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十安都未歇著,你如何好歇?”
裴晏說著話人已出了東院,九思哀呼一聲,也只好跟了上去。
徹夜趕路,所幸十安早就來過隴州,路上倒也順?biāo)欤撂烀鲿r分,一行人入了隴州地界,十安輕騎在前,直往啟明縣楊家而去。
與展家不同,管事楊培當(dāng)年病逝的孩兒為其次子,自離開肅王府,楊家在老家行商,五年來已有了氣象,其長子楊章頗具行商之才,如今已能支撐門庭。
因有楊章,楊培對當(dāng)年之事諱莫如深,更不愿為此再冒風(fēng)險,這才拒了十安此前所請。
姜離聽十安說了當(dāng)日經(jīng)過,心底雖然有了預(yù)料,但真的到了啟明縣見到楊培后,還是有些意外。
他們在巳時初到達楊府外,展躍與門童表明身份,一行人被請入楊宅。
楊培自后院迎出來時,只以為是舊友來訪,可見到十安的一剎,便立刻明白了他們的來意,楊培不假掩飾地冷下了臉來。
展躍為子報仇心切,便先開口道:“楊培,你我之間想來不必多說了,當(dāng)初你我二人是為何被趕出府的,你必定也記得,當(dāng)年我們只以為是數(shù)次與程秋實理論,得罪了王爺,卻未敢想兩個孩子病故大有陰謀,如今有大理寺相助,若能為孩子們報仇伸冤?你真能甘心試都不試一下嗎?”
楊培板著臉道:“茗兒就是病逝的,都五年了,現(xiàn)在還來說這些做什么?我們好端端的在隴州過日子,平白去趟這些渾水?”
楊培年過半百,鬢邊已生華發(fā),因行商頗順,此刻錦衣金玉加身,頗顯威勢。
姜離這時近前半步,“楊老爺,此前并未找到確鑿證據(jù),但此番來,我已有了明證,只要楊老爺準(zhǔn)許我?guī)蜅钴灩�,真相不攻自破,街市楊老爺若還不愿為楊茗伸冤,那我們也無話可說�!�
“驗骨?”楊培怒道,“真是聞所未聞,茗兒已安葬多年,哪有掘墳的道理?”
展躍道:“楊兄,為了給孩子伸冤,哪還顧得上這些?你就不怕茗兒九泉之下不安難已輪回轉(zhuǎn)世嗎?這位姑娘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請來的長安名醫(yī),她已找到了永兒遇害的證據(jù),若非如此,我們也不可能連夜走這一趟來勸你�!�
楊培面色愈白,拂袖道:“行了,不必多說了,若你們來隴州游玩,我樂得行東道之誼,但若是為了說服我,那就一個字也不必多說了,來人,送客”
楊培一聲令下,府中管家和護衛(wèi)都到了廳前,竟真是沒有商量的余地。
展躍見狀壓低聲道:“楊兄,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這幾年我也惴惴不安,可如果我說,咱們孩兒遇害之事,或許還和六年前皇太孫遇害有關(guān)呢?”
楊培眼瞳巨震,“你……你們快走,我今日沒見過你們,你們也沒入過我府中,快,把他們請出去”
眼看護衛(wèi)進了門,展躍急道:“裴大人和薛姑娘已證實程秋實也是被謀害,加上咱們孩兒,便是有三人死于非命,比起提心吊膽一輩子,何不放手一搏?也對得起咱們孩子!”
“快請他們出去”
楊培大聲下令,眼看著十安和懷夕要被迫動手,姜離忙道:“楊老爺息怒,我們并無惡意,此來也是私訪,現(xiàn)在我們可以走,我們住在城南常�?蜅�,楊老爺若是改了主意,可來找我們,但我們最多只留兩日。”
嘆了口氣,姜離拉住懷夕,“我們先走�!�
回客棧時辰尚早,眾人用了些飯食才入客房。
幾人聚在姜離房中,展躍嘆道:“當(dāng)年我們幾次三番去找程秋實對峙,王爺為此生了兩回大氣,當(dāng)時我們只覺得王爺一心回護程秋實,并未多想,后來不敢深究,也是怕惹得王爺不快,卻也不敢視王爺為仇人,楊培大抵是怕伸冤不成,反為自己招來災(zāi)禍,屆時連眼下的富足日子都沒了……”
姜離道:“今日怎未見楊夫人?”
展躍嘆道:“他夫人身體不好,這幾年一直臥床養(yǎng)病,我兩年前來隴州辦事,曾見過他一回,當(dāng)時便說他夫人臥床一年多了……”
姜離心底微動,“可知是何�。俊�
展躍看向于氏,于氏道:“似是什么痹癥,那年拜訪時她雙膝腫大結(jié)石,痛不能動,身上大抵還有別的病痛,是常年臥床不起的。”
姜離看了眼外頭天色,“眼下時辰尚早,我們先歇兩個時辰,待傍晚時分再走一趟,我知道如何讓楊培轉(zhuǎn)念�!�
第206章
扶棺回京
“我們老爺說誰也不見,
諸位請回吧!”
暮云四合,姜離與展躍幾人站在楊府正門之前,果然又被楊培拒見。
眼見小廝要關(guān)門,展躍一把抵住門扇,
道:“先別急,
我們此來并非為了清晨之事,
這張醫(yī)方你拿去給你家老爺看看,等他看完了再來回話�!�
展躍將一張疊起來的白宣交給門童,門童猶豫片刻,
還是拿著信快步入了內(nèi)府。
前后半炷香的時辰不到,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門童刷地打開府門
“幾位請進,我們老爺請幾位入府相見�!�
展躍驚喜地看向姜離,
待入了前院,便見楊培氣喘吁吁地迎了出來,他視線掃過幾人,
猛地定在姜離身上,
“姑娘,
敢問姑娘,
可是真的能治拙荊之癥?”
姜離近前來,
“讓我一試便知�!�
楊培看看姜離,
再看看展躍,心一橫道:“罷了,
你們隨我來吧”
楊培疾行在前,姜離幾人一路穿廊過院,
沒多時便到了楊夫人所在院閣,待至上房,
便見闊達的屋子里光線昏暗,一股子藥味沉悶又壓抑。
楊培在前道:“夫人,那位薛姑娘來了,咱們再試試吧”
西窗下的羅漢榻上靠坐著個中年婦人,因抱病多年,頗顯老態(tài),聽聞楊培所言,楊夫人有氣無力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就別折騰我了……”
“嫂夫人,這位姑娘是長安城最有名望的女醫(yī),還為陛下和皇后娘娘看診呢,您就試一試吧�!�
隨著展躍之言,幾人進了西廂暖閣,楊夫人見人都來了,面上尷尬地擠出兩分笑意。
姜離不以為意,近前道:“夫人且讓我一試,若半個時辰未見成效,我們自請出府去,絕不多叨擾夫人�!�
話已至此,楊夫人也只好配合,姜離挽起袖子診脈查驗,便見如于氏所言,楊夫人雙膝腫大,右小腿至腳踝腳趾也顯浮腫。
姜離略作沉吟,吩咐道:“請扶起夫人,令她安坐,雙足平落于地,再拿燈盞、白酒與草紙來�!�
一旁的侍婢看一眼楊培,見并無阻止之意,便依令行事。
待楊夫人靠坐起,姜離將草紙墊在她裸足下,再取出兩枚毫針于燈盞之上炙烤,烤至發(fā)紅后,以白酒擦拭其行間、太沖、內(nèi)庭、陷谷四穴位處,而后看了一眼侍婢道:“此針灸頗痛,請扶好夫人”
待侍婢應(yīng)聲,姜離半蹲于地,快準(zhǔn)狠地刺了下去。
“哎喲”
楊夫人猛地痛叫出聲,但姜離手按著她右足腳踝,接連針刺,三針過后,一抹烏黑血色溢了出來。
“不扎了不扎了,好痛”
楊夫人大為不滿,姜離道:“夫人別怕,剩下三針不會痛了�!�
楊夫人片刻間溢出一抹冷汗來,待要拒絕,卻見姜離輕快地落下三針,果然不比先前之痛,她長出一口氣,仿若逃過一劫。
此三針需留針,姜離這時抬眸道:“還有幾處穴位需針灸,留下展夫人幫忙,其余人等先退出去罷”
這便是要更衣針灸了,楊夫人面露怯色,楊培見事已至此,也道:“夫人忍耐些,展兄弟不會哄騙咱們,且試一試吧。”
楊培說著退出暖閣之外,一時看向展躍,一時又看向十安,片刻后,又凝神靜聽暖閣內(nèi)的動靜,聽楊夫人似有倒吸冷氣之聲,他愈發(fā)擔(dān)憂起來,“展兄,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來頭?怎么還能給陛下和皇后娘娘看�。俊�
展躍在裴宅多日,早已知曉姜離身份,便道:“不瞞楊兄,其實這位姑娘是當(dāng)今御史中丞薛大人的掌上明珠”
“薛中丞?那便是太子妃……”
楊培震驚萬分,見展躍點頭,忙又轉(zhuǎn)身看向暖閣,這一看,他便似入了定一般一動不動,直到一炷香的時辰后姜離出聲,他方才如夢初醒進了閣中。
楊夫人已穿好衣衫,右足血色被侍婢擦凈,已穿上了繡鞋。
姜離這時道:“把夫人扶起來試著走動走動,看雙膝雙足是否緩了痛?”
侍婢和于氏一同幫忙,楊培道:“這怕是不成,已經(jīng)幾個月沒怎么走動了,站都站不起來……”
話雖如此,楊夫人還是被于氏二人給架了起來。
楊夫人本還忌怕,可剛試著邁出一步,面上便顯出奇異神色,再走出兩步,眼底驚色更甚,“天啊,我似能走了,沒那么痛了,膝上也能使力了”
楊夫人起初全憑于氏和婢女相托,待走出五六步后,便只扶著二人手臂自己邁步,看她走的搖搖晃晃卻并未喊痛,楊培也驚喜不已,“姑娘這是如何治的?姑娘有所不知,隴州的神醫(yī)被我們請遍了,最厲害的大夫也只能拖著病情不再惡化,如今姑娘剛治了一回拙荊便好了這許多!姑娘適才寫的醫(yī)案也盡數(shù)點名了拙荊之癥,像面對面看過病似的�!�
姜離自無隔空料定病況之能,她一笑道:“不瞞您說,關(guān)于夫人之病,乃是我白日里往城中醫(yī)館做過打探之故,大夫們言辭模糊,但據(jù)此我方也能猜個大概�!�
楊培一愣,未想到她如此坦誠,姜離又道:“此癥難在施針手法復(fù)雜,眼下夫人病痛雖緩,但至少還要治上三月才可行走如常,我待會兒詳細寫下施針之方,你們請城中的大夫便可醫(yī)治,再開湯液方配合作用,便可事半功倍�!�
行云流水寫好方案,窗外天色已昏暗下來,展躍欲言又止,還想再開口說服楊培,姜離卻徑直提了告辭。
楊培神色復(fù)雜地將一行人送出府門,站了片刻,吩咐道:“快去鋪子里,把大公子請回來……”
“姑娘,剛才在楊家我們何不再勸勸呢?”
回了客棧,展躍還有些遺憾,姜離搖頭道:“此事利害關(guān)系他們能想到,我們說得越多,他們反而越是害怕�!�
展躍看著外頭夜色道:“那如何是好?我們也沒太多時間等了�!�
姜離嘆道:“等到明天傍晚吧,若他們還未回轉(zhuǎn)心意,我們連夜趕回長安,陛下給裴大人下了重令,我們不能耽誤太久。”
僅僅等到明天傍晚,楊培能那么快回心轉(zhuǎn)意嗎?
展躍心中發(fā)沉,已不報太大希望,十安眉眼沉肅,顯然也做最壞打算。
姜離安慰眾人兩句,只令眾人先去歇下。
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姜離盡了力,便也不做無畏擔(dān)憂,二更時分上榻,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穩(wěn)。
翌日清晨,姜離迷迷糊糊之間聽見外頭有人說話,下一刻,震耳的拍門聲響了起來。
“姑娘!姑娘快起身”
姜離與懷夕齊齊驚醒,待匆匆更衣開門,便見展躍在外一臉驚喜道:“姑娘,楊家大公子來了,說即刻帶我們?nèi)ツ箞@……”
“公子,來消息了”
午后時分,九思捧著信卷快步而入。
裴晏起身接過,打開后一目掃盡,劍眉登時擰了起來。
九思急急道:
“如何?”
“他們已到隴州,見到了楊培,但楊培態(tài)度堅決,并不打算為孩子伸冤,薛姑娘為楊夫人看了病,但楊培還是未松口,他們要等到今日傍晚,若傍晚再無消息,便連夜趕回長安,最晚明日天明時分便可歸來�!�
九思一愕,“不為孩子伸冤?薛姑娘已找到了證據(jù),天底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裴晏沉聲道:“他們多半忌憚肅王�!�
九思嘆道:“雖說展家十分配合,可人證物證自是越多越好的,公子,明日便是最后一日了,肅王不死心,明日的早朝只怕不好應(yīng)付�!�
裴晏看向窗外天色,“不等了,今夜連夜出城布控,明晨拿人,去喚馮驥、盧卓二人來�!�
九思應(yīng)是而去,不多時,馮驥與盧卓齊齊到了跟前,幾人一番商議,小半個時辰之后,馮驥二人才快步離去。
一切皆已安排妥當(dāng),裴晏這時有些遺憾道:“可惜,明晨不能出城接他們了�!�
九思失笑,“公子不必擔(dān)心,又不會出事�!�
裴晏正兀自搖頭,值房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武衛(wèi)揚聲道:“大人,小郡王和李世子來訪了”
裴晏今日忙于查案,已有多日沒見過李同塵和李策,只見門扇被推開,李策一襲寶藍蜀錦直裰走了進來,在他身后,李同塵手中拿著幾個人形小玩意兒,一邊走一邊把玩著,面上笑意盎然。
九思去奉茶,裴晏近前來道:“你們怎么來了?”
李策道:“前次提了那潘家的事,我只知潘家被查抄了,還不知后續(xù),今日得閑了便來瞧瞧進展”
裴晏道:“邪道的案子是拱衛(wèi)司在查,寧玨入獄之后我也不知進展�!�
李同塵將手中的小玩意兒放在桌案上,又忽地拉出個線頭來,裴晏這才看清他手中乃是一套巴掌大小的傀儡玩偶,他一邊擺弄玩偶一邊道:“正是要問問寧游之那案子如何了呢?他雖說與我們不對付,但看他身陷囹圄也令人唏噓�!�
“他自是不認罪,如今有了些線索,但還缺關(guān)鍵證據(jù)�!迸彡滩挥嘌�,只看向他手中玩偶,“你這是又起了新志趣?”
李同塵笑起來,“近日長安城來了幾個厲害的偃師,演的傀儡戲十分有趣,這不,我找人做了一套拿來賞玩兩日,此物活靈活現(xiàn),但十分看傀儡師手法,還能做燈影戲般演法,過兩日我要去匠作坊和寄舟學(xué)營造之法,也沒幾日好逍遙了�!�
李同塵素日無所事事,如今要學(xué)營造建筑之術(shù),自是極好,李策道:“萬壽樓還未建成,凌云樓也要重建,他日日見我作圖丈木竟也起了興,就是不知能堅持幾日�!�
隨著李策之言,裴晏的視線卻落在李同塵手中的五彩人偶上,李策又道:“我聽聞陛下定在明日讓你交出兇手,否則便要給寧玨定罪?”
裴晏收回視線,“確是如此。”
李策道:“肅王巴不得把寧玨罪責(zé)釘死,若找不到謀害白敬之的真兇,你只怕不好過這一關(guān)……”
裴晏看了眼公案上的案卷,“待會兒還要去白府走一趟,若能尋到關(guān)鍵證據(jù),便有希望�!�
李策聞言站起身來,“既如此,那我們也不多耽誤你功夫了,慶陽殿下在府中辦夜宴,請了不少人,你不去是有正事,我和同塵不去可要讓她叱罵。”
李同塵見狀有些意猶未盡地收起傀儡人偶,“走走走,我也給公主殿下瞧瞧這小玩意�!�
二人來得快,去的也快,裴晏站在窗邊看著二人背影消失在院門處,面上卻換上了一副沉凝之色,九思進門來瞧見,詫異道:“怎么了公子?”
裴晏道:“白敬之死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只看到兇手的影子,并沒有人看到兇手的真身”
九思頷首,“對呀,兇手跑的太快了�!�
裴晏緩緩搖頭,又森然道:“若那個兇手根本不存在呢?”
趕到白府之時,已是暮色初臨。
裴晏直奔回春堂,到了院中,便見兩個守衛(wèi)仍然守在正堂之外。
“白珉來過嗎?”
裴晏開門見山,兩個守衛(wèi)道:“來過,說白敬之頭七已過,但怕他魂未歸天,想來案發(fā)現(xiàn)場祭拜,后來還去二樓拿了香燭”
裴晏猝然擰眉,守衛(wèi)忙道:“大人放心,我們一路跟著,寸步不離,他的確只去取了香燭,沒動過別的�!�
裴晏微微放了心,這才進門敞開屋閣細看,地上狼藉分毫未動,無論是傾倒的敞椅,斷裂的假山擺件,還是北面地上的醫(yī)書筆墨,皆是分明,目光一晃,裴晏又看到了那把手柄尖銳的藥鏟。
他眼瞳微微一縮,又看向西側(cè)窗扇,待視線來回數(shù)次后,面上露出了一模難以置信的神色,“來人,把厚樸喚來�!�
厚樸來時面色仍頹然著,他為白敬之守靈多日,昨夜只睡了兩個時辰。
不等見禮,裴晏問道:“你說出事那日,白珉犯了心悸的老毛�。孔屑氄f說當(dāng)夜的情形,從他進門開始說,越詳細越好。”
厚樸雖不明所以,但在裴晏嚴厲目光下,還是仔細回憶道:“那夜小人在廚房幫忙,岷叔來的時候,廚房那邊準(zhǔn)備的也差不多了,本來當(dāng)日宴客,大家高高興興的,但岷叔進門的時候,小人便覺得他有些不適”
“他額上似有冷汗,呼吸急促,和小人說話的時候有些神思不屬,面色也發(fā)白,小人當(dāng)時便問他是不是發(fā)了病,他說是,語氣也怪怪的,小人便去盛了雞湯給他,他喝了兩口,捧著湯碗的手都有些發(fā)抖,并且……”
厚樸忽地擰眉,“并且他一直朝門外看,像是再看什么人,或者……在計算時辰似的,而后雞湯沒喝完,他便讓大家準(zhǔn)備上菜,說他去找老爺,我們聽了自作準(zhǔn)備,但沒一會兒,便聽說老爺遇刺了�!�
“他朝門外看?哪個方向?”
裴晏問的仔細,厚樸便道:“應(yīng)是西北方向,就是回春堂和望舒閣的方向”
白府的廚房在府中西南,廚房西北,的確是望舒閣和回春堂的方向,裴晏點了點頭,又打量起屋內(nèi)各處,他一邊看,一邊苦苦思索,某一刻,他忽然抬頭看向了屋頂。
這回春堂一樓的頂板是木制平闇天花,乃是一個個小而密集的內(nèi)凹方格組成,因年代久遠,平闇上的彩漆斑駁,因灰膩堆積,顯得灰敗發(fā)黑,那一個個小小的方格,也變得黑洞洞的不可細觀。
裴晏運極目力,先看向白敬之尸體處,再看向頭頂那密集的孔洞,忽然,他眼底寒芒簇閃,嚴聲道:“把白珉喚來”
前后不過十日,白珉已瘦了一大圈,他懨懨進回春堂時,正見裴晏盯著那平闇方格探看,白珉眼皮急跳一下,連忙躬身行禮。
裴晏看也不看他,只冷沉地問:“白珉,你該當(dāng)何罪?!”
翌日四月十七,乃景德帝給裴晏的最后一日。
這日為大朝會,卯時未至,承天門前便陸陸續(xù)續(xù)到了數(shù)十文武官員。
眼看著時辰差不多了,太子和肅王的儀駕姍姍來遲。
肅王先挑眉看了眼太子,又將目光落在人群中逡巡,待瞧見了裴晏,方才嘲弄地笑了一下,又眉眼一正,到太子跟前道:“兄長,今日便是父皇開恩的最后一日,看樣子?xùn)|宮和大理寺都幫不了寧玨了。”
太子輕哼道:“東宮哪里幫寧玨了?你也不必著急,就算還沒找到別的兇手,也不一定能證明寧玨便是兇手�!�
肅王莞然,“難道兄長非要看著更多人在朱雀門外血濺當(dāng)場,讓父皇落個昏庸枉法之名嗎?”
宮門大開,文武百官已往宣政殿行去,肅王見狀閉了口,眉眼間得色卻分明。
太子也噤聲不語,卻忍不住看向人群之中的裴晏,見他眼觀鼻鼻觀心辨不出陰晴,太子一顆心也往下沉去。
待百官入殿站定,御駕在內(nèi)侍護擁下緩緩而來,山呼萬歲后,眾人剛剛起身,侍御史張乾便抬步出列,“啟稟陛下,昨日御史臺又得彈劾寧玨的奏狀七封,白敬之案已發(fā)十三日,若今日再無決斷,只恐長安城民怨沸反。天子之言,信于四海,請陛下明察秋毫,朱雀門血濺請命之事再不能生了陛下”
張乾此言一出,堂中私語鵲起,幾乎是同時,數(shù)十道目光重重落在了裴晏身上。
景德帝略顯混濁的眸子也朝裴晏看來,“裴卿”
裴晏出列半步,“陛下,臣正要奏明白敬之之案”
景德帝沉聲問:“如何?你找到真兇了?”
“不錯,臣已破白敬之之案,兇手并非寧玨。”
裴晏字字錚然,話音剛落,殿中頓時一片嘩然,太子面露驚喜,肅王則很是不信道:“真兇并非寧玨?裴少卿,眾所周知你和寧玨有同門之情,當(dāng)著陛下之面,你若有一字虛言便是欺君罔上,那可是要抄滅九族的大罪!”
太子冷橫肅王一眼,急聲道:“真兇不是寧玨,那該是誰?裴少卿,你速速稟明!”
裴晏一臉肅重地看著景德帝,道:“陛下,此案牽連甚廣,甚至內(nèi)含三案,要道明一切真相,還需諸多人證物證,眼下請陛下先傳寧玨自己上殿陳情”
明明死的是白敬之,卻如何內(nèi)含三案?!
明堂之上輕嘩再起,景德帝盯著裴晏片刻,斷然道:“也好,傳寧玨入殿,朕倒要看看怎含三案了�!�
同一時刻的長安城外,九思站在長亭處,正翹首望向西南官道。
深藍的天穹月杳星稀,直等到天際露出一抹魚肚白時,一輛熟悉的朱漆車架終于映入了九思眼簾。
然而下一刻,他驚喜神色一斷,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因他瞧見那馬車之后,竟還跟著兩輛牛車,破曉的陰暗天光下,兩輛牛車上黑漆漆的棺槨顯得格外詭異……
第207章
御殿對峙
“微臣拜見陛下”
殿外天色已明,
清透晨曦灑入殿中,愈發(fā)襯的被囚多日的寧玨鬢發(fā)散亂,胡茬滿布,狼狽又頹唐。
他正伏地行禮,
肅王斥道:“大膽寧玨,
你身負命案,
竟不稱‘罪臣’?!”
寧玨直起身來,“陛下,微臣無罪,
微臣沒有殺白敬之�!�
景德帝掃過殿上眾人神色,沉問道:“朕還記得你此前不肯說為何夜入白府,你如今可能說了?”
寧玨背脊筆挺道:“啟稟陛下,其實案發(fā)當(dāng)夜并非微臣第一次潛入白府”
寧玨一語落定,
似水入油鍋,驚得殿中一片低議。
景德帝也露詫色,“你說什么?”
“其實自從得知白敬之要辭官回鄉(xiāng),
微臣便一直關(guān)注他的動向,
并且,
微臣一度想找出他的把柄把他留在長安。事發(fā)當(dāng)夜是白敬之餞行夜宴,
我想著賓客那么多,
或許有何勾當(dāng),
便一早打算在那晚潛入白府,當(dāng)夜?jié)撊牒螅?br />
我先往白敬之書房尋去,后差點被人發(fā)現(xiàn)才回到了后院,
回后院時窗戶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刺客的身影,微臣前次已經(jīng)交代過�!�
寧玨說的誠懇,
眾人一邊驚訝,一邊聽得云里霧里。
景德帝又問:“你去白敬之書房做什么?”
寧玨默了默,道:“微臣想去找白敬之這些年來行醫(yī)的醫(yī)案記載,想看看他進太醫(yī)署之后,有沒有見不得光之事”
滿殿朝官不甚明白,肅王卻忽地眼皮一跳,他快速往御座之上掃一眼,連忙道:“寧玨,你可真是越扯越遠了,你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被抓個現(xiàn)行,如今東拉西扯是非要編個理由為自己脫罪嗎?”
說著他又看向一旁面無表情的裴晏,裴晏慣常不形于色,可此刻瞧著他,一股子不安之感漫上肅王心頭。
肅王一咬牙,看向適才的侍御史張乾,張乾見狀連忙道:“命案當(dāng)前,裴少卿既然說命案已破,何不拿出證據(jù)指明兇手?若大理寺證據(jù)不足,寧玨所言皆是狡辯�!�
寧玨欲言又止,裴晏這時略一頷首,“也好,此案說來話長,從白敬之之死論起倒也合情合理,陛下,微臣已查明,謀害白敬之的兇手,正是”
他驀地沉聲,“正是白敬之自己!”
“你說什么?!”
景德帝震驚地坐直了身子,殿中更是一片嘩然。
肅王一呆后愕然道:“裴鶴臣,你為了替寧玨脫罪,竟然連如此荒唐的理由也能想出來?!白敬之乃是背后中刀,他如何殺死自己?還有,白敬之好端端的,又為何殺死自己?!”
裴晏目光一轉(zhuǎn),先從袖中掏出一份案卷來,“請陛下親啟”
大太監(jiān)于世忠連忙接過案卷遞給景德帝,裴晏便道:“也請肅王殿下稍安勿躁,微臣有人證物證在廣運門外相候,請陛下相傳”
這份案卷極為詳盡,事情到了這一步,便是要當(dāng)堂審案了,雖是多年沒有過的事,但因牽扯寧玨,景德帝也格外開恩,他擺了擺手,自有小太監(jiān)前去宣召。
裴晏這時繼續(xù)道:“陛下,當(dāng)日案發(fā)之時,寧玨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抓個現(xiàn)行,微臣接手此案之后,也一直在想,若寧玨所言為真,兇手到底是如何逃脫的?若無法破解兇手如何逃脫,那寧玨的嫌疑便永遠不可能減輕�!�
“本著此念,這十三日大理寺走訪了白府附近百多人,又走訪了所有和白敬之有來往的故舊親朋,可仔細探查下來,卻未發(fā)現(xiàn)任何有嫌疑之人,尤其案發(fā)現(xiàn)場,除了寧玨的腳印,更是毫無兇手留下的蹤跡”
裴晏頓了頓,又道:“這幾日微臣百思難解,也疑過寧玨在為自己開脫,但就在昨日,李策與同塵來衙門探訪,彼時同塵手中拿了一套傀儡玩偶,說近日長安城來了個厲害的偃師,做的人偶栩栩如生,演的傀儡戲也頗為有趣,與此前長安盛行的燈影戲不相上下,當(dāng)微臣看到他操縱人偶,又提起燈影戲時,微臣忽然有了猜測”
李策今日也在朝上,聞言他面生訝色,顯然沒想到裴晏是從他們昨日的拜訪中得了靈感。
景德帝在看卷宗,太子等不及道:“有何猜測?”
“案發(fā)當(dāng)日,所有人都說白敬之曾與兇手對峙,兇手還拿著劍指著白敬之,但其實,所有人看到的‘兇手’,都不過是映在窗戶上的模糊剪影,并非真人。”
裴晏定然道:“于是微臣便想,兇手之所以沒留下痕跡,會不會那剪影本就是障眼法,而從未存在過其他刺客呢?”
太子也聽得奇怪,“可為何設(shè)下障眼法?是白敬之所設(shè)?”
裴晏點頭,“說到此處,就不得不再提到寧玨,寧玨說他并非第一次潛入白府,且我們調(diào)查下來,發(fā)現(xiàn)寧玨還曾偷偷跟蹤過白敬之,不巧的是,還被白敬之察覺了。而正是這份察覺,讓白敬之設(shè)下了夜宴遇刺之局”
裴晏一字一句皆擲地有聲,太子見他如此胸有成竹,心也落回腹中,又問:“你是說,白敬之提前便猜到寧玨那天晚上會去白府?他是故意引寧玨現(xiàn)身?”
“正是,那夜夜宴,白敬之所見之人頗多,他知道寧玨要追查什么,也猜到寧玨定然會行監(jiān)視之行,于是,他以身做餌,讓寧玨成了殺人兇手”
裴晏語聲錚然,可眾人仍沒聽明白,肅王冷冷道:“好可笑的托詞,白敬之為何以身做餌?他本就病重,還自己殺了自己?他若是自己殺自己,憑何你們沒看出來?那兇手的影子又如何解釋?”
“白敬之的回春堂乃是習(xí)醫(yī)煉藥之處,里頭布置十分典雅,當(dāng)日案發(fā)之后,眾人只看到了滿地狼藉,連我也未看出端倪,而昨日我聽到了那燈影戲與傀儡戲的說法后,我忽然想到,有一把藥鏟出現(xiàn)在了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
“那藥鏟應(yīng)該在東廂的藥爐附近才是,可它竟然掉在了正堂之中,除了藥鏟,還有一個長圓形的假山擺件,以及十多本墜地的醫(yī)經(jīng),那些醫(yī)經(jīng)大小并不相同,若按照大小壘起便似個人身形狀,而那假山形狀,更似人腦側(cè)面,那把手柄尖銳的藥鏟便是眾人所見的那把‘長劍’,白敬之只需按次擺好這幾件物件,再將北面的燈盞點亮,其在窗上的投影便似拿劍的刺客�!�
不等肅王發(fā)問,他又道:“這幅場景其實是給寧玨看的,他設(shè)下此局,便是讓身為‘兇手’的寧玨也替他作證,寧玨說看到了兇手,可其他人看到的卻是他跳窗而逃,如此成個死局,白敬之也知道,無論是寧家還是太子還是我,都會竭力替寧玨洗冤,如此,大理寺和刑部定會深挖他的死因,方可”
“你慢著!”肅王打斷裴晏,“這些不過是你的推測,你有人證物證嗎?”
裴晏看向肅王,“起初我并不確定,但實際上,白敬之設(shè)下此局并非獨自安排,他的心腹管家白珉便是配合他布局之人”
“案發(fā)當(dāng)夜,白珉先陪著白敬之去回春堂二樓上香,而后他先走一步到了廚房,到廚房時神色怪異,像舊病復(fù)發(fā)似的。據(jù)白府小廝說,他那時很惶恐,甚至不時看向回春堂方向,手抖面白,很是不適。但其實這不是舊病復(fù)發(fā),而是他知道,他家老爺即將死在他們所設(shè)的機關(guān)下,而做為知曉這一切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等著這一刻來臨�!�
“機關(guān)?什么機關(guān)?”太子情急地問。
裴晏道:“按寧玨所言,白珉當(dāng)夜離開之后,白敬之后下了樓,又與人在一樓爭執(zhí),等他看到那刺客身影之后,一樓發(fā)生沖突,燈滅了不說,還有重物倒地之聲,外人一聽便當(dāng)是生了爭執(zhí)。但其實,這不過是白敬之毀掉‘剪影’障眼法的手段罷了。那么當(dāng)時回春堂只有他一人,要造成后背中刀的死狀,定有機關(guān)輔助”
“前幾日在白府探查時,一個叫厚樸的小廝提起了一件怪事,他說在回春堂二樓幫白敬之打理小佛堂時曾見過菩薩泣血的怪像,當(dāng)時他嚇得急奔下樓,等找到白珉再回去看時那泣血之象又不見了,當(dāng)時白珉說他看錯了,厚樸也只當(dāng)做不吉幻象未曾深究,可當(dāng)昨夜微臣破解了白敬之的自戕手法后,白珉只能老老實實招了�!�
肅王眼皮一跳,“什么手法?白敬之人都死了,還把證據(jù)留給你?!這個白珉難道沒有銷毀證據(jù)之行嗎?還是你大理寺屈打成招?”
肅王揣測不善,裴晏涼聲道:“殿下猜得不錯,白珉的確想毀掉證據(jù),但可惜這幾日案發(fā)現(xiàn)場被我們嚴密看守,他并無機會。”
微微一頓,他道:“回春堂二樓有一座木雕藥王菩薩,這幾年一直被白敬之仔細供奉,而微臣陡然間發(fā)現(xiàn),白敬之中刀之處,似乎就在那藥王菩薩正下方,而回春堂一樓的天花為平闇樣式”
李策聽至此處,忍不住道:“平闇天花為寸寬方格密布”
“不錯,那天花年久,又因白敬之常在房內(nèi)煉藥,其方格已被煙灰塵膩染黑,如今看起來彩漆不顯,反而是一個個黑黢黢的方孔,而其中一個藥王菩薩坐下的方格早被穿透,更無人想到,那座藥王菩薩像內(nèi)乃是中空,那把刺死白敬之的匕首,正是被白敬之提前安放在了菩薩像內(nèi)。他用了一個以蠟延時的機關(guān)卡主匕首,待樓上點燃的香燭熏化了機關(guān)內(nèi)的紅蠟,那把匕首便可落下來,那樓有兩丈來高,匕首下墜之力正可刺穿白敬之后心�!�
殿中議論更甚,裴晏又道:“如此,才有了厚樸所見的菩薩泣血之象,只因當(dāng)日紅蠟在菩薩眼角凝積,被他走下而上瞧見,而他們再回來時,那眼角紅蠟已經(jīng)化去,這才并無任何發(fā)現(xiàn)。連日來白珉一直以收拾遺物之由,欲把藥王菩薩移走,但未得機會,昨夜我勘破了他們的把戲,菩薩像內(nèi)機關(guān)已被我們拆出,白珉也已然招供�!�
隨著他所言,外頭有小太監(jiān)稟告道:“陛下,人證帶來了�!�
景德帝看向殿門處,“帶進來”
腳步聲響起,白珉和厚樸先被馮驥帶了進來,三人進殿禮拜,厚樸戰(zhàn)戰(zhàn)兢兢駭然不已,白珉雖有些不安,卻還能強撐著禮數(shù)。
“你就是白珉?按裴少卿所言,你家老爺乃是自戕?且是你們故意設(shè)局陷害寧玨?你老實招來”
白珉打了個冷戰(zhàn),伏地道:“陛下明鑒,裴大人所言的確屬實,我們老爺身患重病,已沒幾年好活了,本來還抱有僥幸之心,想要回鄉(xiāng)和夫人團聚,可……世事難料,我們老爺也信善惡有報之言,這才做了此局。”
見白珉認得干脆,肅王大失所望,正要開口,景德帝沉聲道:“世事難料?何為世事難料?善惡有報又做何解?”
他看向裴晏,“你剛才說白敬之以身做餌陷害寧玨,是為了讓人深查?他為何如此?”
裴晏面色一肅,拱手道:“陛下,這便是微臣適才說的牽連甚廣了,要說明這一切真相,還要從十三年前一樁疑案說起”
“十三年前的疑案?”景德帝驚疑起來。
裴晏定聲道:“要從十三年前的淮安郡王案論起”
“你說什么?你說李煬當(dāng)年……?”
淮安郡王李煬當(dāng)年極得圣寵,他過世已有十三年,誰也沒想到他的案子會被翻出,景德帝震驚不已,殿內(nèi)也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一眾臣子忍不住議論紛紛,而站在隊伍最前的肅王則面色大變。
“正是李煬殿下”
裴晏嚴聲道:“當(dāng)年郡王殿下身懷腎癆之疾,后病情急轉(zhuǎn)直下,最后一個給他治病的太醫(yī)叫明肅清,剛到太醫(yī)署不過兩載,殿下過世之后,陛下您派人核查過殿下死因,最終,給明肅清定了救治不力之罪判其斬刑。”
“但陛下有所不知,當(dāng)年明肅清給郡王殿下看病之前,乃是白敬之為殿下看診,而害殿下病情惡化的罪魁禍?zhǔn)桩?dāng)是白敬之!”
舉殿皆驚,在場朝官多為資歷極深者,不少人還對當(dāng)年之事存有印象,時隔十三年,白敬之之死,竟然和淮安郡王之死有關(guān)?!
景德帝眼眶輕縮,“李煬是被白敬之害死?!你如何得知?”
若被景德帝知曉他們一早便開始暗查淮安郡王之死,姜離牽涉其中,自要橫生枝節(jié)。
于是裴晏謹慎道:“此事,要從我們發(fā)現(xiàn)白敬之這幾年外任時,一直在研究腎癆之疾說起。”
“白敬之死后,我們在他書房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本醫(yī)案記載,其上全是其外任時二十至二十五歲年輕男子的腎癆病案,其所用醫(yī)方乃改后的金液丹方,頗為兇險。他本擅婦人病與小兒病,此行本就怪異,更遑論七日前,我們發(fā)現(xiàn)他利用故舊之便,偷走了留存在太醫(yī)署的,淮安郡王當(dāng)年的醫(yī)案。這不得不讓我們想到了淮安郡王之死另有蹊蹺,而這時微臣調(diào)查得知,原來尚藥局內(nèi)有位醫(yī)女的叔父,正是當(dāng)年因淮安郡王之死被判斬刑之人,從她那里,我們查到了當(dāng)年之事的些許線索”
前情過于曲折,裴晏按此前所獲,省去姜離暗中調(diào)查淮安郡王之死,只將明卉與明肅清的淵源道來。
“……按明肅清給明家之信所言,他剛給淮安郡王看診便發(fā)現(xiàn)了不妥,但他初來乍到,又升為侍御醫(yī)不久,沒有證據(jù)之事并不敢明言,只一門心思救郡王性命�?刹涣�,白敬之用的金液丹方毒性已深,明肅清用藥再猛再烈也救不得他性命,不僅如此,后來核查死因的御醫(yī)也是白敬之,他正好替自己遮掩了罪過�!�
到底遇害者是從前疼愛過的小輩,景德帝劍眉冷橫,半晌未言語,殿中眾人見帝王色變,也噤若寒蟬不敢再議。
好一會兒,景德帝才道:“這白敬之此時自戕,便是故意牽出了當(dāng)年之事?朕若記得沒錯,當(dāng)年負責(zé)核查此事的還有旁人”
“父皇!”肅王連忙開了口,“父皇,當(dāng)年核查死因者還有兒臣,李煬的喪事也是兒臣主持,但兒臣當(dāng)年不懂醫(yī)道,實在沒瞧出白敬之在此事上做了手腳,如今事情已過了多年,他們的證據(jù)也不足啊”
裴晏道:“陛下,時隔十三年,郡王殿下遺體早成白骨,金液丹的毒性也無從考證,但諸多線索皆指向白敬之,再加上微臣破解了白敬之自戕之局,白珉于昨夜,已經(jīng)招認了當(dāng)年的經(jīng)過”
景德帝倏地看向白珉,白珉伏地磕頭道:“陛下,請陛下明鑒,我家老爺此番,正是為了以死謝罪,當(dāng)年……當(dāng)年的確是我家老爺改了金液丹方,加了諸如石英等幾味藥材,為了掩人耳目,老爺并未記錄在案……”
景德帝瞇起眸子,“白敬之怎敢如此?!”
“啟稟陛下,當(dāng)年老爺也初為侍御醫(yī)不久,眾所周知小郡王已病入膏肓,他想冒險一試,若救活了小郡王,功德是其一,其二,也好為白氏掙個聲名,可萬萬沒想到小郡王心腎俱損,老爺再如何用猛藥也是回天乏術(shù)�!�
白珉哽咽道:“后來明肅清出事,老爺一念之差,求了彼時的太醫(yī)令魏伯爺前去核查,后又行差踏錯掩了自己之失,將罪責(zé)栽到了明肅清身上,后來明肅清被斬,老爺為此愧疚不已,哪怕到了如今也是心結(jié)一樁,此番老爺以死明志,便是想有朝一日或許能讓陳年舊事真相大白,如此到了九泉之下,老爺也少些愧慚�!�
景德帝眼底浮起怒色,肅王見狀不妙忙跪下來,“父皇,兒臣有罪,那白敬之是醫(yī)家,兒臣當(dāng)年輕信了他,父皇,兒臣也是被他蒙蔽了�!�
肅王反應(yīng)極快,先自己告罪,可這時白珉倏地抬頭,豁出去似的道:“請陛下明鑒,此事當(dāng)年肅王殿下便知,他并非被蒙蔽”
“什么?”景德帝不敢置信。
“父皇!莫聽信這賤奴之言,當(dāng)年兒臣是真的被騙過去了……”
白珉咬牙,猛地以額觸地,“請陛下明鑒,當(dāng)年肅王殿下身邊有一府醫(yī),名喚程秋實,此人醫(yī)道不弱于老爺,就是他看出了罪責(zé)在老爺。但肅王殿下為了令我家老爺屈從依附,選擇了包庇老爺……老爺在天之靈未安,小人句句屬實,更不敢欺君罔上。”
白珉這一磕額間霎時見血,說至此悲慟涌上心頭,更落下淚來。
“陛下,老爺此番以命做局,其實正是發(fā)現(xiàn)肅王殿下對他起了殺心,肅王殿下位高權(quán)重,威勢潑天,老爺深知此還鄉(xiāng)之行或難活命,不想連累妻女,亦想贖罪,這才生赴死之心!請陛下明鑒!”
白珉字字嘔心,句句瀝血,話音落定,朝堂之上翁聲不斷,大抵文武百官誰也未想到這白太醫(yī)自戕慘死,竟是為了拉肅王下馬!
“父皇!無憑無據(jù),休要聽信這賤奴之言,兒臣這些年來與白敬之并無私交,兒臣想請什么樣的太醫(yī)沒有,何必包庇一個他?!”
肅王哀聲辯解,也是情真意切模樣,太子看看肅王,再看看白珉,早前郁悶之氣一掃而空,道:“裴少卿,此事你們可查到實證?”
裴晏拱手道:“啟稟陛下,此事確有實證,但”
“陛下!薛大小姐在承天門外求見”
裴晏話未說完,殿門外忽有內(nèi)侍來稟,殿內(nèi)眾臣一驚,皆不明一個小姑娘怎敢在早朝之時請求覲見。
然而裴晏卻是喜出望外,他忙道:“陛下,請召薛姑娘入殿罷,此番諸多舊案皆與醫(yī)道有關(guān),為了避嫌,微臣不敢請?zhí)t(yī)署相助,便請托了薛姑娘幫微臣探查一件尤為要緊之事,請陛下請她入殿陳情作證!”
殿上眾臣里,薛琦也滿眸期待之色,景德帝目光掃過薛琦,眉頭微揚,還是允道:“宣她進來吧”
內(nèi)侍快步而去,景德帝又問:“有何事需要薛泠相助?”
裴晏道:“請陛下稍安勿躁,等薛姑娘來了一便稟明�!�
他賣起關(guān)子,群臣愈發(fā)好奇,而一聽裴晏有薛泠相助,肅王尤為不安起來,與肅王交好的臣工們也都面面相覷頗為無措。
所幸承天門就在不遠處,半炷香的時辰不到,姜離沐著清晨的曦光疾步而來。
迎著數(shù)十道
視線,姜離不卑不亢地入殿見禮,待與裴晏四目相對,雖只是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裴晏也瞧出姜離成竹在胸。
景德帝道:“好了,薛泠來了,你到底讓她替你查了什么事?”
此言一出,姜離先從袖中掏出個巴掌大小的錦盒來,裴晏本還發(fā)愁證物不在手中,此時一看,頓覺姜離行事周全。
他道:“陛下,微臣請托之事,正是薛姑娘手中這串佛珠,白珉,你自己說罷”
白珉凄然道:“陛下,適才說了,當(dāng)年肅王殿下包庇了我們老爺,后來我們老爺明面上雖與他并無交集,但卻與段國公府的汪先生來往頗多,許多事由,也是經(jīng)由此人轉(zhuǎn)達。而就在上月,我們老爺定了回鄉(xiāng)之策,京中多有故舊送來餞行之禮,這其中便有永茂堂錢氏,眾所周知,錢氏乃段國公府殷勤,也為肅王殿下之人”
“彼時他們送來的就是這串佛珠,老爺信佛多年,那一眾禮物之中,這串佛珠十分得老爺喜愛,他也日日戴在腕上把玩,可就在上月中旬,老爺一次意外滑倒竟令佛珠碎了一粒,這一碎,老爺才知佛珠內(nèi)竟大有乾坤!”
姜離這時打開錦盒,于世忠忙將錦盒呈給景德帝。
景德帝仔細一看,疑道:“佛珠之內(nèi)填了異物?”
白珉悲愴道:“正是,起初老爺不知這是何物,待翻了兩日藥典,老爺似弄明白了此物有毒害,從那日開始,老爺便知肅王殿下不可能讓他活命,后來的幾日老爺整日惶惶,不知如何逃脫,直到有一日,老爺發(fā)現(xiàn)寧公子在跟蹤他,也是從那時候起,老爺萌生了以命做局的念頭……”
一聽有毒害,于世忠忙將錦盒離遠了些,景德帝也微微色變,姜離見狀道:“陛下不必擔(dān)心,此物雖有毒害,但短時接觸傷害甚微。”
“丫頭,你已知道此物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