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但整個夏季開花不斷,
顯然是高性價比的防蚊植物。
將兩盆夜來香一左一右放置在門口后,紀輕舟走進店里,同跟自己打招呼的祝韌青回了句“早”。
說早其實還真不早了,
為了去花店挑兩盆長勢茂盛的夜來香,
他特意跑了趟法租界,
等到達店里已經(jīng)是十點過半了。
不過這兩日的工作安排本就不多,稍微松懈一些也沒關系。
大概五天前,
他已完成了黑色提花緞旗袍的定制單,給沈南綺的昔日老同學汪女士送了過去。
而昨日,
楊新枝女士的靛青色苧麻旗袍業(yè)已縫制完畢,
今天再整燙一番,便可大功告成了。
左右時間不緊,
紀輕舟便先放下背包,
坐在了竹靠椅上,打算先休息一會兒,再開始工作。
這時,
祝韌青拿著畫稿本,蹲到他身旁道:“先生,方才施小姐來過了,說想再定做一件旗袍。您不在,我便將這畫本給她看了,她挑中了這一件�!�
又是一件旗袍……
紀輕舟剛想嘆氣,結果轉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施玄曼挑中的并非經(jīng)典款式的旗袍,而是一件旗袍風格的時裝。
或說,為后世流行的新中式風格連衣裙。
圖上衣裙只上半身與旗袍結構相似,下半身裙擺則為A字廓形,無開衩。
因是夏款,袖子稍短,為七分袖,領子不高不低,是小圓領。
前片有側胸省,前后收腰,這些都沒什么特別的,稍有些不同的是其領口開襟為右偏襟設計,所用的扣子也并非傳統(tǒng)盤扣,而是小巧圓潤的珠扣。
衣身所用的面料有兩層,內(nèi)層是竹青色的提花府綢,上面有一些細長的竹葉紋提花,外層則是懸垂飄逸的淡翠綠半透明雪紡紗。
整體就是一款色調(diào)統(tǒng)一、清新閑適的中式風格連衣裙。
他記得上回去施玄曼家送衣服,她是說過想要再做一件休閑風格的旗袍,沒想到最后挑了這么一件連衣裙。
該說不說,這位小姐的眼光還是很獨到的,既然大家都開始做起新式旗袍了,那她便索性更新一點,走自己的潮流路線。
這件衣服的主面料,紙頁上都貼了樣本,寫了供貨布莊的店名,紀輕舟不用找人去定做料子,這點令他十分安心。
轉而問:“工期報了多久?”
“我按您說的,報了四十五天。”祝韌青認真回應道,“施小姐定金已經(jīng)付了,兩塊銀圓,我放在零錢盒子里,上了鎖了�!�
“行,我知道了。”紀輕舟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從抽屜里抽出記事本,將新訂單記錄在排單計劃表上。
祝韌青今日也沒什么活,見先生來了,便拿著他的杯子去對面打了杯咖啡。
于是等紀輕舟寫完工作計劃,合起本子,扭頭就看到桌上擺著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可能是最近喝得太多了,他聞見這咖啡味都有點惡心,遂道:“我剛才忘了說了,本來想讓你今天別給我買咖啡了,但既然打都打了,你能喝的話,幫我喝了吧�!�
祝韌青聞言先是有點發(fā)懵,隨后欣然地答應下來。
雖打了這么多次咖啡,但他還從未喝過這洋玩意,其實心里一直很好奇它的味道。
既然先生都已這么說了,他便拿來自己的水杯,將咖啡倒在杯里,嘗了一口。
這一口就把他的眉毛都苦得皺了起來。
紀輕舟喝咖啡是不加糖的,而祝韌青聞見那味道時只覺得香味濃郁,好似那些糖食店常傳出的焦香味道,哪怕不是甜的,應當也不會很難喝到哪去。
哪知道真實品嘗起來卻跟喝中藥似的,又苦又酸。
紀輕舟瞥見他的表情,不禁失笑:“喝不慣就算了,放下吧�!�
“沒關系,我多喝兩口,就喝慣了。”祝韌青皺著眉頭,舉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他記得咖啡館那價目表上,這樣一杯就要三角錢,而過去他在火柴廠做一天工也才掙三角工錢。
雖說花的不是自己的錢,他也舍不得把這樣昂貴的飲品給倒了。
紀輕舟聞言,沒有多勸。
隨即走到桌邊,將電熨斗插上,擼起袖子開始熨燙旗袍。
苧麻面料因是天然纖維,熨燙溫度不宜過高,否則容易令衣服燒焦或變形。
紀輕舟便一邊均勻灑水,一邊快速地熨燙,必要時蓋上熨衣布,再輕輕壓燙,以防留下燙痕。
待旗袍整燙完畢,時間也差不多接近正午。
紀輕舟將這靛青色的衣袍折疊整齊,用竹麻紙包裹好,綁上絲帶,放置在成品架上,只等吃完飯后,讓祝韌青跑一趟恒正書局,把衣服送過去。
楊新枝下訂單時并未留下住址,只留了個她丈夫的工作地址,說縫制過程中不必試穿,做完衣服送過去即可,如有不合適,她再拿來修改。
故而紀輕舟便特意將她各維度尺寸都加大了幾公分,畢竟大了總比小了好修改。
午飯過后,祝韌青提著衣服出門,紀輕舟給了他四個銅板的出差費,讓他可以搭乘電車來回。
隨著伙計離開,鋪子里頓時清靜不少。
紀輕舟拿著本子和鉛筆坐到了門口,邊休息,邊漫然地發(fā)散著思緒,記錄靈感,于紙上涂涂畫畫。
午后的氛圍慵倦,吹來的風都帶著股熱意。
這還沒到六月,就已經(jīng)這么熱了,等到入了暑,不知要如何度過。
現(xiàn)在又沒有空調(diào),最多買一臺風扇放在店里,但于他這個享受過現(xiàn)代生活的人而言,那功能也就聊勝于無吧……
紀輕舟想到這,已經(jīng)開始為自己七月后的生活狀態(tài)而擔憂了。
隨手畫了套衣裙,他合起本子,站起身來,從架子上取下一件精致小巧的藍色連衣裙,開始干活。
毫無疑問,這奶藍色的連衣裙正是答應給解玲瓏做的那件。
既然是小孩穿著,紀輕舟便給這條裙子設計了一個可愛的海軍領,領子以雙層雪紡紗縫制,既柔軟又具有垂感,領子邊緣則用同色的細窄緞帶包了邊。
又考慮到天色漸熱,小孩運動起來出汗較多,內(nèi)襯使用的是輕薄透氣的淺藍色平紋細布。
外層面料不用多說,自然是上次在蘇州泰明祥購買的淺藍色雪紡紗。
袖子是雙層薄紗的長燈籠袖,裙身則為打滿細褶的三層蓬松大傘裙,裙擺都以同色的緞帶包了邊。
領口配了一條藍色絲質(zhì)的三角領巾,袖口則添加了小蝴蝶結的元素,腰間縫了寬而長的緞面腰帶,可以系在腰后綁個大蝴蝶結。
總而言之,就是一件充滿著童話元素與夢幻氛圍的連衣裙。
裙子已基本完成,接下來只需在前中上個紐扣,再整燙一番就能完工了。
正當他穿好針線,準備開始手縫紐扣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道柔和而清亮的女聲,問:“老板在嗎?”
紀輕舟轉頭看去,便見一個穿著淺紫色系文明新裝、長辮子垂在胸前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前。
“我是�!奔o輕舟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兩眼,問:“做衣服嗎?”
女子似有些詫異,盯了幾秒他手里的針線和衣裙,才信了他裁縫店老板的身份,回道:“我想做一套洋裝,一套盡可能時髦的洋裝,您這能做嗎?”
難得啊,居然不是來定做旗袍的……
紀輕舟一下子提起了興致,連忙起身放下手上的活,拿出顧客信息本詢問:“貴姓?”
“我姓金。”女子走進店里來,一邊回答,一邊環(huán)視了一圈店里擺設,最終目光停留在紀輕舟臉上,嘴角微微牽起笑意。
“金小姐,您做這套洋裝是日常穿著,還是有特殊的場合需求,比如參加宴會之類?”
“我需要穿它拍照�!迸舆t疑了幾秒后,直言道,“我要參加‘香國總統(tǒng)’的選美比賽,您應該聽說過那個比賽�!�
“你是說那個根據(jù)報紙上登載的照片來投票選美的比賽?”
“正是,我想獲得一個好名次,那么寄去的那張照片便尤為重要,而照相館內(nèi)可供選擇的洋裝都被穿濫了,我需要一件足夠新穎和時髦的裙子,您確定您能做嗎?”
“時髦的款式?jīng)]問題,”紀輕舟略微皺了下眉,猶疑道,“不過那比賽不是下個月初就開始了嗎?你現(xiàn)在準備來得及?”
“您若能在五日內(nèi)給我做出衣服來,我便來得及了�!�
他就知道……
紀輕舟抿了抿唇,問:“你的預算是多少?我提前聲明,五天內(nèi)完工得出加急費,加急費用是一元�!�
這是在完成何鷺那筆訂單后添加的規(guī)矩,怕的就是這種需要插隊的加急單。
聽到要加錢,金寶兒略微蹙了下眉,但稍作猶豫后,又舒展了眉眼。
身為娼家女子,她是沒有多少存款的,平日一分一厘都要省著花。
不過她那假母知道她要參加這選美大會后,難得出手闊綽了一次,在她出門前給她塞了個紅包,讓她買一身好衣裳。
畢竟只要能拿下選美比賽的前三名,整個妓院的生意都能跟著好轉,于她那假母而言也是很有好處的。
鴇媽塞的紅包里有八銀圓,對于一向摳搜的假母而言,這可不是筆小數(shù)目了。
金寶兒本打算直接去洋服店買現(xiàn)成的洋裝,但她圖便宜,在去同孚路的路上經(jīng)過這家店,看見幌子上寫的女士西服只要三元的制作費,便冒出了心思,想著能省一兩元給自己也是好的。
于是思考一陣后,就回復道:“六元吧,加上加急費,我最多能接受六塊�!�
“好。”紀輕舟點了點頭,旋即又問:“對于衣服的風格或尺度有什么有求嗎?可以露手臂、小腿之類的嗎?”
“可以,只要足夠時髦漂亮的衣服便可以,但最好也勿太露骨,否則怕是登不了報。”
紀輕舟微不可見地舒了口氣,這筆雖賺得不多,但好歹設計衣服時不必再束手束腳了。
“好,金小姐,那我今晚給你繪制一套洋裝的設計圖,明早九十點鐘的樣子,你方便的話,可以過來看看衣服的圖稿是否滿意,我可以免費給你修改一次�!�
金寶兒聽得愣了愣,心底很是詫異。
之前她也并非沒有在裁縫那定做過衣服,但最多也就選個料子,描述一下自己想做什么,剩下的便都交給裁縫發(fā)揮了。
而如這般還未開始做,先給她衣服的圖紙,供她商量選擇款式的卻是第一回遇見。
興許是洋裝定制的規(guī)矩?
紀輕舟見她不開口,便接著說道:“還有,到時候記得給我您的身體尺寸,具體需要量哪些尺寸,等會兒我給你列個單子。沒其他問題的話,請先支付兩元定金和一元加急費用�!�
金寶兒眨了眨眼問:“尺寸不是您給我量嗎?”
紀輕舟在民國待久了,都習慣性地避開與陌生女性有肢體接觸的行為了。
聞言,他還生怕冒犯了對方,見女子神情確實表現(xiàn)得無所謂,這才點頭說道:“你不介意的話,當然可以�!�
“量個尺寸而已,有什么可介意的。”金寶兒抿唇笑了笑,旋即拿出一只綢布繡花的小荷包,從里面數(shù)了三塊銀圓遞給他。
紀輕舟接過銀圓正要放進抽屜,倏而注意到里面還夾著一張名片。
紅紙裁成的小方片,帶著股香粉味,做得很是精致,上面用毛筆字寫著“三馬路金寶兒”幾字。
“我一般正午到夜里十二點前,都是有空的�!苯饘殐禾е佳郏鴰追中σ獾乜粗f道,“您若有需要可以找我,遣個伙計遞個話,我便來了�!�
紀輕舟著實沒料到對方這生意還能擴展到他這裁縫頭上來。
手里名片頓時有些燙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沉默幾秒,禮貌道:“名片我收下了,別的就不需要了�!�
金寶兒一見他這拘謹為難的模樣便知他是個正經(jīng)人,約莫從未叫過條子,甚至可能連三馬路的那些小弄堂都不曾涉足過。
她哧的一笑,正經(jīng)說道:“老板,您有名片嗎?有的話不妨給我一張,若您做得好,我以后常介紹姐妹來你這做衣服�!�
這點紀輕舟倒是十分需要,雖說他目前也不缺定制單,但之后要擴展店面,客人肯定是越多越好。
至于金寶兒是什么身份職業(yè),他倒不在意,左右只是裁縫與顧客的關系,他又不是什么常駐報紙的名人,不怕傳出什么緋聞來。
聞言,便從抽屜抽了張名片,遞了過去。
第39章
禮物
當日傍晚,
為了給解玲瓏禮物,紀輕舟特意提早了一小時下班,不到五點半就回到了解公館,
此時,解見山和解予川也才剛到家。
穿過大廳,從西側走廊進入大餐廳時,那父子倆正坐在餐桌旁的高背椅上,
聊著工作上的瑣事。
主要是解予川在說,解見山則靠著椅背翻閱報紙,時不時地應和一聲。
一旁趙宴知正端著小碗,
哄小女孩吃水果,
而解予安甚至還未下樓來。
紀輕舟背著手將包裝好的小裙子藏在身后,一派從容地走到餐桌旁,同解見山等人打了招呼。
接著垂眸看向解玲瓏,
對上小姑娘烏黑的大眼睛,
倏而一笑問:“玲玲,
表叔給你帶了禮物,想看看嗎?”
解玲瓏嘴里含著她不愛吃的香瓜,
原本嘴角不開心地下撇,一聽有禮物,
頓時眼睛一亮,
回答道:“想!”
紀輕舟故作懸念地等待片刻,在其余幾個大人也被吸引來目光時,
“唰”的一下將藏在背后的包裹拿了出來,
放到了她面前的餐桌上。
一般他店里的衣服都是用竹麻紙包裹的,這次則特意使用了稍昂貴的白麻紙包裝,外面還裝飾了淺藍色的寬絲帶,
打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
“哇!”解玲瓏對包裝的好壞并不敏感,但上面的蝴蝶結緞帶還是非常討小女孩喜歡的。
解予川見狀,也不再聊公事了,轉過身來摸了摸解玲瓏腦袋道:“表叔送了你禮物,應該跟表叔說什么?”
解玲瓏一時高興,把嘴里的香瓜嚼吧嚼吧咽了下去,然后仰頭大聲說道:“謝謝表叔!”
“不用謝,快拆開看看吧�!奔o輕舟說著,就拉開了椅子落座。
趙宴知其實一早就已經(jīng)猜到了禮物是什么,她朝紀輕舟溫和笑了笑,接著將盤子放到一旁,幫著女兒一起解開蝴蝶結絲帶。
隨著最后一層包裝紙的掀開,那件用層層輕紗縫制的奶油藍小裙子便在幾人眼中亮相。
“哇,好漂亮……”解玲瓏發(fā)出感嘆。
盡管還未見衣物全貌,但那清新夢幻的藍色與衣服表面輕盈的薄紗一下便將小女孩的心靈俘獲了。
趙宴知見她高興,心情也很是歡悅,就起身提起了衣裙給她展示裙子的全貌。
隨著裙擺層層疊疊的輕紗垂落,不論是趙宴知還是一旁圍觀的解予川都不禁為這件童裝的精致程度所驚訝。
雖早知紀輕舟開了家成衣店,卻沒料到他有這樣好的手藝。
唯獨解玲瓏因看過紀輕舟的手稿本,從一開始就覺得這位表叔非常厲害,因此對表叔答應給她做的裙子期待已久。
而顯然,她的期待很值得。
解玲瓏第一次見這樣美麗的小裙子,顏色也好,款式也好,領巾、腰帶、袖口上的蝴蝶結,每一處細節(jié),都是那樣的令她驚喜。
“好漂亮,表叔好厲害!”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盯著裙子,壓根挪不開視線。
“玲玲喜歡嗎?”紀輕舟靠著椅子問。
“喜歡!”解玲瓏點點腦袋,伸出手去觸摸那輕盈又具有垂感的裙擺,隨即抬頭朝趙宴知道:“媽媽,我現(xiàn)在就想穿�!�
趙宴知這下有點為難,說:“馬上要吃飯了,等吃完了再試好嗎?”
“可是我想現(xiàn)在就穿……”女孩眼巴巴地看著她懇求道。
趙宴知有些心軟地抿了抿唇,側頭看了眼解予川,不知是否該答應。
這時,解見山就合起報紙開口道:“菜估計得等一會兒上桌,既然玲瓏想穿新衣服,那你們帶她去隔壁更衣室穿上試試�!�
趙宴知之前猶豫主要是怕耽誤用餐惹公公不高興,聞言這才松了口氣,拿上衣服帶女孩去隔壁的更衣室。
解予川也跟了過去,約莫是想著老婆累的時候能幫上一把。
他們一走,餐桌旁就只剩下了解見山和紀輕舟兩人。
解見山也許是不喜歡冷場氛圍,就看向他道:“之前總聽南綺說你做衣服手藝不錯,也沒機會見識,今日一看,還真有兩下子,哄得玲瓏眉開眼笑的。”
紀輕舟笑著搖頭:“哪里,您過獎了。”
解見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旋即問:“最近生意可以吧?有需要幫忙的,你可以和予川說,制衣廠現(xiàn)在都是他在管,和你也算是同行�!�
紀輕舟點了點頭:“勞您掛心,生意還不錯�!�
聊了沒兩句,餐廳門口傳來了兩道腳步聲,紀輕舟扭頭便見解予安和黃佑樹一前一后地走了進來。
“下來了?”解見山隨意打了聲招呼。
解予安“嗯”了一聲,步履平緩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落座。
等候一會兒,未等到想象中的問候,便微微側頭,問紀輕舟道:“今日回來這么早?”
“早嗎?還好吧�!�
紀輕舟側過身給他擺放餐具,借著這動作,湊近幾分壓低聲音道:“怎么,非得我天天加班,你才滿意��?”
解予安動了動唇,剛要開口說什么,旁邊就傳來了一道嘹亮的女孩聲音。
“表叔——”
紀輕舟聽見聲音當即扭頭,就見解玲瓏笑得跟朵花似的朝他直奔而來。
換完新衣服的小姑娘儼然樂得找不著北,撇開了后面的父母,徑直跑到了紀輕舟身前,牽著裙角轉悠一圈,仰著小腦袋望著他問:“表叔,我好看嗎?”
紀輕舟撐著下巴打量她兩眼,故作嚴謹?shù)攸c點頭:“嗯,表叔認證,玲玲是我們這一桌人里最漂亮的�!�
他這么說也不算哄小孩,解玲瓏本就生得粉雕玉琢的,穿上這小裙子更是精致可愛得猶如洋娃娃,令人不禁想要摸摸她的小腦袋。
“嘻嘻!”解玲瓏咧開嘴,被夸得臉頰發(fā)紅,難得語氣靦腆:“表叔也特別好看,跟我一樣好看�!�
紀輕舟失笑:“哇,我可真是太榮幸了,謝謝小公主的表揚�!�
解予安聽得云里霧里,尚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直到趙宴知過來,替她女兒感謝了紀輕舟辛苦做的衣服,這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
隨后傭人端來飯菜,趁著周圍人不注意,他便壓低嗓音朝身旁人說了句:“挺會俘獲人心。”
紀輕舟聽得冷笑一聲,小聲回道:“謬贊了,還沒俘獲您的心呢�!�
解予安聞言一愣,嘴唇輕輕抿起。
他雖然聽得出來對方是在嘲諷自己,心底卻不免震動了一下。
紀輕舟莫非還想俘獲他的心?這可真是……
“癡心妄想。”
他低低地說了一句,然后一動不動地靜待回復。
一時間,心情十分忐忑,既希望身邊人聽見,又希望他沒聽見。
紀輕舟自然是沒聽見,他正忙著用飯碗接過解予川給他挑選的紅燒豬蹄。
雖說他并沒有刻意討好解家人的意思,只不過專業(yè)態(tài)度在那,既然答應了解玲瓏要讓她穿上比那張畫稿更漂亮的小裙子,那自然得滿足這個要求。
不過顯而易見,在他給解玲瓏送了條裙子后,不論是解見山還是對面的解予川夫婦對他的態(tài)度都明顯比之前更為親切了。
不變的也就唯有身邊這位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元寶官。
嘴巴堪比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甚少有態(tài)度軟化的時候。
紀輕舟放下飯碗,一扭頭又看到這家伙擺著副不高興的冷淡面孔,不知誰又惹他生氣了。
這臭脾氣……
幸好,遲早得離,否則后半輩子估計都不得安生。
·
夜里,在解予安上床休息后,紀輕舟乘著夜色,獨自到了東館二樓的書房,靠在解予安的安樂椅上,拿著鉛筆和速寫本開始畫圖。
金小姐的要求是五日內(nèi)完成一套洋裝,在時間那么趕的情況下,紀輕舟是不可能再去定制面料的,只能根據(jù)面料市場上常見的那些料子來繪制設計圖。
既然金小姐想要依靠此次選美大會出名,那她的造型就需要大膽醒目,能夠艷壓全芳。
紀輕舟觀察過金寶兒的外貌條件,她的身材他不做評價,但她那未經(jīng)過化妝的臉,顯然是偏于濃顏系。
她的臉部輪廓深刻,五官立體,面部骨骼感較強,個別角度有些偏于男像,如此一來就不適合小家碧玉、清新淡雅之風格,唯有張揚明艷最適合她。
而要說到艷麗奪目,紀輕舟首先想到就是紅色。
熱情奔放的赤紅也好,復古靚麗的柿紅也好,成熟優(yōu)雅的酒紅也好,沒有什么比紅色更引人注目。
但隨即,紀輕舟又想到照片是登在報紙上的,此時的照片和報紙別說有顏色了,能不模糊就不錯了。
即便再美的紅色,上了報紙也只是深淺不一的黑。
想要在黑白報紙上醒目,首選肯定還是淺色。
怎樣的淺色面料既為市場常見,又時尚動感而不落俗套?紀輕舟稍加思索,腦子里冒出了一個經(jīng)典元素,那就是波爾卡圓點,簡稱波點。
大波點浪漫熱烈,小波點優(yōu)雅俏皮,大小不一的波點組合自帶躍動感與怪誕感,不同顏色、不同大小、不同密度的波點能營造出全然不同的氛圍感。
眼下雖非波點元素最為輝煌的時期,但業(yè)已風靡歐洲,擴散向世界,甭管哪家洋貨店,基本都能看到一兩匹帶波點元素的料子。
某種程度上這種圖樣本身就代表著時尚。
有了明確的風格和設計元素,紀輕舟稍微琢磨一陣,便動起筆來,在紙頁上快速地畫了一件胸前交叉的翻駁領收腰連衣裙。
金小姐個子不高,比起吸睛的大波點,小圓點更適合她。
故紀輕舟便將圖案設計成了間距中等的黑色小波點,底色為米白,衣身袖子都是同一種料子,唯有領駁頭和袖克夫的顏色,他依照最初所想,設計成了復古的橙紅色。
使用顏料簡單地上了色,紀輕舟看著整體效果,滿意點了下頭,但緊接著他又拿著畫筆琢磨起來。
這件連衣裙,領駁頭是紅色和是黑色,全然是兩種視覺效果。
如何才能令看報紙的人,一看到這張照片,便能聯(lián)想到這衣服的領子是紅色的呢?
紀輕舟皺著眉頭思索著,旋即靈感一閃,嘴角微微揚起,在模特的黑發(fā)鬢邊添上了一朵艷麗的玫瑰花。
第40章
開干
“阿金姐,
大清早的又要出門��?是哪位先生如此不懂事,這個點便派人來遞條子了?”
狹窄的弄堂里,金寶兒剛跨出門來,
轉彎便遇上了對面鳳喜家的侍兒小六子。
這小六子生著一張圓臉,塌鼻子,翹嘴唇,瞧著一副憨樣,
儼然還是個未長成的小姑娘。
租界內(nèi)工部局規(guī)定,女孩未滿十六歲不得為妓,故有一些十四五歲的姑娘出堂差時便會謊稱自己十六歲。
但如小六子這般,
長得實在顯小的,
恐被查抓不敢掛牌,就被留在院里做些服侍的活,偶爾跟著年長的姐妹出堂差,
隱有盯梢之用意。
這條弄堂左右房子,
望衡對宇的,
全是青樓妓院。
彼此之間固然有競爭關系,但都是花叢姐妹,
私下關系都還過得去,金寶兒對小六子也算熟悉,
聞言便笑著答道:“哪有人這個點叫條子的,
我是在洋服店定了件洋裝,同老板約好今日去量個尺寸�!�
“做洋服?這么說,
大阿嫂是支持你去參加那選美大會了?”
“她可不得支持嗎,
我若出了名,于她也是一大好事。”
聞言,小六子眼神發(fā)亮,
露出明顯的羨慕神色來。
她雖年紀小,但聽的故事多了,對自己人生的認知頗清醒。入了這一行的無不是苦命人,陷入了泥沼想要不拖泥帶水地出來是不可能的,例如發(fā)財致富或嫁個好人家之類的都是虛妄,這輩子能平安活過三十歲不得病就算上天眷顧了。
哪怕是成了艷冠群芳的名妓,能進富貴人家做個姨太太,乃至做個外室已是不錯的出路。
而如她們這般姿色普通、才情一般的,唯一能做的便是靠著年輕時多攢些錢下來,將來老了做做小生意,或者收養(yǎng)幾個女兒,靠著養(yǎng)女吃飯,左右也就這么幾條路子可走。
故對于小六子而言,金寶兒有這樣一炮而紅的機會,已經(jīng)很令她羨慕了。
“阿金姐這樣漂亮,必然能得個好名次,等將來成了香國總統(tǒng),釣著了金龜婿,可別忘了我們這些姐妹啊�!�
“你可等著吧,別說香國總統(tǒng)了,得個第三名,我也得帶著你們一塊發(fā)達�!�
金寶兒如此半真半假地開完了玩笑,便轉身朝弄堂口走去。
她所在的位置在漢口路與廣西路交接一帶,距離愛巷約莫有兩公里路。
搭電車能快一些,但走走約莫也就半個鐘頭。
金寶兒不想多花錢在電車上,況且她一個瘦弱女子要擠上電車也不容易,一般都是選擇步行來回。
她腳程很快,到愛巷約莫才過去二十五六分鐘。
拐過路口時,想到要見成衣鋪那個模樣俊俏的老板,金寶兒還隱隱有些高興。
結果當她跨過店鋪門檻,發(fā)現(xiàn)店里確實有個俊俏小哥,但卻并非昨日見過的那位。
對方看見她也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道:“您是金小姐吧,先生還沒過來,不過他應該快到了,您若不著急,不妨坐下等�!�
“不是說了九點鐘嘛,我可特意提前了半小時出門�!苯饘殐簬еc嗔怪語氣道。
店里沒有時鐘,祝韌青也不清楚現(xiàn)在是什么點了,憑感覺估計是對方來早了,便回道:“您稍等會兒,先生一般九點鐘都會到的�!�
話音落時,外邊馬路上電車正好經(jīng)過,紀輕舟借著跳下電車的慣性大步跑進了巷子。
他邊跑,邊順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到了門口,剛要和自家店員打招呼,結果一抬眸就見屋子中央站了個女人。
認出來客是誰后,他連忙抱歉一笑:“不好意思,來得稍微晚了點�!�
說罷,就打開背包,抽出手稿本,“嘩嘩”地翻到了最新一頁圖稿,遞給了金寶兒道:“您先看看是否滿意�!�
隨即摘下斜挎包,走進店內(nèi),把包收進了后邊的布料箱里。
金寶兒尚未來得及說什么,手里就被塞了本子。
所站的位置被陽光照耀著,她低頭看向圖紙,第一時間未能看清楚。
待背過身來,擋住強烈的光線照耀,再一細看,她頓時訝異地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張開的嘴唇。
受昨日紀輕舟那幾個問題的影響,金寶兒本以為對方所畫的洋服會比較露骨,就如同洋貨店廣告牌上那些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郎般,穿得袒胸露乳,露出肩膀手臂,甚至露出大腿。
誰知,這畫上的洋裝相當之正經(jīng),款式甚至可稱得上優(yōu)雅精簡,但又無端地給人一種張揚濃艷的視覺沖擊感。
潔白的畫紙上,五官深邃的女郎神情慵懶地側著臉龐,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雙手,一手叉腰、一手隨意抬起,交叉著腿而站立。
她穿著及膝長的復古收腰連衣裙,領子是前胸交叉的翻駁領,袖子為中袖,在袖山處適量抽褶,略有點泡泡袖的效果。
肩膀線條平直挺括,看得出來需要加襯墊肩,下裙則是采用的無側縫的半圓裙設計,裙擺褶裥自然垂落形成,具有更好的流動性,可以想象到走起路來時裙子搖晃的弧度是何等的輕松浪漫。
整件衣服包括腰帶在內(nèi)皆為同一花色,而在大面積的白底波點紋的襯托下,翻領與袖口的那幾抹紅色,便愈發(fā)的突出醒目了。
再加上模特鬢邊黑發(fā)間夾著的那朵嬌艷的紅玫瑰,整張圖稿便帶給人以一種絢麗到危險的迷人感,仿佛稍不留神,就會被畫中女郎奪去了心魄。
金寶兒整個人仿佛石化了,就這么站立著對著圖稿看了足有五六分鐘,隨后才緩緩抬起頭來,朝著正望向自己的老板嘆道:
“看來我是來對了地方,老板您畫的這套洋裝簡直比那些西洋畫上的還要時髦!很合我心意,無需再修改了。”
金寶兒直爽地表達完自己的想法,爾后才略有些后悔。
在來的路上,她都想好了,到地方后不論老板給她的圖紙有多漂亮,以防老板給她臨時漲價,都要表現(xiàn)得矜持些,最好板著臉不冷不熱地討論價格。
結果,到底還是沒能克制住高漲的情緒。
“你滿意就好�!奔o輕舟抿唇笑了下,自己的設計能得到顧客的認可,他自然也十分高興。
帶著些許后悔的金寶兒輕輕嘆氣,再度看向圖紙時,嘴角又不自禁地微微揚起。
她已經(jīng)開始暢想起自己穿上這套衣裙、戴上手套和玫瑰花飾,照相時會是多么的美麗和驚艷四座了。
原本金寶兒是打算只定做一件洋裝的,至于發(fā)型什么的,就模仿那些畫報上的外國女郎隨意做做。
沒想到老板卻直接幫她連發(fā)型都設計好了,甚至還有鞋子、配飾和手套!
畫上的那雙白色蕾絲手套,以及蕾絲綁帶的紅色高跟鞋,別提多配這套衣服了!
可惜她目前是沒錢買高跟皮鞋的,但好在拍照也照不到腳踝。
金寶兒清楚自己的優(yōu)勢便是臉和五官,至于身材則馬馬虎虎,個子也較矮,所以準備拍照最多只拍到膝蓋以上。
不過皮鞋可以舍棄,與之搭配的這朵玫瑰卻為點睛之筆,不能不戴……以及那雙白色的蕾絲手套,也相當之綺麗嫵媚。
想到這,她稍稍猶豫后,問紀輕舟道:“我定制的這件洋裝,當包括手套與頭上的這朵紅花吧?”
紀輕舟大概猜到她在糾結什么,說道:“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價格,衣服的面料成本大概是兩元左右,定制費三元,加急費一元,玫瑰花發(fā)卡與手套是額外飾品,算五角,整一套是六塊五,看你能否接受這價。”
其實一般他還會收個設計費,不過料想對方是接受不了什么設計費用的,左右繪制這套裙子也沒費什么時間,他便免去了這項,就當擴展生意了。
六塊五的報價,比金寶兒原本的預算要高五角錢,若換成其他裁縫,她聽見這價格多半要與之掰扯掰扯。
但紀老板所給的畫稿實在出乎她意料之美麗,且對方公開的報價細節(jié)也合情理,令她覺得,為這樣一套洋裝出價六塊半,縱使心疼,也是值得的。
“怪就怪您太會做生意了,什么都給我搭配好了,眼下我若不要那兩件配飾,反倒顯得缺了點什么。”金寶兒輕輕嘆氣,最終下決定道,“那我便要一整套吧�!�
紀輕舟不覺意外地就點了下頭,從工具籃里拿出皮尺道:“那我給你量個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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