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松者,山魂也,送暑迎寒。
云者,眾也,蒼生如海。
第124章
番外7:錢塘舊事
古錢塘江岸數(shù)百里,楊柳拂堤,粉杏堆墻,長巷千百條,連當(dāng)?shù)匕傩斩颊J(rèn)不全。所以鮮有人知,那千百條長巷里曾經(jīng)有一條長巷名作“雪衣巷”,巷中只有一戶人家,朱門銅環(huán)、雕梁畫棟,高高的匾額上寫有兩字:謝府。
那字渾厚圓融、遒勁雄奇,據(jù)說是謝家高祖的手筆。
當(dāng)初謝家自高祖一輩入朝,身居要職又寫得一手好字,來府上求墨寶的人差點踏破門檻。那時候的謝家高祖不到而立之年,有些招架不住那等場面,硬生生嘗了一回“有家歸不得”的滋味——在朝內(nèi)躲了近一個月,日日夜夜粹讀公文書卷。等躲過那波熱潮回家的時候,他整個人消瘦了一圈,沖府中親眷哭笑不得地抱怨說:“我如今是衣袍空蕩,腳底打滑,見字重影,餓得發(fā)慌�!�
后來這事就成了謝家自嘲的一個笑談,廣為流傳。再后來,這個笑談不知從誰的嘴里拐了個彎,誤傳成了另一個意思:謝家的墨寶,那是千金難求。
托這個傳言的“�!保x家往后幾代人都沒能逃過被人蜂擁求墨寶的經(jīng)歷。而被求墨寶最多的,是如今府中年歲尚小的小公子。
與謝家有些交情的人都知道,這位小公子自出生起便是特別的。謝府書香門第,事事講究,一直以來有個規(guī)矩:祖輩早早選好了一些字,排在手札里,每一代后人取名時,按年歲排輩,排到哪個便叫什么名,以表家學(xué)傳承。
按照代代流傳的《謝氏名札》,這位小公子本該叫“瑯”,取君子高潔如璧之意,也是個好名�?膳R到登名入冊的那天,江畔連綿數(shù)月的晦雨終于停了,天光乍泄,天色驟然見晴,日光和和煦煦,滿照錢塘。原本滾滾的江潮即退即歇,江岸百姓開金籠、放雪衣,折柳相慶。謝府當(dāng)家的老爺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落筆時筆鋒一轉(zhuǎn),將常有人用的“瑯”字改成了“問”。
問,遺也,上天之饋贈。
見過謝問的人都說,這位謝府公子芝蘭玉樹,朗月入懷,確實擔(dān)得起一句“上天之饋贈”。這本是夸贊的話,可傳得久了,便總有人以為這位小公子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照書長的模板,立如松、坐如鐘,優(yōu)秀歸優(yōu)秀,難免無趣。
那真是誤會大了。
謝府上下的人,尤其是看著謝問長大的老仆心里門兒清,這位公子跟“規(guī)矩”二字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
他或站或走時,身形確實筆直好看。但他更多時候喜歡倚門靠柱,有時手里握本書冊,有時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喂著池里的魚。
也許因為他總是未語先笑,明明沒型沒款,卻并不會讓人覺得無禮。用謝家世交戶部高侍郎的話來說,這小公子身上有股王孫子弟獨有的氣質(zhì)。
老話常說,字如其人。那時候謝問的字與后來他手把手教聞時的大不相同,細(xì)究起來,其實缺了筋骨力道,經(jīng)不起琢磨。但那股走馬踏花的瀟灑勁兒實在令人賞心悅目,引得好一批人臨摹效仿。
高侍郎文人出身,別的愛好沒有,獨獨喜愛收集字畫。他是求字求得最勤的一位,不論因公因私來謝府,臨走前總要繞至后院書房,抓著謝問親爹做幌子,找謝問討幅字,每每開口都是:“巧了世侄,世伯手里剛進了一卷裱字用的綾絹……”
那日好像是休沐期。
謝家老爺剛接了一紙調(diào)令調(diào)入太常寺,高侍郎和幾位朝中友人聞訊而來,在會客堂聊了一個晌午。他們具體談了什么已經(jīng)沒人記得了,無非是些朝中瑣事,無關(guān)痛癢,最后也是一如既往的賓主盡歡。
轉(zhuǎn)而去用午膳前,高侍郎又犯起了老毛病,想去后院“轉(zhuǎn)轉(zhuǎn)”。謝老爺當(dāng)然知道他打的什么小九九,習(xí)以為常地比了個“請”的手勢,便自覺充當(dāng)起了領(lǐng)路人。其他幾位友人一聽還能帶幾幅字回家,那當(dāng)然是滿口應(yīng)著“好好好”,樂顛顛地跟了上去。
結(jié)果書房空空蕩蕩,不見謝問影蹤。
眾人在連廊拐角撞上了兩個冒冒失失的小丫頭。那倆丫頭估摸著八九歲,身高、模樣都差不離,杏仁眼,尖下巴,生得嬌俏討喜,再加上年紀(jì)尚小,就算冒失也讓人惱不起來。
高侍郎對謝府的人熟得很,自然也認(rèn)識這倆丫頭。她們是謝問身邊那個老仆的孫女。老仆命不好,兒子兒媳走得早,給他留了這對遺珠。
她們原本在菰城老家,是謝問讓老仆把他這兩個親孫女領(lǐng)到府里養(yǎng)著,才免了祖孫離散之苦。
于是她們同自家爺爺一樣整日跟著謝問,嘰嘰喳喳,倒也熱鬧。
“你是——”高侍郎努力分辨著這對雙胞胎姐妹,“你是大召,你是小召,我這回沒猜錯吧?”
大召“唔”了一聲。
小召仰著臉說:“蒙的吧!”
除了不茍言笑的謝老爺,其他幾人都被這山雀般活潑的語氣逗樂了。
高侍郎笑著又問了一句:“怎么就你們兩個丫頭?你家少爺呢?”
他不問便罷了,一問兩個丫頭陡然沉默下來。
氣氛說凝重就凝重了,眾人的笑聲卡在喉嚨里。
高侍郎嚇一跳,忙問:“怎么了這是?”
大召垂著腦袋,再抬頭時,眼睛紅了一圈,喃喃道:“少爺……”
小召直接撇嘴,聲音帶著哭音:“少爺他……”
小召還沒吐出第四個字,一個人影急匆匆拐過來,一手一個捂住了兩個小丫頭的嘴。
來人個頭不高,年歲四五十,梳著老人家愛留的髻子,臉生得一派福相。這是雙胞胎小丫頭的爺爺,照看謝問長大的老仆。
他們祖孫站一塊兒,不認(rèn)識的人一眼望去,決計想不到這是一家人,只能說……萬幸倆丫頭會長,凈挑了爹娘長處。
“我就是拿幾樣?xùn)|西的工夫,你倆就在這兒演上了�!崩掀痛〈笮≌�,沖眾人一一行了禮,“老爺,侍郎大人——”
“老毛�!敝x老爺打斷道,“少爺呢?”
“噢。”老毛指著連廊拐角后的某處,“少爺在亭子里喂魚呢,剛剛魚食沒了,我去拿了點。”
高侍郎的心臟“咚”地一下落回原地,心說原來是食沒了,剛剛看這倆丫頭簌簌掉眼淚的勁兒,還以為那寶貝少爺人沒了。
“少爺在喂魚,你倆哭什么?”眾人白受一驚嚇,也沒跟倆丫頭計較,哭笑不得地?fù)u搖頭,拐過連廊朝亭子走去。
謝府那個亭子立在池中央。這個季節(jié)蓮花未開,楊柳卻碧透了,正是滿城飄絮的時候。
高侍郎他們掃開柳枝走過去,就見那謝家公子正倚著亭柱往池里拋魚食。
“人中龍鳳,你瞧瞧,單論這背影都是人中龍鳳�!笔汤纱笕藳_著謝老爺夸了兩句,笑著拱手迎過去,張口又是這句老話,“世侄啊,你說巧不巧,世伯手里剛進了一卷裝裱用的綾絹——”
倚著亭柱的人動作一頓,轉(zhuǎn)頭望過來,溫文爾雅地沖幾位長輩行了個禮,抬眼卻道:“世伯,不太巧啊,你世侄手剛折。”
高侍郎:“……”
他的目光移到謝問的右手上,白色細(xì)布條從手腕纏到肘彎,布條縫隙里還隱隱透出了殷紅血色。
侍郎大人頓時把要說的這句“給你高伯伯寫幾幅字吧”吞了回去。
高侍郎半是憂慮半是尷尬,以袖掩臉,對謝老爺?shù)吐暤溃骸鞍�,謝兄,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世侄受傷,你也不提,倒顯得我不知趣了。”
“你可冤枉我了,哪里是故意不提,我剛知道。”謝老爺轉(zhuǎn)頭道,“老毛,怎么弄的這是?”
“……”
老毛更冤,他也剛知道。
謝老爺又問:“今早不還好好的嗎?”
老毛也覺得納悶,答道:“是啊……”
別說今早了,就你們幾位來后院之前,他都還好好的呢。
老毛張著嘴,正一頭霧水呢,忽然瞥見他家公子斜倚柱子抬著“傷手”,沖他眨了一下眼。
老毛:“……”
這動作的意思很明顯了,無非就是“我手?jǐn)嗔�,我裝的,你看著圓謊吧”。
謝老爺又叫了他一聲:“老毛?”
老毛麻了,下意識回道:“噢�!�
謝府差事費腦子,他不想干了。
在眾人起疑之前,老毛以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脫口道:“少爺方才扔魚食,撞假山上了。”
謝問:“……”
亭旁有假山,山石夠硬夠鋒利,撞了能折、能流血,沒毛病,就是顯得他腦子有問題。
老毛是個寶,且用且珍惜。
謝問這么想著,笑了。他應(yīng)該生氣的,但他的模樣生得太好,在幾個不知情的長輩眼里,那真如清風(fēng)拂柳。
“池邊風(fēng)大,世侄懶散慣了,四體不勤,幾位叔伯見笑了�!敝x問說。
“哎,哪里的話!”高侍郎他們原本還有些尷尬,畢竟這折腕的緣由著實有點……嗯……但一看謝家公子這渾不在意的氣度,他們還有什么可尷尬的,還是這句老話:王孫意氣,君子雅量。
君子的糗事能叫糗事嗎?不,那叫軼聞趣談。
“何來見笑之說��?”高侍郎道,“倒是世侄你這手腕骨可不能隨意包扎了事,得仔細(xì)處理才是�!�
一行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找府里的陳伯去請大夫了。等謝家老爺差完人又送了客,轉(zhuǎn)頭回到池邊,已經(jīng)人走亭空——連謝問帶老毛,包括那倆小丫頭都沒了蹤影。
謝老爺:“……”
“少爺呢?”他問負(fù)責(zé)灑掃的小廝。
小廝并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如實道:“牽著馬出門啦。”
謝老爺:“……”
謝夫人去了趟綢緞莊,回來就見自家老爺站在荷塘邊閉著眼捏鼻梁。
“怎么了這是?頭疼?”她問道。
謝老爺說:“問你家公子哥去�!�
謝夫人三言兩句問明緣由,笑了半天:“哪能怪他啊,怪你。高侍郎這個月‘碰巧’進八卷綾絹,你家公子快給他抄完整冊書了,能到今天才折手,已經(jīng)夠給你這親爹面子了�!�
“是,我還得謝謝他。”謝老爺繃著臉拱了拱手。
謝夫人嗤笑了他一聲,又問:“公子哥人呢?”
“接連下了半月雨,聽聞十里亭山那帶的杏花落了,他難得有點空閑,估摸著閑游去了吧�!�
夫妻倆聊笑的時候,他們口中的公子哥剛過半里之外的留仙橋。
那石拱橋的名字雖然沾了點仙氣,卻從沒見哪路仙客來過這橋上,倒是總有乞丐流連徘徊在這附近,討些吃食衣物。
為此,有人避著這橋走,有人則常走。
“今日真是稀奇,一個乞兒也沒見著�!毙≌贃|張西望,像是特地奔著乞丐來的。
老毛的心思卻還在他家少爺?shù)摹皵嗍帧鄙希粗x問一圈圈拆下布條,問:“這血是哪里來的?”
謝問用拇指捻了一下“血”,攤開手給他看:“朱砂�!�
“朱砂?那不是都在藥柜里嗎?”老毛納悶,藥柜在他房間隔壁的角房里,而謝問一直沒離開池邊。
“小丫頭們從你那兒順來的�!敝x問說。
老毛:“……”
怪不得倆丫頭戲癮犯了,沖著侍郎他們啪啪掉眼淚呢,這是和他家公子通過氣的同伙啊。他們也就欺他年紀(jì)大,欺他一根筋。
老毛相當(dāng)不滿意,但老毛不敢說,只能去瞪自家親孫女。偏偏倆孫女都不怕他,成天“老毛”長、“老毛”短,嘰嘰喳喳地叫喚。
“沒個體統(tǒng)。”老毛睨著她倆咕噥道,“也就仗著現(xiàn)在年紀(jì)小,等大了,看你倆能成什么樣�!�
大召哼道:“早著呢�!�
小召附和:“就是,早著呢。”
老毛哼了一聲,正想說日子過起來可快了,嗖嗖就是幾年。他剛張口,就聽見了一聲幽幽的長嘆。
謝問顯然也聽見了,他循聲抬眼,就見一個老頭盤腿坐在橋頭。
老頭眼里蒙著白翳,臉上溝壑縱橫,像一截朽木,一只手拎著小銅鈴,一只手攥著細(xì)竹竿,竿頭挑著臟兮兮的幡,幡的一面寫著“靠天吃飯”,另一面寫著“卦金自估”。
這是個瞎子,算命瞎子。
錢塘一帶的百姓大多知道他。其他算命的都會在某個定處支卦攤,這老頭卻不同,他整天走街串巷、神出鬼沒,有人想算命的時候常常找不見他,不想算的時候又時不時會撞見他。
據(jù)說還有人上趕著求卦卻被他轟回來的,總之,他是個怪人。
怪人嘛,脾氣難測,最好是別招惹。
老毛只朝他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自顧自地牽馬行路,結(jié)果剛邁兩步,老頭又發(fā)出“唉——”的一聲長嘆,那雙蒙著白翳的眼睛明明是盲的,卻沖著他們,好像正隔著那層白翳盯著誰似的。
老毛有點不舒服,推了推大小召想快點過橋,卻見他家公子已經(jīng)停步了。
“老伯,煦日春風(fēng),為何嘆氣?”謝問看了看身邊的老毛、大小召,又問,“是沖我們嘆的嗎?”
算命瞎子搖搖頭,過了片刻又道:“晦氣啊……晦氣極了�!�
這話聽起來像是故弄玄虛,但他的下半句卻讓人一驚。
“聽說過咱們錢塘雪衣巷的謝家嗎?”算命瞎子聲音沙啞,聊閑話似的問。謝問頓了一下,答道:“聽過,謝家怎么了?”
算命瞎子又“嘖嘖”兩聲,搖頭道:“我昨個從謝家巷口過去,見到他家那個小公子在屋里�!�
這話在常人聽來,實在是扯。且不論一個瞎子怎么能看見人,就說巷口離謝問的廂房之間的距離,那也是十萬八千里,就是不瞎的人站在巷口,也看不見謝問在屋里。
老毛聞言皺起了眉。
他年紀(jì)大,這輩子見識過的三教九流不少,自然也包括算命的,見得多了,差不離能摸清他們那套路數(shù),無外乎借著些蛛絲馬跡裝神弄鬼,有些還會欲擒故縱,三兩回一拉扯,有些人就信了邪。
他自問是不會上這種當(dāng)?shù)�,但架不住那算命瞎子自己叭叭往外瞎說。
“那小公子可不一般哪�!毕棺佑眠募�(xì)竹竿杵了杵地,嘆道,“仙人姿,仙人途,哪哪都好,就是命太差啦!”
他用沙啞的嗓音一字一句慢聲道:“天煞孤星,親緣絕斷,死生難說,望不到頭,望不到頭啊……”
“你——”老毛忍不住了。
再缺德的算命先生也不會把卦說得這么絕,把人的命判得這么難聽,簡直晦氣到家了。
連大小召這兩個沒心沒肺的半大丫頭都變了臉色,過橋的行人聽了半截,驚疑不定地朝謝問瞄了好幾眼,也都匆匆走過,沒敢多留。
只是他們沒走多遠(yuǎn),竊竊私語聲便傳了過來,像春日食桑的蠶。
錢塘江岸數(shù)百里,長巷千百條,百姓十萬家,閑話傳得比風(fēng)快。老毛都能料想幾日后,別人談起謝家小公子,會添上什么話。
就算這些話當(dāng)不得真,那也硌硬得慌。
誰知被判了孤星命的謝問本人卻并不氣惱。他伸手?jǐn)r了老毛一下,就像聽了句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似的,一笑了之。
臨走前,他還從馬褡子里掏了荷包,撩起衣袍彎下腰,客客氣氣地擱進算命瞎子手里,道:“老伯,卦金�!�
說完他便直起身,牽馬下了橋。
大小召一溜小跑,追到謝問身后察言觀色,探頭探腦。老毛連忙牽著另一匹馬跟上。
謝問的性格老毛再了解不過,知道他灑脫慣了,不會把那毫無根據(jù)的妄斷當(dāng)真,更不會將之放在心上百般糾結(jié)。
但老毛還是想說點什么,權(quán)當(dāng)多余的寬慰。
“少爺�!�
“嗯?”
“老毛我啊,別的不提,身體好得很。常有人說我是長壽相,再干個三五十年不成問題,能看著少爺你及冠成家,生兒育女,兒女再成家,然后——”
“然后你就八十了�!敝x問理著馬韁,回了他一句。
老毛嘿嘿樂了:“是想得有些遠(yuǎn),那就先成家�!�
大小召跟著起哄:“先成家!”
謝問笑著上了馬,轉(zhuǎn)頭逗那兩個鸚鵡學(xué)舌的:“你家少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估計不是個能過日子的。家眷進門,你們給管嗎?”
大小召齊聲應(yīng)道:“給管!”
老毛轟跑倆搗亂丫頭,又道:“放心,一定照顧得妥妥帖帖的�!�
謝問點點頭,道:“行,我記著了。”
說完他一夾馬腹,便是春風(fēng)颯沓穿林梢。
那年春末錢塘兩岸總下雨,沾衣不濕,卻會漫起蒙蒙的霧。那一千四百余年的、漫長的寒暑還不曾來,世上也還沒有一座名叫“松云”的山。
雪衣巷的謝家還是朱門金漆,亭山的杏花一落十里,聽過馬蹄聲。
第125章
判官七夕小劇場
周煦作為松云山和沈家別墅常住人口,逮住假期就來趴窩。
照理說今年2月14這天他該在學(xué)校了,但寧州碰上暴雪,愣是延了幾天。于是一個單身少年得以在情人節(jié)來沈家別墅禍禍人。
他帶著他的全部家當(dāng),包括但不限于ps4、Switch、手機、平板、筆記本……等等,駐扎進了夏樵的房間。
然后掏出一款游戲?qū)ο拈哉f:“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賊氣人的玩意兒,你們練傀術(shù)的不是手穩(wěn),眼也準(zhǔn)么,幫我�!�
夏樵并不想給自己找不痛快,十分干脆地拒絕道:“不,愛找誰找誰,我不受這個氣�!�
周煦點了點頭,道:“那我找你哥。”
他說著就要往二樓去,被夏樵眼疾手快一把摁住。
周煦:“干嘛?”
夏樵:“二樓不能去�!�
周煦:“為什么?”
夏樵:“……有禁制怕不怕?”
周煦:“不怕�!�
夏樵:“……”
周煦認(rèn)真道:“這游戲打不過去,我會氣死在這里,沒法活著去學(xué)校。要么你,要么你哥,反正得來一個人挽救我。”
夏樵:“……”
他默默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二樓確實有禁制,祖師爺開了一道門直通松云山。直覺告訴他,情人節(jié)這天,別上樓作死。
于是他想了想,決定替哥救人。
夏樵點開了周煦的游戲,沒過十分鐘,把手機扔了。后來卜寧和鐘思回來了,也被拉來幫忙。脾氣最好的卜寧,堅持到了半小時。至于鐘思……
鐘思給手機貼了一道符,又把卜寧拽離了這個家。
臨走前,攔住了要進門的莊好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師兄快跑,你會感謝我的。”
總之,這基本上是一個葫蘆娃救爺爺?shù)倪^程,一個一個送。
送到最后,周煦巴巴地坐在樓梯上,等聞時老祖下凡。
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還好,最終他等到了。聞時被他和夏樵拽進門時滿頭問號,看他倆的臉以為出什么大事了。
結(jié)果就聽周煦說:“老祖,祖宗,幫忙過個游戲�!�
聞時:“……”
他接過手機,露出了一臉“拯救睿智”的冷漠表情。
聞時老祖一向不能理解周煦這個問題少年沉迷游戲的狀態(tài)。于是他上手試了。
一試……他就沒撒手。
關(guān)是通了,玩得也挺順的。唯有一個問題——祖師爺抱著手臂倚著門,愣是等了整整一小時。
最終塵不到萬分“溫和”地看了周煦一眼,將聞時老祖連人帶手機一塊兒沒收走了。
情人節(jié)還是要過的,但周煦能不能活著回學(xué)校就是個迷了。
第126章
生日小劇場
冬至對于松云山這幫人來說,算個大日子。
老毛天沒亮就在廚房忙得叮當(dāng)作響,周煦嗅著味摸進廚房時,案臺上已經(jīng)擺了五種餃子餡料。
“噯,好大的陣仗。怎么弄了這么多種?”他每個都掀開看看,在那探頭探腦。
“人多口味雜呀。”大小召掰著指頭開始數(shù)。
“老毛倒是什么都吃得香�!�
“但卜寧和小樵喜歡素三鮮。”
“鐘思、莊冶得有肉。”
“我倆吃純?nèi)�。�?br />
周煦詫異:“純?nèi)?一點兒素沒有不覺得頂么?”
大小召:“你看老虎吃肉會覺得頂么?”
周煦:“......"
周煦:“哦,造次了。”
“那這不才三種?”
“還有那兩位呢,你漏啦?”
周煦想想聞時和塵不到:“聞時老祖我知道他喜歡喝冰可樂,但吃東西看不出什么口味偏好。至于祖師爺,他吃不吃都兩說吧?”
“怎么沒偏好,有啊�!贝笮≌僬f:“聞時喜歡餡里摻點兒莩薺碎,生脆。至于老板呃,老板......”
倆姑娘卡了一下,就聽老毛揉著面團順口接到:“他口味淡,從小就是,餡料都得單獨調(diào)�!�
周煦聽得一愣:“從小?你還知道祖師爺從小什么樣?”
老毛也愣了一下:“我說從小了?”
“昂,說了啊�!�
“嘴誤吧,嘴誤�!崩厦竟緡亣�,“我一個傀上哪兒知道那些。但反正他口淡�!�
沈家別墅里人影匆匆忙活到中午,卜寧他們陸續(xù)進門,幫忙端盤上桌。
然而從山上下來的卻只有聞時一個。
鐘思往他身后張望了一眼:“師父呢?”
聞時拉開椅子坐下:“來不了�!�
“為什么?”
“下棋耍詐,被我綁起來了�!�
“......”
老毛正把口味清淡的那盤餃子端上桌,聞言手—哆嗦,差點潑周煦臉上:“被....….啊???
”
聞時抬眼看他。
老毛立馬變臉,擱下盤子豎了個拇指:“綁得好�!�
“可是......”
老毛心說一千多年了你也沒少偷襲過,但哪回不是自己被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還系個蝴蝶結(jié)。
聞時當(dāng)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弄暈了綁的。”
大召眨了眨眼,小聲說:“這么大仇啊�!�
小召:“騙狠了吧�!�
確實逗得有點狠,塵不到從昨晚開始哄聞時陪他下棋(帶賭注那種)。聞時本來就不擅長這個,被他連蒙帶騙十二盤,盤盤認(rèn)真盤盤輸。
到最后臭簍子輸?shù)媚樕珵跚�,痛下殺手,把人封在山頂,自己下山吃飯來了�?br />
眾人也不敢多問,眼觀鼻鼻觀口地扒拉餃子。
只有大小召八卦心重,在那小聲討論自家老板真暈假暈。
那自然是假暈。
塵不到一動手指,滿身傀線就松了開來。他睜開眼,看見屋里被某人造了個景,弄得冰天雪地。
他就躺在雪里,身邊圍了一圈大半人高的雪人,七八個吧,黑色棋子摁在那些雪人臉上當(dāng)了眼睛,烏溜溜的,就那么居高臨下瞪著他。
活像守靈。
塵不到失笑出聲:“這又是哪招。”
他掉掃掉身上的雪,也不急著除掉屋里霜天凍地的幻景,而是赤足走了兩步,從雪堆里找到桌案、筆架和墨臺。
他取了一支筆,繽了墨,又回到那群給他“守靈”的雪人旁邊,一眼挑中跟聞時關(guān)聯(lián)最緊密的那個,彎腰在那雪人身上寫起字來。
***
聞時正悶頭吃著餃子,忽然聽見坐在旁邊的周煦“啊”了一聲。
“老祖�!敝莒氵t疑開口。
聞時納悶抬頭:“干嘛?”
周煦道:“你的脖子......
這話說著,聞時就感覺自己脖頸有點癢,像羽毛還是什么東西在皮膚上劃來劃去。他抬手摸了一下,什么也沒摸到。
周煦左右看了一圈沒找到鏡子,索性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給他看。
就見照片里,聞時的脖子上多了一行小字:「心眼沒多,脾氣倒是見長」
那字跡風(fēng)骨獨特,實在好認(rèn)。
不是塵不到還能是誰!
就這還沒完,周煦嚷嚷:“又有了又有了,還在寫呢�!�
他這么一嚷嚷,毛筆寫在皮膚上的觸感頓時清晰起來,聞時老祖臉色精彩極了。
而周煦還在實況直播,給他念新添的字:“這樣罷,你撒個嬌,下回起手讓你三子。”
周煦:“......
這句念完,他覺得可能還是保命要緊。便默默閉了嘴,低頭吃起了餃子。
***
等老毛新端了兩盤餃子過來,發(fā)現(xiàn)桌上少了一個人。
“那祖宗呢?”他沖聞時的空位努了努嘴。
眾人咳了一聲,夏樵道:“回山上了。”
老毛:“干嘛去了?”
“唔.....”
可能是帶著一身殺氣撒嬌去了。
畢竟臨走還拿上了專門給塵不到做的口味極其清淡的餃子。
老毛“嘖”了一聲:“他自己餃子還沒吃幾個呢。”
夏樵道:“等晚飯吧�!�
老毛默默算了一下時歷,心里咕噥:今天冬至,明天就是臘月初一。
還晚飯呢,后天見吧。
第127章
生日小劇場2
沈家別墅里。
周煦盤腿坐在椅子上,面前攤著幾張卷子,正叼著筆作苦思冥想狀,眼神卻時不時往另一處偷瞄。
被他瞄著的地方,聞時正站在冰箱邊,一手拿著冰可樂,一手拿著手機,眸光認(rèn)真地在看什么東西。
夏樵倒了八輩子血霉,攤上了給這位輔導(dǎo)功課的活兒,一邊哀嘆自己仿佛在坐牢,五個小時寫不了一張卷子。一邊小聲抱怨:“你究竟在看什么呢?我哥臉上也沒長解題思路,盯著他能看出答案嗎?”
“噓一一”周煦示意他聲音再低一點,然后湊過來說:"你覺不覺得聞時老祖最近怪怪的?"
夏樵:“哪里怪?”
周煦悄悄耳語:“他最近老是拿著手機在那看,手指還時不時在屏幕上劃拉,不是點屏幕那種,是放大、縮小、旋轉(zhuǎn)那種。”
夏樵:“……誰用手機不是這么用��?”
周煦又道:“我那天路過,無意間看到好像是兩張地圖圖片,像在做對比似的。誰天天拿著手機研究地圖��?不覺得奇怪么?"
夏樵:“……我不覺得奇怪�!�
夏樵:“我就是覺得有必要幫他貼個防窺膜了。”
周煦訕訕道:“我也不是故意偷看,就是剛好喵到。”
夏樵:“你少瞄兩眼,卷子就已經(jīng)寫完了,咱倆都不用在這坐牢。求求了,快點寫,我也想摸我的手機,哪怕看地圖都行�!�
他倆周圍有一圈懸空的金色符咒,混雜著交錯的傀線,牢頭似的將桌子繞了一圈。兩人的手機、Switch那些能玩的東西都在圈子外面,寫不完卷子就碰不到。
本以為這能敦促一下,結(jié)果周煦依然能找到事情分個心,夏樵快瘋了。
說話間,聞時大概是研究完了,捏掉空了的可樂罐,丟下一句:“我出門一趟�!北阆г诹宋葑永�。
周煦道:“看,不奇怪嗎。老祖說的是出門一趟,不是進個籠之類的�!�
夏樵:“他之前也不是每次出門都是進籠啊,經(jīng)常說出去一趟就走了。"
周煦一語點破:“可之前都是跟祖師爺一塊兒呀�!�
“對噢……
夏樵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幾天聞時出門,都挑在塵不到在籠里或者有事沒下山的時候,在外面也不會耽擱很久,十來分鐘、二十分鐘就回來了。
從祖師爺?shù)慕嵌龋赡芏疾恢浪鲞^門。
這就真的有點神神秘秘了。
周煦:“是不是!
就像刻意不讓祖師爺知道似的�!�
“何事刻意不讓師父知道?”說話間,鐘思卜寧前后腳回來了,剛好聽到了半句。
“在說聞時老祖呢�!�
“師弟?”卜寧一臉訝異,“你說聞時師弟?”。
鐘思就更直接了:“當(dāng)真?小師弟連騙人都懶得編借口,總是看緣分看命的,還有事能瞞著師父?”
如此一來,不只是周煦,所有人都開始覺得這事很稀奇了。
十分鐘后,剛回來的大師兄莊好好被拉進了話局,探討無果。
又五分鐘后,大小召也被薅了進來,眨巴著兩雙杏眼道:“不知道呀�!薄暗犉饋硐裨跍�(zhǔn)備東西�!薄绑@喜什么的。”“也保不齊是驚嚇�!�
大召摸著下巴想了想聞時的性格:“驚嚇吧,多半是驚嚇。”
小召也摸著下巴:“老板最近是不是欺負(fù)他了,在憋著勁氣回去呢?”大召:“老板有哪天不欺負(fù)人嗎?”小召:“好像沒有�!�
卜寧:“......”
話題方向逐漸不對,穩(wěn)重的卜寧老祖正想拉回來說“既然如此,就不多問了”,卻聽見老毛撲楞著翅膀進屋了。
大小召嘴快,嘰嘰喳喳把他們聊的東西給老毛說了。
老毛正拎著東西進廚房,聞言隨口應(yīng)了一句:“快到生辰了吧�!�
他倒是隨口一句,餐廳里一眾人都愣住了。
“生辰?什么生辰?”“小師弟生辰不是早過了么?”“肯定不是師弟�!薄澳请y道……”
眾人齊刷刷看向老毛:“……師父的生辰?!”
老毛一只手還沒來得及從翅膀尖變化回來,捂著嘴懵道:“剛剛那句生辰……是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