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離當年在長安時,便知李瑩尤愛此花,時隔五年,她到底將花養(yǎng)了出來,正想著,李瑩指了指樓上,“上面還有別的,跟本宮來�!�
她帶著眾人沿樓梯而上,便見樓上亦是闊達,每處花房所養(yǎng)皆是不同,月季、海棠、小木槿、杜鵑在二樓爭奇斗艷,三樓整層皆盡是蘭花,墨蘭、建蘭,石斛蘭、蓮瓣蘭,數(shù)十名貴品種看得眾人目不暇接。
姜離賞的津津有味,同來的薛沁卻有些意興闌珊,她不時看向湖心亭方向,像在期待什么人到來,這時李瑩道:“來本宮這里賞花的,都不會空手而歸,你們各自擇一盆臨走時帶回去,哦當然,除了本宮的青山臥雪。”
青山臥雪千金難求,眾人自不敢討要,而除了青山臥雪,其他品種也是外頭難得一見之物,于是三三兩兩散開,去尋自己最心儀之花,姜離在三樓看了一圈,又往樓下行去,她下到一樓也不做停留,直奔外頭花架上的盆養(yǎng)辛夷而去。
“薛姑娘不愧號辛夷圣手……”
姜離還未步下臺階便聽見身后響起一道清凌之聲,她轉過身,只見一位身披藕荷色百花戲蝶紋斗篷的年輕姑娘跟了出來,她身量清瘦,五官明秀,正是適才見過禮的廣寧伯府二小姐郭淑妤。
郭淑妤接著道:“樓中名品不知凡幾,薛姑娘卻鐘愛辛夷�!�
姜離也一笑,“我不懂花,名貴的拿回去也養(yǎng)不了幾日,倒是白費了公主一番好意,郭姑娘跟我下來可是有何事?”
郭淑妤緩步走來她身邊,面帶遲疑道:“其實我一早便想去府上拜訪,但奈何我們府上與薛氏并無交情,我只怕貿(mào)然登門讓姑娘為難。”
姜離打量她片刻,“郭姑娘身體不適?”
郭淑妤苦笑道:“不瞞姑娘說,我的確有一事”
姜離耐性極好地看著郭淑妤,可還沒等郭淑妤說完,她耳畔忽然聽到了一道極輕微的“咔嚓”聲,幾乎是同時,郭淑妤也福至心靈地朝她頭頂看去,這一看,郭淑妤面色大變,想也不想便朝姜離撲了過來
此時二人尚站在檐下石階上,郭淑妤這一撲姜離全無防備,整個人都隨她之力栽倒下去,也是在倒下瞬間,她掃到兩團黑影從天而降“啪”的一聲巨響,是兩盆半人高的蘭花重重砸了下來。
“怎么回事?!”
“薛姑娘出事了”
“淑妤”
樓上有人自窗口看下來,忙不迭一陣呼喊,待眾人急奔下來,便見臺階之下,郭淑妤與姜離都摔在地上,姜離雖是背著地,但她并未受重傷,反倒是郭淑妤慌亂之下以手撐地,手腕狠折一下,頃刻間便腫痛起來。
李瑩看著滿地狼藉的碎瓷和花土大怒,“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花盆會掉下來,來人,上去看看”
突生的變故令人心驚,李同塵心有余悸道:“這蘭花連盆帶土少說幾十斤,若真砸到薛姑娘和郭姑娘,那必得血濺當場�!�
姜離摔了一身的花泥,正捧著郭淑妤的手腕檢查,稍一動作,郭淑妤便痛得倒吸涼氣,很快,她滿面凝重道:“應是傷了骨頭,公主殿下”
李瑩立刻道:“快,送她們回水榭�!�
眾人賞花并未帶侍婢,李瑩身邊的婢女先將郭淑妤扶了起來,姜離起身動了動鈍痛的左肩,連忙跟了上去,走過曲橋,等候在外的懷夕等人驚慌迎了上來。
待進了閣中,姜離請求道:“公主殿下,我需要川烏、草烏、川芎、伸筋草、透骨草、桃仁、紅花、細辛這幾味藥各三錢,研磨城粉后與蓖麻油一同送來。”
李瑩點頭答應,“府中不缺藥材,很快便可備好�!�
姜離又道:“懷夕,針囊�!�
今日赴宴雖未帶醫(yī)箱,針囊懷夕卻揣在身上,此刻變戲法一般從袖中掏出,姜離立刻在郭淑妤右手手腕施針。
這時李策與李同塵幾人后一步回來,李策道:“公主,我們和府中花匠上去看過,是三樓露臺晾曬蘭花的木架年久失修斷了�!�
郭淑妤疼的滿頭大汗,其他幾位姑娘也嚇得不輕,孟湘和楚嵐緊張地挨著彼此,薛沁也緊緊絞著帕子,余妙芙更是嚇得面色發(fā)白,隨身的侍婢見她不適,忙從袖中掏出一粒藥丸給她服下,余妙芙又從懷中拿出自己的香囊輕嗅,似乎香囊可撫平驚悸。
姜離見狀道:“余姑娘可還好?可要我?guī)湍憧纯矗俊?br />
余妙芙苦笑一下?lián)u頭,她邊侍婢道:“我們姑娘患過喘癥,但已經(jīng)大好了,您不必擔心。”
姜離遲疑一瞬,又看向郭淑妤,“郭姑娘?痛感可輕了?”
郭淑妤點了點頭,姜離嘆道:“你是為了救
我�!�
聽聞此言,郭淑妤連忙搖頭,“哪里的話,我也是為了救自己,薛姑娘千萬莫要自責……”
李策在旁道:“郭姑娘說的不錯,那兩盆蘭花確會砸到你們二人�!�
李瑩撫了撫額,“這可真是,花樓幾年沒出過岔子,今日差點闖出禍事來,淑妤,你可還好?”
郭淑妤點頭,“殿下不必擔心,小傷罷了,有薛姑娘在不算什么�!�
姜離又細細檢查一番,“骨頭未斷,挫傷卻是肯定,少說要養(yǎng)半個月,今夜回去多半會腫痛,稍后按我的方子為你敷藥,我再擬一方你回府后內(nèi)服�!�
郭淑妤自是應好,沒多時藥粉送來,姜離取針上藥,待包扎好后又新寫一副藥方交給郭淑妤的侍婢,這時她又道:“郭姑娘適才要說的是何事?”
郭淑妤眼神輕閃一下,“也沒什么�!�
姜離自然不信,郭淑妤卻不打算多留,她起身道:“給殿下惹了煩憂,我便先告辭了,回去將養(yǎng)幾日便可無礙,殿下不必擔心�!�
出了這等意外,余下幾位姑娘自都無心行宴賞花,見李瑩也受了驚,便紛紛提了告辭,眾人一路將郭淑妤送上馬車。
目送郭淑妤離去后,姜離又與幾位姑娘作別,旁人還算好,余妙芙臉色仍是發(fā)白,尤其在一對珊瑚耳珰的映襯下,愈發(fā)顯得她面無血色,眼見她急著回府,姜離也未再問,擦身而過的瞬間,一絲淡淡的苦味兒從她香囊飄了出來。
姜離鼻息微動,也匆匆上了薛氏的馬車。
馬車走動起來時,薛沁看著自己一襲盛裝氣不打一處來,“今日這蒔花宴怎么這般奇怪,人少不說,公主一見你便熱絡極了,倒像為你安排的一樣,還掉下花盆來……”
花盆的意外實在兇險,薛沁到底沒再抱怨下去,待回薛府,二人分道而行,姜離自顧回了盈月樓,剛入院門,候著的吉祥二人一眼就看到她衣裙上尚有泥漬,二人嚇了一跳,聽懷夕解釋方才知蒔花宴出了意外。
得知姜離人未受傷,二人微微放了心,可替姜離更衣時,吉祥忽然輕叫了一聲,“姑娘脖頸上怎么弄得?”
姜離只覺肩膀鈍痛,卻不知脖頸怎么了,側身對著銅鏡一看,便見右邊頸側不知怎么多了道紅印,在她蒼白的肌膚上尤其明顯。
姜離想了想,“許是郭姑娘撲過來時不小心劃的�!�
吉祥一邊取新的衣衫一邊道:“那姑娘得快些拿藥消了,免得出了府讓人誤會,這里的紅痕任是誰看到都要想偏的……”
姜離聽著此言,腦海里不知怎么想到了今日盧羨為李策作畫時的情形,她解著衣扣的手一頓,驚疑道:“難道是她想偏了……”
第011章
掏心
“小姐,薛姑娘來了”
天色剛剛大亮,姜離披著斗篷快步入了付云慈的閨房。
付云慈醒來不久,驚訝道:“怎么這么早?”
姜離眉眼凝重道:“昨日我想到了一處古怪,想了一夜,越想越有可能,今晨等不及來問問你……”
付云慈一聽便知是和案子有關,便對丹楓道:“你們都退下。”
待丹楓幾人離去,姜離面色沉沉地側了側身,又將自己頸側的烏發(fā)撩起,“你看”
付云慈不明所以,可目光一轉,立刻在她頸側看到了一抹紅痕,她嚇了一跳,“這是怎么回事?”
姜離道:“是不是令你誤會了?”
付云慈猶豫著道,“因一看便是人為……”
姜離頷首,“這便是今日我來找你之事,前日去義莊驗尸,我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幾位姑娘被侵犯的確鑿證據(jù),但你受了欺負卻是真,這兩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昨天我去慶陽公主府赴宴……”
“那時我遠遠看到盧羨和江陵小郡王站在一處,小郡王被他定住身形,盧羨的手還在小郡王身上比劃游移,光天化日之下二人離得近,場面便有些古怪�!�
付云慈眉頭擰起,“你莫非以為……”
姜離失笑,“我自未想的太偏,但的確怪異,可等我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盧羨只是在作畫罷了,因江陵小郡王穿了一襲格外寬大的衣袍,令他想不出小郡王到底在做何動作,便畫不出那份力勁,他情急之下才上手在小郡王身上比劃�!�
付云慈哭笑不得,“這便說得通了,但是……這和案子有何關系?”
考慮到接下來所言會令付云慈不適,姜離目光嚴肅了些,“而我脖頸上的紅痕,也是因為昨日一點兒意外,但在旁人看到只怕會生出遐思,于是我昨日一直在想,你在馬車里以為自己被輕薄,會否也只是誤會?”
付云慈表情僵硬幾分,“這……這怎能是一回事?你作為旁觀者會誤會盧羨與小郡王,可小郡王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你也知道自己的傷痕來自何處,就好比我,我當時雖然剛剛醒來,但我聽得見兇手的呼吸,也感受得到他的動作”
說至此,付云慈喉頭微哽,有些難堪地道:“更別說,他還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那些痕跡你也看到了,那總不會騙人�!�
姜離歉然道:“我明白,我看到了,但……”
付云慈緊緊抿唇,“但還不夠對嗎?難道一定要被……才算兇手有施暴之意?”
姜離連忙搖頭,“不,自然不是,我只是在想你是死里逃生才阻止了兇手,但那五位受害者未能逃脫,她們五人身上類似的痕跡有,但卻只有寥寥幾處,兇手沒有慣常意義上的奸污犯之行,這實在萬分奇怪�!�
付云慈有些委屈,“我知道姑娘是好意,但我的感覺不會錯,那一夜我什么都可以忘記,但被凌辱之痛絕無法釋懷……”
姜離聽得愧疚起來,“我明白,是我病急亂投醫(yī)想差了,好了不提了,我今日要給你換方子,伸出手來給你請脈”
付云慈本繃著面皮,這時卻忽然輕嗤出聲,姜離納悶道:“笑什么?”
付云慈莞爾道:“病急亂投醫(yī)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別有一番趣味,對了,慶陽公主請你過府,可讓你幫忙看診了?”
姜離搖頭,“倒不曾”
付云慈嘆氣,“公主殿下多年來無子無女,前幾年熱心求醫(yī),這兩年似乎心冷了,未聽說請新府醫(yī),但你如今剛回來,又盛名在外,她不可能不動心�!�
姜離只做不知此事,“可知是何��?宮里的御醫(yī)也沒法子?”
付云慈幽幽一嘆,“是何病不知,宮里的太醫(yī)也都試過了,五年前公主殿下本有位調(diào)養(yǎng)身子的女醫(yī),期間還有過一個孩子,但未保得住,只可惜后來那位女醫(yī)出了事,這幾年也少有擅治婦人子嗣病的大夫了�!�
付云慈說的正是虞清苓,這也是昨日懷夕帶著針囊的緣故,但一場意外攪了局,姜離還真摸不準慶陽公主之意。
開新的方子時,墨梅從外快步而入,“小姐,虞姑娘送禮物來了。”
姜離筆尖一頓,便見墨梅抱著幾個錦盒走了進來,又笑道:“您看,虞姑娘有心了,是一整套的胭脂水粉,還說是京城新嫁娘最為喜歡的�!�
付云慈讓墨梅走近,又一個個打開錦盒看,末了對姜離道:“是兵部侍郎虞大人府上的小姐虞梓桐,我與她交情極好,她前日便來探望過我一次,只可惜我那時精神不濟,沒能與她說上幾句話,但她如今回了長安,比以前方便多了。”
姜離目光落在宣紙上,思緒卻飄回了十三年前。
她被虞清苓和魏階帶回長安第一日,便在廣安伯府見到了魏旸和虞氏兄妹。
魏旸為虞清苓獨子,年長她三歲,幼時一場重病傷了腦袋,神智時好時壞,而虞氏兄妹母親早逝,常被外出練兵的虞槐安送到堂姑姑府中小住,見她帶了個年紀相仿的女徒弟回來,哥哥虞梓謙倒沒什么,妹妹虞梓桐卻鬧了好幾日脾氣。
五年前魏氏獲罪,虞槐安因替魏氏求情觸怒天顏,被貶襄州,直到兩年前襄州生民亂,虞槐安血戰(zhàn)平亂立了大功,才得以回長安官復原職。
“浮香齋,這鋪子近來名頭真大……”
付云慈嘀咕一句,丹楓道:“可不是,聽說老板是個夷族人,極會玩花樣,不僅給每一種胭脂香膏取了纏綿悱惻之名,還到處宣揚他們的香膏作用非凡,什么用了便可留住情郎之心,用了便可花容月貌,傳來傳去竟真有人信了,且他們最好的幾種胭脂香膏都是限量售賣,說物以稀為貴,如此一下就激起了大家的勝負之心,如今浮香齋的香膏已是非富即貴之象征,聽說過幾日他們還請不少達官貴胄品香,好生招搖。”
付云慈聽得有趣,又細看香盒,“桃夭春信,蘭之猗猗,果真都是詩情畫意的名字,收起來吧,等婚典之時再用……薛姑娘在想什么?”
姜離聞言道:“丹楓適才說到了凝香閣,這案子第二位受害者便是凝香閣的大小姐,前日我還去凝香閣逛了逛,那鋪子如今已經(jīng)成康家大房的了�!�
付云慈微訝,“那位康姑娘出事我知道,康家曾祖從前是宮里的匠作師父,管調(diào)香制寶的,后來出宮便行了商,到了上一代將家業(yè)傳給了次子,可沒想到那位二老爺和夫人故去的早,只留下個女兒與一個私生子,便是凝香閣的少東家。”
姜離道:“叫康景明……”
付云慈點頭,“這姐弟二人相依為命,硬生生把鋪子撐下來了,尤其那位康姑娘制香的手藝一絕,早前有她在,那浮香齋還難冒頭,后來她出了事,大家便只認浮香齋了,不過我倒覺得浮香齋的東西太花哨了些�!�
姜離聽得唏噓,起身將方子遞來,“按此方一日三服,傷處的方子我也換了,這幾日傷口絕不可沾水,謠言的事可有消息了?”
付云慈道:“云珩昨夜說裴少卿那里查到了當日事發(fā)之后,有人去過玉真觀打聽我走失之事,但還未查出那人是誰所派,必是先聽說我走失之事,而后去探聽細節(jié)好大做文章,我實在想不出何人如此恨我……”
姜離對此事也毫無頭緒,只能寄希望于裴晏,安撫片刻后,姜離看了眼天色,“我今日還要去城東一趟,便不多留了,你還是以靜養(yǎng)為要,衙門那邊若有其他消息了,也來知會我一聲�!�
付云慈應好,又令丹楓相送,姜離出府上馬車,直奔錦云綢緞莊而去。
今日是約定好去綢緞莊看繡樣之日,方璇一番心意,姜離不愿輕慢,再加上案子未明,她仍想私下走訪一二,小半個時辰后,馬車在綢緞莊門口停了下來。
此刻已近午時,雪霽天青,店門外又早早停了三五車馬,姜離緩步入廳堂,前幾日接待過的伙計一眼將她認了出來,“姑娘來了”
姜離道明來意,伙計請她往二樓相候,等了半刻鐘功夫,那日的胡師傅帶著兩塊繡樣進了屋子,“姑娘要的辛夷紋樣,您先看看。”
姜離拿著繡樣細看,便見走針平順,配色柔勻,尺長見方的辛夷垂枝圖栩栩如生,姜離看的滿意,“師傅繡藝高超,想來門下弟子頗多�!�
胡師傅長嘆一聲,“人老了眼睛不好,早不帶徒弟了,再過一二年便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了。”
姜離道:“那您在這鋪子里,可還有別的得您真?zhèn)鞯耐降�?�?br />
胡師傅無奈道:“早年還有兩個,如今都不在這里了,學出來的都喜歡自立門戶,要說得真?zhèn)�,那還真只有大小姐一個,可惜女兒家終歸要嫁人……”
姜離聽出幾分不滿,“汪姑娘的親事不差,怎看您像不夠滿意。”
胡師傅輕嗤一聲,“是啊,商戶女嫁入從六品官家,可不是不差?只是結了這親便要自斷手藝,這世道女子學個一技之長多么不易,她有天賦又肯下苦功,幼時便是摔了手也放不下針線,熬了十多年,眼看能獨當一面了……如此也就罷了,還偏偏出了意外,早知道當初我替她定繡樣,她也免了劫難……”
胡師傅語調(diào)冷硬,言辭間卻盡是遺憾,姜離納悶,“為何嫁人便要自斷手藝?”
胡師傅哼道:“那馮家看不上手藝人,也絕不許自家兒媳成親之后還拋頭露面,這一點,在定親的時候就說好了……”
姜離也聽得唏噓,“那汪姑娘出事了,馮家如何說?”
胡師傅一聲冷笑,“早已退了親了,如今只怕新兒媳都找好了……”
裴晏說過,這幾位受害者定親時日都不短,雙方皆有情誼,但如今看來倒也不盡然,姜離還想多問些,可樓下來了新客,胡師傅忙不迭告了退,她見狀只好下樓,又問那接待的伙計,“你們公子怎不在店中?”
伙計嘆道:“這幾月公子來得少,沒他掌眼,我們連天云碧都產(chǎn)的少了�!�
聽著伙計所言,再想到府中婢女之詞,姜離這才明白,原來汪乾此前說的生意不好做是此意,她心神一定,上馬車回平康坊去。
回薛府時辰已經(jīng)不早,姜離從箱籠之中尋了兩本專研骨傷的醫(yī)書來看,到黃昏時分,她又擬得兩道新方,忙命人給郭淑妤送去,郭淑妤前日言行雖多有保留,但姜離為她所救,難免多有牽掛。
……
翌日晨起,天上又細細碎碎飄起雪粒來,窗臺檐下結著冷霜,寒意逼得人只想躲在屋內(nèi)安閑,然而剛用過早膳,門房小廝快步跑進了院內(nèi)
“大小姐,壽安伯府來了人,說她們小姐請您過府�!�
姜離一聽,只以為付云慈的傷又出了岔子,連忙披上斗篷出門,到了門房,便見來的是個面生的小廝。
姜離問何事相請,小廝道:“大小姐只吩咐來請您,并未說事由�!�
如此反倒讓姜離松了口氣,乘上馬車出門,冒雪慢行小半個時辰后,穩(wěn)穩(wěn)到了壽安伯府,入府門徑直往內(nèi)苑去,待見到付云慈時,她正靠在迎枕上發(fā)怔。
姜離快步上前,“出了何事?”
付云慈示意丹楓幾人退下,丹楓退出去前擔憂道:“薛姑娘,小姐昨夜做了噩夢,今晨醒來后便有些不對勁,您陪小姐說說話,奴婢們適才都擔心死了�!�
姜離應好,等人走完了付云慈眉眼凝重道:“薛姑娘,你昨日說的或許是對的�!�
姜離聽得輕訝,“你是說”
付云慈緊張地攏著錦被,“昨夜我做了噩夢,又夢到了那夜場景,夢里我極度害怕,可等醒來之后,那夜的記憶似乎更清晰了些,這時我想到你說的話,忽然回憶起那夜我將醒未醒之時的感覺……”
“那時我已察覺胸前有一只手在動作,從意識朦朧到完全醒來,應有片刻功夫,此前我恐懼太過只記得醒來后的屈辱,可昨夜我前后一盤算,開始覺得不對勁,那兇手的手在我胸口游移是不錯,可……可他似乎并非猥褻之意,因他自始至終停留在一處,也就是心口附近,他或掐或按的動作,也只在此處……”
付云慈輕輕覆上自己心口,忍著不適仔仔細細回憶,“他那動作,不像是起了邪念,倒像是在確認什么……”
姜離也覆上同一位置,“確認?確認什么?”
她用了些力道按住自己心口,但掌下除了心腔有力的跳動,再無別的意象,而在這時,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那日義莊所見,前兩位死者尸體腐爛見骨,后三位死者雖還有個人形,可這五人還有一條被所有人合理化的共同之處……
姜離猝然起身,“竟是這樣!”
付云慈驚疑不定,“是哪樣?”
姜離心跳的極快,又竹筒倒豆一般道:“還沒有十成十確定,我要立刻去義莊一趟,哦不,我應該先去找裴晏”
話音未落,她抬步便走,等在外的懷夕只見她風一般疾行而出,也不知發(fā)生何事,只連忙跟了上來,“姑娘”
“快,我們?nèi)ゴ罄斫x大步流星沖入漫天風雪中,然而剛走出院門,她腳步陡然一頓,不遠處的廊道上,付云珩與裴晏竟然相攜而來。
姜離瞳底大亮,立刻朝裴晏快步而去,裴晏遠遠的也看到了她,見她目光灼灼朝自己而來,他心弦竟有一瞬發(fā)緊。
“裴大人,我正要去大理寺找你!”
還未走近,姜離便高聲開了口,裴晏隨即也道:“正好我也要請姑娘幫忙。”
姜離無暇顧及找她幫什么忙,她走到裴晏跟前,快速道:“請大人立刻讓仵作趕往義莊,我們也同去義莊驗尸,我猜到兇手最大的動機了!兇手殺這些待嫁的新娘根本不是為了分尸泄恨,大人此前懷疑無錯,分尸是為了掩蓋動機,但兇手的動機不是施暴”
裴晏目光一凜,姜離定定道:“兇手是為了掏她們的心!”
第012章
退婚
滴水成冰的停尸間內(nèi),大理寺仵作宋亦安面戴圍巾、手著護套,正小心翼翼地將七八塊結霜的尸塊搬去角落火盆旁的木架上,這些尸塊凍硬如石,正是死者鄭冉、吳若涵、錢甘棠三人的胸腹部位。
宋亦安眉頭擰成“川”字,守著尸塊上的白霜漸漸消失,又甕聲甕氣道:“大人,只怕還要等小半個時辰才才能化凍完……”
隨著尸塊化凍,一股子極刺鼻的腐臭盈滿整個偏廳,裴晏打開窗戶,又看向一臉凝重的姜離,“姑娘還未說是如何想到這一點。”
姜離目光正落在木架尸塊上,聞言看向裴晏道:“是前日去慶陽公主府上赴宴想到的,今日在伯府得了肯定,正好解釋了其他幾位受害者為何傷痕極少�!�
裴晏目光微凝,“慶陽公主府”
一旁的付云珩道:“是蒔花宴?聽說公主殿下最近養(yǎng)出了一種極其珍貴的芍藥,還請了好些人去府上賞花,昨日我遇見義陽郡王世子,正聽他提過�!�
姜離點點頭,并不打算詳細解釋,裴晏又看向宋亦安,“當初發(fā)現(xiàn)尸塊時,尸表腐爛太過,內(nèi)臟更是難辨何物,待確定死因和兇器后,內(nèi)臟便再未細驗,如今已隔數(shù)月,多半只能將希望落在后兩位死者身上�!�
兇手將尸塊砍剁的極小,前三人又死在盛夏和初秋,內(nèi)臟自難保存,唯獨吳若涵和錢甘棠死在冬日,尚有一線希望。
付云珩捂著鼻子道:“但兇手后來拋尸的時間間隔越來越久,為的只怕也是想讓尸體腐爛更甚,就看宋仵作的了�!�
當世仵作為賤役,這位宋亦安本是官家之后,因家族獲罪被充入賤籍,后來陰差陽錯學了仵作之術,在商州府衙干了兩年后,今年年初才被調(diào)來大理寺,其人二十有五,身形高挑,五官俊秀,眉眼間充斥著一股書卷氣,打眼一看更像個書生。
宋亦安小心翼翼地移動尸塊,又忍不住道:“這兇手次次殺人后都將尸塊堆在自己家里,也不知是如何忍受這些氣味兒的,后兩位死者尸體本不該腐爛到如此地步,多半專門在屋子里生了火爐……”
化凍不可操之過急,姜離看向裴晏,“裴大人說本也要請我?guī)兔�,是為何事?�?br />
裴晏聞言看向九思,九思立刻去正堂將一個頗大的桑皮紙包袱拿了進來,他將包袱放在空閑棺床上展開,露出兩件污跡斑斑的衣裙來。
裴晏道:“這幾日我重新梳理案子,亦又排查了一遍五位受害者的證物,這朱紅披帛是第二位受害者康韻所有,姜黃褶裙是第四位受害者吳若涵所有,當時兇手皆用二人衣裙來包裹尸塊,彼時衙門細查過所有證物,但因衣裙沾染了頗多污物,并未發(fā)現(xiàn)明顯線索,但昨日我對比幾人證物時,發(fā)現(xiàn)這兩件衣裙上其實沾有同樣的污漬,宋仵作已經(jīng)看過,并未認出是何物,因懷疑是藥漬,便想請姑娘幫忙。”
姜離聽得心緊,立刻上前細看,裴晏繼續(xù)道:“康韻當時被拋尸在城南莫愁湖畔的蘆葦叢中沾了不少泥沙,吳若涵的尸體被拋在城西兩處污水渠附近,被發(fā)現(xiàn)時沾了不少廚余,當時吳若涵褶裙上的污漬被當做了廚余污物,但同樣的污物,不可出現(xiàn)在莫愁湖的沙地上,因此,極有可能是兇手住地,或分尸現(xiàn)場遺留�!�
裴晏所言污漬沾在既有血污又有泥污的錦緞和薄紗上,因存放太久,布料已變硬,而那污漬似濃墨干結而成,除了肉眼可見的深褐色外,還能摸到細微顆粒凝結其中,姜離眉心幾動,道:“拿兩個干凈的碗,打些熱水來�!�
九思聽令而去,懷夕也跟著幫忙,不多時,兩個瓷碗盛著熱水捧了進來,姜離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帶有污漬的布縷放入溫水之中,又小心揉搓,那似墨一般的污漬便化了開,沒多時,兩只瓷碗的清水皆變混濁。
姜離靜置片刻將水倒去,便見兩只碗底果然都沉了些褐色微末,看起來,的確像極了湯藥沉淀后的藥底,姜離細捻輕嗅,“甘草、肉桂”
裴晏瞳底微明,“果真是藥,是治何��?”
姜離肅然道:“甘草和肉桂益氣補中、溫通經(jīng)脈,可改善脾胃虛寒、脘腹冷痛、嘔吐泄瀉、心悸氣短等病,但也不止用在這些病上,有些無病癥只溫補調(diào)理的方子也會用,我只怕得花些時間琢磨,多辨出幾味藥才可確定�!�
裴晏頷首,“不急在一時。”
姜離秀眉緊擰地盯著兩只碗,片刻后沉聲道:“似乎還有丁皮與莪術,丁皮最常用的方子乃是丁皮散,主治小兒腹脘脹痛,莪術可行氣破血,消積止痛,常用于血氣心痛,飲食積滯,脘腹脹痛,血滯經(jīng)閉,癥瘕痞塊之癥……”
裴晏近前道:“皆可治脘腹脹痛?”
姜離點頭,“不錯,但兩位受害者遇襲之間隔了三個月,脘腹脹痛不算惡疾,兇手不可能連著三個月都在用此藥。”
姜離反應極快,裴晏也頷首,“確是此理。”
付云珩道:“但萬一有此種巧合呢?”
姜離嘆道:“若皆以巧合分析,那這案子便難破了�!�
說話間不遠處尸塊已經(jīng)化凍,宋亦安拿著兩寸長的剖尸刀解剖尸塊,姜離琢磨不出其他藥材,便先往宋亦安身前的長案上看去。
因尸塊腐爛,內(nèi)臟早與皮肉骨骼粘連一處,宋亦安此刻只能小心翼翼地剝離表面腐爛,露出里頭的骨肉,再仔細分辨是何內(nèi)臟,這過程極其惡心可怖,宋亦安傾身不到一刻鐘額頭便漫出了一層薄汗。
又過兩刻鐘,宋亦安抬眸道:“大人,吳若涵的胸腔內(nèi)的確沒有發(fā)現(xiàn)靈府的蹤跡,看似是腐爛太過,可她遇害在初冬,竟是一點兒心竅也不曾留下!”
裴晏和付云珩精神一振,宋亦安再傾身片刻,很快便震驚道:“大人,錢甘棠的尸塊之中也未發(fā)現(xiàn)靈府之痕,小人再看看鄭冉”
雖還未看完,但只這最后兩人,已足以證明姜離的猜測是對的,裴晏滿是欣然道:“姑娘猜得不錯,當真是為了掏心”
付云珩一陣惡寒,“專門害待嫁的姑娘,還把她們的心掏出來,這兇手莫非是什么邪魔歪道不成,女兒家的心腔能做什么?不也沒幾日便腐爛了嗎?”
兇手的動機并非常見的七情六欲,這讓裴晏沒有半分松快,“幾位受害者皆是待嫁新娘,她們彼時應正期待出嫁,亦對未來的夫君多有愛意,兇手或許是看中了這一點,但無論如何,取心應有所圖才是”
付云珩表情古怪道:“我聽過的話本里,說有惡鬼專門食人心,兇手總不是也……”
話未說完,他喉頭生出一股嘔意,又連忙止住話頭往窗邊走去,打開窗戶,迎著外頭的冷風深呼吸數(shù)次,才將那不適壓了下去。
裴晏道:“鬼神之說不可信,且兇手雖取死者之心,可她對死者的遺體卻棄若敝履,給人一種他取心是有所用之感�!�
姜離點頭,“我亦有此感,且他分尸拋尸皆為掩蓋掏心之行,是極怕此事被官府發(fā)現(xiàn),我懷疑他甚至用在了眾所周知之地……”
此言令眾人悚然,付云珩道:“用在人前嗎?那會是什么?心臟宛如鮮肉,夏日一兩日便會腐爛,除非將其剁碎了混入何處,否則極易露出破綻�!�
付云珩的形容令大家想到了膳食,一時眾人胃里都有些不適。
裴晏這時又道:“戲伶伎人那邊還在查,如今查到長安城內(nèi)兩個十分有名的戲班子去過四位受害者府上,五家之中只吳家沒有請過,但剛好吳家曾去過鄭家赴宴,赴宴時恰有一個戲班在府內(nèi),因此戲班中人的確有機會接觸到這五家人,但兩個戲班子上下百來人,初步排查作案時間也還需幾日功夫。”
姜離點頭,裴晏接著道:“除了戲班之外,近半年與五家關系頗深的還是與婚嫁有關之事,此一道上,幾家人也都有相通之處。”
姜離面帶疑惑,裴晏道:“一來是制備喜服嫁衣、頭面首飾所接觸的綢緞、首飾脂粉鋪子,二來是府中添置家具器物、制備聘禮嫁妝要接觸的珍玩家具行當,三來便是喜宴席面宴客所需,但后兩者兇手難接觸新娘,我們便著重調(diào)查了前者,受害的五家皆是非富即貴,他們所接觸的鋪子之間多有重合”
姜離一錯不錯地看著裴晏,但裴晏道:“所有公文皆在大理寺衙門,因所查繁雜,難幾言幾語說清,姑娘若想了解,稍后可隨我去大理姜離極是心動,可看著裴晏洞若觀火的眼睛,又提醒自己謹慎,這時付云珩道:“薛姑娘心細如發(fā),又是女子,依我看今次這樣的案子,正該需要女子幫忙,別的不說,受害者皆是姑娘,那些婚嫁所需之物,也只有小娘子們最清楚,衙門里的差役跑半天,連云錦與蜀錦都分不清……”
這時宋亦安忽然道:“大人,鄭姑娘這里小人也驗了一遍,雖然遺體沒有吳姑娘和錢姑娘保存的好,但小人確定,鄭姑娘也被剖了心,并且”
宋亦安深吸口氣,“并且小人懷疑,這幾位姑娘,很可能是被活活剖心而死�!�
“活活剖心?!”
付云珩大駭,“從何處看出來的?”
宋亦安看向裴晏,“大人應該還記得,此案確定致死傷,正是在鄭姑娘尸體被發(fā)現(xiàn)之后,她傷在心口,刀口深長,乃是生前傷,今日小人再驗,發(fā)現(xiàn)這道傷口距離靈府極近,兇手若是先刺死鄭姑娘再掏心,那鄭姑娘胸口應該還有更深的傷口才是,但小人驗其胸腔尸塊,并未發(fā)現(xiàn)更深的刀口痕跡�!�
姜離只覺一陣毛骨悚然,亦想到了付云慈的傷處,那位置也極靠近心臟,再聯(lián)想到付云慈與兇手搏斗時兇手趁亂一刺便刺中要害,姜離不免懷疑兇手是看她醒來反抗,想干脆直接剖心了事……
十指之痛都難忍受,更何況是被活活挖心?屋內(nèi)眾人皆覺不寒而栗,付云珩更是忍不住低罵了兩句。
姜離默然一瞬,語聲微寒道:“既然新確定了兇手目的,只怕所有的舊線索也要重新審視,裴大人,我與你同回大理寺看能是否能幫上忙�!�
……
大理寺衙門位于順義門內(nèi),禁中之外,馬車自城南義莊一路向北行,至順義門時已近申時,馬車剛剛停穩(wěn),姜離先聽見外頭傳來一道略顯熟悉的聲音。
“裴大人,這是從何處回來?”
姜離矮身出馬車時,一眼看到順義門外站著一位披鴉青燕子紋斗篷的年輕男子,絮雪紛紛,他撐傘而立,似已等了多時。
姜離眼瞳微縮一下,攏著斗篷,神態(tài)自若地朝順義門走去。
“剛從義莊回來”
“義莊?可是有新線索了?”
裴晏沉聲道:“確有線索,但如今還不能告知于你,你回去等消息便可�!�
年輕男子欲言又止一瞬,但很快道:“也好,我信大人不會讓我們白等,大人還有公務,我便不叨擾了……”
他拱手告辭,離去之時好奇地多看了姜離兩眼。
待入了順義門,裴晏道:“剛才那位是太醫(yī)令金永仁的大公子金從善,如今在太醫(yī)署當值,他和吳若涵青梅竹馬,對案子十分關心�!�
姜離自然認得,五年前魏階尚未出事之時,金永仁還只是一名普通太醫(yī),金從善也才剛剛考入太醫(yī)署,她面無表情道:“金公子對吳姑娘倒是真心。”
大理寺做為執(zhí)掌天下刑獄之地,門庭自是氣派森嚴,裴晏帶著姜離入衙門,目之所及是一片連綿的飛檐屋脊,裴晏行在前,一路往衙門東側的跨院行去,沒多時至一處守衛(wèi)森嚴的小院之外,一個面容端嚴的小廝正在候著,正是裴晏的另一親信十安。
十安抱拳行禮,“公子,薛姑娘”
他面容無波,并無意外之色,又打起厚重門簾請幾人入屋,姜離跟著裴晏進了門,便見堂內(nèi)布置清雅簡單,西窗下的書案上,正堆著數(shù)十本公文,其中一本公文正攤在正中,可以想象裴晏離開之前還在翻看。
屋內(nèi)燒著暖爐,裴晏解下斗篷走去書案旁,“所有公文都在此,宋仵作此前數(shù)次驗狀也在,姑娘有看不懂的盡可問我�!�
姜離也解下斗篷交給懷夕,近前一看,便見公文雖多,卻碼放的整整齊齊,一旁的文房筆墨亦擺放的一絲不茍,她應了一聲,從最左側開始翻看,這一摞皆是對第一位受害者汪妍的調(diào)查,其生平經(jīng)歷、親屬仆從、習慣好惡等皆是詳細。
沒多時九思奉上熱茶,又拉過一把敞椅放在姜離身邊,他性子比十安活泛,此刻笑著道:“這些最起碼要看兩個時辰,姑娘別累著。”
付云珩也上前拿了兩本冊子,“金吾衛(wèi)從第三案后才開始接手
,前面三位受害者我知道的也簡單,尤其康姑娘和汪姑娘……”
她二人翻看舊記載,十安又拿了新的奏報交給裴晏,裴晏也不近前,只在不遠處的方桌旁翻看,一時間屋內(nèi)只有沙沙的書頁翻動之聲。
姜離一目十行瀏覽極快,半刻鐘后,才記起那杯已溫之茶,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眉尖忽地一簇,看一眼黃亮的茶湯,眼風又往裴晏那一掃。
裴晏神容專注毫無所覺,近前伺候的九思疑道:“怎么了姑娘?這是我們公子最喜歡的霍山黃芽,雖不是什么名貴的茶,但勝在醇厚解渴�!�
姜離放下茶盞搖頭,目光雖還落在公文上,思緒卻不比先前沉定,她深吸口氣撇出雜念,又投入地快速翻看起來,兩刻鐘之后,她已大致將緊要處看了一遍,亦將所見在宣紙上列了出來。
付云珩傾身來看,不一會兒道:“雖說五家有重合之處,但并無哪一家鋪子包圓了五家,嫁衣禮服他們走了錦云綢緞莊、張記衣鋪,汪家則是汪妍自己做,胭脂水粉上則是往浮香齋、凝香閣,林下春堂,首飾頭面就更多,榮寶齋、萬德記、漱玉齋,蘇記金鋪……”
裴晏起身走過來,“她們此前都逛過這些鋪子,都是各家老主顧,但倘若兇手誘騙此前五位受害者的法子與誘騙你姐姐相同,那便難成立,這些新郎會做衣裳會買珍玩飾物,但幾乎不去胭脂水粉鋪子,比如徐令則和適才那位金永仁便不曾去過浮香齋和林下春堂,而另外幾人則未去過凝香閣,只賣女子飾物的萬德記他們也未去過。”
付云珩道:“那兇手便得想其他法子,再加上兇手還會易裝會變聲音,就更不易了,除非兇手有何合理的身份在這些鋪子里蹲守,可同行素來相斥……要不然便是兇手與這些無關,只是與所有受害者家中都有來往……”
裴晏道:“幾乎不存在,前兩位受害者是商戶,與后三家交際的圈子并不相同,后面三府也只有吳家和鄭家有私交,這些大理寺已做過排查�!�
見姜離未說話,裴晏問道:“薛姑娘如何想?”
姜離正在看宋亦安的驗狀,她道:“我在想兇手所用兇器,兇器為三寸長的單刃短刀,這在刻刀中十分常見,而兇手剖心之舉,也非常人可為,但若此人擅長雕刻,便較常人更擅使刀”
付云珩意外道:“薛姑娘擅雕刻?”
姜離微微搖頭,付云珩道:“鶴臣哥哥,江陵小郡王便極擅雕刻,將作監(jiān)就在大理寺衙門之后,不若我去找他要兩把刻刀瞧瞧?”
裴晏八風不動道:“大理寺早已研究過兇器,刻刀的確可能性頗大,但如今還有伎人這一線索,在雜戲班子里,會十八班兵器者也頗多。”
姜離還算贊同,又輕疑道:“但無論他們是做什么的,這剖心的用處仍是難明,此行過于兇殘,兇手起念必邪……”
姜離正說著,門簾忽而一掀,十安面色凝重地進門來,“付世子,壽安伯府來人找您了,說去金吾衛(wèi)您不在,便來了這里�!�
付云珩狐疑起身,“來者何人?”
簾外傳來道顫聲,“世子,是小人……”
付云珩站起身來,還不及問話,簾外那道聲音更顯憤慨道:“世子,您快回府吧,徐家來找咱們小姐退婚了”
第013章
異香
姜離隨付云珩趕到壽安伯府時,已是天黑時分,燈火通明的前院正廳中,柳氏和付晟一個紅著眼坐著,一個怒容未消地來回踱步。
付云珩大步進門,“父親,母親,到底怎么回事?徐家的人呢?”
廳內(nèi)擺著兩抬箱籠,左首案幾上還放著兩封文書,柳氏哽咽道:“已經(jīng)走了,是徐夫人帶著王侍郎夫人一起來的……”
徐家當初與伯府定親時,請的是戶部侍郎王喆的夫人齊氏出面做媒,如今要退婚,自然也要請齊氏同來,若是往日,齊氏只怕不愿趟這個渾水,可如今徐家如日中天,齊氏也不敢婉拒。
柳氏繼續(xù)道:“徐家的意思,你姐姐的謠言三日未除,越傳越盛,徐家也幫忙查了,說沒發(fā)現(xiàn)有人故意謠傳,且我們對那日玉真觀之事交代的不清不楚,又說徐老夫人氣的兩日沒吃飯,徐將軍也遭了不少非議,說他們府上也是沒法子,等此事了了,她們認阿慈做干女兒,還是如往常那般疼愛她�!�
付云珩氣的胸膛起伏,“都是什么鬼話!鶴臣哥哥已查到流言來處古怪了,只三日而已徐家就坐不住了,這就是他們對姐姐的看重?還認干女兒,姐姐眼下正需要他們相信,哪怕真的不信,也不必在此刻火上澆油吧,這下好了,本來就傳的沸沸揚揚,他們這一退婚,大家更要給姐姐潑臟水了!”
柳氏哽咽道:“這些話我與你父親都說了,可徐家連退婚書都寫好了,此前定親的禮退回,已經(jīng)送到咱們府上的聘禮他們一分不要,是一點兒余地都沒留�!�
付晟面色青黑地嘆氣,“說到底是徐家得勢,若是四年前,他敢說退婚便退婚嗎?”
付云珩攥起拳頭,“好一個徐令則!三日前他可不是這樣說的,我不服,我這就去徐府找他,當面問個清清楚楚”
付云珩怒不可遏,正轉身而走,卻見付云慈不知何時站在了廳門之外,他一愕,“阿姐……”
付云慈面色蒼白,眼睛通紅,纖秀的身子在寒風之中搖搖欲墜,姜離忙上前來,“你怎么起來了?”
付云慈被丹楓扶著走進門來,“父親、母親欲瞞我,但這么大的事,丹楓還是告訴了我,徐家連退婚書都送來了,總不可能還讓我傻傻的盼著婚期�!�
付云珩憤然道:“姐姐別急,我去找徐令則!”
付云慈搖頭,眼底淚光蒙蒙,“第一次是他祖母派下人來,他可以不知情,但這第二次是他母親親自來,他必然是知道的,去找他也無用�!�
付云珩一時語塞,柳氏和付晟卻早已想明白,付云慈有氣無力地頓了頓,又道:“我如今謠傳纏身,確非良配,婚事退了就退了,總不能被退了婚,還要更不體面地上門去鬧,我也不是非他徐令則不嫁……”
付云慈語聲艱澀,淚意在眼底聚集,卻硬撐著未哭出來,柳氏上前將她攬住,“我的好孩子,怎這般命苦……”
付云珩仍不愿放棄,“如果告訴徐家姐姐其實是被那新娘屠夫襲擊了呢?此事一開始便是我們有意隱瞞,反而鬧得說不清了�!�
付晟切切道:“你以為說了,就能洗去你姐姐污名嗎?那新娘屠夫狠辣歹毒,你姐姐卻從他手里逃脫,外面的人會怎么說?”
付云珩看看付晟,再看看面有余悸的付云慈,無奈道:“真的不敢認,卻擔個更傷人的假名,真不知怎么說才好�!�
付晟道:“假的有查清那日,真的認了,那便是你姐姐一輩子洗不去的污點�!�
付云慈輕咳起來,姜離上前道:“不管怎么樣,先以付姑娘身體為重,外頭寒涼,還是不要在此久留了……”
付云慈面生感激,姜離又道:“你剛才有句話說的不對,你清清白白,俯仰無愧,倒是那徐令則空有癡心毫無擔當,他才并非良配,等謠言肅清之日,自有他后悔之時,你萬萬不可因此自輕�!�
付云慈強撐半晌,此刻再也忍不住地嗚咽起來。
……
回程的馬車上,懷夕無奈道:“前次那徐令則還一臉歉疚,說什么只聽付姑娘一句話,付姑娘怎么說他便怎么信,可這才過了三日,退婚書都已備好,徐家商量退婚得要個一兩日吧,這便是說,他回去只過了一天徐家便想退婚了,那他有何用?”
姜離心底也存著疑慮,“徐家和壽安伯府交好數(shù)年,這段婚事也是一段美談,如今壽安伯府尚在風口浪尖,徐家退婚的速度的確太快�!�
懷夕應和道:“是呀,又不是草草定親的,不管那徐夫人怎么說,這事之后兩家必是交惡,徐家如此行徑,別的世家又怎敢把女兒嫁過去?”
姜離眉心擰起,卻一時想不出什么頭緒,此時風雪初歇,馬車一路往平康坊疾馳,待到薛府已是酉時過半,進了府門,卻見吉祥等在門口。
“大小姐終于回來了�!奔橛蟻�,又遞上一張請?zhí)澳愿蓝⒅恼執(zhí)�,今日下午竟真送來了,徐家老夫人請您明日過府�!�
姜離微愣,待接過帖子一看,竟真是徐老夫人所下,她眼瞳微瞇,“徐府的人呢?”
吉祥示意遠處倒座房,“在那邊等著呢。”
姜離點頭,“去說一聲,我明早就去�!�
吉祥自去傳話,姜離則回了盈月樓,待換了件輕便袍衫,她將從義莊帶回來的藥汁取了出來,又尋來一張粗麻紙,將沉淀之物濾出,折騰小半個時辰之后,烘出薄薄一層褐色粉末。
吉祥和如意不知她在做什么,看的十分好奇,直到懷夕說這是死者衣物上的污漬,二人才嚇得退遠了些,姜離專注地分辨那豆粒大小的細末,但直至二更天,也仍是只辨出白日四味藥,眼見天色不早,她只好先行歇下。
翌日巳初,姜離乘著馬車往徐府去。
徐家近兩年才得勢,祖宅仍在長安西南的懷貞坊中,馬車出平康坊過朱雀大街,又一路往南行,小半個時辰后方停在徐府門外。
懷夕上前叫門,不多時府門大開,門房一聽是薛氏大小姐登門,忙去府內(nèi)通報,不多時,一位衣飾華貴的中年婦人快步迎了出來,正是徐令則的母親景氏。
景氏生的面如月盤,眉眼和氣,說話也溫聲細語的,“薛姑娘快請入府,昨夜聽聞您愿登門,一早我們就候著了,勞煩您跑一趟。”
進了府門,姜離開門見山道:“不知老夫人何處不適?”
景氏莞爾,“姑娘果然是利落之人,母親患有頭風,入了冬尤其難熬,這幾日有些煩憂之事,她老人家頭痛難眠,極其受罪,您看了就知道了�!�
姜離不再多問,跟著景氏往徐府深處行去,徐家祖宅本來只三進,近兩年又修了后院和東西跨院,這才顯出幾分氣象,徐老夫人正住在東后院內(nèi),與伯府喜綢高懸不同,徐家雖也有翻新痕跡,可目之所及一片皚皚雪色,已不見任何喜慶裝點。
“母親,薛姑娘到了”
到了后院上房,景氏招呼一聲,房內(nèi)丫頭立刻掀起簾絡,姜離隨景氏而入,一進門便見北面羅漢榻上,一個年過六旬鬢發(fā)花白的老夫人正半躺著,她著一襲深紫色團花紋通袖襖,面上皺紋滿布,深陷的眼窩與下垂的唇角顯得她格外嚴厲刻板。
“薛姑娘來了,快上茶……”
見著姜離,徐老夫人扯出一絲淡笑,混濁的眼睛上下打量她,姜離徑直道:“聽夫人說老夫人病得嚴重,那便不耽誤功夫了,先給您請脈吧�!�
徐老夫人表情明快了些,“也好,聽聞姑娘醫(yī)術高明,可起死回生,老身這病也實在是沒法子了,若姑娘可治,老身或可多活兩年。”
小丫頭搬來圓凳放在榻邊,姜離上前落座,正接過懷夕遞來的脈枕,鼻端卻忽然嗅到一股子有些熟悉的異香,她不著痕跡地掃視一圈,沒找到異香來處,卻在羅漢榻旁的案幾上看到一本半翻開的佛經(jīng)和一碟未吃完的桂花栗子糕。
她斂眸道:“請老夫人伸出手來�!�
景氏上前幫徐老夫人挽起袖口,姜離凝神問脈,不過片刻,道:“老夫人除頭痛,應還覺齒痛,額際有脈跳不止,耳后應有熱涌之感,四肢也多有逆冷�!�
徐老夫人身上正搭著厚厚的絨毯,聞言神色驟然鄭重起來,“不錯,姑娘說的不錯,確有此狀,這頭風每每發(fā)作便覺齒痛難當。”
姜離道:“老夫人年輕時受過大寒,寒入骨髓后寒邪入肝,上逆犯腦,到了冬日尤其頭痛、齒痛,老夫人此前所看的大夫多是用溫補中和之法,但他用藥過重,未曾調(diào)經(jīng)活絡,使得熱邪淤積,令耳后動脈搏動較甚。”
姜離起身來,“請老夫人躺下�!�
徐老夫人此刻已不敢小覷姜離,立刻平躺下來,姜離上手在她額際耳后幾穴按捏片刻,道:“開方之前我需施針放血,老夫人可愿?”
“放血”二字令屋內(nèi)幾人色變,但徐老夫人被此病折磨已久,定了定神道:“姑娘盡管治,老身總要試試才知”
姜離點頭,待懷夕遞上針囊,先取寸長銀針往徐老夫人耳后刺去,針刺三分又深淺輕撥,很快便見一星黑血冒出,待擦凈淤血,又換一側同樣施針,另側也冒出黑血來,這時姜離又令老夫人脫去鞋襪,又取足厥陰經(jīng)行間、太沖、中封刺之,見太沖穴流出黑血,方才再往足太陽經(jīng)與陽明經(jīng)針灸。
如此兩刻鐘之后,姜離取針問:“老夫人現(xiàn)下感覺如何?”
徐老夫人睜開眸子,下意識往額際和耳后摸去,又輕合齒關,驚嘆道:“幾處跳脈之地平靜了許多,頭痛似有減輕,牙齒也沒有那般痛了�!�
姜離收起針囊,“我再開一方老夫人一日三服,連服七日當可去病四分,老夫人此乃沉疴,根治極難,其后以調(diào)養(yǎng)為重�!�
徐老夫人半坐起來,“好,自聽姑娘的。”
姜離要來筆墨,行云流水般寫下方子交給景氏,景氏看后輕聲稱奇,“姑娘用藥也頗為簡樸,都是極常見的藥材,外面都說方子越簡單大夫醫(yī)術越高明,看來真是如此�!�
姜離道:“真正治病的方子本也不復雜。”
她命懷夕收拾醫(yī)箱,又對徐老夫人道:“老夫人氣逆在肝,切勿大怒大悲,若頭痛欲裂卻難尋痛點,伴四肢逆冷至膝,便為兇兆,切要警惕�!�
景氏連連應好,姜離看了眼天色便提告辭,徐老夫人忍不住問:“那老身可還需施針?姑娘這刺穴放血之法,可有何來處?”
姜離牽唇道:“暫無需施針了,這法子是我江湖師父所教,我也不知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