子和橙糕,就進去試吃了兩小塊。
松子糖雖沒有上次蘇州帶來的好吃,
但也還不錯。
橙糕則是那家店的特色,
橙香濃郁,
酸甜融洽,尤為適口,
他就各買了兩斤。
祝韌青正忙碌著紀輕舟交給他的工作,便是將過了水晾干的靛青色苧麻布用熨斗熨平整。
這是楊女士那件旗袍的主面料。
聽見先生召喚,
他下意識地應了聲“好”,
接著不慌不忙地將電熨斗放到一旁,并拔下了熨斗的插頭。
這種需要插電使用的電器,
祝韌青也是直到來這里工作,
才首次接觸到。
先生教他使用電熨斗時,有特別強調(diào)此物的危險性,不論是熨斗的高溫,
還是電器使用不當導致的后果,他都牢記在心里,不敢馬虎大意。
放下活計,祝韌青轉(zhuǎn)身看向縫紉機桌臺,瞧見那兩大袋的糖食不由得睜大了眼:“這么多啊……”
“你拿些回去給你母親吃,你母親不是每天都得喝藥嗎,肯定苦得很,喝完藥正好吃塊糖解解苦�!�
紀輕舟說著,從包里拿出問糖果店老板討要的紙袋,裝了些冰糖松子和橙糕進去,遞給祝韌青,“剩下的我?guī)Щ厝�,給我家那口子吃�!�
上回張醫(yī)師給解予安扎完針后,表示只需再針灸一次,這第一個療程便結束了,接下來就是喝藥。
一天兩大碗的中藥,喝半個月,再進行第二個療程。
紀輕舟曾有段時間染了肺炎,治好后仍咳嗽不斷,為了調(diào)理身體就喝了大半個月的中藥。
那混著土腥味與草藥味的腥咸苦澀,時隔多年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恐怖,于是今日路過糖果店,就進去買了一些甜食。
祝韌青都已經(jīng)習慣紀輕舟時不時的投喂了。
這種時候他若別別扭扭不肯接,先生反倒不高興,嫌他推來推去的浪費時間。
于是祝韌青現(xiàn)在也學乖了,先生給了,他便乖乖接過,再道聲謝,至于恩情就記在心里,日后好好工作,作為報答。
他接過紙袋,聞見那橙糕酸甜的香氣,剛想要拿一塊嘗嘗味,聽見紀輕舟的后半句話,心底倏然有點泛酸。
他狀若尋常地牽起嘴角說:“您對您夫人真好。”
紀輕舟似感肉麻地皺了下眉,咋舌道:“一般般吧,勉強容得下彼此�!�
祝韌青低下頭,拿起一小塊拇指大的橙糕放進嘴里,軟糯細膩的橙糕在嘴里融化,化為了濃郁酸甜的果香。
猶豫片刻,他還是克制不住好奇詢問:“您和您夫人,是怎么認識的?”
“看不出來啊,你還挺八卦?”
紀輕舟瞥了他一眼,抓了幾塊冰糖松子,坐在椅子上邊吃邊道:“我們大概算是奉父母之命,不得不結婚,目前先湊合著過,以后過不下去了就離�!�
祝韌青聞言,酸澀的心情倏然好轉(zhuǎn)了幾分,心想看來先生和他夫人感情一般,說不準哪日就登報和離了。
盡管這和他這個小伙計并沒有什么關系。
說來慚愧,祝韌青也自知自己有這種想法很不應該,但他卻打心底地希望先生是單身一人的,而不要有什么妻室。
抱著這種理不清的思緒,他將兩種糖食各嘗了一塊,接著收好袋子,轉(zhuǎn)身過去準備繼續(xù)工作,
這時忽聽門口有腳步聲傳來,他下意識回頭,看見來客時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
“你來做什么?”紀輕舟比他先瞧見那不速之客。
剛剛還一派懶散地靠在椅子上吃糖,見到那張令他作嘔的面孔,頓時挑起了眉,眸光冷厲。
當時就應該問他要回名片的……他心里暗忖。
顧泊生依舊穿著那套灰藍色的條格紋西服,形容卻比之前落魄了許多。
梳好的油頭透著種刻意抓散的凌亂,膚色蠟黃,眼底青黑,一臉的腎虛樣。
但凡上次紀輕舟見他是這副狀態(tài),都不會放心地跟著他去茶館三層。
顧泊生起先是直沖紀輕舟而來的,但隨即目光就被一旁的祝韌青吸引了過去。
他瞇著眼打量了幾秒祝韌青的衣著頭發(fā),似笑非笑朝紀輕舟道:“你竟然還真收了他,他會干活嗎?”
“比起某些人面獸心的家伙,他可太好了�!�
紀輕舟語含諷刺道,“你來做什么?傷養(yǎng)好了,皮又癢了?”
顧泊生嘴角抽動了一下,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得不耐著性子,強作笑臉道:“我來是同你說聲抱歉,上回之事,是我有眼無珠,害您受了驚。
“眼下我已被鮑先生解雇,不再是新順安的經(jīng)理,我現(xiàn)在可謂是毫無收入來源,連養(yǎng)家糊口都很困難,算是得到了懲罰,你也該解氣了。
“能否請你同解先生說一聲,請他們不要再追究此事了,我可以給予你賠償。”
“哦,原來是這段時間日子不太好過,來求我來的?”紀輕舟狀似懶散地嘲諷著,實際心中頗感厭惡。
如今是因為他有這背景,顧泊生踢到了鐵板,才不得不低聲下氣地來同他道歉,那若他沒有解家這支柱可靠呢?現(xiàn)在豈不是慘了?
“是。”即便被諷刺,顧泊生只能咬牙咽下這口氣,“求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一馬�!�
“你這話說得,我何時追究你的過錯了?事情都已經(jīng)傳到我阿姨耳中了,她向來最為護短,你來求我沒用啊,倒不如多花點心思,去求求你那鮑少爺呢?”
紀輕舟淺笑著說道,“至于賠償就不必了,我嫌你的錢臟手�!�
顧泊生聞言,不知從他的話語中聯(lián)想到了什么,面容忽然一陣扭曲。
他盯了紀輕舟幾秒,又狠狠地剜了祝韌青一眼,想到對方在短短幾日內(nèi)便已改頭換面,對比此刻自己的遭遇,心底更是燃起一股強烈的妒恨。
約莫是覺得反正此行目的無望了,他咧咧嘴,朝著紀輕舟冷笑道:
“我是臟,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你以為他是被迫的?我們可沒有綁著他、壓著他,他是自愿的,只因他嘗過甜頭,拿過對他這種人而言大把的鈔票。只要有錢,多的是人愿意把尊嚴丟在那拴著鐵鏈的籠子里。
“你也不必擺出一副瞧不起我的樣子,在這個地界,搖尾爬行之人可往往比昂首挺胸之人走得遠……”
“啰啰嗦嗦的狗叫些什么?”紀輕舟不耐煩地打斷他,“既然你這么會爬,不如早點去找你主人搖尾乞憐,在我這叭叭叭的有什么用?”
“你……”顧泊生眼角抽搐,袖子下雙手悄然捏緊了拳頭,但終是不敢再得罪他。
又掃了眼沉默的祝韌青后,他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
“等等。”紀輕舟在他即將走出店門時,又出聲叫住了他的腳步。
“雖然我不需要你的賠償,但你還欠了他工錢呢,來都來了,總得把欠款結了吧?”
一旁的祝韌青聞言,眼瞳微顫,額頭沁出了汗意。
“欠款?我何時欠他的?”顧泊生轉(zhuǎn)過身來,瞧著紀輕舟一臉篤定的神情,還以為他是想借此名義給他的手下訛錢。
“他打了我一拳,還要我給他錢不成?”
“怎么,他不該揍你嗎?”紀輕舟揚了揚眉。
“你別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紀輕舟不可置信地反問。
見顧泊生一臉的憤恨模樣,就故作掃興地嘆了口氣:“誒呀,本來心情蠻好的,你來了之后,這吃的也不香了,活也不想干了,回去得好好跟我阿姨姨父訴訴苦�!�
“……”
顧泊生氣得胡子都上翹了。
一時間腦子里兩種聲音回蕩著,一種聲音叫囂著,干脆破罐子破摔吧,反正都已得罪他了,不怕得罪得更死。
但理性上,他又勸慰自己,至少目前鮑子瓊還未厭煩他,只要多舍身求求他,哄得鮑子瓊開心,將來還是有機會繼續(xù)當他的經(jīng)理,不能徹底斷了后路。
最終,對前途與錢財?shù)目释紦?jù)了上風。
顧泊生悶聲不響地掏出十塊銀圓放在縫紉機桌臺上,接著便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店門,背影中透著股倉惶。
紀輕舟瞥了那十銀圓一眼,微微蹙了下眉。
他轉(zhuǎn)頭看向側(cè)對自己的祝韌青,想了想,問:“他真的欠你工錢了?”
祝韌青有種此刻果不其然還是到來了的感覺。
心底掙扎了數(shù)秒,終是轉(zhuǎn)過身低著頭道:“對不起先生,我不是存心想要騙您的,但那時已拖欠了一個多月的藥錢,還欠著房租,實在急用錢,所以……對不起先生,您別辭退我,我絕不會再瞞您任何事情了�!�
話落,屋子里陡然寂靜下來。
紀輕舟坐直身體,撐著下巴凝視著他的臉孔,沉默著一聲不語。
良久,直到看得對方眼睛都起了霧,他才朝對方抬了抬下巴,道:“拿著吧,別跟錢過不去�!�
祝韌青小心翼翼窺了他一眼的神色,心里五味雜陳,從未如此愧疚過。
他如今已還了欠款,日子雖拮據(jù),但勉強過得下去,心底實則不想接受這錢,卻又不敢違逆他的話語。
猶豫一陣,最后還是心懷忐忑地收下了這十枚銀圓。
“下不為例。”在對方猶猶豫豫地轉(zhuǎn)過身去工作時,紀輕舟淡淡說了句。
“是,我絕對不會再騙您了�!弊mg青再次誠懇保證。
紀輕舟擺了擺手,讓他去工作,心情難以言喻。
雖直覺知曉祝韌青并非什么純真老實的小白兔,但得知自己被騙取了同情心的時候,還是有些氣餒。
倒也稱不上生氣,都是人嘛,若有選擇,誰不想過更好的生活?
況且他也沒損失什么,給對方預支的五塊錢是包含在薪水里的,而雇傭祝韌青,一開始也是因為他模樣出色,并非完全出于同情。
頂多就是有些無奈和郁悶罷了。
人心復雜啊,到底是在民國……
他還是太嫩了,今后遇事得愈加擦亮眼睛才成。
·
第二天,是解予安結束第一個療程前的最后一次針灸。
數(shù)起來,這已經(jīng)是紀輕舟第六次陪他接受治療了,對整個流程已是駕輕就熟。
不用老太太盯著,張醫(yī)師一打開工具箱,紀輕舟就提著張椅子過來,坐在解予安身旁,抬起他的左手握在手心里。
解予安顯然也已習慣這點,最初還象征性反抗一下,而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就跟癱了似的,任憑紀輕舟怎么揉捏都無反應。
“指甲有點長了,要不趁現(xiàn)在給你剪一下?”紀輕舟百無聊賴地捏著他的手指問。
未得到解予安的回應,他便當對方已經(jīng)同意,讓等候一旁的阿佑去拿了把剪刀過來。
用剪刀給人剪指甲是紀輕舟第一次操作,別說這壓力還挺大,生怕一不小心就剪到肉了。
幸好解予安頗為安分,不知是對他較為信任的緣故,還是精力都集中在了針灸上,暫時顧不上別的。
他手指一動不動的,丁點兒未使勁,紀輕舟謹慎仔細些下手便無問題。
柜子上的座鐘秒針“咔噠咔噠”地走著,透過薄紗窗簾灑落的陽光中悠然飛舞著纖小的粉塵。
靜謐的屋子里,時不時響起剪刀剪下指甲的細微咔嚓聲,給原本沉凝的氣氛添上了幾分閑適之感。
剪完左手的指甲,紀輕舟挪了挪椅子,開始剪右手。
剪至一半,他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了以前看過的給貓剪指甲的那些視頻,不由得嘴角上揚,笑出了聲。
解予安此時才輕輕動唇,問:“怎么?”
紀輕舟捏了捏他的手心,這寬大而瘦削的手掌捏起來自然是沒什么手感可言,便搖了搖頭說:“沒什么,你這爪子夠大的。”
解予安不懂他的意思,便沒有回話。
靠著給解予安剪指甲消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又靜靜等候了半小時后,治療總算結束了。
紀輕舟送張醫(yī)師到門口,走廊上,他幫解予安詢問治療方案道:“下次治療是什么時候?要持續(xù)多久?”
“我同沈醫(yī)生之前規(guī)劃過,總共三療程,每個療程七次針灸,一療程結束休息十五日,于二少爺來說有個調(diào)節(jié)的時間�!睆堘t(yī)師簡略地回答道。
“三個療程結束后,他的眼睛就能復明了?”
“這我不敢打包票,需看他自身恢復如何。但你們也不必過多擔憂,待疏通了脈絡,短則數(shù)月,長則一年半載,縱使緩慢些,他的視力肯定是能恢復的。”
紀輕舟點點頭,將張醫(yī)師和他的徒弟送上了車。
回到小會客廳,解予安已坐直身體,正閉著眼眸拿著手帕擦汗。
紀輕舟坐到沙發(fā)上,將張醫(yī)師說的話大致復述了一遍,隨后開玩笑般說道:“所以說,你的眼盲遲早是能治好的,這場賭約我必勝無疑,早點把一百塊準備好吧!”
解予安聽聞此言,心底約莫也是高興的。
但面上仍不露聲色,平淡回應道:“一百銀圓床頭柜里便有,想要就自取。”
紀輕舟略微揚眉:“現(xiàn)在就開放小金庫任我取用?不愧是元寶兄,出手真大方�!�
解予安若非眼睛不便,肯定要瞪他一眼。
他冷淡道:“方才可以,現(xiàn)在金庫上鎖了�!�
“沒事,那先給我存著,等你眼睛好了,我再開鎖取用。”
紀輕舟隨口回了一句,實則壓根沒往心里去。
左右當初都已經(jīng)和沈南綺商量好,等解予安康復,他離開解家,對方便會給予他一筆補償費。
而以沈南綺對他的闊氣程度,這筆補償金想必不會少。
解予安這一百塊錢,他還瞧不上了。
解予安擦完了汗,抬手把手帕遞給了黃佑樹,接著又從對方手里接過一條新的黑紗帶,往眼睛上一圈圈地纏繞。
紀輕舟靠在沙發(fā)上,漫無目的地盯了會兒他神色平和的面容,忽然想起了儲存于自己手機里的那張相片。
在那張泛黃的照片中,解予安的眼睛顯然已經(jīng)復明,雖然畫質(zhì)模糊不清,但能看得出來是一個身姿挺拔、神采奕奕的青年。
說明起碼在那張照片拍攝之前,對方都還平穩(wěn)安全地活在這個世上。
而等到邱文信什么時候被報社公派去法國交流考察了,之后或許就得擔心擔心那講解員口中的“英年早逝”了。
當時講解員具體是怎么說的,紀輕舟已記不清了,就留了個大概的印象。
邱文信的兩個發(fā)小,一個是死于戰(zhàn)爭,一個是死于橫禍,且用詞描述中透著股命運捉弄般的反差感。
紀輕舟但凡想到這點,難免有些焦心。
好歹朋友一場,這二人,不論是誰,他都想幫他們避開存在于他們原本時間線上的命劫。
對于解予安而言,他本就是軍官出身,他若是在戰(zhàn)場上身亡,那絕對稱不上有反差。
所以死于戰(zhàn)爭的不出意外就是駱明煊了。
也不知這小子到底死于哪種情況,是后來參了軍,還是受了戰(zhàn)爭的波及?
不管哪一種,要避禍都有些困難,紀輕舟最多憑借著對歷史的了解,力所能及地引導一下,幫他避開戰(zhàn)爭之波及。
至于解予安的橫禍又是什么橫禍?這就有些難評了。
邱文信的用詞未免也太籠統(tǒng)了,他怎么就不能把死因?qū)懙们逦髁诵?br />
半清不楚的,對他這種稀里糊涂的穿越者實在不友好。
紀輕舟留個心眼,心忖之后再見到邱文信,可拐著彎問一問對方對于橫禍的概念。
第35章
結束一單
上午九點左右,
紀輕舟提著包跳下電車,走進了喧囂的小巷。
朝拿著木瓢給門口月季澆花的祝韌青說了聲“早”,他捂嘴打了個呵欠,
不是很有精神地走進了店里。
昨晚餐桌上,又被解玲瓏詢問了她的裙子什么時候能穿上。
為了不叫小朋友久等,他昨晚踩縫紉機踩得有點遲,今早要不是解予安把他叫醒,
他可能都起不來上班。
站在長桌旁看了會兒工作安排,沒多久,祝韌青便拿著茶杯去斜對面的咖啡館,
打了滿滿的一杯熱咖啡放在他手邊。
紀輕舟下意識接過杯子,
掀開杯蓋喝了口,旋即疑惑:“怎么越來越多了?最開始我記得只有這杯子的七分滿吧?”
現(xiàn)在都快溢出來了。
祝韌青自昨日被發(fā)現(xiàn)說謊之事,態(tài)度便有些小心翼翼的。
聞言考慮了幾秒,
才回答道:“可能那店員覺得您是老顧客了,
就給您多加些。”
“行吧。”
喝了幾口香醇濃厚的咖啡,
紀輕舟稍微提起了精神,開始今日的工作。
還是那件蘇羅旗袍,
昨日已裝了領子,縫合了擺縫和袖縫,
今日的工作便是做袖、裝袖,
上緄邊和盤扣。
施玄曼的這件苦楝花旗袍,比起方小姐那件鵝黃苧麻旗袍,
是要多費些工夫的,
只因她這是絲綢料子的旗袍。
蠶絲蛋白因其光滑柔軟的特性,在受到外力牽扯時,很容易出現(xiàn)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