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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除了當(dāng)年手把手糾正一些錯誤之外,這是聞時第一次看到他用傀線。

    對傀師而言,線其實是一種輔助,加深他們對傀或是其他東西的操控力。靈神越強大、心越定的傀師對線的依賴越小。

    所以聞時用線很隨意,沒那么多講究。

    所以……山巔的那個人甚至連線都不用。

    曾經(jīng)聞時很認(rèn)真地問他:“哪種情況下你才需要傀線?”

    對方想了想,笑說:“難說,不過……倘若哪天你看見我纏上傀線了,記得跑遠(yuǎn)點,或者躲到背后去�!�

    聞時冷聲應(yīng)了一句“我不躲”,又忍不住問道:“為什么要躲?”

    對方說:“那應(yīng)該是個大麻煩。”

    ……

    沒想到真正到了這一天,他真的沒有躲,也躲不開。

    傀線相系之下,靈神是通的,所以很多傀可以知曉傀師的喜怒哀樂,見傀師所見、感傀師所感,只是傀本身并不太懂。

    聞時不是真的傀,他可以懂。

    但謝問也不是普通傀師,他可以封閉這些,不讓人窺探到一分一毫。

    所以聞時只能在傀線捆束之下,看到對方黑霧之下的身影,那是跟靈相相合的模樣。他穿著白衣紅袍、面容蒼白近乎有些透,半邊臉是流動的梵文,一直延續(xù)到心口,手腕上是垂墜的珠串和鳥羽。

    因為這些,他濃重的病氣里幾乎帶了幾分魑魅魍魎的感覺,半鬼半仙。

    聞時被傀線綁得一動不能動。

    他用盡了各種辦法,也沒能讓這些傀線松開半分,仿佛對方全部靈神都灌注到了這幾根傀線上,用來制著他。

    他像瀕臨枯荒卻筆直向天的冷松一樣站著,垂在身側(cè)的左手全是血,那些殷紅纏繞著森白指骨向下流淌,在地上積成了一洼。

    但他卻好像忘了這只手的存在。

    他動了動干燥蒼白的嘴唇,喉結(jié)滑了一下:“到頭來,我是那個大麻煩�!�

    他的嗓子干得像灼燒過,聲音哽在喉嚨底,這句話幾乎沒能完整地說出來。但因為傀線相系,就算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對方也能聽見。

    那個人目光落在他垂著的指骨上,眉心緊皺著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輕握一下。

    但聞時想把手背到身后。

    僅僅是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竭盡全力也沒能做到。

    接著他便感覺有溫涼的東西觸碰著他的手背,動作輕柔到讓人難過。

    聞時閉上眼,緊抿著的嘴唇顫了幾下。

    “塵不到�!彼麊÷暯辛藢Ψ降拿�,“你把線松開�!�

    “……不行�!睂Ψ降纳ひ暨是溫沉如水,又不容置喙。

    說完,他又咳嗽起來。

    不像以往那樣咳幾聲便歇,而是長久地悶悶地咳。那聲音明明很低,但每一下都像刀,摁著聞時,一寸一寸釘進(jìn)他的心臟里。

    聞時睜開眼,目光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那個人,眸子里幾乎要淌下血來。他露出指骨的手極輕地抖著,不知是瘋到了極點,還是疼到了極點。

    然后他近乎執(zhí)拗地說了一句,“我已經(jīng)要碰到陣石了�!�

    “只差一點�!�

    他只差一點就可以碰到那些陣石了。

    只差一點,他就可以把陣停下來了。

    為什么要攔?!

    對方咳了很久才抬眸,手指還是抵著鼻尖。但聞時已經(jīng)看到他雪白領(lǐng)口上殷紅的血了……

    那一刻,整個松云山巔雷電齊至。

    那四只巨傀拖著殘軀,近乎瘋了一般,金翅大鵬掀起的風(fēng)都不足以擋住他們。

    到處都震動不息,在焦灼的對抗下,砂石漫天、百樹伏地。

    張嵐他們躲閃不及,差點在風(fēng)里瞎了眼睛。而他們轉(zhuǎn)過頭,只看到聞時唇角、指尖都滴下血來。

    連塵不到的傀線都差點制不住他。

    如果不是靈相只剩碎片,他可能已經(jīng)強行沖開了。

    “你把我松開!”聞時的聲音散在風(fēng)里。

    對方還是隔著黑霧和長長的傀線,垂眸看著他,看了很久。

    洗靈陣依然盡職盡責(zé)地運轉(zhuǎn)著,洶涌的黑霧也依然在往那里灌注。聞時眼睜睜看著那個人越來越蒼白、越來越透。

    雪白的里衣里慢慢洇出血來,又和紅色的外袍融為一體,到最后已經(jīng)分不清究竟是血還是艷色的外袍。

    他還是那樣站著,只是腳下已經(jīng)血色蜿蜒。

    “塵不到!”聞時又叫了一聲。

    對方依然不應(yīng)。

    “謝問……”聞時兩眼通紅,執(zhí)拗地看著他,聲音卻因為喑啞更悶了。

    對方終于在劇烈咳嗽的間隙,拇指關(guān)節(jié)抹了一下唇邊的血。

    他似乎想說什么,聞時卻搶先開了口。

    “我現(xiàn)在很餓�!甭剷r說,“可以把這些全部清理掉。”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你見過的�!�

    謝問的眸光忽然變得溫緩下來,也許是隔著一段距離的緣故,近乎給人一種含著愛意的錯覺。

    可能是一點憐惜吧,就像他對紅塵萬物抱有的那些一樣。

    沒等聞時看清他的目光,他便開口道:“這些跟你之前嘗過的不一樣,你把自己當(dāng)什么了。”

    “那你呢?”聞時咽了一下,咽到了滿口血味。他啞聲問:“你把自己當(dāng)什么了?”

    謝問卻說:“我不同�!�

    聞時僵立著:“哪里不同?”

    謝問袍擺邊緣淋漓地滴著血,而他只是看著聞時,過了很久才溫聲道:“我已經(jīng)不在了�!�

    聞時腦中一片空白,仿佛聽不懂他的話:“你……什么?”

    但他身體已經(jīng)先一步冷了下來,像被人兜頭潑下一桶冰刀。

    “我已經(jīng)不在了。”謝問緩聲道。

    他本不打算說這些……

    從來沒有打算過,也舍不得說。

    但有人太執(zhí)拗了,執(zhí)拗到他不說點什么,對方可能永遠(yuǎn)都放不下。

    他就連說這些的時候,語氣都是溫緩的,卻聽得聞時如蒙刀割。

    不是那種干脆利落的砍切,而是銹鈍的、一下一下地生拉著,每一下都剮在心臟深處,剮出淋漓的血肉來。

    “不可能�!甭剷r低聲說。

    謝問垂眸看著自己心口處的梵文以及手腕上的珠串:“這些你之前看不出來,現(xiàn)在多少應(yīng)該能明白——”

    聞時艱澀地說:“我不信。”

    “那個封印陣,比這邊要大得多,也厲害得多。我早就應(yīng)該不在了�!敝x問說。

    “那你現(xiàn)在是什么?!”聞時問。

    “傀�!敝x問說出了那個字。

    聞時從沒覺得這個字能讓人這樣倉惶驚心,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下,砸得他幾乎站不住。

    “很久以前……”濃郁的病氣將謝問包裹起來,他蒼白孑然,滿身血跡,像個遺世獨立又即將煙消云散的仙人。他又咳了一陣,啞聲說:“久到還沒帶你上山的時候,我剛?cè)脒@條道的時候……有一次機緣巧合,看見千年之后還有禍緣,還有由我牽連出的一些麻煩,所以……”

    他半邊臉上的梵文像水一樣,流轉(zhuǎn)得越來越快,幾乎要在心臟那里崩開裂口。

    “所以我留了這么一個傀,留了個后手,借這具軀殼來處理一些事�!敝x問說。

    “哪些事�!甭剷r近乎機械地問道。

    “我身上那些東西,被人引了一些出來,流往四處成了籠渦,太多本不該成籠的人受了影響,陷在囹圄里不得解脫……”

    “還有這里……鐘思和莊冶,他們變成這樣是由我而起,我這個做師父的,也理應(yīng)來掃個尾,收拾殘局�!�

    “還有……”

    他說完這兩個字,又開始咳嗽起來。

    而后,便再沒有接話下去。

    他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沉緩沙啞地說:“傀的存在都依賴靈神,我本來就不該在了,只是一些殘余而已,撐不了多久�!�

    他花了兩年時間,走遍塵世,在各處籠渦附近擺下陣石。他已經(jīng)解不了籠了,只能靠陣把那些東西引回它們本該呆著的地方,就像此時此刻一樣。

    這些黑霧看似全涌進(jìn)了這具軀殼里,其實是經(jīng)過軀殼,回到了封印之地。他可以用靈相將它們鎖在那里,再親自帶它們歸于沉寂。

    其實聞時說的話并不全對,這些東西并不是真的不能憑空消散,只是要付出一些安撫的代價而已。

    他活得夠久了。

    其實一千年前,在被封印的那一刻,他就該跟這些東西一起煙消云散、塵歸塵、土歸土的。

    只是不知為什么,連封印之地都不知所蹤了……他卻流連至今。

    也是時候了。

    ……

    洗靈陣忽然運轉(zhuǎn)得越來越快,黑霧以翻山倒海之勢奔涌而來。金翅大鵬清嘯一聲,跟著沒入黑霧里。

    清心湖依稀露出了干涸的底……

    草木荒蕪、枯枝盤結(jié)。

    在那糾纏如網(wǎng)的枯枝之下,兩抹慘白如紙的靈相靜靜地沉睡在那里。

    那幾乎是同一時間發(fā)生的事——

    鐘思和莊冶露出來的剎那,洗靈陣在巨大的風(fēng)渦中悄然停轉(zhuǎn)。

    謝問納下最后的黑霧,所站之處花草迅速枯竭卷縮起來,眨眼之間,百木盡枯。

    金翅大鵬在他身后攏了翅,像個陪到最后的忠仆。

    他手里依然牽拽著傀線,只是那股強勁到不可抵抗的力道已經(jīng)散掉了。禁制一松,聞時便跪了地。

    他明明沒有那么多傷,卻痛到鉆心。

    所有血液流轉(zhuǎn)的地方,每一節(jié)根骨、每一寸皮肉,都陷在無法消抵也無法緩解的劇痛中。

    曾經(jīng)有人教過他,說判官是一門苦差,要見很多場苦事。久了就知道,大多都是因為不忍別離。等明白這個,就算是入紅塵了。

    他送過不知多少人,見過不知多少場別離。

    臨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來不忍別離這么疼……

    可那人還是說錯了。

    他其實早就入紅塵了。

    只是送他的那個人,自己站在紅塵之外而已……

    聞時攥緊了手指,左手的森然白骨在地面劃下滿是血泥的溝壑。他強撐著直起身,想要朝那個人走過去,卻發(fā)現(xiàn)周圍變了一番模樣。

    山還是松云山,石臺還是那處石臺,但旁邊多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是……他自己。

    不同場景下的他自己。

    聞時帶著淋漓的血,怔然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情境之中,空茫地看向那些身影。

    過了很久,直到手指被什么東西牽著動了一下,他低下頭,看到了身上交錯糾纏的傀線,來自于那個紅塵外的人。

    他忽然明白這些身影是怎么回事了。

    傀線相系之下,靈神相通。

    那個人虛弱至極,再也封閉不了這些牽連。所以,他看到了謝問眼里的世界……

    那是足以讓人分不清真假的幻象。

    那是從出現(xiàn)起就始終沒被驅(qū)散的心魔……

    第80章

    枯榮

    聞時看到了很多自己。

    他看到自己坐在老樹蒼郁的枝椏間,

    倚著樹干垂眸看書,金翅大鵬從遠(yuǎn)處滑翔而來,到樹邊時縮到只剩鷹一般大,

    踩落在某簇枝葉間。而樹上倚坐的人這才從書頁間抬起頭,

    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來……

    這是何年何月的場景?

    聞時努力回想,

    終于記起幾分。

    那時候他早已及冠多年,走過世間許多地方。偶爾有意或是無意間經(jīng)過松云山地界,總是想上山看看,看看山上住著的那個人。

    那時的他常常覺得諷刺,

    明明有人對他說過,這座山此生都是他的家,

    可他后來每一次回“家”,

    都要在心里給自己找盡理由。

    那次他想說碰到了一些棘手之事,要回來查一查書卷。結(jié)果上了山才發(fā)現(xiàn),他想見的人根本不在。

    他有點失望,

    又不想立刻離開。索性拿了書翻身上了高高的樹枝,挑了一處地方倚坐下來,一邊翻書一邊聽著山間久違的風(fēng)。

    他在樹間翻完了一本書,抬頭才發(fā)現(xiàn)山道上站著一個人。

    那人往來總是無聲無息,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對方笑著走過來,

    在樹下抬眸看著他說:“看書怎么窩在這里,小心被人當(dāng)雪堆給掃了�!�

    見到了太久沒見的人,

    他應(yīng)該是高興的,但最終似乎只是回了對方一句“六月天哪來的雪”。

    那實在是太過久遠(yuǎn)前的一個瞬間,

    尋�,嵤�,

    沒什么特別,連他都差點忘了,

    沒想到另一個人居然記得。

    他以為最不可能記得的那個人,居然什么都記得。

    而他一時間甚至找不出這個瞬間被記得的理由。

    他還看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的殘局之中,手控?zé)o數(shù)交錯的傀線,拽著十二只翻天覆地的巨傀轉(zhuǎn)眸望過來;

    站在松濤萬頃的山巔,在星河之下拎著松醪酒遞過來;

    站在白梅樹邊,上一秒還沒什么表情地繃著臉,下一秒就在長風(fēng)之下偏頭躲開撞來的花枝,然后驀地笑起來。

    ……

    但更多的是遠(yuǎn)遠(yuǎn)的側(cè)影和背影。

    走在靜謐安逸的石道上、走過山野和村落。穿過喧囂熱鬧的人群,穿過晦暗逼仄的回廊……然后拐一個彎,便再也不見。

    聞時茫然地看著那些身影,像在看一場場熟悉又陌生的啞劇。

    他從來不知道……

    原來塵不到在身后送過他這么多回。

    他只知道每次下山,對方只是倚在門邊,看著他走過第一道山彎,便會轉(zhuǎn)身回屋里去。甚至連送別的話都從不會說……

    只有一次。

    唯獨只有一次……

    那人對他說:“別回頭……”

    那一刻,塵封于最深處的記憶忽然松動了幾分,不知是受這些心魔幻境的影響,還是因為他正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人的靈神正在消散。

    像燈油耗盡的火,一點點熄滅。

    他努力回憶過很多次,始終沒能記起這句話的來由。偏偏在這個瞬間,想起了一幕碎片——

    那是封印大陣運轉(zhuǎn)到了最后關(guān)頭。

    八百里地草木全無、魍魎叢生。

    那些塵緣里承載的數(shù)以百萬計的怨煞執(zhí)念,都在陣效之下化作滔天惡鬼,尖叫著、撕扯著。

    一切入陣的生魂靈相,都會在頃刻間被撕拉扯碎,挫骨揚灰。

    他記得自己滿口是血,滿身也是血。

    十二巨傀在翻天倒海的烈火之中長嘯著,變成帶著流火的碎片,大大小小地落下來,像是下了一場痛灼人心的暴雨。

    而他還是攥緊了傀線,想要往陣心去。

    而當(dāng)他強行破開所有,撐著最后一口氣跌跌撞撞地抓住陣心那個人,卻發(fā)現(xiàn)那只手在他掌心里化作了一根白梅枝。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有百萬“惡鬼”啖靈食骨,那個人命都顧不上了,卻還是處心積慮地造了一重幻境……

    用來騙他走。

    他破開的路,是出陣的路。

    他想挽留的人,落在遠(yuǎn)遠(yuǎn)的背后。

    那個瞬間,那些哀慟的、尖銳的、歇斯底里的聲音被收束成風(fēng)渦,悶在了陣?yán)铮媲笆顷嚳诘墓狻?br />
    他感覺有人抵著他的后腦,將他往前輕輕推了一步,勸哄似的說:“別回頭……”

    塵不到說:聞時,別回頭……我看著你走。

    這個名字是那個人親口取的,這一輩子,只認(rèn)真叫過這么一次。

    從此往后,再無回音。

    ……

    回憶里的絕望感讓人痛不欲生,幾乎是拿著最尖的刀刃,在骨頭上一筆一劃生刻下來的,和這一瞬重疊在了一起。

    可當(dāng)聞時抬起頭,卻只能看到滿世界的自己。

    心魔幻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切。聞時能感覺到那個人越來越虛弱,卻怎么都看不見。

    他猛地攥緊身上的傀線,手掌從上面生拉了一道。

    切割的刺痛之下,被他攥著的傀線一寸一寸染成了紅色,血滴綴在線上,順著往下滑……

    滑到某一點時,整個幻境震動了一下。

    ***

    幻境越來越多,層層疊疊。高山之外還連著山,莽原之外還是莽原。四野驟然變得荒蕪曠寂起來。

    謝問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蕪之間。

    他手指上纏著雪白的棉線,牽牽掛掛地蜿蜒出去,系著另一個人。

    心魔里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終環(huán)繞在四周,或遠(yuǎn)或近,有些在跟他說話,有些少見地在笑。

    他其實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聽著,從不應(yīng)聲。

    聽著那個人沒大沒小,一句“師父”也沒有,總是直呼他的名字,塵不到、塵不到、塵不到……

    還有謝問。

    謝問是他少時的名字,那已經(jīng)是太久以前了,久到一度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還是有一回下山辦事,明明有人煙稀少的山道,他卻破例摘了面具走了一回城間官道,不知是有緣還是巧合,碰到了聞時。

    那時候聞時常在各處,已經(jīng)很少回松云山了。

    師徒這樣在俗世里偶遇的情境,實在少之又少。所以他們同行了半月有余,沿途解了大大小小的籠,偶爾在城鎮(zhèn)間找些地方落腳。

    那次老毛沒跟著,倒是大召小召鬧著要下山溜達(dá)溜達(dá)。那倆丫頭對每一處地方都充滿了好奇,并不總是跟著他們,只在日暮時分會仿著山下人,升起炊煙灶火來,烹煮些東西等他們進(jìn)門。

    那天傍晚,山野飛霞,炊煙裊裊。滿城皆是人間煙火氣。

    他們從一處街巷穿過時,聽見有婦人扶著窗欞叫喊了幾句,三兩個小孩便“哎”地一聲,從他們面前追打而過。

    聞時朝后讓了一步,看著他們跑遠(yuǎn),忽然問他說:“你本名是什么?”

    這話其實有些冒失,尋常徒弟可不會問師父以前叫什么名字,畢竟那是他過往的私心俗事。

    他其實知道聞時為什么常有回避,明明想回松云山,卻總是從山下匆匆而過,孤身沒入塵世里。

    他常在山上看著,看見很多回。

    那天他本不該多提什么,但可能是人間煙火迷了眼,他回想了許久,告訴聞時說,他本名叫謝問,少年時候住在錢塘,錦衣玉食慣了所以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擱在當(dāng)下說不定能稱一句“紈绔”。

    不過即便到最后,聞時也沒叫過他這個俗世的名字。

    依然喊他塵不到、塵不到、塵不到……

    這次重返人世,他本不打算去找什么人。畢竟當(dāng)初他在封印大陣?yán)�,在五感全失靈神俱散的那一刻,是看著那抹干干凈凈的靈相從陣?yán)锍鋈サ摹?br />
    他這一生除了弱冠之齡無意間的一兩次,從來不去卜算些什么,人間這么大,不問生死來去自由。

    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在彌留的那一瞬。

    有人刀鋒向內(nèi)又太過執(zhí)拗,他實在不放心。所以他在陷于沉寂前望了一眼,望到千年之后有那人的蹤跡。

    他想,應(yīng)該是好好入了輪回。

    輪回之后自有命數(shù),他不能久留,便無意驚擾,本來是真的不打算去找的。可臨到走前,還是想去看一眼。

    這一看,差點再也走不了。

    ……

    但終究還是要走的,這個結(jié)果千年之前就已經(jīng)定下了。時間只有這么多,徒增一些不必要的回憶實在害人不淺。

    該做的事做完了,聞時散落世間的靈相也都找來了。洗靈陣幫他把清心湖里的東西全都納入體內(nèi),也包含那點遺失的靈相。

    他只要從瀚海般的塵緣里理出聞時的那一塊,渡過去,就算一場了結(jié)。

    往后,就再見不到了。

    納進(jìn)了萬傾黑霧,靈神越來越弱,這具身體也越來越撐不住。謝問手腕間的細(xì)繩驀地斷了,珠串滾落一地。

    他身上流轉(zhuǎn)的梵文也開始震顫不息,從心口處淌出幾滴血來。

    傀的要害就在這里,一旦受損,就會開始枯化。

    金翅大鵬鳴叫了一聲,身體流出火來,從羽翅邊緣往里蔓延,火掃過的地方皺縮起來,像枯敗的朽木。

    謝問也在承受這個過程,從左手指尖開始,一路蔓延到手臂和肩膀……

    只是白衣紅袍寬大及地,幫他遮擋了一些。

    但他就像無知無覺一般,依然闔著眸子,從浩如煙海的塵緣里,翻找著聞時的那一塊。

    即便在這種時候,即便半身枯萎、唇間滿是血味,他依然是站著的,他甚至不忘給自己套了一重障眼的幻境,把其他所有人阻隔在外,免得他們看見這些,再被嚇到。

    他就像一株煢煢孑立的樹,從華蓋如云到形銷骨立。

    枯朽的痕跡已經(jīng)快到脖頸。

    謝問終于翻找到了黑霧中掩藏的靈相,卻發(fā)現(xiàn)跟他想象的不同……

    他放出去的傀在世間轉(zhuǎn)了多日,有聞時靈相痕跡的地方總共只有兩處,一處在三米店,一處就在這里。

    三米店那里是碎片,這里怎么也該是靈相的大半。

    可如今,他翻找到的東西,卻依然還是碎片。

    剩下的那些呢?

    謝問怔了一瞬,眉心緊鎖,終于有了幾分焦灼的痕跡。

    他重新闔眸,在黑霧里繼續(xù)翻找著。

    他能感覺到封印大陣?yán)锏谋倔w靈神正因為不斷傳導(dǎo)過去的黑霧,慢慢微弱,像即將被悶熄的燭。

    而他也越來越僵硬,只差一點,就會徹底化作朽木。

    他試圖把聞時拉進(jìn)來,先把找到的碎片渡過去。卻聽見已然枯朽的金翅大鵬忽然又發(fā)出了一聲嘶鳴,翅膀邊緣重新流閃過一道金光。

    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過脖頸的枯朽痕跡,居然從下頷慢慢褪了下去,褪到肩頸處又悄然停止。

    如此反復(fù)了好幾回。

    那種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被人反復(fù)勒鎖住咽喉,百火灼心。

    但謝問卻并沒有注意到這種痛苦。

    他孤拔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茫怔愣之中。

    因為他知道這種異常的生生死死是怎么回事——

    這是一種拉鋸,每當(dāng)他靈神要滅,就有另一樣?xùn)|西護住它、延續(xù)它,強留它于世間。

    或許不止這一個瞬間,也不止一天兩天……

    而是強留了他一千多年。

    意識到的那個瞬間,謝問近乎匆忙地勾了軀殼里藏裹的那點靈相碎片,試著探了進(jìn)去。

    他本意是想試試這塊靈相碎片,能不能跟封印大陣那邊產(chǎn)生聯(lián)系。沒想到探進(jìn)去的瞬間,他便聽到了萬鬼齊哭聲,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場景……

    那是他被封印的那一天。

    依然是八百里荒野,魑魅魍魎叢繞伴生。

    但這不是他記憶里的畫面,而是聞時的……

    他不小心在那抹靈相碎片里看到了聞時的記憶,于是知道了他從未知曉的那些事——

    他看到自己設(shè)了一道障眼的幻境,騙得聞時朝陣外破開一條路,跌跌撞撞朝出口走去。

    他聽到自己對聞時說:別回頭……

    聞時,別回頭……我看著你走。

    萬般塵緣在那一刻形成了鋪天蓋地的風(fēng)渦,朝他涌聚而去,與他一起慢慢湮進(jìn)塵埃里。

    他以為這就是終結(jié)……

    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

    在他五感全失靈神俱散,拖拽包裹著所有黑霧將入六尺黃土的時候,他一心以為已經(jīng)出陣的那個人,他臨到走前也放不下的那個人,在黑霧狂襲的風(fēng)里攥著那支障眼的白梅枝歇斯底里。

    他看見聞時滿身血污、滿眼通紅地站起身,甩出一只干干凈凈纖塵不染的傀,代替自己出了陣口引開注意,然后十指向內(nèi),兩手纏滿的傀線直竄出來,根根都沖著自己。

    他看見聞時低著頭,極致安靜又極致瘋狂地把傀線一根一根釘進(jìn)自己的身體,一根一根像鉤子一樣鉤住靈相。

    下一秒,萬力齊發(fā)。

    都說,當(dāng)世人突縫大病大災(zāi)或是壽數(shù)終結(jié)的時候,靈相不穩(wěn),那些最深重的怨煞掛礙就會反客為主,形成一個籠。

    如果恰巧有其他生靈在四周,很容易被一起攏進(jìn)去。

    謝問此生入過無數(shù)籠也解過無數(shù)籠,送過數(shù)不清的人、也見過數(shù)不清的靈相。

    這次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剝靈相,落地成籠,把他和封印大陣一起包了進(jìn)去。

    世人常說,有些籠怨煞深重,甚至可以在世間留上十年、百年。

    如果再重一點,會不會也能留得再久一點?

    而那些靈相碎片,就是在剝下的瞬間被打散開來,隨著那些遺漏的黑霧流往人世間……

    從此流連輾轉(zhuǎn)了一千多年。

    一千年……

    光是渡靈都痛不欲生,剝離靈相會是什么樣的感受?

    謝問根本不敢去想……

    明明這個人,連一點血他都舍不得對方流。

    他連一點血都舍不得對方流,卻是這樣一番結(jié)果。

    那一瞬間,他仿佛聽到心魔幻象中的人笑了一下,啞著嗓子悶聲地說:“看,我也騙了你一回。”

    謝問仰起頭,過了許久才睜開。

    從回憶里脫開的那一刻,聞時緊緊攥著滿是血的傀線闖過障眼幻境,跌撞著走進(jìn)來。

    他還是只能看到謝問所看到的東西,除了謝問自己。

    所以他像一個失明的人,目光四處轉(zhuǎn)看著,茫然不知焦點。

    謝問喉結(jié)動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他。

    聞時愣了一下,立刻反抓回來。

    他抓得極其用力,仿佛要刻進(jìn)骨血里。在找到人的瞬間,他像是終于支撐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垂著頭,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動著嘴唇。

    謝問跟著半跪下去,偏頭去聽。

    他聽見聞時低啞又固執(zhí)地說:“我想起來了……我已經(jīng)想起來了,你走不掉了�!�

    謝問心疼得一塌糊涂。

    “你走不掉了。”聞時說。

    謝問眨了一下眼睛,啞聲應(yīng)了一句:“嗯,走不掉了。”

    從一千年前,他所不知道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糾葛在一起,一個不死一個便不會休,再也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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