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夫人莫動,我先為夫人施針�!�
姜離取針,先傾身灸刺岳夫人顱頂上星穴,見血后擦凈,又取譩譆穴,后取晴明、天牗、風(fēng)池三穴主治,刺針之后,姜離又請郭淑妤取來紙筆,“施針通絡(luò),湯液則主治肝痹損傷而致的眼目昏暗、視物不明、遇寒流淚等。方子以兔肝兩具,柏子仁、于地黃、茯苓、細(xì)辛、葬仁、枸杞子各兩錢,防風(fēng)、芎芬、薯黃各一錢,車前子三錢,五味子、甘草半錢,菟絲子一錢,以上十四味藥研成細(xì)末,用蜜調(diào)和,制成梧桐子大小的藥丸,每次用酒送服二十丸,每天兩次,兩日之后每次服用三十丸,同樣一日兩次�!�
姜離寫好第一道方子,又道:“此外,再買來驢脂與石鹽研成細(xì)末,敷在眼角處,白日兩次,夜晚一次,其發(fā)癢赤紅三日便可消退�!�
郭淑妤一一應(yīng)下,又細(xì)細(xì)看過方子,不明處再問,半炷香的時辰之后,姜離取針,她也吩咐自己的護(hù)衛(wèi)去附近的藥鋪買藥。
岳夫人這時坐起身來,揉了揉眼角,又眨著眼睛看向屋內(nèi)各處,驚訝道:“怎么覺得好像能看清些許了?薛姑娘好厲害的醫(yī)術(shù),就這么片刻”
郭淑妤歡喜不已,連聲道謝,姜離這時問到:“聽說府上還有位腦袋受傷的丫頭,她可需要診治?”
姜離來都來了,自要多問一句,郭淑妤便道:“對,還有蕓香,伯母,你歇著便可,我?guī)а媚锶タ纯词|香,若是能治好她那是再好不過。”
岳夫人不住點頭,姜離又叮囑兩句,轉(zhuǎn)身離去,郭淑妤留下香芹照顧岳夫人,自己打著燈籠往西側(cè)院引路,到了院門口,便見那屋子里也亮著一盞豆燈,郭淑妤上前叫門,沒一會兒一個小丫頭開了門,驚喜道:“郭姑娘來了!”
郭淑妤微笑道:“蕓香呢?”
小丫頭把幾人讓進(jìn)來,“蕓香姐姐在和奴婢翻花繩呢�!�
側(cè)院的屋子不比上房闊達(dá),也未設(shè)隔斷,西窗之下的榻上,正半躺著個年輕姑娘,正是蕓香,她指節(jié)上挽著紅色花繩,然而小丫頭開門的功夫,花繩已被她亂做一圖纏解不開,小丫頭快步上前,咕噥道:“蕓香姐姐,你又翻亂了!”
小丫頭手忙腳亂將花繩拿走,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一旁侍候,蕓香卻只看著郭淑妤傻乎乎的笑,郭淑妤坐在榻邊,“蕓香,還認(rèn)得我嗎?”
蕓香笑呵呵道:“郭、郭姑娘”
郭淑妤嘆了口氣,“我請了一位大夫給你看病,你別害怕�!�
蕓香眼底多有茫然,似不解郭淑妤所言,頓了頓才道:“怕、不怕……”
郭淑妤看向姜離,“她傷勢痊愈得快,但那以后,手腳無力、記憶混亂,說話也顛三倒四,時哭時笑,還易泛嘔,平日里已無法自理生活,伯母心善,想著她也是受害者,便好好將她養(yǎng)在府內(nèi),也算不負(fù)她照料盈秋多年�!�
姜離上前為蕓香問脈,片刻又去檢查她腦袋上傷處,很快道:“蕓香面色不華,精神呆滯倦念,苔薄而少,質(zhì)淡不胖,邊有瘀斑,脈細(xì)軟無力……雖外傷痊愈,但敗血內(nèi)生,歸肝礙胃,痰瘀中阻,氣血失和,清竅失養(yǎng)日久,漸汲肝腎氣血。”
思忖片刻,姜離道:“當(dāng)以攻補(bǔ)兼施,填補(bǔ)氣血為主,繼以理氣、化瘀通絡(luò),終取補(bǔ)肝健腎,我先寫個方子”
姜離拿來筆墨寫下一方,以天麻、鉤藤、石菖蒲、遠(yuǎn)志、桔梗、杏仁、白芥子、南星、僵蠶、鮮竹瀝、生姜、當(dāng)歸入藥,又吩咐懷夕幫忙施針,以灸肩俞、曲池、合谷、內(nèi)關(guān),及血海、足三里、陽陵泉、懸鐘②幾穴主治。
施針結(jié)束已是兩刻鐘之后,蕓香呆呆地任姜離施為,又時不時看著郭淑妤發(fā)笑,裴晏在外等了片刻,待蕓香更衣后方才入內(nèi),這時郭淑妤問道:“蕓香,你可記起你家小姐被人擄走那日的情形?”
蕓香又一陣茫然,“小姐?小姐擄走?”
郭淑妤嘆氣,“她是真想不起了,大夫我也請過幾個,都說再也看不好了,又說若如今這般能吃能睡已經(jīng)不易,那灰衣蒙面的說法,也是她當(dāng)時剛醒時說的,后來傷口愈合,神志反倒越來越亂�!�
蕓香忽然拍起手,“亂,大亂!”
郭淑妤有些無奈地看她一驚一乍,姜離在旁道:“她的病的確不易,即便有痊愈的可能,也是短則半年,長則數(shù)年的調(diào)理�!�
如此一來,裴晏也知難問出什么,郭淑妤嘆息幾句,見外頭天色已晚,便道:“時辰不早了,薛姑娘勞累一日,不若早些回府歇著,我在這里等藥送來�!�
姜離也有告辭之意,聞言收拾好醫(yī)箱出得側(cè)院,又和裴晏同岳夫人辭別。
待出了岳府之門,姜離想起來一事,駐足道:“白日里大人說當(dāng)時仵作驗狀之上,曾寫岳姑娘遇害之時,□□內(nèi)存有木屑?”
裴晏點頭,“不錯”
姜離凝眸問:“另兩位死者并無此狀?”
裴晏應(yīng)是,又眉峰微揚,“你是懷疑此處有問題?”
姜離道:“出事那日雖下了大雨,但當(dāng)時游人不少,山上山下卻都沒有人撞見過瘸子,而兇手連環(huán)行兇,是多半會保持特定之行的,若他要如此施虐,前兩位受害者也難逃過,沒道理只在第三位受害者才出現(xiàn)此行�!�
裴晏頷首,“岳盈秋的死大有疑點,而如果兇手不是瘸子,那此前調(diào)查方向便完全錯了,至于那木屑,兇手或許不能人道,亦有可能兇手不是男子,是以此來掩蓋身份,又或者,兇手對岳姑娘恨意更深,既要模仿又要施虐�!�
新案牽扯出舊案,憑如今所知自有頗多可能,裴晏也不敢輕下定論,說至此,他道:“這些大理寺會再去探查,明日姑娘可會過裴府問診?”
七日已過,明日正是給裴老夫人復(fù)診之日,姜離點頭道:“明日巳時過半給裴老夫人問診,下午再去公主府給長樂縣主診病�!�
裴晏微微點頭,“那好,勞煩姑娘,時辰不早,姑娘回府吧�!�
姜離欠身,利落地轉(zhuǎn)身上馬車,裴晏與九思幾人也上馬揚鞭,裴晏無論是回衙門還是回裴府,都無需再上朱雀大街,可眼看著姜離的馬車往朱雀大街行去,裴晏竟帶著幾人打馬在后跟著。
懷夕掀簾看了一眼,回身道:“姑娘,裴大人送咋們呢,雖說如今沒了宵禁,可夜里各處武侯都不敢輕慢,咱們往北走巡邏衛(wèi)隊更多,實在無需擔(dān)心。”
姜離聽著這話未做反應(yīng),只沉著眉眼想今天白敬之之行,“今日白敬之給我看的脈案,乃是義父當(dāng)年所寫,他如此著急忙慌試我,定是心有所懼�!�
說起白敬之,懷夕也怒目道:“奴婢就說他怎么忽然請您看醫(yī)案,奴婢早聽說入了太醫(yī)署的醫(yī)家鼻子都長在頭頂上,他今日不恥下問,還讓奴婢以為他是個好的……姑娘,那您打算如何辦?”
姜離微微瞇眸,“先靜觀其變�!�
此時已近二更,裴晏雖跟在馬車后,卻并未上前說話,姜離耳邊聽著輕快蹄聲,也不曾開口,如此靜然一路,眼看皇城在望,薛氏的馬車沿坊間長街轉(zhuǎn)向東,裴晏則勒馬,等姜離的馬車消失在街角方才打馬往西去。
翌日清晨,姜離既定好巳時過半到裴國公府,用過早膳便帶著懷夕出了門,走到府門口,碰上了同樣要出府的薛沁。
“長姐這是要去哪里?”
薛沁福了福身,姜離道:“去裴國公府給老夫人復(fù)診�!�
薛沁上下打量她兩瞬,心底不是滋味,又道:“孟湘的案子可有什么說法了?如今這事已傳遍長安,說什么的都有�!�
姜離道:“大理寺在查,我也不清楚進(jìn)度�!�
薛沁撇了撇嘴卻是不信,“說來也怪,我倒不知學(xué)醫(yī)有這么多好處,前次那浮香齋的案子長姐便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長姐給裴老夫人看病,昨日不是還去了宜陽公主府上?我不信長姐不知道,也怪了,那位裴大人素有嚴(yán)正之名,對長姐倒是信任的很�!�
姜離莞爾,“三妹妹若是想學(xué)醫(yī)現(xiàn)在也不晚。”
薛沁抿緊唇角,“長安從無世家貴女學(xué)醫(yī),也就是患病的時候有求于長姐,等那些人好了,又有幾人記得長姐?”
她說完便走,姜離輕嗤搖頭,也上馬車揚長而去。
到裴國公府之時正是巳時過半,懷夕上前叫門,門房早知她們要來,極熱絡(luò)地引著二人入府門,又往北帶路,“我們世子出門之前交代過的,說您巳時過半來,還說您定會準(zhǔn)時,小人們不敢大意,一直等著呢。”
此刻時辰尚早,姜離本以為裴晏說不好在府內(nèi),兩人又不可避免相見,卻不想裴晏已經(jīng)離開,她心弦松了松,步履都輕快起來。
路過那花墻時,姜離不禁被墻后綠梅吸引,小廝便殷勤道:“我們世子很愛綠梅,專門從麟州請來了好些花匠,花了三年才種出這般氣象,不過世子也很小氣,宜陽公主想從咱們這里移植些過去,世子都婉拒了�!�
鼻端幽香浮動,姜離往四周看了看道:“怎么不見郡主娘娘?”
小廝恭敬道:“郡主娘娘這幾年一心禮佛,很少出來走動,您不必記掛,老夫人那邊也正等您呢。”
姜離遂不再問,待見到老夫人,便瞧她氣色好了許多,人也爽利地靠坐在窗前榻上。
見到姜離裴老夫人笑著伸手,拉著她說起感激之語,“不怪鶴臣夸贊姑娘,竟是比太醫(yī)署的御醫(yī)還要管用,用了姑娘的法子,三日我便可下地了,姑娘可不知,我本以為這個冬天,是沒機(jī)會去賞梅了,這一出去,我才知外頭綠萼梅開的這樣好�!�
姜離莞爾,“老夫人身體還會更好,我先給老夫人請脈�!�
裴老夫人笑著應(yīng)好,又十分配合地檢查身子,等檢查完,姜離一邊凈手一邊更改了幾味藥,又叮囑道:“老夫人定要堅持藥洗,口腹之上也要禁忌,等到了月底,老夫人方才能放開飲食�!�
裴老夫人笑道:“是,如今都聽姑娘的,老身聽鶴臣說你今日還要去宜陽公主府上,那不如就在府里和老婆子一道用午膳吧”
時下富貴人家興道,裴國公裴淵也在城外清修,這府里平日里只有老夫人與郡主娘娘兩位主子,從前聽聞高陽郡主常侍奉在老夫人身邊,如今卻多有不同。
姜離想了想,應(yīng)下,“那晚輩便叨擾了�!�
裴老夫人笑著吩咐傳膳,又拉著她坐在榻邊說話,“你不必拘束,老身這輩子沒個女兒,想要個孫女也未能如愿,便尤其喜歡小姑娘在跟前�!�
她說著話,摸到了姜離掌心的繭子和那道愈合的疤痕,仔細(xì)一看道:“這手怎么傷過?阿文,快去把那羊脂膏拿來”
姜離掌心之傷正是救付云慈所留,如今早已結(jié)痂痊愈,只細(xì)觸時能摸到微凸的粉白疤痕,她道:“半月前不小心受了一點兒輕傷,已經(jīng)沒事了�!�
裴老夫人失笑,“你是醫(yī)家,怎么沒有去疤的藥嗎?小姑娘家家的莫在手上留疤,老身這里正有一味藥膏極靈的,你且等等。”
說話間,文嬤嬤已拿了一只白瓷藥罐出來,老夫人親手接過,又打開蓋子,剛用指尖沾了點兒涂在疤痕處,姜離眉頭便皺了起來,去疤痕之藥多用羊脂調(diào)和,但老夫人用的這一方卻……
裴老夫人親自為她涂藥,又笑呵呵道:“這是我那孫兒給老身制的,不知哪里的方子,實在靈驗無比,你不知道,我那孫兒從前也經(jīng)常受傷,他……”
她話頭忽地一頓,又溫和道:“他從前練武,每一次從外頭回來都添許多傷,那時老身便給他涂這藥,連著涂七日,新傷疤愈合的快,連陳舊的疤痕也能淡化不少,你醫(yī)術(shù)高明,當(dāng)能瞧出里頭用了什么藥吧?”
姜離低低“嗯”了聲,她當(dāng)然知道里頭用了什么藥,因這藥膏全名丹參白芷羊脂膏,方子本就出自她之手。
老夫人涂完藥膏,輕車熟路地在她疤痕處輕輕揉按,又接連問:“學(xué)醫(yī)辛苦,你是幾歲跟著師父學(xué)醫(yī)的?”
“如今你回了長安,你師父在何處?”
“你外出行醫(yī),你父親應(yīng)贊成吧?”
姜離斂眸一一作答,心緒卻已飄到了七年前……
那是景德三十一年夏天,在魏階與虞清苓精心調(diào)理下,魏旸的病已有轉(zhuǎn)好之勢,平日里甚至看不出他與常人有異,連魏旸自己也以為他已好全了,眼看同齡之人都在進(jìn)學(xué),他也想彌補(bǔ)遺憾,虞清苓知曉后,不愿他只活在廣安伯府方寸之地,也不愿他一輩子呆傻無智,便求了白鷺山書院的山長荀山先生,將她兄妹二人都送了過去。
彼時世族尚文,長安官宦人家都喜歡把女兒送入私學(xué)兩載,好為女兒博個才名,因此她同去白鷺山書院也不算奇怪,而她除了自己求學(xué)之外,另一要務(wù)便是看顧魏旸。
也是在白鷺山書院之中,她與裴晏真正有了交集。
裴晏年將十六,雖為學(xué)子,大部分時間卻是在替荀山先生講學(xué),而他那時還是皇五子德王伴讀,甚至未領(lǐng)一官半職,就被景德帝欽點入翰林院編書,在小小的白鷺山書院,他的威信比荀山先生有過之無不及。
而魏旸面上雖只是看著木訥了些,其真實神智卻遠(yuǎn)比不上同齡人,前半年里,姜離記不清魏旸在裴晏手中吃了多少苦,而每一次她替魏旸作弊,都逃不過裴晏的眼睛。
他治學(xué)嚴(yán)苛,她與魏旸次次都被重責(zé),又因魏旸體弱呆笨,她不得不常常幫他擔(dān)下懲罰,雙倍的責(zé)罰并不好受,她想出無數(shù)偷奸耍滑的招數(shù),于是,她不負(fù)眾望的,成了他治下最難管教的學(xué)生……
那年九月十二是虞清苓三十六歲的生辰,魏旸裝病得了假回長安,可她卻還有二十多遍院規(guī)沒有抄完,偏偏裴晏明察秋毫,旁人代寫的再像也會被他發(fā)現(xiàn),她沒了法子,悄悄跑去裴晏房中偷前幾月上交的抄本。
旁人代寫會被發(fā)現(xiàn),那她自己寫的總能蒙混過關(guān)吧?她這半年交的抄本在裴晏房中厚厚壘了半山,放著也無用,她只不過是想廢文利用而已……
那是晚課的時辰,裴晏房門緊閉,內(nèi)外無守衛(wèi),安靜的落針可聞。
但她千算萬算,沒想到裴晏竟是屏退眾人在房中擦身,她忘記了非禮勿視不說,還被裴晏抓個正著,大眼瞪小眼之際,她看到了裴晏身上交錯的新舊傷痕,他又被高陽郡主鞭打了,傷口于盛夏潰爛,連正經(jīng)沐浴都不能。
裴晏何等光風(fēng)霽月的人物,卻被她占了便宜,她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千鈞一發(fā)之際,她獻(xiàn)出了自己的醫(yī)方,她學(xué)醫(yī)已有小成,她的醫(yī)方,能讓他肉眼意義上做到白壁無暇!
后來,她當(dāng)然得逞了……
她那時意味深長的想,世上無人不愛美,連裴晏這樣的人也不例外。
午膳端上來時,姜離的掌心仍是溫?zé)幔⑴c白芷的清香在她鼻尖縈繞,裴老夫人已從藥膏說到了滿園的綠萼梅,她又指著案上佳肴道:“你說老身要忌口,但老身也饞,尤其饞辣,老身看別人吃也算過了癮,你快嘗嘗,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姜離嗜辣,但自從五年前一場大變,她也九死一生后,口味便清淡了不少,此刻案上皆是辣菜,引得她食指大動,再加上裴老夫人殷殷相勸,她只好客隨主便,用完了午飯,文嬤嬤又送上來兩匣糕點。
裴老夫人打開食盒,笑道:“說小姑娘們都喜歡透花糍,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透花糍清香甜美,她當(dāng)然喜歡,可怎么剛好是透花糍?她嗜辣,并不喜甜膩,唯獨因為虞清苓的緣故,格外喜歡透花糍……午膳多辣,唯一喜歡的糕點也備下,裴老夫人與她這般心有靈犀?
去宜陽公主府的路上,懷夕看著姜離的神情縮了縮肩膀,“姑娘?怎么了?剛才國公府的小廝送上診金了呀……”
懷夕掌心正躺著一枚明燦燦的金元寶,裴晏人雖不在府中,可這一兩金卻是備下,懷夕適才吃了透花糍,又得了金元寶,整個人喜滋滋的,卻不想一上馬車,自家姑娘的面色就沉了下來,眼看快到公主府了也不發(fā)一言。
姜離聞言抬了抬眼皮,又看向那一枚圓滾滾的金元寶,半晌之后,她輕喃,“不可能的……”
懷夕有些擔(dān)憂,“姑娘,到底怎么了?”
姜離呼出口氣,又搖頭看向窗外,“沒什么,是我想多了,把針囊備好,今日要給縣主施針�!�
懷夕掃了一眼嚴(yán)陣以待的醫(yī)箱,她一早就備好了呀。
馬車停在公主府外時,正差半刻鐘到申時,主仆二人帶著醫(yī)箱入府門,又一路往長樂縣主的院子走去,眼看著到了院外,卻見今日院內(nèi)一片熱鬧。
院內(nèi)亭中設(shè)了雅座,此刻天光正好,宜陽公主帶著崔槿坐在東側(cè),裴晏、崔赟和寧玨三人站在另一側(cè),三人身前,李策和李同塵正伏案寫畫著什么。
見到姜離出現(xiàn),宜陽公主遙遙招手,“薛姑娘,來這里”
亭內(nèi)眾人齊齊望過來,姜離帶著懷夕走近,行完禮之后疑惑地看著李策面前的草圖。
宜陽公主解釋道:“鶴臣今日去了一趟城外德王的莊子,適才入府看到寄舟在此,便令他畫出當(dāng)日著火的幾件屋子布局,那場大火之后,那幾間屋子被重新修成了水閣,如今也沒幾個人說得清原來是何布局,幸而寄舟擅于此道�!�
裴晏這時上前半步,“郭淑妤和孟湘同在的兩次致命意外多有疑點,尤其德王莊子上的這場火起的十分古怪……”
第038章
沈涉川
“德王殿下的莊子乃是仿白鷺山皇家行宮而建,
當(dāng)初郭姑娘住的那廂房,是單檐歇山頂穿斗式的架構(gòu),從最外圍的闌額、檐柱,再到里頭的門窗格柵,
轉(zhuǎn)角與柱頭鋪作、遮椽板、草架、再到頂椽、望板,
皆是上好的柞木與榆木,
而穿斗式柱枋多椽板密,雖穩(wěn)固牢靠,但一旦起火所有板材燒起來,
火勢便難撲滅”
李策一邊用墨線勾勒草圖,一邊又回憶道:“我記得那一次,淑妤住在西廂房,孟湘住在正房,
火勢起來之后,淑妤和婢女被困在廂房之內(nèi),二人只能往南側(cè)的暖閣躲避,
護(hù)衛(wèi)們趕到砸了南側(cè)的窗扇,
這才將二人救了出來�!�
李同塵道:“正是,
那夜風(fēng)很大,
我記得把人救出來之后人倒沒事,
可那兩間屋子已經(jīng)住不了人了……”
裴晏這時問到:“火勢撲滅之后現(xiàn)場如何?”
李策指著畫紙道:“若未記錯,
應(yīng)該只剩下這南側(cè)屋角了,正堂方向則是西廂被燒毀,
幸而那日孟湘二人住在東廂,著火之后她們二人逃得快,
起初也是她們最先呼救,那夜的風(fēng)先是西南,
后又西北,這才讓兩間屋子都被燒毀大半。”
裴晏目澤微沉,“先是西南,又是西北,燒的最厲害之處,便是郭淑妤和侍婢住的西廂房北屋?”
李策點頭,“不錯,當(dāng)時都說二人還有地方可躲,否則便要出人命了�!�
李同塵道:“那夜也是倒霉,好端端的她們的門閂也卡住了,差點釀成慘禍,但那幾日秋高氣爽,秋老虎很是駭人,一點兒火星引起火災(zāi)是有可能的。”
寧玨道:“這便是說起火點正是在郭姑娘住的屋子,如果只起火也就罷了,門閂還出了岔子,后來沒發(fā)現(xiàn)門閂為何卡住嗎?”
李策道:“那門被燒毀了大半,門閂也燒成了木炭,看不出問題所在。”
寧玨看向裴晏,裴晏又看向崔赟,“郭淑妤落水那次呢?你可記得有何異樣?”
崔赟身量英武,一雙劍眉斜飛入鬢,頗有武將風(fēng)范,他道:“那一日所有人都在船艙里做賦,郭姑娘卻因暈船想出去透透氣,外頭冷,他便披了孟湘的斗篷,出去沒一會兒,我們只聽見一聲慘叫,出去一看,便見她在湖里掙扎,若我沒記錯,當(dāng)時是鴻臚寺卿家的公子趙一銘和段國公府的二公子段凌,二人一齊跳下去把她救上來的,當(dāng)時她嚇得不輕,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很快便散了�!�
裴晏道:“可她說有人推她。”
崔赟搖頭道:“這不可能,當(dāng)時我們所有人都在船艙內(nèi),只有小廝侍婢們?nèi)齼蓛稍诖舱f話,她站在船頭船舷處,身邊掛著不少酒旗和燈籠,我懷疑是那些東西碰到了她,讓她誤以為落水之時身邊有人�!�
寧玨這時看向李策與李同塵,李同塵聳了聳肩,“游湖那次我們沒去�!�
寧玨又看向崔赟,崔赟道:“賞月那次我沒去�!�
寧玨眉頭擰起,“合著,沒有誰是幾次都在的?那慶陽公主府那次呢?”
李策道:“我與同塵在,敏行不在。”
敏行為崔赟表字,崔赟嘆了口氣道:“這幾次意外沒有人同時在場,難道說兇手有兩個人,此前的意外是有人刻意為之,只是每次動手之人都不同?時而是為了害郭姑娘,時而又是為了害孟姑娘?只是害孟姑娘的時候被郭姑娘趕了上?”
寧玨聽得愁眉苦臉,“一下郭姑娘一下孟姑娘,兇手也有兩個,這真是難辦了,害孟姑娘的緣故還沒查清,想殺郭姑娘又是什么理由?”
宜陽公主在旁嘆氣,“為了何事值得殺人呢?”
她搖了搖頭,牽著崔槿的手起身,“走,讓他們煩惱去,我們先去治病�!�
崔槿那日受了驚嚇,回來便發(fā)了病,如今病情輕松了幾分,卻急于想知道那日的案子是因何而起,待被宜陽公主帶回室內(nèi),崔槿一邊被姜離問脈一邊道:“母親,難怪淑妤姐姐好一陣子沒來咱們府上呢,卻是被嚇病了,她數(shù)次意外皆有驚無險,想來定是個極有福氣之人吧……”
宜陽公主順著她應(yīng)是,又看向姜離,“薛姑娘,怎么樣?”
姜離道:“今日還需施針。”
崔槿一聽有些害怕,姜離溫和道:“縣主放心,我會避開經(jīng)絡(luò)密集的幾處穴位,不會痛的�!�
崔槿聞聲微松了口氣,又更衣躺下,足兩刻鐘之后,崔槿才歡欣道:“薛姑娘的針法竟當(dāng)真不痛,若每次都是這樣,那我也愿意施針了。”
姜離噙著笑意道:“下一次施針是三日之后,縣主這幾日可安心養(yǎng)著,今日的方子按我之見需得改兩味藥,不知白太醫(yī)何時來?”
宜陽公主看了一眼天色,“應(yīng)該快了,他昨日說過,今日太醫(yī)署有教學(xué),他或許會晚來小半個時辰�!�
姜離心中了然,如宜陽公主所言,她剛寫好方子,白敬之便帶著藥童走了進(jìn)來。
他見禮后問脈,因崔槿脈象平和許多,他有些驚訝道:“比在下預(yù)想中恢復(fù)的更好,想來是薛姑娘針灸的功勞”
姜離謙虛兩句,又叮囑崔槿多靜養(yǎng),宜陽公主也道:“你的病本就是因驚嚇而起,那些打打殺殺的事還是不要好奇了,等你好了,再讓游之給你講外頭的事,這會兒先躺著準(zhǔn)備用藥�!�
施針之時不可動,崔槿僵臥半晌,也的確疲憊,便乖乖閉上眸子小憩片刻。
宜陽公主留下嬤嬤守著,帶著二人退了出來,眼看到了前廳,白敬之望著姜離道:“姑娘在醫(yī)道上的天分實屬難見�!�
姜離失笑,“多謝大人夸贊,是師父教得好�!�
白敬之身形微頓,“聽聞姑娘還擅醫(yī)婦人�。俊�
他回長安已有數(shù)日,自然知道太子妃和裴老夫人的隱疾是姜離在看診,這二人皆是舊疾,也請他延看過,他便也明白姜離所擅之類。
姜離坦然道:“我?guī)煾甘桥t(yī),極擅婦人病,我初初入門便學(xué)醫(yī)婦人病�!�
白敬之眼瞳微瞪,自是覺的太過巧合,宜陽公主聞言也想到了從前,笑道:“薛姑娘的經(jīng)歷,倒是讓本宮想到了從前長安也有一位女醫(yī),這位女醫(yī)擅婦人病,也有個和你一般年歲的小徒弟�!�
虞清苓當(dāng)年擅婦人病之名遠(yuǎn)揚,富貴人家怕尋常女醫(yī)口風(fēng)不嚴(yán),但凡患病,必定請虞清苓出診,姜離雖不是每次都跟隨,但各家各門也知曉她的存在。
姜離眼珠兒微動,“公主莫不是說,那位廣安伯夫人?”
見她如此直接,宜陽公主和白敬之面色都是一變,白敬之更道:“姑娘如何得知?”
姜離淡聲道:“我回來半個多月,自然聽說過長安城一眾神醫(yī)之名,這位夫人我早知道,不過父親說過,說五年前廣安伯所犯之案乃是忌諱,所以即便聽聞他有門出神入化的針灸術(shù),我也不好多提起�!�
宜陽公主和白敬之都明白她說的是何案,正不知如何接話,寧玨從外走了進(jìn)來,他冷哼道:“什么出神入化,依我看,分明是欺世盜名,自己搞出一套特立獨行之說辭故作高深,如此出了岔子,好不易被人發(fā)覺罷了�!�
五年前皇太孫身死之時,寧玨正在凌霄劍宗學(xué)武,時值凌霄劍宗一年一度的比武大會,等他得了消息急匆匆趕回長安時已是二月初十,廣安伯全府上下已被斬首,就連姜離都已“葬身火�!�,他只見到了因喪子之痛病重的姐姐寧瑤,而情似手足的小外甥李翊已葬入皇陵,他連最后一面都未見到,自此,他深深地恨上了魏階。
宜陽公主嘆道:“游之,話不能這么說,當(dāng)年魏階夫妻還是救治過不少人。”
寧玨哼道:“我知道,都稱他們夫妻為魏氏活菩薩嘛,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害死無辜之人還不夠,連自己府上妻兒老小都被他牽累至死,可見他那些功德之行也多半是為沽名釣譽(yù),老天爺壓根不認(rèn)。”
宜陽公主知他心結(jié)也不多辨,寧玨這時看向姜離,“其實五年前的案子也不算什么忌諱,薛大人對姑娘如此交代,莫不是他有何難言之隱?”
宜陽公主再聽不下去,輕咳一聲道:“游之,不要胡鬧”
寧玨聳了聳肩,“我隨口問問嘛,薛姑娘剛回長安與舊事無關(guān),這我還是明白的�!�
見姜離作納悶之色,寧玨還想再說,目光一晃卻看到裴晏朝門口走來,他忙抿唇閉嘴,裴晏緩步而入道:“殿下
,我先告辭一步�!�
宜陽公主忙道:“如何?那兩次意外可有何說法?”
裴晏搖頭,“暫不能確定,不過若有人要殺郭淑妤又要殺孟湘,我倒是有了個方向,只是如今尚未理清不可直言,我稍后先走一趟廣寧伯府�!�
宜陽公主點頭應(yīng)好,裴晏又看了眼寧玨,“你跟我來�!�
寧玨揚眉跟出去,二人站于廊下說話,也不知裴晏說了什么,寧玨驚道:“師兄怎么今歲不去了?陛下可是很贊成你回師門的,大理寺那么多人,師兄就一定要自己親自查這些線索嗎?師兄不回那我也不回了,正好,父親母親也不愿我離開長安�!�
沒多時寧玨又道:“好吧好吧,如今師兄是不比往常了,咱們年紀(jì)大了,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可惜了今年的比武大會,我去歲都未進(jìn)乙等……”
宜陽公主聽著寧玨所以,對姜離無奈道:“這個游之,少時拿鶴臣做榜樣,又無心從文,便吃了不少苦頭學(xué)武,后來還真成了鶴臣的師弟,只不過他們出身非比尋常,二十多歲總該要承擔(dān)家族重任了,哪有那么多江湖之遠(yuǎn)?”
姜離從正門望出去,便見裴晏已帶著九思幾人大步離去。
恍惚間,她又想到了十年前的光景。
自從頭次看到裴晏被高陽郡主鞭笞,姜離每進(jìn)一次裴國公府,便心驚膽戰(zhàn)一次,尤其見到高陽郡主溫婉和善地待客,她一時難以將那日窺見的狠厲婦人與之對應(yīng)。
那幾年里,她潛心學(xué)醫(yī),與虞清苓一起出診之時,也與裴晏打過幾次照面,但勤于習(xí)武作文的裴世子一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未正眼看過她這個伯府義小姐。
她也只在各處不斷聽聞,他做的文章又得景德帝嘉尚,他又拜了哪位大儒為師,又小小年紀(jì)就編修了某某古籍,又或得知,他連著幾年都未在長安過年,一半年月都在凌霄劍宗學(xué)武,又在百戰(zhàn)榜上升了多少名次……
他不在長安城,可年輕一輩處處皆有他的傳言,學(xué)文的拿他做典范,好武的也以他為楷模,而景德帝也十分樂見世家子弟成為武林翹楚,更在宮宴上放言,希望他在十八歲之前,于凌霄劍宗的武林比武大會之上奪個頭籌,讓江湖人看看朝堂之上自有英杰,那時的裴晏才十三歲,高陽郡主在宮宴上聞言,當(dāng)著文武百官,替裴晏應(yīng)下了帝王期許。
“薛姑娘,你沒生氣吧?”
回神之際,便見寧玨目光炯炯看著她,姜離搖頭:“五年前的舊事我聽說過些許,寧公子氣在何處,我想了想便也明白,人之常情罷了�!�
姜離深明大義,倒讓寧玨有些不自在,這時李策幾人也入前廳,皆是見時辰不早提出告辭的,見姜離在此,李策笑意微深道:“近日真是巧了,總能碰見姑娘在外行醫(yī),不知姑娘出診診金幾何?”
寧玨看李策一眼,輕笑道:“小郡王是不是看薛姑娘年紀(jì)輕輕醫(yī)術(shù)高明,便想起了故人?不過依我看薛姑娘顯然更……”
“寧游之,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同塵急急打斷寧玨,再看一眼李策,果然李策面色已變,但李策也不覺意外,他“嗤”地一笑,“算了,快到除夕了,我忍你一忍,同塵,咋們先走�!�
寧玨眸子瞪大,“李寄舟,你”
這日已是臘月初三,還有二十多日便至除夕,而除夕正是皇太孫李翊的忌日,寧玨既提“故人”,那他李策也要點一點除夕,都是戳心窩子,誰都別想好過。
見寧玨忍不下氣,宜陽公主一把拉住他,等李策走遠(yuǎn)了才嘆道:“你好端端的惹他做什么?寄舟瘋起來,可不是你會些拳腳功夫就惹得過的,你們一個兩個都不叫人省心,你往后少提這些事,說起來便沒完了!”
寧玨咬牙道:“誰讓他當(dāng)初……”
“你也知道是當(dāng)初?”宜陽公主說完,又掃了一眼低眉斂眸的姜離和白敬之,無奈道:“好了好了,你也快走,好好去你姐姐那里靜靜心。”
見宜陽公主動了怒,寧玨多少也為心直口快懊悔,拱了拱手,抬步便走,姜離和白敬之面面相覷一瞬,也連忙提了告辭。
同行出府的路上,白敬之邊走邊道:“公主殿下提的那位小徒弟,是廣安伯府義女,還曾是小郡王的未婚妻子,寧公子適才說的故人便是她,當(dāng)年出事之后,小郡王為了魏氏四處求情奔走,雖未救得下來,但寧公子回來之后還是氣過好一陣子,和小郡王也時常不對付,姑娘往后還有得見呢�!�
姜離含笑道:“多謝大人解惑�!�
白敬之這時看向姜離,“姑娘剛才說,知道魏氏的針法?”
姜離點頭,“那魏氏的伏羲九針之名,我在江湖上都曾聽聞,后來回來,更生過研習(xí)之念,不知大人可聽過我母親的�。课易约荷冕樉�,可回府后還是拿母親的病沒有法子,與府里老嬤嬤說時,嬤嬤也提到了那位廣安伯的針法。”
白敬之對薛氏主母的事略有耳聞,“是為了你母親……你母親的病我聽過,但……其實那魏氏針法,并沒有傳聞中那般神奇,再加上魏氏滅族,如今已經(jīng)失傳,姑娘還是另辟蹊徑為好�!�
姜離從善如流應(yīng)好,到了府門處,二人作別后各自上馬車背道而行。
馬車車簾剛落下,懷夕便忍不住道:“姑娘,那位寧小公子果然是個冒失的,昨日對您出手也就罷了,今日說話還那般無禮,奴婢都看得出來,他對魏伯爺恨極了,連帶著竟對小郡王也惱上了……”
寧玨對魏階之恨溢于言表,對舊事更是耿耿于懷,當(dāng)著宜陽公主也不加掩飾,但越是如此,姜離越是高興,她涼聲道:“我最怕的便是他們已將舊事遺忘,有恨有不甘,才有重尋真相的契機(jī),寧玨性子莽撞,嫉惡如仇,可謂正合我意�!�
懷夕欲言又止,這時姜離掀簾的手一頓,又朝前喚道:“寧公子”
一聽此言,懷夕忙不敢說,探身看去,便見寧玨帶著兩個護(hù)衛(wèi),正駐馬在街口,而前方朱雀大街之上,正走過一隊氣勢煊赫的人馬,當(dāng)首者乘坐的馬車由三匹油光锃亮的寶駒所駕,其車廂嚴(yán)絲合縫,外表看去,竟像是精鐵打造,而馬車前后各有四五十執(zhí)堅披銳的武衛(wèi)相護(hù),打眼一看,還以為是哪位親王出行。
寧玨聽到聲音回頭,見是姜離,調(diào)轉(zhuǎn)馬頭靠近,語聲清越道:“薛姑娘稍等片刻,等這行人馬過了再走”
姜離狐疑地盯著武衛(wèi)著裝,“這是哪家王府的人馬”
寧玨一笑,搖頭道:“不是哪家王府,這是朔北道節(jié)度使秦圖南回長安的隊伍�!�
“朔北道節(jié)度使?”姜離聽著這名字只覺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從前此人身份,“都入了長安城了,怎么還這么大的陣仗……”
寧玨傾身靠的更近些,“這里頭有緣故的,姑娘行走江湖,應(yīng)聽說過小魔教滄浪閣吧?”
姜離點頭,身側(cè)的懷夕也精神一振。
便聽寧玨朗然道:“十三年前,滄浪閣閣主沈涉川為報仇雪恨,一共殺了七位和他父親案子有關(guān)的朝官,并且這七人,或多或少都查到了一些證據(jù),要么證明他們嚴(yán)刑逼供,要么證明他們貪贓枉法,總之,沈涉川殺人也求個師出有名�!�
“而當(dāng)初涉嫌陷害他父親的人,其實有八個,前七個被他殺死,還剩最后一個他始終沒有機(jī)會動手,這個人便是那鐵馬車?yán)镒那貓D南”
姜離與懷夕齊齊望向朱雀大街聲勢浩大的隊伍,寧玨繼續(xù)道:“這個秦圖南是當(dāng)初的刑部侍郎,洛州決堤貪墨案案發(fā)后,同樣是三法司會審,只不過彼時領(lǐng)頭的是刑部,起初也是刑部拿出證據(jù)將沈棟下獄,后來沈棟在天牢里重刑而死,有人說就是這秦圖南下的令�!�
“當(dāng)初沈涉川藏身武林后,連殺七人無可制衡,這秦圖南便一直躲在長安不敢出去,直到五六年前,滄浪閣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他才松了口氣,彼時陛下有心令他赴外任,但他不敢去南邊,求了陛下后,陛下知他所懼,便讓他去了朔北�!�
說至此,寧玨挑起眉頭,似有些好笑,“因怕沈涉川找上門來,他在朔州出入皆帶數(shù)十護(hù)衛(wèi),且這些護(hù)衛(wèi),個個都是他從武林中重金請來的高手,連夜里睡覺都要人在屋子內(nèi)外守著,出門乘坐的馬車車廂,更是用精鐵打造,就怕沈涉川冷箭偷襲,就這么嚴(yán)防死守,這五年他倒也平安無事,如今是回長安述職來了�!�
長街上的隊伍已通過大半,寧玨揚眉道:“他從朔州來,路上大雪封山走了一個半月,原因之一就是他這特制的馬車極其笨重,出發(fā)半月后,他還遞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入長安,說路上不太平,要增加護(hù)衛(wèi)人馬,陛下寬宥準(zhǔn)了他,他一個節(jié)度使回長安,竟足足帶了五千人馬,如今入城只帶了百數(shù)親兵,城外還有五千人就地扎營�!�
姜離聽得心驚,“真不太平?”
寧玨似笑非笑道:“多半不假,這幾年沈涉川悄無聲息,但是我猜,憑他死仇必報的性子,他就是蟄伏著,等待機(jī)會找他一擊致命呢……”
第039章
急婚
待秦圖南的隊伍走過街口,
姜離和寧玨同上了主街。
姜離回平康坊,而寧府所在的宣陽坊就在平康坊南側(cè),兩家府邸也只隔了四五條街市,于是寧玨放慢馬速,
跟在馬車一側(cè)同姜離說話。
“近七年前,
也就是景德三十二年年末,
當(dāng)時距離沈家在景德二十六年出事已過六載,而沈涉川前一次殺人是在景德二十九年,景德二十九年到三十二年之間,
沈涉川在江湖上很是安分,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沈涉川已殺六人,應(yīng)是要收手了,可誰也沒想到,
沈涉川那幾年的安分只是為了給大家錯覺,好讓他尋仇第七人”
說起江湖事,寧玨語氣激越,
頗有豪情,
“那第七人乃是陛下親軍拱衛(wèi)司的都指揮使姚憲,
當(dāng)年沈家的案子定案后,
沈涉川就是由此人捉拿的,
這個姚憲年少時師從武林第一刀客韋憑風(fēng),
后來又修煉了三十年,武功深不可測”
“而沈涉川說來是我的大大大師兄,
當(dāng)年也是天縱英才武藝非凡,沈棟和夫人死后,
尋常武衛(wèi)哪能捉到他?于是,是姚憲親自出馬將他捉回了天牢�!�
大抵想到與沈涉川同門,
寧玨語氣又唏噓起來,“沈涉川被捉后,自也經(jīng)受了好一番嚴(yán)刑拷打,但他常年在師門學(xué)藝,他父親治水時他不在身邊,這案子怎么都和他無關(guān),于是最終他被判了連坐之刑流放三千里。”
“但他逃了,還把姚憲算作仇人之一,姚憲武功雖不弱與他,可有句話怎么說來,不怕硬的,就怕橫的,不怕橫的,就怕不要命的,沈涉川可是不要命的主兒,前幾年姚憲處處小心,直到景德三十二年,姚憲自己也放下了戒備,那年年關(guān)前后,姚憲奉令南下辦差,走到半路,沈涉川像鬼魅一樣出現(xiàn),他抓到了姚憲落單的機(jī)會,姚憲堂堂朝廷第一高手,竟也在他手里喪了命�!�
寧玨嘆然道:“據(jù)說兩人惡戰(zhàn)一場,姚憲被找到的時候,首級被掛在當(dāng)?shù)乜h城的城門之上,他御用的寶刀折成兩段,刃口卷起數(shù)處,又說那刀上血跡斑斑,料想沈涉川定也傷的不輕,但終究,姚憲死了,沈涉川還活著”
寧玨說著看姜離一眼,“可惜那時我十三,剛出江湖行走,沒親眼見到那場惡戰(zhàn),沈涉川大抵真受了傷,再加上姚憲之死讓陛下震怒又加懸賞,滄浪閣也腹背受敵,那之后,沈涉川前后傷了幾位頗有名號的武林豪強(qiáng),震懾了追殺之人,再然后,便徹底在滄浪閣隱居起來,這最近四五年是一點兒消息都未聽見�!�
他悠悠地看向已經(jīng)走遠(yuǎn)的隊伍,“有姚憲血淋淋的例子在前,沒人信沈涉川已放棄報仇,這秦圖南雖位高權(quán)重,可他不比姚憲武功高強(qiáng),但凡沈涉川動手,秦圖南必死無疑,所以他陣仗如此之大,可要我說,再多的護(hù)衛(wèi)也沒用,沈涉川不一定明著來啊�!�
姜離掀簾倚在車窗前,也往朱雀門方向看去,“但姚憲死在七年之前,如果沈涉川還要殺秦圖南,會等七年之久嗎?”
寧玨道:“算算年紀(jì),今歲沈涉川二十有八,正是好年歲,他這七年,一是避朝廷鋒芒,二多半是在修煉武功,等他功力大成之時,這長安城豈不是任由他來去?我拜入凌霄劍宗之時曾打探過這位師兄,他后來與武林為敵,滄浪閣被稱為小魔教,但師門并未將他除名,他是掌門的關(guān)門弟子,掌門也覺他可惜�!�
姜離若有所思,“那他和裴少卿……”
寧玨一笑,“姑娘猜對了!他們二人是嫡系的師兄弟,他六歲入凌霄劍宗,鶴臣師兄八歲入宗門時,他已經(jīng)十三歲,據(jù)說他還教過鶴臣師兄入門劍法,但可惜,兩年之后沈家便出了事,他于滄浪閣自立門戶,又和凌霄劍宗斷絕關(guān)系,他們二人終究也只有兩年的師兄弟情分……”
說至此,他又搖頭,“不過,就算沈家沒出事,鶴臣師兄與他也不是一路人,當(dāng)年沈家之事就算真有冤,他也把事做絕了些,那些被他殺死的朝官,好幾個都罪不至死,但他只要查到蛛絲馬跡,便立刻痛下殺手毫不留情,最終也沒為沈大人求得昭雪�!�
寧玨無奈道:“我還聽那些師兄說,他練功極執(zhí)拗激進(jìn),人也狂傲,江湖之中雖講究個快意俠氣,但他那樣極易走火入魔,后來他果然為仇恨所困,那時武林人人喊打,他也吃了不少虧,他當(dāng)年可是那樣驚才絕艷的人��!”
姜離聽得認(rèn)真,此時問,“那倘若寧公子是他,會如何?”
寧玨一愣,苦悶癟嘴,“如果我經(jīng)歷那些事,只怕也要理智全無,不過有一點比不了他,我就是練上一輩子也打不過姚憲”
姜離聽得輕笑,寧玨也笑道:“姑娘在江湖長大,想來這些也聽說過吧?”
姜離搖頭,“我十歲才跟師父學(xué)醫(yī),又常在名山大川采藥,對江湖事所知不多,近幾年雖聽過些,但不比寧公子知道的詳細(xì)�!�
寧玨了然,又握緊身側(cè)劍柄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說沈涉川仇報的對不對了,若他此番真的敢來長安殺秦圖南,那我倒有機(jī)會領(lǐng)教一二�!�
姜離道:“秦大人尚未卸下防備,只怕他不會來。”
寧玨搖頭,“那可不一定,畢竟回了長安,秦圖南在皇城內(nèi)外進(jìn)進(jìn)出出的,總得守規(guī)矩,不可能總是百人隨扈,要說我,如今才是最好的機(jī)會!”
姜離秀眉擰起,寧玨這時朗然一笑道:“算了,莫要嚇到姑娘,這些事姑娘聽聽就算了,我在公主府說的那些,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姜離抬眼看他,“我剛回長安,六年前的事知道的不十分清楚,敢問寧公子,當(dāng)年皇太孫殿下的案子,莫不是還有何處存疑?”
寧玨道:“也不算存疑,當(dāng)年已定案�!�
姜離不解,“那公子在氣什么?”
“我……”寧玨被姜離問住,又苦笑道:“或許只是氣我當(dāng)年回來的太晚了,那時我在師門參加比武大會,等我得了消息已來不及了�!�
無論何時想起,寧玨都頗有遺恨,“總之姑娘不必在意,也不必為此橫生枝節(jié)�!�
姜離點頭,“既無存疑,那我便放心了,其實公子不說,我也聽過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畢竟你姐姐和我姑姑……我雖不在長安長大,卻也明白。”
寧玨看向她,“姑娘既明白,對我倒無芥蒂?”
姜離溫聲道:“一來都是舊事,二來我未親歷,我做為醫(yī)家,聽著當(dāng)年之事,除了惋惜皇太孫之外,更奇怪虐疫明明好轉(zhuǎn),又怎會因施針致死。”
寧玨倏地駐馬,“姑娘此言何意?”
姜離欲言又止一瞬,又搖頭,“只是醫(yī)家之疑罷了,我畢竟不知細(xì)節(jié),也未看過醫(yī)案,我父親交代過,此事不得多問,今日與公子說了一路的話,大意失言了�!�
她往前看一眼,“前面便是往宣陽坊的岔道,我先告辭了�!�
她放下簾絡(luò),長恭馬鞭揚起,很快便馳出一射之地,寧玨勒馬在原地出神,半晌才催馬往寧府方向去。
“姑娘,寧公子會如何?”
姜離靠著車璧養(yǎng)神,輕聲道:“這點兒機(jī)鋒,他不會如何,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早晚會有破土而出之時�!�
懷夕了然,“寧公子雖莽撞,卻也代表他心性純直,更要緊的是,他對那位皇太孫應(yīng)是真心疼愛,但只怕他介意姑娘是薛氏之女。”
姜離不以為意道:“無礙,這身份總歸是利大于弊�!�
話已至此,懷夕也不再多言,沒多時馬車停在薛府之外,主仆二人剛進(jìn)門,便見薛琦身邊的小廝長豐站在門口候著,見她回來,長豐上前道:“大小姐,老爺在前院等您,說您回來了請立刻去見他�!�
姜離揚眉,西北雪災(zāi)未平,薛琦近日不是分外忙碌嗎?她抱疑來到前院,果真見薛琦一身錦衣等著她,她快步上前,“父親這是剛剛回來?”
薛琦搖頭,“你隨為父去一趟安遠(yuǎn)侯府�!�
姜離明白過來,“父親是去他們府上吊唁?”
薛琦道:“你有所不知,他們府上的孟湘本是要指給高世子做夫人的,本來說的年后下旨,可眼下倒好,還有一月過年,孟湘卻被人害死。”
定西侯高氏是太子母族,等于是薛氏的親家,與高氏有關(guān)之事薛琦素來看重,他道:“說你這兩日在給長樂縣主看病,縣主如何了?”
姜離道:“縣主發(fā)了驚癇,今日已有好轉(zhuǎn)�!�
薛琦點頭,“行,時辰不早了,我們現(xiàn)在過去,孟湘是小輩,為父去了也不好往靈堂禮拜,你屆時去靈堂上柱香,再去安慰安慰安遠(yuǎn)侯夫人�!�
姜離應(yīng)是,與薛琦一道出了府門。
父女二人同乘一車,馬車走動起來時,薛琦目光又落在姜離身上,“你前日去公主府上,可見到了高家世子和德王殿下?”
見姜離頷首,薛琦又問:“你覺得他二人如何?”
姜離如常評價道:“高世子英武,德王殿下文俊,都是人中龍鳳�!�
薛琦聽得失笑,又問:“那裴少卿如何?”
姜離眨眨眼,“裴少卿更是世家翹楚�!�
薛琦點了點頭未再多言,姜離卻聽得一顆心七上八下起來,德王尚未許親,薛沁虎視眈眈,高晗如今也沒了定親之人,而裴晏……薛琦這是在做什么打算?
她不知薛琦有何深意,但薛琦不說,她也不打算多問,只等馬車入了簡家所在的通義坊,姜離才掀簾朝外看去,安遠(yuǎn)侯府也位于通義坊中,只是簡家在南,安遠(yuǎn)侯府在北,其府邸也比簡家巍峨煊赫許多。
馬車在安遠(yuǎn)侯府外停下,其門庭緊閉,門額之上縞素如雪,長豐上前叫門,腰系孝帶的門房小廝一邊往里通稟,一邊引著父女二人入內(nèi),繞過影壁沒走幾步,安遠(yuǎn)侯孟謖便拱手迎了出來,“薛兄,有失遠(yuǎn)迎了”
薛琦一臉悲痛,“孟兄請節(jié)哀�!�
姜離也欠了欠身,“拜見侯爺�!�
一日不見,孟謖眼下黑青,胡茬滿布,人似老了七八歲,見姜離同來,他眉頭微展道:“賢侄女不必多禮,那夜你幫湘兒看傷,伯父還未向你道謝,快,里面請”
“看傷”二字讓薛琦唇角一抽,前些日子幫大理寺驗尸,如今孟湘死了也是姜離幫著驗傷,好好的薛氏貴女,怎短短一月就三番五次和死人打交道?今夜回去,他務(wù)必要從城外請個道長來去去晦氣……
薛琦心念暗轉(zhuǎn),進(jìn)廳落座后又安慰孟謖,末了道:“今日我特意派人去大理寺問了,說湘兒是為人所害,如今可有眉目了?”
孟謖眼底血絲遍布,哀聲道:“還沒有,我們也在等消息,這兩日我們府里也在查,但也實在是想不通誰會害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