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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紀輕舟見狀,便暫時放下筷子,拿起報紙大致瀏覽了幾眼,隨即不由得皺了皺眉。

    報上登了一則新聞,說的是南市的數(shù)家裁縫店在這幾日半夜接連遭遇歹人破壞,被砸了門窗和家具機器等,昨日終于抓獲兇手,其主犯乃是一對夫妻。

    這二人聲稱自己女兒原本是個乖巧婉順的女子,而自從看了某時裝畫報后,就迷上了洋服,瞞著家人去了某家裁縫店做了件洋裙,和朋友外出時偷偷穿著。

    那衣裙袖不及肘、領不及胸,實乃專門為引誘男子而設計。

    女孩的父親發(fā)現(xiàn)之后,當場就讓她脫下來,她卻不肯,父親便硬叫妻子將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下來,就此事將女孩關在柴房訓斥了一宿,女孩氣不過,當晚就吞了柴房的老鼠藥自盡。

    好在此事發(fā)現(xiàn)及時,這女孩已被好心鄰居灌了大量井水洗胃后救活。

    但這對夫妻卻相當憤慨,認為害得女兒變?yōu)楝F(xiàn)在這副模樣的罪魁禍首中,出刊那畫報的報社最為罪孽深重,制作那些衣服的裁縫店則為幫兇,他們一時氣不過,才將那些裁縫店給砸了。

    底下這報紙的編輯還煞有介事地評判幾句,說國人之所以追捧奇裝異服,實為道德生活墮落,是沒有文化底氣的表現(xiàn),真正莊重的女子,理應不受西洋風氣影響等等……就差指著鼻子說《摩登時裝》這畫報崇洋媚外了。

    紀輕舟看了頗感煩躁,若非兩長輩還坐在旁邊,此刻估計已忍不住把這報紙團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了。

    其實在畫報刊行后,他偶爾也能看到一些小報上有文人的投稿批評。

    但有批評者,必然也會有贊同支持者。

    萬事都有兩面性,紀輕舟向來不怎在意這些評價,哪曉得只是出個時裝畫報,還會發(fā)生打砸裁縫店這樣的事情。

    沈南綺見他神色不對,就拿起他放在桌上的報紙翻了翻,爾后也跟著蹙起眉頭道:“這些人真是瘋魔了,之前是批判新式旗袍,如今連畫報也看不慣,摩登時裝不摩登,大家還看什么?

    “登此消息的主筆也有點毛病,這對夫妻打砸裁縫店乃是犯罪,他卻扯什么‘無識女流,相率效尤”的,凈是些臆想之詞。你也別在意,左右現(xiàn)在犯人已被捉拿了,這等偏激之人到底是少數(shù)�!�

    解見山應聲附和:“想必是那畫報銷量不錯,人家難免眼紅,不過你也還是注意些,你既是這畫報的繪制者,又在報上附了地址,激進者未必敢在白日上門,夜里卻要小心防范�!�

    紀輕舟點點頭,又不禁冷哼了聲:“巡捕房就在斜對面,有本事他就來砸我的店。”

    “別義氣用事,還是需要謹慎些�!鄙蚰暇_剛剛還覺得沒什么,聽解見山這么一提,心里也有些擔憂。

    “不過你店開在租界內,到底安全些,對了,那巡捕房的,你可有去關照過?”

    “嗯?您的意思是,我要去交保護費嗎?”

    沈南綺聞言反倒有些驚訝:“你這店就開在附近,他們沒來問你收?”

    紀輕舟剛想回句“沒有”,這時解予安冷不丁地開口道:“那的督察長是我舊同學,已同他打過招呼了。”

    “是嗎,那就好辦了,你回頭再同你同學說說,讓他們巡邏時留意些�!鄙蚰暇_松了口氣道。

    “嗯。”解予安點頭。

    紀輕舟則暗暗有些詫異,桌下膝蓋碰了碰對方,稍稍湊近問道:“這事兒你怎么沒跟我提過?”

    解予安頓了頓,岔開話題道:“等會兒,我跟你一同去店里�!�

    “這么突然,你這是擔心我嗎?”紀輕舟微微挑眉,含著笑意小聲說道:“放寬心吧,我那工作室店門那么隱蔽,對面又是巡捕房,沒人會去砸我們店的�!�

    解予安神色如常:“你想什么?我不過出去散散心�!�

    “……”一時間,紀輕舟簡直無語得有些想笑。

    點點頭道:“好好好,出去散心,那等會兒讓阿佑多帶些你喜歡的讀物�!�

    ·

    紀輕舟自以為店鋪開在馬路邊上,位置較為隱蔽,又有院門遮擋,不會有人半夜去砸他的店。

    結果這日蹭解予安的車到了工作室,進入門廳,卻見胡民福掛著張憂心忡忡的面孔,神色有些奇怪。

    他直接問道:“怎么了阿福,看你心事重重的,出事了?”

    胡民福瞧了他身旁的解予安一眼,從柜子里拿了張折疊的報紙給他,說道:“今日我來店里時,發(fā)現(xiàn)院門上不知被誰貼了兩張無字封條,還留了封恐嚇信在這,信紙便是這報紙。”

    紀輕舟此時已經打開了報紙。

    報紙只是隨意一份小報,上面用細細的毛筆字寫了大段文字,大意便是說他所畫的時裝畫華而不實又傷風敗俗,乃是以奇裝艷服引誘無知婦女墮入歧途,他若還有良心,便應立即停止投稿作畫,否則日后定會被正人義士筆伐口誅等等。

    “寫了什么?”解予安低聲詢問。

    “沒什么,就今早報紙上那一套,還恐嚇信呢,一堆老掉牙的說辭�!奔o輕舟將報紙給了胡民福道:“處理掉吧�!�

    “等等�!苯庥璋操咳怀雎曋浦�。

    他伸手從胡民福手里要來了報紙,轉交給黃佑樹,吩咐道:“拿去巡捕房報案,再同督察長說一聲,叫他們夜間注意對這附近的巡邏�!�

    “好的,少爺�!秉S佑樹立即應聲,接過報紙就出了門去辦事。

    紀輕舟對此沒什么意見。

    他固然覺得連寫個恐嚇信都毫無威懾力的人,多半就是個古板頑固的老儒生,看到超出自己認知觀的東西便要躲在背后破口大罵上幾句,自以為是地寫個信警告一番,貼個白紙封條,實際連院門也不敢施加破壞,根本沒什么威脅性。

    不過這種半夜出沒的老鼠時不時的來這么一下也挺惡心人的,能抓住自然最好。

    見阿佑去報案了,哪怕知曉以此時的辦事效率,這事多半沒有結果,他心里還是安定了不少。

    隨后拉著解予安上了樓,讓他去書房坐著等阿佑回來,自己則去工作間,準備先查看一下給宋瑜兒的作業(yè),而后開始工作。

    推開工作間房門,幾個員工便都抬頭朝他打招呼問候,紀輕舟像往常一樣回了句“早上好”。

    正想看看他們的工作進度,卻見馮敏君和葉叔桐等人都一動不動地用憂慮的目光望著他,似乎有話想說又不知該怎么開口。

    “看來都知道了?”紀輕舟挑眉一笑,安慰道:“別擔心,此事已經報案了,沒人敢來尋釁滋事�!�

    宋瑜兒眉頭微蹙道:“那您之后,還繼續(xù)給畫報投稿嗎?”

    “投啊,我不僅會繼續(xù)出畫報,風格也不會因此而改變,若真因這么封恐嚇信就止步不前了,豈不是咱們上海時裝界一大損失?”紀輕舟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地說道。

    幾人見他心態(tài)平穩(wěn),未受到影響,心情也都跟著放松了許多。

    名為田阿娟的女工還笑著附和道:“不僅是上海時裝界的損失,也是那些夫人小姐官太太們的損失。”

    葉叔桐贊同說道:“正是如此,寫恐嚇信此等下作之舉,為的便是攪亂你的心態(tài),你若真因此改變了畫圖風格,就怕這幕后之人還要洋洋得意,將你當成是任他擺布的棋子了�!�

    紀輕舟點了點頭,語氣輕松笑道:“所以你們放心吧,我心態(tài)好得很,店里也不會有什么事的,真有事還有滬報館頂在前頭呢,都接著干活吧,可別想借此機會偷懶哦……葉師傅?”

    “好,干活,天塌下來還得干�!比~叔桐嘆氣應聲。

    ·

    也不知是否為早上那事的影響,工作室員工這一整日做活都分為認真,甚少出差錯,故而完成今日的工作任務時,時間才剛到下午四點。

    紀輕舟讓他們接著給明天的工作開了個頭,約莫五點鐘時就提前讓員工下了班。

    難得有一日能提早下班,紀輕舟心情也不錯,關了制作間門后,便哼著歌進了書房,打算趁這會兒給駱明煊的印花小作坊畫張面料設計稿。

    東北側的小房間,到了黃昏時刻已是分外涼爽。

    風從樹木間吹來,穿過窗子,吹得桌上書頁翻動,蕾絲窗簾翩翩起舞。

    解予安這會兒正躺在安樂椅上休息,傾聽著微風的聲音和庭院里秋蟬的鳴叫,有些昏昏欲睡。

    一天下來,他手邊書架上擺著的泡有濃茶的玻璃水杯已經喝到了底,杯子邊緣泛著茶葉泡過后特有的橄欖綠。

    聽見紀輕舟哼著歌開門的聲音,他神思忽然清醒過來,待人入內,便問:“忙完了?”

    “嗯,忙完了,員工也下班了。”紀輕舟口吻明快道。

    正想添一句“但我還有些活要做”的時候,就見對方坐起身來,說道:“那走吧,我約了餐廳,出去吃飯�!�

    “��?你怎么突然想到去外面吃?”紀輕舟略感驚訝,旋即若有所思問:“該不會,是擔心我心情不好,就想請我吃頓大餐,安慰我吧?”

    回想起今日有什么特別的,也就是上午收了封恐嚇信而已。

    解予安卻是一臉的從容淡然,不緊不慢道:“今晚家里沒人,父親母親都在外吃,兄長他們帶著孩子去了趙家,索性我們也去外面吃。

    “恰好今日滬報上,邱文信推薦了一家西菜館,去嘗嘗味道�!�

    他難得說這么多話,就為了解釋一句自己并未擔憂關心他而已。

    紀輕舟盡管心底認為他這冗長的解釋有些“此地無銀”,嘴上卻順著接道:“哦,那就是和你父母一樣,出去約會嘍?”

    解予安聽聞此言不知想到什么,耳尖微微有些泛紅,面無表情點頭:“你非要這么認為,也可以�!�

    “行啊,那走吧�!�

    正好他忙活了一下午,也有些餓了,既然解予安預訂了餐廳,紀輕舟也就改了主意,決定放下工作,去和解予安吃飯。

    吃飯場所就是霞飛路上的一家法餐廳,解予安不僅定了座位,也早已溝通好了菜單,進店后被帶到二樓靠窗的座位坐下沒多久,便有穿著西服的西崽將餐點端了過來。

    紀輕舟原本以為兩人用餐,自己多少得幫忙給他布個菜,不過解予安顯然也考慮到自身眼睛不便,給自己所點的食物都是些簡單容易入口的。

    紀輕舟見狀也就不再擔心他,自顧自放松地品味起美食。

    法餐吃完時,夜幕也已降臨,望著窗外馬路上斑駁的夜景,紀輕舟心情感到舒暢許多。

    雖說他天生性子豁朗,心態(tài)也比較平穩(wěn),不像那些神經過敏之人,遇到個什么委屈事,凌晨三點還要睜開眼自問一句:他怎么能這樣對我?

    但性格明朗,不代表完全沒有負面情緒,本來工作就繁忙,還要被人在報紙上指桑罵槐,不在乎是一回事,但心里多少存著幾分郁氣。

    不過此刻嘛,吃了頓美味的漂亮飯,吹著清涼的夜風,又有別扭但可愛的解元寶相伴,再多的煩憂也都釋然了。

    紀輕舟靠在椅子上注視著對面仍在慢條斯理進食的男子,抿了抿唇突然說道:“多謝啊,解元元。”

    解予安吃飯的動作微微停滯,神色鎮(zhèn)靜道:“謝什么?”

    “那當然是……”紀輕舟狡黠笑了笑,說道:“當然是謝你請我吃大餐啊,你以為呢?”

    “嗯,下次請回來�!�

    “怎么這么小氣啊你,”紀輕舟輕輕咋舌,故作不滿道:“行行行,下次請回來……”

    第88章

    續(xù)約

    一場秋風攜雨而過,

    蕭蕭颯颯,滿城寒意漸濃。

    薄暮時分,隨夜色降臨,

    許多店面都關上鋪門打了烊,而黃浦江畔的皇后飯店,卻依舊金光燦燦,燈光輝煌。

    今夜在皇后飯店宴會廳舉辦的是一個外交晚會,

    接待的是兩位名聲斐然的外國文學家,因此受邀而來的要么是政界人士,要么是文人雅士、教育家等。

    江珞瑤的父親身為一名外交官,

    她提前兩月便得知消息,

    收到了邀請。

    今日便特意換上了那套黑色金絲絨的魚尾長裙,戴上了與禮服圖案相呼應的小百合手鐲,還模仿《摩登時裝》畫報上的造型,

    精心打造了個側盤發(fā),

    留下幾縷發(fā)絲燙了燙卷,

    垂落在胸前,端莊典雅中透著幾分清麗。

    而同她一道赴宴的還有陸雪盈。

    不過陸雪盈今日是作為那兩位文學家之一的翻譯參與此次宴會的,

    故而得一直陪伴在外賓左右,做翻譯介紹。

    直到對方覺得累了,

    回房間去休息,

    她才有空過來,找好友閑聊幾句。

    “誒呀,

    累死我了,

    ”陸雪盈一走到閨蜜身旁,便松懈下來抱怨,“早知便不攬這活了,

    從早陪到晚不說,參加宴會也沒個時間打扮�!�

    身為半個工作人員,她今日的打扮要樸素許多,穿著件白色木耳邊領口的深藍色長裙,腳上套著黑色的絲襪與深褐色的皮鞋,頭發(fā)半扎,妝容素凈,看起來很有親和力。

    她目光打量了幾眼江珞瑤今日的打扮,贊嘆道:“你看你這裝扮得,閃閃發(fā)光跟公主一般,我都不敢站在你身旁,想必今日過后,又有不少青年才俊要相思成疾了�!�

    “哪有這般浮夸,”江珞瑤語聲柔和道,“你今日這身不也挺漂亮的嗎,主要是人好看�!�

    “我這件啊,還是今年剛開春那會兒在泰勒先生那做的,過了好幾個月才送來,那時候天都熱得跟火爐似的了,哪還穿得著,不料現(xiàn)在卻是穿上了�!�

    陸雪盈隨口談起道,“對了,聽聞今晚泰勒先生也來了,雖說是個英人,卻不知他一個裁縫來這做什么,以他在裁縫這行的名氣,早已無需再結交誰,真是奇怪�!�

    “誰知道呢,也許是有什么特殊目的吧。”

    江珞瑤剛這么猜測著,余光注意到有人正朝自己走來,轉頭望去,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紳士,仔細看還有些眼熟。

    “誒,這不正是泰勒先生嗎?”認出那中年男士的身份,江珞瑤立即以目示意,讓朋友看向那個方向。

    陸雪盈側頭望去,果不其然看見了那位個頭不高、有些圓潤的泰勒先生。

    對方穿著深灰色的大禮服、拿著古銅色的手杖,興許是為了掩蓋發(fā)際線和那逐漸斑白的發(fā)色,便將頭發(fā)剃得很短,圓潤的腦袋在人群中亮得突出。

    “晚上好,泰勒先生。”陸雪盈以為對方是沖自己來的,就率先打了聲招呼。

    畢竟她正穿著對方親手所做的裙子。

    哪知泰勒只是朝她點頭笑了笑以示問候,隨即便將注意轉移到了她身旁的江珞瑤身上,用著帶有口音的中文緩緩說道:

    “您的這套禮服,非常漂亮,這樣高雅華貴的風格,讓我想到了一位我素未謀面,但欣賞已久的畫師。

    “這么說可能有些冒昧,我想請問一下,您的這件禮服是模仿《摩登時裝》畫報上的那件紅玫瑰黑絲絨禮服做的嗎?”

    “是的,您看出來了?”江珞瑤略微驚訝地睜大了眼,緊接著解釋道,“但應該不算是模仿,畢竟畫報上的禮服和我身上的這件,都是出自同一位先生的設計。”

    泰勒先生“哦”了一聲,恍然道:“所以,您是先請了那位先生為您畫了這套禮服?“

    “不不不,您可能有些誤解,”江珞瑤淺笑著搖搖頭,“我沒猜錯的話,您口中欣賞已久的畫師就是《摩登時裝》畫報的畫師紀先生吧?但他不僅是畫師,也是裁縫,跟您其實是同行,我這件禮服是直接找他定做的�!�

    “哦?他居然也是裁縫?”

    “對啊,”陸雪盈接過話,悠然說道,“有一期畫報上不是還登了他店鋪的地址嗎?您可能沒注意�!�

    “不,我看得很仔細,但可惜,我只能看懂一些淺顯的漢字�!碧├仗谷恍Φ�。

    稍后他收斂起笑意,從西服內側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本小小的筆記本和一支鋼筆,溫和詢問道:“兩位小姐,能否告知我這位先生的店鋪地址呢?改日我想去拜訪一下�!�

    “當然可以�!敖蟋幮χ卮�,旋即接過鋼筆,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了那店鋪的名稱和地址。

    ·

    秋日午后,陽光柔暖。

    滬報館三樓的小娛樂室依舊是老友成堆,悠閑熱鬧。

    “所以那賊人可有被抓�。俊痹賾燕局献�,饒有興致問道。

    “這如何能抓得住,又沒個目擊者�!彼斡至険u頭說道,“除非那人是個缺心眼,再于半夜來發(fā)個警告函,正好被門房逮住才行�!�

    邱文信正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對著自然光審稿,聽到這不由笑了笑插話:“聽輕舟對那封警告信內容之描述,還真像是個書踱頭寫的。”

    “我一開始也覺得抓不著,結果還真抓住了,那家伙的確像是個腦子不太靈光的。”

    紀輕舟剝了個橘子,掰成兩半,將其中一半放到了解予安手中,等吊足了他們胃口,才蹺著腿靠著沙發(fā),邊吃橘子邊道:

    “我以為我那時裝畫當真令某些保守人士不堪忍受呢,說來你們可能不信,作案者和我是半個同行,是個專門給商店畫廣告畫的畫師。

    “他自述自從咱們畫報刊行后,有些常合作的商店便讓他在廣告畫中加上時裝美人,可他嘗試多次也畫不出來,那些老客戶不滿意便去找了別的畫師,他因此損失了不少商單,便將這仇恨記在了我的頭上�!�

    “嘖,真是可笑又可悲�!鼻裎男艙u頭嘆息。

    “關鍵的你還沒說,”袁少懷迫不及待追問,“所以他究竟是如何被抓住的?”

    “別著急,我馬上說�!奔o輕舟吃完橘子,又抓了把瓜子,嗑著瓜子講述道:“前一陣《民報》上刊登了一則南市裁縫店被砸的新聞,你們記得嗎?”

    “知道,石宥才那老東西,拐著彎地貶低我們畫報,已經被信哥兒他爹堵在路口教訓過了,那一頓罵得他是面紅耳赤、臉紅脖子粗的,量他以后也不敢再夾帶私貨。”

    袁少懷輕哼了一聲,帶著幾分不屑口吻說道。

    “嗯,總之就是這則新聞,令我那半個同行覺得這是個威懾我的好機會,于是隔了兩日后,又再度于凌晨時分回到案發(fā)現(xiàn)場,還特意攜帶了那份報紙,上書‘罪孽深重’幾字,估計是想以此刺激我,哪知報紙還未張貼上墻,便被巡捕給當場捉拿了�!�

    “痛快!”宋又陵一拍大腿道,“這么說來,你們那邊的巡捕房倒還算認真負責的,我們這一片的可真是……信哥兒去年冬夜回家路上被劫匪剝去的那毛皮大衣,至今還未尋回來。”

    邱文信想起此事來,自嘲一笑道:“估計早已進了當鋪,不知流通到何處去了�!�

    “嘿,指不定哪天你便在估衣鋪又見著它了!”袁少懷接話道。

    “那屆時可得打聲招呼叫聲老朋友才行�!彼斡至晷χ蛉ぃS后又問:“對了,那人抓住之后是如何處理的?”

    “還能怎么處理,他也沒給我造成實質損失,就只是關押幾天,罰了十五塊銀錢而已,其中半數(shù)還都給了巡捕房。”

    紀輕舟說到這,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從解予安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抬眸看向邱文信道:“怎么樣啊信哥兒,我這畫稿通得過嗎?”

    “嗯,大致沒什么問題,只幾個描述詞我不是太懂,等會兒我再問問你�!�

    邱文信說罷,將畫稿收攏,起身踱步過來拉開紀輕舟旁側的椅子坐下,慢吞吞說道:

    “其實你今日不過來送稿,我也要去找你,時裝畫報我們簽的合同是三個月,現(xiàn)在這畫報辦得不錯,我們報社想同你續(xù)約,你可有什么要求?”

    “續(xù)約可以啊�!奔o輕舟口吻明快,“不過我現(xiàn)在工作也特別忙,一個月八張稿還是有些吃力,能否改為一個月四到五張?”

    “這……”邱文信皺起了眉,明顯不大愿意。

    袁少懷見狀就幫忙勸說道:“誒呀,輕舟兄,你也知道,這畫報的大部分受眾便是沖你那新奇的時裝風格來的,你若減到一個月四張稿,每期只登兩幅,我若是這畫報讀者,如何肯接受��?”

    紀輕舟心想也有道理,正想稍微松個口,表示一個月六張也可以,便聽身旁解予安倏而開口:

    “續(xù)約的誠意呢?這畫報靠他撐著,他的稿費卻只有八元一張,合適嗎?”

    他這一開口,幾人都沉默了下來。

    開朗如袁少懷和宋又陵,一時也都不知該如何接話。

    主要原因在于他們不熟悉解予安的性格,對方既是解家少爺,又生了副凜然不可接近的面孔,若是平常話題的交流也就罷了,這種語氣嚴冷的質問,他們就不敢參與了。

    邱文信倒是絲毫不慌,也清楚解予安的意思,點了點頭道:“本來也是準備給輕舟漲稿費的,漲到十二元一張,怎么樣?”

    問出后半句話時,他特意看向了紀輕舟,發(fā)動誠懇的眼神攻勢,希望他能同意下來。

    但還未等紀輕舟開口,某人便又搶先一步,故作不經意地朝他問道:“你那張婚紗稿收了多少?”

    紀輕舟聞言險些被這刻意的問題逗笑。

    但也知道解予安這會兒是在幫他爭取稿費,就勉強忍住笑意回道:“兩百元�!�

    “嗯�!苯庥璋沧藨B(tài)淡然地應了聲,然后就不再開口了。

    一時間,沉默如同沉甸甸的金錢,壓在了報社幾人的心頭。

    “這兩百元一張畫有些太貴了吧……”不知誰嘀咕了一句。

    “上期畫報的銷量是多少?”解予安突然又提了這么個問題。

    “好吧,五十元一張,這是最高價了。”邱文信不再與之講價,干脆就報了個他心里的底線價。

    雖說目前這畫報銷量不錯,每一期都能穩(wěn)定銷售在一點二萬冊以上,但一角一份的價格本就便宜,紙張、印刷、人工等成本費用一扣,其實賺得也不多。

    解予安動了動唇,還想再開口,紀輕舟就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提醒他可以收手了。

    再說下去,他怕以后邱文信會在報社門口張貼一張“解元寶不得入內”的告示。

    “那就五十吧,一個月六張,行不行?”

    五十一幅的稿費其實已相當高昂,紀輕舟也怕再提價,這生意就談崩了。

    邱文信思索了一番,如今稿費漲得這般離譜,他反而覺得六張是個好數(shù)字,既能承擔得起三百元的稿費,又不至于令畫報內容太空缺。

    至于其他的稿子,他們報社早已在報紙上打上廣告,面向大眾征稿了。

    “嗯……可以,那便就定下六張,”邱文信斟酌道,“先簽一年合同,如何?”

    “簽一季。”解予安口吻清凜接道。

    紀輕舟捏了捏他的手掌,朝邱文信商量道:“先簽半年合同吧,以后指不定我這風格就不吃香了呢?”

    “好吧好吧,那就半年�!鼻裎男乓桓睙o可奈何的表情應道。

    起身去拿合同的時候,瞧了眼正悠然喝茶的解予安,暗自搖了搖頭。

    什么發(fā)小之情勝似親人,到底比不上佳偶在側,心滿意得啊。

    第89章

    邀約

    清晨,

    風和日暖。

    愛巷路口,明媚秋陽灑落街巷。

    楊記小吃鋪的伙計小楊拿著抹布收拾著門口桌子上的碗筷,朝坐在另一張桌子旁低著頭吃面的青年打招呼:“阿青哥,

    今天不吃包子改吃拌面啦?”

    祝韌青抬頭笑了笑:“嗯,換個口味�!�

    “好像許久未見到紀老板了,他還過來嗎?”

    “先生最近很忙,在做大生意�!�

    “大生意啊,

    那肯定能賺不少吧,我早知道紀先生不是一般人,他那精氣神兒一看和我們這弄堂里混日子的就不是同類人,

    不會在這待多久的,

    果然吧……”

    小楊笑說著,拿著抹布一擦桌子,將碗筷疊在一塊端進了鋪子。

    祝韌青聽著他的話語動作略微凝滯,

    接著嘆了口氣,

    低頭繼續(xù)大口吃面。

    吃完面條,

    他端起碗筷將剩下的湯汁小料等都唏哩呼嚕地倒進了嘴里,這時路口電車放緩速度經過,

    祝韌青聽見聲響,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實際只是習慣性地看上一眼,

    并未抱有什么希望,

    卻正巧望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電車上一躍而下。

    祝韌青眨了眨眼,旋即猛地放下空碗,

    抬起袖子一抹嘴站起身過去迎接。

    “坐這吃早飯呢!”紀輕舟下車便看見了他,

    揚起笑容打了聲招呼。

    “吃完了�!弊mg青抿唇笑著回答,滿心歡喜地跟著紀輕舟走進了對面的鋪子里。

    “有陣子沒來了,實在太忙了,

    但還是得過來看看,最近有什么生意嗎?”紀輕舟說著,拉開了抽屜,拿出工作記錄本翻到十月份的日期瞧了瞧。

    “有幾個客人來做旗袍和長衫的,聽說要等上一兩個月,便不做了。”

    “嗯,正常。”紀輕舟核對著本子和抽屜里的零錢,疑惑問:“盒子里的錢是不是多了幾塊,你這段時間午餐費沒用嗎?”

    祝韌青點了下頭:“母親最近身體好多了,不再吃藥了,您給我的工錢夠我自己吃飯了。”

    “你的工錢是你的工錢,說了給你包午餐,你盡管按標準花就行。”

    紀輕舟勸說道,“自己的錢花不掉可以攢著,這么年輕不能得過且過的,多少得為自己未來考慮考慮吧?”

    雖然被不輕不重地教育了幾句,祝韌青反倒覺得心里有暖流涌起,乖乖應聲道:“好的,我知道了先生�!�

    “對了,還有件事想跟你說來著�!�

    查完賬,紀輕舟合上抽屜,繼而拉開縫紉機旁的竹靠椅坐了下來,說道:

    “我現(xiàn)在在做的是個電影戲服的單子,那電影需要一個形象不錯的年輕人去演個男二號角色,戲份不多的,出場大概就幾分鐘,你要不要去試試?”

    《移花接木》雖然主要講述的是兩個女主角之間的故事,卻也設置了一點愛情元素,里面的男一號是黎韻琳的未婚夫,后來成了秀蝶的未婚夫。

    男二號則是黎韻琳的鋼琴老師,一個深情憂郁的角色,一直默默暗戀著黎小姐,秀蝶假扮黎韻琳便是被他所發(fā)現(xiàn)和揭穿,所以說是戲份不多,卻也是個重要角色。

    張導前幾日來店里查看戲服制作進度時,提了一嘴說男二號嫌錢少不演了,問他愿不愿意去串演個角色,反正戲份不多。

    紀輕舟自然沒有答應,且不說他壓根不是這塊料,更怕自己上了熒幕后被京城的那些朋友、仇人、前同事之類的給認出來,屆時找上門來認親那真是麻煩得很。

    不過張導要求不高,只是想找個儀表堂堂的男青年,也不需要演技和表演經驗,畢竟戲里大部分都是新人。

    紀輕舟一聽便想到了祝韌青,于是今日過來就順便問問祝韌青的意愿。

    “演電影?”祝韌青有些吃驚,還有些手足無措。

    他只在很小的時候,跟母親看過一次電影,那是在一家茶館樓底下,一個洋人拉了張白布便開始放映電影,那白布上竟然能看見旱火輪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駛過,讓他很是驚奇。

    但他所看的電影就是一種記錄式的短片,至于由人扮演的戲劇電影,他所能想象的就是那種唱念做打的戲曲表演。

    那種表演他這從未學過的怎么能演?

    “我演不了的,先生,我不會唱戲�!�

    “不用你唱戲,演電影說難也不難,就跟你日常生活一樣,穿上戲服,把你自己代入電影角色,對著鏡頭和人物表演情緒就行�!奔o輕舟大概知道他誤解了什么,便簡單解釋了一番。

    “反正那角色戲份不多,試試也無妨,說不定你很有天分呢�!�

    “可是我……”祝韌青咬著嘴唇,默不作聲,對此仍是沒什么信心。

    “做電影演員可賺得不少哦!”紀輕舟其實對他演不演電影無所謂,不過想著以后這老鋪子不開了,他暫時也用不著模特,就想給他另謀個生計。

    “雖然是個小角色,但到底是男二號,拍個幾天就能賺個幾十塊了。萬一這電影火了,有了名氣,成了大明星,那以后找你演電影的就更多了,屆時我說不準還得花錢請你給我打廣告呢�!�

    也不知是他的哪句話觸動了祝韌青的心靈,他猶豫少時,終是點了點頭道:“好,那我去試試�!�

    “嗯,那你決定了的話,回頭我去找張導約個時間,你們見上一面�!�

    紀輕舟立刻做出安排道,“我要是能抽出空來,屆時就陪你一道過去。”

    既然已經決定了,祝韌青也就一口答應下來:“好,謝謝先生�!�

    “別謝太早,人家還不一定用你呢……”

    紀輕舟半開玩笑地說,接著看了眼時間,就站起身道,“下班電車要來了,沒別的事我先走了,有消息再來找你。”

    說罷,他鼓勵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就轉身大步地跨出了門檻。

    ·

    去老鋪子跑了一趟,等搭乘電車到工作室時,已是九點過半。

    進門廳后,紀輕舟剛脫下外套搭在門旁衣架上,準備給登利公司打個電話,和張景優(yōu)約個試鏡時間。

    這時胡民福從餐廳出來,略微壓低了聲音說道:“先生,有個客人找您,是個洋人�!�

    “洋人?是唐女士嗎?”

    紀輕舟剛這么問著,轉頭看向右側,正好瞧見一位個子小小、穿深色格紋西服、頭戴黑色禮帽的中年紳士出現(xiàn)在會客室門口。

    同他對上視線的瞬間,那紳士挑起眉頭做了個驚喜搞怪的表情,繼而走上前用帶著口音的中文自我介紹道:“是紀先生吧?我是布萊恩·泰勒,一個裁縫。”

    紀輕舟聞言有些詫異,同他握了握手道:“泰勒先生是嗎,我有聽客人談起過您的名字�!�

    雖不知這位同行來自己店里做什么,他還是禮貌地邀請他進入會客室就坐,并讓阿福去沏一壺紅茶過來。

    布萊恩進屋后就摘下了他的禮帽,毫不在意地露出了他有些光禿的腦袋,坐在沙發(fā)上態(tài)度和善地注視紀輕舟道:

    “大概兩個月前,我的助手推薦給我一冊畫報,我一聽名字叫做《摩登時裝》,就起了興趣,買來一瞧,真是令我目瞪口呆,您的那些設計簡直天才,只有做我們這行的才能明白您的想法創(chuàng)意有多么超前……”

    紀輕舟連忙制止他道:“別別,您別太吹捧我了,還是說正事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他自知自己的設計之所以能被對方大肆稱贊,是因為他來自一百年后,許多在后世習以為常的款式廓形、時尚風格等,現(xiàn)在還未出現(xiàn),才惹得對方這般驚奇。

    見他這般謙虛的模樣,布萊恩不由得“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放過他說道:

    “那就說正事吧,看得出來你也挺忙的,那么我盡量長話短說。”

    紀輕舟點點頭,表示自己會認真傾聽,用眼神示意他繼續(xù)。

    “我在這里已經生活了近三十年,可以說已經將這里當成是我的第二個故鄉(xiāng)。”

    布萊恩不急不緩地開口:“這些年,我勤勤懇懇地經營我的事業(yè),名聲、錢財、業(yè)內的地位,這些我都不缺,但如今年過六旬,身體漸漸不行了,就想創(chuàng)辦一所專業(yè)的裁縫學校,培養(yǎng)更多的學徒。

    “但這不是件容易事,而我年紀大了,也沒有那么多的精力。幸而前幾日,在一個宴會上結識了幾位職業(yè)教育社的先生,同他們談起了我的想法,那幾位先生對此相當支持。

    “我們商量之后,覺得可以由我來牽頭和募集經費,請他們幫忙奔走尋找場地,建立校舍,在上海創(chuàng)辦起一所女子裁縫專業(yè)學校。”

    紀輕舟聽著微微點頭:“辦學當然是好事了,所以,您是找我募捐辦學經費的?”

    “不,募捐經費我有太多選擇了,不必找上你這剛嶄露頭角的小后生�!�

    布萊恩到底是在國內住了快三十年,說話雖帶有口音,但溝通用詞和地道的國人也沒什么差別了。

    “那您找我是?”紀輕舟微微挑眉問道,實際心里已有了大概的答案。

    布萊恩正要再開口,這時阿福端來了茶水,給兩人各倒了一杯。

    布萊恩慢吞吞地道了聲謝,端起茶水喝了口潤了潤唇,然后說道:“你在時裝這塊上的才華令我敬佩,我來這,一是想和你結交一番,二來,假如以后學校創(chuàng)立了,希望能請你去做個教師,薪水也許不會很高,比不上你開店的收入,但一個月一二百元還是有的。”

    紀輕舟有種毫不意外的感覺,考慮了一陣,坦率道:“我可以偶爾去上個課,做老師只怕我抽不出時間,畢竟我也不可能放棄我現(xiàn)在的事業(yè)。”

    “嗯我能理解,我的意思也不是聘請你做全職教師,只要你能一周去上個兩堂課就可以�!�

    “那沒問題,一周兩堂課的時間我還是抽得出來的�!奔o輕舟爽快應道。

    放在剛來的時候,他肯定沒底氣說自己敢教學生,但現(xiàn)在帶了個宋瑜兒,也算是累積了些經驗。

    而等學校辦成,興許都是一兩年之后的事了,屆時他也應該更為成熟了吧。

    布萊恩聽他答應下來,心里也覺得分外寬慰。

    之所以在學校連雛形都還未出現(xiàn)的時候就來聘請老師,他自然也是存了些心思的,憑借這個年輕人的才華,假以時日,必然能飛黃騰達。

    到了那個時候再出動,恐怕就請不來對方去他那小學校上課了。

    這挖掘潛力股嘛,自然是得趁早。

    “正事就這么一件。”

    布萊恩生怕對方回過味來,改變主意,隨后便放下茶杯,望了眼窗戶旁模特架子上的那套女士西服,岔開話題說道:

    “我對你這家時裝店很是好奇,方便帶我看看嗎?改日你去我店里,我再好好招待你�!�

    紀輕舟回想了一下樓上制作間的電影戲服進程,昨日剛完成了一套禮服,已經收到了儲藏間,這會兒馮二姐和葉師傅忙碌的估計還是打版剪裁的工作,也沒有什么秘密可泄露的。

    于是就欣然點頭,站起身道:“可以啊,請吧�!�

    第19章

    初吻

    周末上午,

    解公館一樓的小會客室內。

    每月一次的定期診察結束后,沈南綺便站起身來,親自送張醫(yī)師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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