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余妙芙所言猶如一響驚雷,江佩竹第一個不敢相信,“阿芙,你是說你和徐公子……可、可他不是早就和云慈定親了嗎?”
江佩竹嘴比腦子快,
問完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而慶陽公主早就看明白一切,
喝問道:“余妙芙,你是和徐令則私定終身?!你為他有了身孕,因此才叫人用私通之名去栽贓云慈?!”
余妙芙淚如雨下,
站在人群后的徐令則斷然道:“不!不是!表妹,你我雖有表親,可你說話得說清楚,莫讓大家誤會你我!”
他面色鐵青地上前兩步,
克制著語氣道:“表妹,你快向大家解釋清楚,出了這等事也不宜在此久留,
我待會兒送你回伯府。”
余妙芙死死地盯著徐令則,
淚涌更洶,
“表哥,
你這是不認嗎?”
徐令則咬牙道:“我認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你不曉得與誰做下這等丑事,
我能認什么?若非看在與你有表親,
我真是……”
余妙芙瞪大眼睛,也豁出去道:“表哥!你非要我把你我之事揭個明明白白嗎?四月之前,
若非是你心猿意馬誘我,我又怎會與你……”
眾目睽睽之下,
徐令則面上青紅交加,一旁的付云慈聽得目瞪口呆,
付云珩更是怒不可遏,他上前兩步,一把揪住徐令則的衣領(lǐng),“徐令則!你好啊,你與我姐姐婚事將近,可你卻敢與別的女子私通,難怪你徐家退婚退的快呢!卻原來理虧的是你,私通的是你!你這個混賬王八蛋”
付云珩一拳打過去,只打的徐令則一個踉蹌鼻血噴涌,付云珩尤不解氣,又上前揪住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為了余妙芙肚子里的孩子,想要逼我姐姐退親,所以才惡意污蔑她?!你好狠的心,我們兩家世交多年,你卻為了此女差點害死我姐姐!”
“我沒有,我不是,我沒有造謠”
付云珩拳腳功夫利落,徐令則雖能與他一戰(zhàn),可眾人環(huán)視之下,本就理虧的他更不敢輕舉妄動,“我怎會給你姐姐栽贓那等惡名,是她,是她用心歹毒”
見徐令則指著自己,余妙芙氣的眼前發(fā)黑,眼見事情已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她只得拼死一搏,“表哥何必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表哥后來不是知道內(nèi)情了嗎?表哥不是也不愿官府查到我身上嗎?事到如今,表哥棄我于不顧,可曾想過我腹中骨肉?”
她小腹劇痛,身下裙擺已被鮮血染紅,又因動怒,血色溢的更快,眼見她滿臉冷汗,身子也止不住的發(fā)抖,姜離冷聲道:“徐公子是要逼死余姑娘落個一尸兩命嗎?她已有小產(chǎn)之兆,若眼下就醫(yī),還有一線希望保住胎兒�!�
徐令則目瞪如鈴,可看著余妙芙奄奄一息的樣子,到底不能當(dāng)著眾人之面把事情做絕,付云珩看了余妙芙一眼,又猛地一拳打向徐令則,只聽一聲痛哼,徐令則被打翻在地,鼻梁亦歪去一旁。
付云珩拍了拍手痛罵,“你這狼心狗肺私德敗壞之輩,打你都算臟了我的手,從此往后你我兩家恩斷義絕,我倒要看看你們徐家何時納這位懷你骨肉的新婦,你二人一個歹毒一個無恥,倒極是相配”
人群中傳來幾聲低低的叫好,姜離冷眼道:“徐公子,這外面地凍天寒,勞你把余姑娘抱進屋子里去,再晚點她的性命也難保�!�
當(dāng)世男女大防雖不比百年前嚴苛,可如今余妙芙與徐令則有染,其他人便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此刻也萬不敢沾余妙芙半分,因此,這救人的重任自就落在了徐令則身上,數(shù)十道目光注視著,徐令則心知事情已無可挽回,若再落個逼死余妙芙的名聲,那更是萬劫不復(fù),于是他只得咬牙爬起,抹了一把鼻血,顫巍巍將余妙芙抱了起來。
他本就沾了滿身雪泥,此刻鼻梁歪斜紅腫,再加上余妙芙身上的血污與他狼狽猙獰的丑態(tài),哪還有半分巡防營少將軍的影子?付云慈看著他走向不遠處的廂房,待從震驚之中回神后,心底竟無委屈凄楚,反生出劫后余生之釋然。
有相熟的夫人上前安慰,又有年輕的姑娘為她打抱不平,江佩竹心知自己怪錯了人,一時心虛地躲去了人群最后,付云慈呼出一口氣,道謝后說,“到底孩子是無辜的,還是去看看余姑娘能否保住她和徐公子的骨肉吧�!�
此言由她口中道出,自是萬分諷刺,眾人過連廊到了喜閣以東的廂房,剛走到門口,便聽里頭余妙芙連聲痛叫,徐令則耷眉喪眼站在門口,說是喪家之犬也不為過。
裴晏立于檐下吩咐道:“茲事體大,來人,立刻去慶安伯府和徐將軍府上走一趟,再把那兩個小廝帶上來”
廂房之內(nèi),余妙芙被放在窗前羅漢榻上,姜離為其診脈,慶陽公主也帶著侍婢在屋內(nèi)照看,眼見姜離神容冷靜,手法利落,慶陽公主欣然問:“薛姑娘,如何?她可有保住孩子的希望?”
姜離沉聲道:“幸而余姑娘有孕三月有余,尚有希望,此刻我先施針止血,再開方為其保胎,倘若三日無恙,那孩子便可保住�!�
慶陽公主點了點頭,又往窗邊走了兩步,便見窗外眾人聚在一處,那兩個小廝也被帶了過來,裴晏嚴聲相問,二人哆哆嗦嗦不敢撒謊。
“小人李其,冬月十一那夜,小姐從徐家回來便把小人叫到了跟前,說讓小人去東市,找些人多的酒肆茶肆,宣揚壽安伯府大小姐與人在玉真觀私通之事,小人也不知到底有無此事,一切都是照著小姐交代行事,后來小人還找了些小叫花子,一人給幾文銀錢,讓他們也去各處宣揚,等第二日天亮,此事果然傳遍了長安,直到六日之前,小姐說事情有些變故,以防萬一,讓小人與王群躲去城外莊子上……”
此人說完,另一人道:“小人王群,冬月十二那日,得小姐之令去玉真觀打聽壽安伯府大小姐當(dāng)日與下人走散的事,探問了一圈也沒問出什么來,回府稟告之后,小姐又讓我們二人一起去散播私通之事,我們跑了西市和城南幾處熱鬧地,后來聽聞大理寺在調(diào)查此事,小人們也十分心虛,本以為躲去莊子上便沒事了�!�
二人供認不諱,眾人都朝付云慈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徐令則也萬念俱灰地看向付云慈,可付云慈面若冰霜,哪里還會看他一眼?
虞梓桐憤然盯著屋內(nèi),“好一個殺人不見血的毒婦,如今讓她遂了愿了,卻不知有福之女不進無福之家,老天爺也知道什么樣的人最相配,徐公子一定很心痛吧,這可是你們徐家的骨血……”
徐令則腦袋低垂,只恨不能遁地而去,這時裴晏擺了擺手,兩個小廝皆被帶了下去,他轉(zhuǎn)身看向屋內(nèi),只聽見余妙芙的痛呼聲漸漸弱了下去。
有人驚道:“不會出事吧,可是流了不少血�!�
又有人道:“不會的,薛家大小姐可是能起死回生的神醫(yī),孩子說不好,但一定不會讓大人出事,等等便知道了……”
話雖如此,但眾人皆目光凝重地盯著門口,今日看戲是看戲,但若真出了人命,卻極是不吉,無人真想看余妙芙落個一尸兩命。
等了片刻,門扉半開,慶陽公主在門內(nèi)道:“血已止住了,余妙芙人也醒了,余家人來了沒有?”
裴晏道:“還未來�!�
慶陽公主眉頭皺起,又看了一眼徐令則,無奈道:“令則,你本為年輕一輩翹楚,為何偏偏走了這么一條路?事到如今,你回去之后可得好好想個妥善之策�!�
徐令則腦袋快垂去地上,“我……是,令則遵命�!�
其他人沒做聲,可看著徐令則的目光已極是輕鄙,正說著話,外間快步行來四五人,九思上前來道:“公子,徐家來人了,徐家離得近來的也快。”
眾人望過去,便見未看到大將軍徐釗,來的竟是個年長老媽媽領(lǐng)著三個仆人,待人被帶到跟前,那老媽媽行禮道:“拜見公主殿下,拜見大人,消息傳回府上,我們將軍和夫人不在家,老夫人又病重,沒法子,只好派了奴婢前來應(yīng)話,余姑娘雖是我們府上表親,但姑娘和公子的事長輩們并不知情,若有錯處,請公主殿下和大人責(zé)罰便可�!�
這話說的中肯,卻惹得慶陽公主一笑,她素來縱情恣意,此刻也快人快語道:“余妙芙剛才可是說你們知道內(nèi)情呢,你們和付家退婚也得要長輩拍板吧?要本宮看你們此事做的極不地道,徐釗這兩年升得快,可只怕一門心思用在官場上,卻耽誤了教導(dǎo)孩子。”
她這話頗為嚴厲,老媽媽嚇得跪倒在地,慶陽公主擺了擺手,“算了,這些事到底不是本宮能管的,只是本宮從前還算喜歡這兩個小輩,如今卻是失望�!�
屋內(nèi)已清醒的余妙芙聽著門外所言,只能咬牙流淚,這時,她目光一轉(zhuǎn)看向床邊凈手的姜離,想到好歹是姜離救了自己,她猶豫一瞬,輕聲道:“聽聞薛姑娘常去壽安伯府看診,那想來與壽安伯府的關(guān)系更近,可剛才姑娘為何要幫我?”
姜離擦著手轉(zhuǎn)身,“姑娘認為我是在幫你?”
余妙芙紅著眼道:“你說徐家能退付家的婚事,便不會容名聲盡毀的我,這難道不是說今夜是我唯一的機會,讓我抓住表哥的心嗎?”
姜離唇角噙起一抹淡笑,眼底卻是冷冰冰的,“那姑娘便當(dāng)我是在幫你吧�!�
余妙芙有些莫名,姜離一邊披斗篷一邊道:“姑娘好自為之�!�
她說完抬步朝門口而去,余妙芙看著她清秀筆挺的背影,卻忽覺一股子涼意漫了上來,適才驚恐之下六神無主,姜離所言似是唯一希望,然而此刻冷靜下來,她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何等蠢事,哪怕她有孕之事露于人前,可好歹姑祖母早認定她,她只要懷著徐家的骨肉,姑祖母絕不會棄她不顧,而徐家在御前炙手可熱,便是姑祖母也將徐家的前程看的比什么都重,而她卻將此彌天丑事揭于人前,若壞了徐令則父子的前程,她即便逼得徐令則納了她,那姑祖母和徐家人又會如何待她?!
余妙芙禁不住發(fā)起抖來,眼看著姜離要走去門口,她啞聲道:“為什么……你、你是不是有意的……”
姜離腳步微頓,回頭看她,“姑娘忘了適才是我替你保住了孩子嗎?”
姜離的目光分明清凌凌的并無情緒,可余妙芙卻被她看的心口發(fā)窒,她語難成句道:“可、可是如此一來表哥他只怕……”
姜離微微一笑,“姑娘受了驚嚇實在多思了,如今姑娘身體欠安,多思一瞬,腹中胎兒便危險一分,姑娘好自為之吧�!�
她說完抬步而去,只留下余妙芙躺在榻上又驚又怕。
出了門,姜離看向徐令則道:“徐公子,余姑娘需保胎半月,方子我已經(jīng)開好,待會兒慶安伯府的人來了,用或不用全在你們�!�
懷夕跟著遞上方子,徐令則看著那薄薄一張紙,卻覺似燙手山芋一般,遲疑片刻才接了過去,這時其他人上前來,紛紛感嘆起姜離醫(yī)術(shù)來。
“沒想到流了那么多血,還是被薛姑娘救了回來……”
“薛姑娘不愧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醫(yī),那余姑娘,哎,說一句品行卑劣都是好聽的,姑娘卻仍能施以援手……”
姜離坦然道:“案子官府自有定論,是非曲直諸位也有公斷,我既為醫(yī)者當(dāng)有醫(yī)德,除非是即將行刑的死囚,否則不好見死不救。”
她言辭沉靜有力,聽得眾人信服,慶陽公主便道:“醫(yī)者仁心,若薛姑娘今日真袖手旁觀,那以后可沒人敢請姑娘看病了。”
眾人紛紛附和起來,這時不遠處又進來一行人,當(dāng)首一人是個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其后跟著四個手抱錦被的老嬤嬤,幾人急匆匆小跑而來。
“小人余慶拜見公主殿下,拜見裴大人,我們伯爺和夫人近日身染風(fēng)寒實在不能出門,今日之事伯爺和夫人已經(jīng)知曉,二人愧責(zé)不已,眼下命小人們先將四小姐接回看診,明日官府有何處置,伯爺和夫人絕不攔阻,還請公主殿下和裴大人開恩�!�
慶陽公主笑道:“這可真是巧了,你們兩家商量好了似的,鶴臣”
到底是大理寺在調(diào)查此案,慶陽公主便看裴晏之意,裴晏道:“你府中人證已經(jīng)捉拿歸案,業(yè)已招認主犯,但余姑娘眼下的情形也的確危險,便容你們將人帶回,明日自會再行傳召�!�
余慶千恩萬謝,帶著幾個嬤嬤進了門,不多時,便見四人用錦被裹著余妙芙抬了出來,余妙芙頭埋在錦被之中,自是在無臉見人,裴晏這時看向徐令則,“徐公子也去吧,關(guān)于壽安伯府小姐的案子,明日自會詔你問證�!�
徐令則早恨不得消失,應(yīng)聲后跟著余家人一同離去。
待兩家人走遠,眾人面面相覷一瞬又議論起來,今夜鬧劇雖暫且落下了帷幕,但可以想見明日起,余家與徐家的腌臜事定會鬧得滿城風(fēng)雨,屆時長安世家又不知有多少熱鬧可看……
“大人!找到分尸之地了!”
一片竊竊私語里,盧卓忽然從前院跑來,裴晏一聽忙向前院走去,眾人面生猶豫,又不時看向慶陽公主,慶陽公主搖頭道:“算了,就在這里等消息吧,不擾他們當(dāng)差了,今夜也真是讓咱們受累了,不過薛姑娘,早前你怎知道如此多案情?”
此疑問盤桓在大家心底已久,付云慈聞言正想幫忙答話,姜離搶先一步道:“我在壽安伯府替付姑娘診病時遇見了裴大人,彼時正遇上裴大人有一仵作難解之事,我便自請相助,裴大人信任我之醫(yī)術(shù),便讓我參與一二,由此才知案情。”
慶陽公主目光微深,“薛姑娘還會這些……”
姜離應(yīng)是,慶陽公主轉(zhuǎn)頭又把付云慈叫來身邊安撫。
同一時刻的前院中,裴晏正沿著臥房內(nèi)的機關(guān)暗道走入一處地窖中,凜冬寒日,地窖也冷的滴水成冰,然而即便如此,窖內(nèi)仍惡臭難忍,一眼看去,地窖五丈見方,內(nèi)有三張案臺,五斗香柜,每一柜閣上皆擺滿了香料與制香器物……
盧卓道:“大人,難怪康家沒有一點兒痕跡,他殺人分尸都是在這里,這里雖然被清理過,但南邊有三個木箱,里頭血跡斑斑還有尸蟲殘骸,應(yīng)是此前存放尸塊之地,西面的柜閣上發(fā)現(xiàn)了五六把香刀,柜子底下有兩把斧頭一把鋸子,都有卷刃,應(yīng)是分尸之用,東側(cè)的柜子里有幾個特殊的瓷瓶,里頭有腐爛污物的殘留,最新的一個里頭剩余少量肉泥一般的污物,已結(jié)霜凍住,依小人看,是死者被磨碎后的心腔�!�
裴晏一一看過,吩咐道:“都帶走�!�
從地窖出來后,盧卓又道:“前院西廂房發(fā)現(xiàn)了大量女子之物,懷疑是康韻的遺物被他搬了過來,我們的人正在清點”
裴晏點頭:“先回喜閣審問�!�
帶著證物回到喜閣,盧卓上前將康景明下頜復(fù)位,緩得片刻,裴晏在他面前站定,“說吧,你姐姐和翠竹是怎么死的?”
知道自己插翅難逃,康景明只癡癡地看著滿屋紅燭喜帳,仿佛還在回味與姐姐的冥婚之禮,裴晏見他如此作態(tài),沉聲道:“你姐姐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下人眼前,乃是在六月初一,自六月初二起,你姐姐隔著窗扇對人說她要閉關(guān)研香,自那以后整月未出門,再出現(xiàn)便是七月初二一大早,有人看到你姐姐穿戴齊整自角門而出,她的背影說要給臨近的閨中密友送香;翠竹是在六月初二最后一次露于人前,那之后,你對眾人說她要貼身照顧你姐姐,直到六月末,她因偷盜被趕出府,徹底消失……”
裴晏語聲沉定,自有一股子迫人之感,但康景明眼下油鹽不進,還是那副三魂去了氣魄之態(tài),裴晏便又道:“按此前京畿府衙的口供時間推算,你姐姐應(yīng)是在六月初一遇害,六月初二,翠竹發(fā)現(xiàn)你殺了你姐姐,又被你殺人滅口,你連著害了兩人,連相依為命的姐姐也死在你手中,使得你性情大變。而后,一來你有制香執(zhí)念,卻天分不足屢屢受挫,你欲行邪魔歪道證明自己于香道并非全無建樹,二來你需要想法子掩蓋謀害你姐姐和翠竹之行,于是你將錯就錯,定下了連環(huán)殺人計,而汪妍與你姐姐相識,也是你最容易接近的待嫁新娘,于是你于六月初七,第一個對汪妍動了手”
裴晏分析的有條有理,喜閣外眾人也聽得專注,但康景明似乎打定主意不言語,令場面有些焦灼,裴晏劍眉微擰,忽而道:“翠竹也就罷了,但你為何要謀害對你恩重如山的姐姐呢?唯一的解釋,便是你對她生出不倫之情,而她對此深惡痛絕,眼看著她即將出嫁,你因愛生恨,只想殺了她讓她以尸體的形式永遠陪在你身邊,你窮兇極惡,你根本不愛你姐姐,你只是不愿被她拋棄”
康景明發(fā)起抖來,至最后一言落定,他像被針刺一般驟然抬眸,“我不愛她?!你可知道我們姐弟二人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我遇見姐姐的時候,她七歲我四歲,族中仆從辱罵責(zé)打我,她為我拼命,后來那些老匹夫想奪凝香閣,恨不能放火燒死我們,是我背姐姐出火場,后來姐姐為研香中了毒,是我用自己的血做引子為她解毒,姐姐對我恩重如山,我也愿把性命給姐姐,可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那么早定下親事,我們明明說好了相依為命一輩子在一起,可她怎能食言?!”
康景明越說越癲狂,面皮都扭曲起來,“我們是這世上血脈最親之人,明明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這世上除了我,沒有其他人能對她性命相付,除了她,也不會再有第二人為我拼命,她明明說過永遠不會拋下我,我記得的,這些年她說過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可、可是她卻要嫁去廣陵,她要離我而去,我一想到她為別人十里紅妝,為別人生兒育女,我便難以忍受,那是我最好的姐姐啊,憑什么我要看著她委身他人?只要她在我身邊我可以一輩子只陪伴她,只哄她高興,可她憑什么失信?!”
像為自己找到了足夠的理由,康景明凜然大笑起來,“世人都求忠貞不渝,都求天長地久,我只是不想讓她離開我,我只是想一輩子與她長相廝守,我有什么錯?我那么愛她那么珍視她,我有什么錯?!”
瘋魔一般的話語傳出喜閣,回蕩在無邊寒夜之中,喜閣內(nèi)外眾人皆聽得毛骨悚然,而這時,盧卓自前院快步跑了進來,“大人,從妝奩暗盒中搜出來的!”
盧卓遞上一封未寫完的書信,其上墨色深淺幾變,足見寫信之人頗多停頓與猶豫,但最終,這封信正文寫完唯剩落款與日期,裴晏一目十行掃過信紙,端嚴如他,此刻也不禁流露出驚疑與震撼來,見康景明仍是毫無悔痛,裴晏定聲道:“你以為你姐姐拋棄了你,可倘若她在最后關(guān)頭選擇以你為重呢?”
裴晏將信紙展在康景明眼前,他人雖被押制,可一眼便認出這是康韻的字跡,他表情微僵,狂亂亦漸漸褪去,很快,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瞳,一股子更為悲愴的恐懼從他眼底溢了出來……
他不住喘氣,不住發(fā)抖,某一刻,如絕望困獸一般哀嚎起來,“不,不是這樣,她不可能為了我退婚”
第023章
噩夢
“這是你姐姐親筆字跡,
就藏在她妝奩暗盒之內(nèi),應(yīng)是她寫好藏起,打算尋個萬全之法退婚,但可惜,
她還未來得及送出,
便死在你刀下。”
裴晏目若寒劍,
康景明哀哭道:“不,我不是有意的,是她,
是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香譜,斥我染指邪魔歪道,若是往日,我怎會因香譜與她爭執(zhí)?可她就要離我而去,
浮香齋也是她一手經(jīng)營起來,等她一走我還有何依仗?我不愿給她香譜,我甚至以死相逼,
那把刀是我用來傷自己的,
我怎么忍心傷她……”
康景明痛不欲生,
裴晏定聲問:“什么香譜?”
“是我派人從西梁尋來的香譜,
只是、只是傳言其上記載多為百年前魔教修煉邪功所用,
會令人誤入歧途,
姐姐正是得知這些后才勃然大怒……”
康景明哽不能言,裴晏道:“那香譜如今何在?所以你姐姐是被你誤殺?”
康景明點頭:“我與她為了搶奪香譜拉扯起來,
后被地上火籠絆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時,
便見隨手抄起的香刀已刺入她胸口,那本香譜也掉在火籠中燒毀大半,
后姐姐就此斷氣,我悔不當(dāng)初,卻不敢叫人知曉她已殞命,只好先將她的遺體藏了起來,旁人還好說,翠竹卻瞞不過去,第二日她發(fā)現(xiàn)了破綻,于是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翠竹死后,我惶然無措,康青為我所救,對我忠心不二,也只有他知道我對姐姐的旖念,后來他便說,何不讓姐姐真的死去,再用其他人的尸體替換?這時我記起香譜所言,說用有情女子的心入香可令人容顏永駐,還能令本不愛你之人回心轉(zhuǎn)意,姐姐雖死了,我卻想讓她陪我更久些,于是我在康青所言之上,想到了從待嫁新娘身上取心之計,我知道第一個死者的親屬會格外受懷疑,再加上尸體腐爛程度不同,于是,我必須讓我姐姐做第二個死者,康青出身戲班,自小會模仿他人聲音的口技,我與他正好利用此技殺人�!�
康景明心防潰敗,有問必答,裴晏又道:“你如何以心入香?”
康景明目光呆滯道:“在制香最后兩步,加入磨碎的人心,剛好為了造出奇貨可居之勢,一顆人心也制不了多少香,于是,我定下了那限量發(fā)售的法子,卻不想此舉果然令浮香齋的名頭一日千里……”
裴晏朝外間看了一眼,“你的意思是,所有限量之香皆加過人心?”
康景明木木點頭,又一錯不錯地看著裴晏拿著信紙的手,這時裴晏將信交給盧卓,走出喜閣道:“公主殿下和諸位疑問可解了?時辰已晚,更細致的問證也暫不便公示,公主殿下和大家都請回府歇下吧�!�
此時早過了二更天,在場的夫人小姐們最為關(guān)心的也是哪些香脂加了人心,如今有了定論,有人松了口氣,大部分人則都駭然作嘔。
慶陽公主青白著臉道:“也好,眼下也確無留下必要,若還有何亂子與香膏有關(guān),鶴臣,你得派人知會我一聲,我實不想被耍弄的不明不白。”
裴晏應(yīng)好,慶陽公主這才當(dāng)先離去,她一走其他人自是跟從,薛沁本有意等著姜離,卻見姜離與付云慈幾人站在一起,而裴晏道:“付姑娘請留步�!�
眾人聞聲只以為是為了余妙芙污蔑誹謗的案子,皆不以為意,薛沁見付云慈駐足,虞梓桐與姜離也未動,輕哼一聲后先一步轉(zhuǎn)身離去。
等其他人走遠,裴晏道:“再審問下去,康景明必將交代玉真觀之行,按此前對壽安伯之諾,此事我不會記錄在案,你們可安心,余妙芙的案子大理寺會按章程辦,但案子呈報御前后有何論斷,尚難保證。”
付云珩一聽便明白,“鶴臣哥哥你放心,我們府上雖不比徐家在御前得臉,可送幾封彈劾折子還是容易的。”
裴晏頷首,目光一轉(zhuǎn)看向姜離,“此番幸有姑娘相助,待案子初定我再登門致謝�!�
姜離斂著眉目,“舉手之勞罷了,大人不必在意�!�
裴晏視線停留在她身上,正要再說什么,一旁付云珩道:“姐姐先回府,晚些時候我回去再與你說這賊人如何交代的�!�
付云慈便道:“此番多謝裴少卿了,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裴晏應(yīng)是,付云慈三人一道朝浮香齋的方向走去,虞梓桐邊走邊感嘆,“怎么也想不到,竟是這對狗男女在害你,也幸好退了婚,今日又當(dāng)眾揭了丑,往后再沒人敢拿此事欺負你,我倒要看看他們?nèi)绾问請�。�?br />
付云慈苦笑道:“這么些年,終究是看錯了人。”
說著她又握住姜離冷冰冰的手,“薛姑娘,此番最該感激的人是你才對,我知道你連日奔波,如今這案子水落石出了,改日我在府中設(shè)宴正式拜謝你�!�
姜離失笑,“何須如此?我為醫(yī)家,治病救人本是應(yīng)該�!�
付云慈搖頭:“救人是你醫(yī)家之責(zé),可幫我查案子呢?”
問至此,姜離語聲深長起來,“今次雖有官府查證,可大抵我來自江湖,對官府并不盡信,何況這世上公道與真相從來難得,越是難得,我越習(xí)慣靠自己去求證,所幸裴大人秉公嚴明,如今一切有了定論,也還了你清白。”
虞梓桐聽得不住點頭,“薛姑娘所言極是,不過今日我沒想到裴鶴臣竟能當(dāng)眾審問那二人,事情牽扯慶安伯府和徐府,但凡換個人都求個大事化小為重,免得為自己惹來禍端,且他往日從來恪守規(guī)程,今日也算破了例�!�
姜離聽得若有所思,付云慈道:“你回長安也沒多久,與他交集亦少,不知這幾年裴少卿已變了許多,再不似往日白鷺山書院的他了�!�
虞梓桐聳聳肩,語氣漠然幾分,“是嘛,不過他變的再多,我也不會忘記他欠魏旸。”
付云慈想說什么,可看一眼姜離,到底止了話頭,“好了,改日我設(shè)宴答謝薛姑娘,你也同來,薛姑娘剛回長安,往后咱們就是她在長安的依仗!”
虞梓桐一笑,“那是自然!我說了,救了你便也是我的恩人呢�!�
三人說笑著找到了自家馬車,一番道別后,姜離方上了薛氏馬車,車廂內(nèi)一片漆黑,姜離緊靠車璧,平靜許久的心腔又窒悶起來,馬車之外,長恭正要揚鞭,浮香齋內(nèi)卻忽然跑出一道人影,仔細一看,竟是九思。
九思一路小跑過來,“薛姑娘,這是公子吩咐為您送來的風(fēng)燈,說您下午去了義莊,回去的路上多半害怕,這盞燈為您照亮使�!�
姜離掀開簾絡(luò),果然看見九思舉著一盞油燈,她微微一愣,懷夕連忙探身接過,“謝謝裴大人了,有燈是再好不過了!”
九思笑道:“姑娘回去路上仔細些�!�
姜離點頭,“多謝�!�
馬車走動起來時,車廂內(nèi)滿是昏黃暖光,懷夕看看姜離,再看看手中燈盞,輕聲道:“姑娘不怕義莊也不怕死人,但今日起火連奴婢都心有余悸,裴大人送來的這盞燈很是時候�!�
姜離盯著油燈,點漆
似的瞳底映出跳躍的燭火,胸口那股窒悶也淡了些許,然而看著看著,她秀眉擰起,熟悉的怪異之感又涌上了心頭。
回到薛府之時已近子時,管家薛泰正在門口候著,“大小姐,老爺在書房等您。”
姜離早有所料,攏了攏斗篷往薛琦書房而去,走過兩道曲折回廊,便到了薛琦的明理堂,待進了門,便見薛沁和姚氏皆在,見她回來,姚氏起身行禮,薛沁則是紅著眼,她換了新衣鬢發(fā)半散,一副沐浴過,還剛剛哭過的樣子。
姜離欠身請安,“女兒見過父親。”
薛琦面沉如水,“泠兒,你這幾日早出晚歸,我原以為你是去壽安伯府給那姑娘治病,卻不想你竟然是去幫著大理寺查那新娘屠夫案?!”
姜離點頭,真真假假道:“在壽安伯府給付姑娘看診之時見過裴大人,裴大人請我為他分辨一樣香藥,后來又幫他驗看了兩具尸體�!�
薛琦一愕,“尸體?大理寺有仵作何需你驗尸?仵作是下九流的行當(dāng),你是堂堂薛氏大小姐怎能去做那樣的事?更別說會沾染晦氣令家宅不寧�!�
姜離輕愕道:“父親是御史臺之首,是天子近臣,天威澤沐,何等晦氣能令薛氏不寧?我雖非仵作,卻是醫(yī)家,醫(yī)家不光能治活人,亦能看死人,不過是舉手之勞,我想著父親和大理寺多打交道,能幫便幫了,倒未多想�!�
如此一言薛琦反而啞口,又聽她提大理寺,便問:“這案子是裴世子主審,是他親口請你相助?”
姜離想了想,裴晏的確開口過,她便點頭,“不錯�!�
薛琦輕嘶一聲,“若是他開口,倒的確不好拒絕,你剛回來不知他的厲害,他此番去大理寺不過是陛下想令他多些實績,將來定不會止于此�!�
姜離聽得認真,薛琦郁氣也散了不少,這時又語聲微凝道:“自永昌一朝后,女兒家沾染朝堂公差便易惹非議,父親倒不是不愿你懸壺濟世,實在是咱們這樣的人家需得處處謹小慎微,你弟弟明歲入科場,憑他的才學(xué),是必定高中的,屆時咱們還要更引人矚目些,所謂登高跌重,你務(wù)必牢記行事謹慎四字”
頓了頓,他又道:“今夜叫你來,除了叮囑這些,還要你做做準備,明日午時隨我入東宮拜見你姑姑,她這兩日身子安泰了,這些年也時常惦念你。”
姜離心腔一跳,斂眸道:“是,女兒明白�!�
見姜離禮數(shù)周全,姿儀絕俗,薛琦看來看去,也挑不出別的錯,末了只得擺了擺手,“好了好了,太晚了,回去歇著吧。”
姜離應(yīng)是,又行一禮轉(zhuǎn)身出了門。
她前腳剛走,后腳便聽薛沁嘟囔道:“這就是父親說的教訓(xùn),女兒也想給姑姑請安,父親何故只帶長姐……”
姜離無動于衷,待走遠了,懷夕低聲道:“終于等到見太子妃了,不是薛大人說起,奴婢都要忘記咱們大周也是出過女帝的,女學(xué)正是那時興起的……”
近八十年前,大周傳至永隆一朝,永隆帝李堯帝后感情甚篤,奈何膝下子女緣薄,待臨終時將皇位傳給了當(dāng)時二十歲的鎮(zhèn)國平陽長公主李妗。李妗繼位后改元永昌,在位期間勵精圖治創(chuàng)永昌盛世,彼時民風(fēng)開化,大興女學(xué),公主甚至能與皇子一般上朝問政,眼看著即將開女子恩科,永昌帝卻一病不起,皇位終被次子李琇所奪。
李琇在位時年號德興,民風(fēng)退至永隆年間,女子雖可入私學(xué),女子恩科卻絕無可能,到了如今景德帝李裕登基,其在位三十九年,可稱雄才大略,但在其治下,女學(xué)漸少,后來只有貴族女子為求美名才入私學(xué)受教。
懷夕這時又問:“今夜虞姑娘說裴大人虧欠的那位,可是魏氏公子?”
姜離眉眼晦暗道:“是。”
見她面色有些蒼白,懷夕抿緊唇角不敢再問,待回了盈月樓,懷夕獨自侍候姜離沐浴更衣,待躺在榻上之時,已近四更天。
姜離實在累極,幾乎沾枕便入了夢。
夢里依舊是紛揚的大雪,她隱在人群里,目眥欲裂地望著朱雀門前闊達的刑臺,在那刑臺之上,廣安伯府四十三口,被五花大綁壓跪著。
魏階與虞清苓傷痕累累,辨不出人樣,魏旸拖著殘廢的雙腿,懵懂地抬起了頭,他神智已壞,不曉得待會兒是要做什么,目光逡巡時,卻竟敏銳地看到了姜離,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他掙扎著往前爬,又撕心裂肺地朝她大喊
“妹妹不要來”
“好痛好痛,妹妹快跑”
姜離心如刀絞,聲嘶力竭的呼喊被夢境吞噬,她奮力向魏旸靠近,下一刻,眼前的場景變換,她竟正在逼仄狹窄的漆黑樓梯上疾走。
身前是看不清的黑色背影,身后是辯不明的低沉腳步,她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追還是在逃,卻只覺恐懼沒頂,如芒在背。
急促的喘息聲回蕩在耳邊,樓梯轉(zhuǎn)過一道又一道,人也似陷入茫茫迷霧,直到熱浪襲來,妖異的火舌閃著焰光,似靈蛇一般攀延而至,朱欄彩檻被火光吞噬,巍峨的樓闕在濃煙中搖搖欲墜,她斷然駐足尋求逃生之路,但詭異腳步倏地欺近,一股子大力自后襲來,她一個趔趄朝無邊無際的火海撲了下去。
雪夜中的盈月樓寂然無聲,姜離在烈火焚身的夢魘中痛苦地嗚咽起來……
第024章
求子
姜離著玉色繡辛夷折枝紋堆花襖裙,
披月白碧竹云紋斗篷,沉靜端莊地坐在馬車里,薛琦坐在她對面,怎么看怎么滿意,
“泠兒雖在江湖長大,
可這通身氣韻,
卻與在長安城長大的世家姑娘們別無二致,你師父將你教養(yǎng)的極好,可惜她歸隱養(yǎng)病,
否則真該接她來長安享福�!�
姜離牽唇,“師父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也不習(xí)慣長安繁華,父親不必牽掛�!�
薛琦本也沒有幾分真意,
聞言笑笑不再提,掀開窗帷朝外看,見朱雀門遙遙在望,
他便道:“你姑姑這些年在東宮不易,
待會兒見了她,
可得謹守規(guī)矩�!�
姜離似疑惑,
“姑姑是太子妃,
是未來的中宮之主,
怎會不易?”
江湖中人哪懂天家利弊,薛琦不以為奇,
解釋道:“這一切都要從子嗣說起,你姑姑十六年前嫁與太子殿下,
當(dāng)年便有了身孕,可一年之后孩子出生卻是個女兒,
雖一早得封安樂郡主,可女兒家在天家有何用?那之后又過了三年,太子妃有過一次身孕,可懷胎三月時孩子未保住還傷了身子,這些年再未有過子嗣�!�
姜離面露遺憾,又道:“但姑姑太子妃之位并未受影響,只要太子殿下與姑姑恩愛,難道還有人敢指摘姑姑的不是?”
薛琦苦笑:“傻孩子,皇家哪有不變的恩愛?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只你姑姑一個,如今除了一位并無子嗣的良媛受寵以外,有位側(cè)妃寧瑤是你姑姑最大的對手�!�
“這位寧側(cè)妃是兵部尚書寧胥遠之女,她比你姑姑晚兩年入東宮,卻一舉得男生下了皇長孫李翊,這位皇長孫天賦絕佳,三歲習(xí)文,五歲做賦,當(dāng)年極得陛下寵愛,剛滿五歲就被立為皇太孫,陛下在位年久仍是龍馬精神,太子彼時也立了十多年,皇太孫受寵,太子地位更是穩(wěn)固……”
說至此,薛琦意味不明地嘆道,“不過好景不長,后來一場大變,皇太孫過世了,若如此也就罷了,偏偏寧側(cè)妃在皇太孫故去之前還誕下了一子李瑾,這次子雖遠不及皇太孫的天資,但這幾年陛下為了彌補皇太孫的遺憾對他寵愛頗多,一早便封宣城郡王,還時常令他伴駕御前,親自教他騎射弓馬,與當(dāng)年的皇太孫相比也不遑多讓,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因為先后兩個兒子,寧家得了陛下看重,寧側(cè)妃也極得太子愛重,你姑姑這些年擔(dān)著賢德之名穩(wěn)坐太子妃位,可將來如何卻說不好了。”
薛琦說著再笑不出來,“你今日入東宮除了知曉你姑姑的處境外,若遇到了太子殿下和寧側(cè)妃,也需謹慎守禮,并且,與皇太孫有關(guān)的一切皆是禁忌,不可說不可問,便是聽到了別人議論,也萬萬不敢接言�!�
姜離面生疑惑,“皆是禁忌?是因太子殿下和寧側(cè)妃喪子之痛?”
見她目光澄澈并無雜念,薛琦索性道:“不止如此,還因為當(dāng)年皇太孫并非病逝,而是被人害死”
姜離佯做驚色,薛琦繼續(xù)道:“六年前,也就是景德三十三年,長安城生過一場延續(xù)了半年的瘟疫,彼時長安死傷數(shù)千人,皇宮內(nèi)外嚴防死守,身處東宮的皇太孫卻不知怎么染了病,為給他治病,尚藥局和太醫(yī)署的御醫(yī)皆常駐東宮,可用藥兩月眼看有了起色,皇太孫卻于那年的除夕夜暴病而亡,陛下和太子震怒,一時間在此事中得利之人都成了懷疑對象�!�
姜離凝聲道:“首當(dāng)其沖便是姑姑?”
薛琦點頭,“你姑姑,還有與太子殿下不睦的肅王殿下,甚至是東宮內(nèi)因伺候不周而被責(zé)罰過的宮女太監(jiān),都多少引得懷疑,但幸好徹查之下,查出是當(dāng)時身為太醫(yī)令的廣安伯魏階用錯了醫(yī)治之法,致使太孫殿下暴亡�!�
姜離迷惑道:“用錯了醫(yī)治之法?”
薛琦點頭,“你是醫(yī)家,當(dāng)知道即便病癥相似,但不同病患治法也不同,而這位廣安伯有一門獨門針法名喚‘伏羲九針’,這套針法更是千變?nèi)f化,乃魏氏絕技,而其中最要緊的一套醫(yī)理,便是針法除了依據(jù)病患病癥而變之外,還依四時而變�!�
見姜離眉眼肅穆,似聽得十分認真,薛琦又道:“父親不懂醫(yī)道,但大意是說,同樣的病在春天用的針法,在冬天便不可用,用的不對甚至可奪人性命,而他行針走穴刁鉆奇詭,甚至與通用醫(yī)道相悖,也因此這套絕技外人極難學(xué)會,當(dāng)時給皇太孫用藥乃是眾人會診,施針卻是他一人,出事后,所有御醫(yī)皆被禁足嚴查,本來外人也不確定他針法有何錯,但幸好,當(dāng)時不止他一人會伏羲九針,他有個小徒弟也會。”
姜離呼吸微凝,薛琦唏噓道:“那小徒弟是她夫人所收,聽說當(dāng)年她夫人很想要個女兒,可也在月份尚小時小產(chǎn)了,同年遇到了那個孤女,便將其收在身邊學(xué)醫(yī),后來那孤女性情極得她喜歡,二人便將其收做義女求個兒女雙全,當(dāng)時那孤女醫(yī)術(shù)有所成,也知伏羲九針之理,事發(fā)之時,她正在看顧皇后娘娘的舊疾,被叫來查問時不知東宮出了大亂,于是問她什么她便說什么,只以為陛下在考較她的醫(yī)術(shù)。”
薛琦嘲弄道:“同樣的醫(yī)理,那小徒弟所言卻是截然不同的施針法,其他御醫(yī)一合計,發(fā)覺廣安伯那夜施針似乎刻意忽略了他們此前會診的幾點結(jié)論,再一琢磨,那不就是廣安伯激進貪功用了鋌而走險的法子,從而害死了皇太孫?”
“如此真相大白,廣安伯一家被下獄治罪,你姑姑和肅王也得清白,不過,廣安伯在獄中并未認罪,反說自己是被人陷害,還捏造了根本不存在的脈案。寧側(cè)妃做為太孫殿下之母,也不信從未失手的廣安伯會平白害死自己的孩子,她當(dāng)年嚴詞指控廣安伯定是受人指使,只是尋不到證據(jù),隨著廣安伯一家被問斬便不了了之了,但這個心結(jié)卻是埋下,這么多年,她和你姑姑面上和氣,暗地里數(shù)次爭鋒相對,因此你碰見她需得格外小心�!�
姜離驚疑不定問:“那廣安伯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呢?”
薛琦輕嘖一聲,否定道:“自然不是,當(dāng)年案子是父親與三法司同審,那廣安伯一直在喊冤,說的是陷害,可沒交代任何人出來”
姜離又問:“那萬一他所言不假呢?”
薛琦臉一板,“你這孩子,有誰闖了彌天大禍還能自己承認的?他們伯府上下四十三口人呢,滿門抄斬的重刑,你說他敢松口嗎?”
他眼睛瞇起,涼聲道:“太孫殿下的死也是陛下的心病,誰敢牽扯其中?何況當(dāng)年的案子是釘死的,他那徒弟當(dāng)時可不知東宮之事,她所言難道還能有假?有這份證供,再加上太醫(yī)署其他御醫(yī)說他性子清傲,素來喜歡劍走偏鋒,以及三月來的脈案診斷等人證物證,總之廣安伯的罪無可辯駁,就是他施針有誤。”
薛琦說的斬釘截鐵,又道:“父親給你說這些,是要你不出差錯,當(dāng)年的案子已經(jīng)釘死在廣安伯身上,你適才所問對父親說說也就罷了,可不要對旁人胡言,因為你姑姑的緣故,薛氏的立場也曾存疑,所以你尤其不能說錯話�!�
姜離攏在袖中的指節(jié)緊攥,面上仍是沉定,“是,女兒明白的�!�
薛琦舒出一口氣去,只覺這個女兒明明面上溫婉守禮,卻又時而透出幾分不馴,仿佛這份規(guī)矩嫻靜只是她偽裝而出,薛琦仔細看姜離片刻,見她一雙眸子清凌凌盡是坦然,只得將這份不馴歸結(jié)于她長于江湖,骨子里多有不羈。
馬車在朱雀門停下時,早有東宮小太監(jiān)在外等候,見著二人快步迎上來,“拜見中丞大人,拜見大小姐,請隨小人來”
小太監(jiān)在前帶路,姜離跟在薛琦身后,自朱雀門步入禁中,再沿悠長宮道步行一刻鐘方至嘉福門,又過崇明、嘉德二門,再沿嘉德殿以東的宮廊入崇教門一路往北,又足行一刻鐘后至太子妃薛蘭時所居的景儀宮。
景儀宮在儲宮以東,殿閣畫棟雕梁,殿內(nèi)珠簾錦繡,姜離剛?cè)胝�,便見多寶閣上錯落擺放著數(shù)盆幽蘭,滿室清香怡人,太子妃薛蘭時與安樂郡主李嫣坐在西窗之下的貴妃榻邊,手執(zhí)銅剪,正打理盛開的墨蘭花枝。
小內(nèi)侍上前通稟:“太子妃娘娘,中丞大人和大小姐來了�!�
薛蘭時年已三十六,今日梳如驚鴻翅翼般的高髻,飾以珠釵琳瑯,轉(zhuǎn)頭看來時,方見其面施麗粉,雙眉如黛,一襲品紅牡丹花開宮裙襯的她雍容明艷,她唇角噙著淡笑,目光卻極有分量地在姜離身上逡巡,見姜離行完禮后,微垂眉目不卑不亢,她莞爾一笑道:“規(guī)矩倒是極好,嫣兒念叨你幾天了,你來本宮身邊�!�
薛琦抄手站在一旁,“讓太子妃好好看看你�!�
姜離依言走近,安樂郡主這時先站了起來,她梳蟬鬢墮馬髻,上著綠衫連珠紋褙子,配紅黃間裙與天青蒲陶紋紗裙,腰間系著一條珍珠、花鈿串連而成的瓔珞帶,行走間寶石光芒流霞溢彩,她噙著笑,好奇地繞著姜離轉(zhuǎn)了半圈,像在欣賞什么新鮮物件兒。
薛蘭時放下銀剪,“是在徐州長到十歲?”
姜離應(yīng)是,薛蘭時又問:“除了你的養(yǎng)父母,再沒有別的親屬了?”
姜離道:“本還有表叔表嬸一家,可今歲水患,他們也遇難了�!�
薛蘭時深長道:“是啊,也是巧了,今夏一場水患,徐州死傷近萬人,你養(yǎng)父母的親族也無一幸免,令本宮意外的還有你外祖父送的碧玉鎖,這么些年竟然不曾丟失,也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當(dāng)年拐子帶你南下之時,也未打它的主意?”
姜離之所以被簡伯承找到,正是因一塊碧玉長命鎖,那塊玉鎖乃是簡老太爺親手雕刻,后來薛氏報官雖道明小薛泠被拐時攜帶此物,但并未詳細形容其上紋樣,因此多年來無人可冒充,那是一塊極好的碧色羊脂玉,至今未遺失的確古怪。
姜離定聲道:“是因當(dāng)年養(yǎng)父買下我時,存了一心善念,想著萬一我有朝一日需要此物,便為了這唯一一樣信物多給了拐子銀錢�!�
薛蘭時站起身來,又繞到了姜離后背處,輕一抬手,撫上了她纖薄的肩胛,“這里的疤痕留了多年,也真是苦了你,當(dāng)年你被拐時,身上正患著疹病�!�
薛氏要認回大小姐自不可兒戲,九月消息傳回長安,薛琦無法走脫,便派了薛瑀前往許州接應(yīng),除了聽簡伯承講述前因后果,確定碧玉鎖無錯漏之外,薛家的嬤嬤還有驗明正身這一道,而更讓薛家人確認她身份無疑的,正是后背這處疤痕。
姜離緩聲道:“養(yǎng)父說過,當(dāng)初買我時肩頭已被凍傷,他們只以為是凍瘡,治了許久才好,因耽誤太久便留下了這道疤痕�!�
薛蘭時微微一笑,收回手重新落座,“你是個有福的孩子,這些年雖流落在外吃了苦頭,可也學(xué)了本事,聽聞你剛回長安便醫(yī)治了不少人�!�
姜離應(yīng)是,薛蘭時便問:“擅治何��?”
姜離謹慎道:“跟著師父所學(xué)頗雜,最擅婦人病和小兒病�!�
薛蘭時緩緩頷首,“本宮知道,你師父名號太玄仙姑,常在江南一帶行醫(yī)�!�
姜離回長安已過十日,卻今日才得薛蘭時召見,究其緣故自不是她身體抱恙,多半是往江湖上打探她來歷真假,姜離泰然應(yīng)對道:“是,太玄是師父的小字,她本是連州人,如今正在越秀山中隱居養(yǎng)病,有位師兄侍奉在她膝下。”
薛蘭時微微點頭,這時安樂郡主李嫣忍不住了,上來道:“人人都說你救活了斷氣七日的烈刀門門主鄭千山,說你能起死回生,這是真的嗎?”
李嫣年方十五,生的杏眼桃腮,語氣中也頗多稚氣,姜離莞爾道,“郡主,醫(yī)家并非神仙,并不能做到真正的起死回生,我的確救活了鄭門主,但他彼時還未死。”
李嫣愈發(fā)好奇,“還未死?可不是都要下葬了嗎?”
姜離微笑道:“鄭門主當(dāng)時乃是為奸人所害,他江湖聲望極高,若兇手只用一種法子,那天下名醫(yī)奮力施救,鄭門主無論如何也死不了,是以,害他的兇手特意用了障眼法,當(dāng)時鄭門主中了兩種毒,前去治病的醫(yī)家想盡辦法解了毒,但鄭門主未醒不說,反斷了氣息,這時大家以為他已死,卻不曾想到,這正是兇手的計策”
李嫣目光灼灼,連薛蘭時也聽得專注,姜離道:“其實在解第二種毒的時候,那兇手就混在了前來問診的醫(yī)家中,他借看診之機,以微末毒針封鄭門主大羽、承光、風(fēng)府,神堂、魄戶、魂門六穴,一邊為其解毒,一邊令其心脈衰微入假死之態(tài)。眾人眼見用盡了法子鄭門主反斷了氣,只以為鄭門主是毒未凈而亡,倘若鄭門主被下葬,那他便會被活活憋悶而死。而我彼時正在烈刀門山下行醫(yī),聽完流傳的鄭門主病狀便猜到了關(guān)節(jié),幸而鄭門主有深厚內(nèi)力護體,我趕去的時候還來得及。”
此事生在江湖,后在長安城流傳,卻無人想到內(nèi)情這般曲折,李嫣目光大亮道:“那你是如何只聽病狀便知內(nèi)情?!”
姜離笑道:“人之臟腑經(jīng)脈大有乾坤,延醫(yī)用藥需抽絲剝繭,而病況變幻也必有因果關(guān)聯(lián),我?guī)煾干冕樉呐c湯液,深知那些大夫所用之法并無錯處,但鄭門主反而氣絕,那我便猜到了兇手還有第三手殺招未被發(fā)覺�!�
李嫣嘆為觀止,“原來如此,怪道你聲名遠播,是你比其他大夫聰明百倍�!�
姜離含笑不語,這時注視了姜離良久的薛蘭時倏地問道:“阿泠可擅婦人�。俊�
姜離看向她,“不敢言擅,但可一試�!�
薛蘭時看向門口內(nèi)侍,兩個內(nèi)侍互視一眼,外退兩步,將殿門也掩了上,薛蘭時伸出手來道:“那便請你幫本宮診一診�!�
姜離上前,“娘娘何處不適?”
姜離將指尖搭在薛蘭時手腕上,薛蘭時盯姜離片刻,開門見山道:“并非是不適,本宮是想求子�!�
薛琦面上籠上愁云,李嫣也憋著嘴嘆氣,三人目光都落在姜離身上,姜離凝面未語,只專心問脈,三人只覺等了半刻鐘功夫,才見姜離秀眉微微皺起。
薛蘭時沉聲道:“怎么?本宮果真不能再孕嗎?”
薛蘭時已三十有六,縱然保養(yǎng)得宜似未至而立,但她貴為太子妃,怎樣好的御醫(yī)未曾看過?若非姜離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她對這個侄女也并不抱希望,因此,哪怕姜離說她不能再孕,她也并不算失望。
然而她問完,姜離默了默道:“娘娘并非無再孕可能�!�
薛蘭時做好了心理準備,乍聽此言神容一震,這時姜離肅眸道:“不過,娘娘在求子之前,應(yīng)先解毒�!�
第025章
登門
“解毒?!”
薛蘭時還來不及為有再孕可能開心,
又被嚇一跳,薛琦也聽得駭然,“什么毒?太子妃娘娘好端端的怎會中毒?”
姜離又換一手請脈,又問道:“娘娘平日里可會有心悸失眠,
口舌發(fā)澀,
無端煩熱,
指尖四肢發(fā)麻無力之狀?”
薛蘭時蹙眉道:“的確偶有此狀,但本宮請御醫(yī)來看過,說是本宮憂思過多、脾腎有虛,
氣血有損所致,近日尚在溫補調(diào)理�!�
姜離仔細分辨脈息,目光亦一寸寸滑過薛蘭時的發(fā)髻、眉眼、面頰,再至她纖細的頸子、手腕,
最后至指甲,她又道:“御醫(yī)沒有說錯,但我猜他們開方子調(diào)理的效用極慢,
甚至?xí)r常反復(fù),
再次來看時,
依舊以為娘娘思慮過重,
娘娘聽得反而越發(fā)擔(dān)心,
如此來回往復(fù),
娘娘近年定是用藥不斷,比如艾附暖宮丸、磁朱丸、白薇丸、陽和解凝膏等藥,
不知我說的可對?”
薛蘭時面色復(fù)雜起來,她身份貴重,
醫(yī)藥脈案從來為東宮之秘,如今姜離只問脈便猜出大半,
她是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
姜離見她神色便知自己所猜不錯,隨即道:“艾附暖宮丸主治血虛氣滯、下焦虛寒所致的月事不順,磁朱丸主治心腎陰虛,心陽偏亢導(dǎo)致的心悸失眠,頭暈耳鳴,白薇丸是為不孕求子,陽和解凝膏溫經(jīng)散寒,化濕止痛,消腫散結(jié),都是婦人病常用之藥,但這些藥中也多有毒性”
“艾附暖宮丸中的附子和艾草不可常用,磁朱丸的磁石與朱砂,白薇丸的附子、鐘乳、紫石英與白石英,陽和解凝膏中的生川烏、生附子、麝香等,常用混用皆有毒性,娘娘雖多有注意,但娘娘用藥年久,長久積累下來毒性已入臟腑�!�
薛蘭時眉尖蹙起,“那按你之言,如今如何解毒?”
姜離收手,“如今不可用繁藥,只需服用蔥白豉湯,加以控制飲食,再十日一次施針,月余便可為娘娘盡除積毒。”
薛蘭時喚道:“秋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