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過也有人說,侯爺去法相寺是躲陛下的。畢竟……情敵見面,總是分外眼紅。
誠如外人猜測的那樣,即墨潯一點(diǎn)也不想看到鐘宴。
那一日他還從即墨煌口中得知,鐘宴和稚陵在弘德館見了一面,她……看起來十分親近他。
這叫他吃了一只小竹籃子里、據(jù)說是她親手摘的青梅,幾乎都酸掉了牙。
現(xiàn)下聽聞鐘宴去了法相寺,心里更不痛快,恨不得尋個莫須有的理由,讓他離京。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稚陵即將退婚恢復(fù)自由身的時候來——
這些時日,他已派遣了專使前往益州一帶調(diào)查陸承望一案,陸續(xù)有信佐證,大抵陸承望早就死透了,怎么可能還回得來。
他等了這么許久,并不想破壞他在她心中溫和的形象,更不想用上什么見不得人的手段,只想著光明正大得到她,讓她以后回想起來,絕不會恨他——絕不似前生。
他苦心等候,壓抑著自己瘋狂生長的欲念,難道要拱手讓人不成��?
——
稚陵那一回跟娘親說要去法相寺給陸承望求個簽,只是一連幾日都是炎熱的大晴天,汗如雨下的,實(shí)在不宜出門。
好容易遇了個薄陰天,只怕有雨,亦沒有去成。這般挑挑揀揀,還是挑了個雨后初晴的日子。
稚陵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心里暗自想,陸承望啊陸承望,這回求簽若是也沒有什么希望的話,她就真的要退婚了。
懷著這念頭,到了微夜山,累個半死爬上了山,在佛前堅(jiān)持到求了個簽,稚陵才堪堪暈過去。
第074章
第
74
章
稚陵沒來得及看簽文內(nèi)容,
那支簽清脆落了地,至于大家手忙腳亂地扶她去禪房里歇息,哪里又顧得上看簽文。
法相寺里居士眾多,
住在蘭心院里,離前殿并不算太遠(yuǎn),
每日蒔花弄草、讀經(jīng)論典,或者身體力行、掃塔掃殿。
六月盛夏,
微夜山上草木茂盛,別有一番清涼。
塵業(yè)和尚幾月前從師哥塵因方丈那兒得來了一斤明前龍井,
正趁著落日西斜照入窗牗時分,偷得浮生閑暇,
沏上好茶,
準(zhǔn)備招待這位武寧侯鐘施主,
仔細(xì)品上一品,
二人再坐而論經(jīng)。
哪知道剛斟了一盞茶,便有小沙彌慌慌張張跑來,
叫道:“師叔,師叔,不好了——”
叫他手一抖,
差點(diǎn)傾灑了茶水,幸被一只手穩(wěn)穩(wěn)一扶。對坐之人神色泰然,只微笑道:“師父小心。”
直欞格窗漏進(jìn)夕陽暉光,照在了這白衣男子的衣袖間,
光暈刺眼中,他慢慢收了手去,
神情仍然那么平淡,似乎對小沙彌來報的一事并不感興趣。
曉得他秉性,
塵業(yè)和尚也并不打算跟他多說什么俗事,便只好向他微微頷首,才聽小沙彌白著一張臉附耳小聲說了一通,薛姑娘剛剛暈倒在觀音殿。
塵業(yè)和尚大驚失色:“快,快派人下山請大夫……”
鐘宴眉眼淡淡,手里端起茶盞,不急不緩地抿了一口茶,目不斜視,并不關(guān)心這些瑣事。
所以,塵業(yè)和尚說有要事,今日實(shí)在無法與鐘施主談經(jīng)了,鐘宴也沒有責(zé)怪他,只起了身,向他告辭,笑說改日再來。
落日時分,夕陽西下,這時節(jié),寺里松柏森森,陰影覆蓋之下,他沿著黃墻緩緩踱到了觀音殿,拾級而上,殿門大開,他徐徐向里,四顧殿中。
這里幾經(jīng)修繕,嶄新如初,觀世音菩薩慈眉善目,垂憫世人。菩薩像前,香火長盛,燭煙不息。
殿后是一扇門,后門通向?qū)毑�,他立在門中,黃昏時候,飛鳥掠過無云的碧空,塔上琉璃寶頂熠熠生光。風(fēng)過之時,滿山翠海簌簌動搖,嘩啦啦地響著,恍然如見十六年前,他和她一并站在此處,相對無話,只有無盡風(fēng)聲的情景。
山形依舊。
從前無數(shù)次他站在這里時,都在想,若是那時他沒有不告而別就好了。也許宜陵城還是會破,但至少他能陪著她一起,哪怕是戰(zhàn)死。
今日他站在這里,卻想,他終于有機(jī)會可以再次……陪在她的身邊了。
盡管她已忘記他們的前塵,但他無時不希冀著她能記起。記起在宜陵的年少初遇,青梅酒和上元節(jié)——記起他們的曾經(jīng)。
他垂眸凝思半晌,不自覺中彎了彎唇角,負(fù)著手,又重新返進(jìn)殿中,回到觀音像前,抬頭仰望半晌,復(fù)又垂下眼睛,心中暗自想著,應(yīng)該如何才能讓她恢復(fù)記憶……?
正此時,他忽然看到蒲團(tuán)旁遺落了一支簽,彎腰拾起。
這支簽……
他凝眉看了看,輕聲讀出簽文,引得旁邊老和尚忽然駐足,笑道:“施主,這可是一支上上簽?zāi)摹!?br />
“上上簽?”
老和尚走近,從他手中接過了簽,解讀道:“這支簽是說,桃花運(yùn)旺盛,遠(yuǎn)行人當(dāng)歸�!�
鐘宴心想,指的莫非是他從西南回京,與她可再續(xù)前緣?上下兩句皆符合,不疑有他,鐘宴輕哂道:“多謝師父。我知道了。”
怎知老和尚又搖了搖頭,奇怪道:“可這支簽,是薛姑娘求的吧�!�
鐘宴的神色一凜:“什么?……”他急忙追問,“哪位薛姑娘?”
他這時才曉得,不是別家的薛姑娘——正是稚陵。
老和尚卻一點(diǎn)兒也不著急,慢悠悠地聊起天兒來:“這薛姑娘啊,薛相爺和夫人愛她如眼珠子,聽聞自小身子骨都弱,前些年一直養(yǎng)在連瀛洲,不曾露過面�!�
鐘宴只著急知道稚陵怎么一回事,可這老和尚一說起來,竟很有要從盤古開天辟地開始說的架勢,他皺了皺眉,急著問他:“薛姑娘如今在何處?”
老和尚還安撫他說:“鐘施主莫急,莫急�!彼f話緩慢,“薛姑娘降生沒多久便大病一場,薛家來了位道人,給薛姑娘開了一帖藥,藥到病除之外,還格外贈了一帖名字,說這薛姑娘身上有未解的因果,與她姻緣相關(guān)。去年,薛夫人與薛姑娘來法相寺里進(jìn)香,締結(jié)了一樁好姻緣,就是鐘施主您的外甥陸小將軍�?蛇@陸小將軍命途多舛,去益州路上遭變,生死未卜。”
鐘宴聽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只得耐下性子聽,卻忽然聽出了些東西,雙眼睜大:“因果?道人?”
這老和尚說話卻絲毫沒理會他的問題,皆因他還在回答鐘宴上一個問題:“薛夫人與薛姑娘今日再次前來上香求簽,便是求問這位陸小將軍的吉兇。只是薛姑娘大約是舟車勞頓,兼夏日炎炎,所以剛剛求了簽后,暈了過去�!�
“暈了過去?”鐘宴臉色大變,忽然想起剛才塵業(yè)和尚匆忙離開,只怕正是此事——他竟沒有多問一句,委實(shí)大錯特錯。
他已顧不上繼續(xù)聽老和尚談?wù)撗媚锏膫餮酝拢粨?dān)心她的身子,一面問她去處,一面連忙轉(zhuǎn)身離殿�!贿^也不必猜,她們應(yīng)是去了后院禪房暫歇。
那老和尚哎哎兩聲,追上長廊,引他前去禪房,卻還不忘回答鐘宴此前另兩個問題:“薛姑娘這樁因果,卻始終無人參透,薛相爺夫婦執(zhí)意認(rèn)為乃是薛姑娘欠缺一樁世上最好的親事。不過那位道人再沒有出現(xiàn)過,只聽聞是稚川郡桐山上桐山觀里的得道高人,旁人傳得神乎其神,至于其真面貌,沒有幾個人見過�!�
這番話叫鐘宴腳步一頓。
“桐山觀主?”
他自小長在宜陵,這一帶頗多關(guān)于桐山的志怪傳聞,醫(yī)治百病、占卜吉兇一類,被人穿鑿附會說成神仙,他自是當(dāng)成無稽之談,畢竟世上何人又能真正得道成仙,不受生老病死之苦呢?
可現(xiàn)在他在此聽到桐山觀主之名,……卻又覺得,他莫非真的有異于常人的本事,甚至——與稚陵更有莫大的關(guān)系?
他眉心一跳,趕往禪房的步伐不由加快。
到了禪房外,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了廊下候著的幾個仆從侍女,他兩三步轉(zhuǎn)過長廊,表明身份,再詢問稚陵的情況,那丫鬟一臉擔(dān)憂,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姑娘暈過去了,喚也喚不醒。
周懷淑從屋里出來,焦灼不已,看到鐘宴立在門外,卻是一愣,只是聽他說他在法相寺里躲清凈,過來探看稚陵的情形,便說了稚陵從去年十月病情一直起起伏伏,今年更是好一陣壞一陣的。
“微夜山下的市集,這個點(diǎn)兒也早就閉市了�?苫鼐┮瞾聿患�,阿陵現(xiàn)在的情況,怕是經(jīng)不住什么舟車勞頓,這下可怎么好……”
鐘宴道:“山寺清凈養(yǎng)身,薛姑娘可暫歇一夜。我現(xiàn)在下山去請大夫,快馬一夜可回。”
周懷淑喜出望外,目送他離寺下山。
鐘宴馬不停蹄,星夜疾馳,回上京城已是子時,城門下鑰,他在城門外馭馬拉韁,高聲喊道:“我乃武寧侯鐘宴,開門!”
城樓上亮起火把,一瞬間明亮起來,映出守城官兵形容,只聽那個頭兒道:“侯爺莫怪,已過時辰,城門下鑰,下官不敢私開�!�
鐘宴再次高聲急切道:“確有要事,非我為難各位�!�
守城官卻毫不松口,只道:“請侯爺勿要為難下官�!�
鐘宴從微夜山一路疾馳而來,早已汗如雨下,現(xiàn)在被擋在城門外,渾身被汗水浸透,他干脆道:“究竟如何才肯開門?”
守城官說:“除非陛下旨意�!�
鐘宴道:“我有令牌,你可拿去入宮呈給陛下�!�
守城官復(fù)卻問道:“敢問侯爺是何要事?下官好一并啟奏。”
此夜清風(fēng)過野,蟬鳴此起彼伏,明月皎皎,照徹大千世界,也照得獨(dú)自馭馬徘徊于城門外的鐘宴形單影只,無比孤寂。
鐘宴攥緊了拳,復(fù)又松開,再攥緊,如此來來回回,連跨下白馬也不耐嘶鳴,終于見城門之中,光火忽然明朗,城門大開,他正要馭馬入城,卻見得城門之中一匹黑馬急馳而出,黑馬之上則是一領(lǐng)黑袍,和夜色融為一體的漆黑,只是兩側(cè)明朗火光映照出,玄衣上明滅刺繡的長龍。
緊接著,他身后緊跟十?dāng)?shù)快馬,一并沖出城門。
玄袍男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卻顧不上說什么,只率領(lǐng)這十?dāng)?shù)騎人馬一路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直奔微夜山。
鐘宴見狀,立即也馭馬回身,不甘示弱,急夾馬肚,趕回法相倒讓守城官好半天沒緩過神來。
他先才奉了武寧侯令牌入宮求見,第一次未說明白緣故,那管事太監(jiān)直說他這是找死,三更半夜膽敢來煩擾陛下。他怕事后回稟武寧侯時,鐘侯爺要責(zé)難他不盡心,因此又仔細(xì)將鐘侯爺交代他的緣故一一說明白,也不知是提及了薛姑娘,還是提及了法相寺……總之,這位管事太監(jiān)立即變了神情,連忙進(jìn)去再稟奏一番,誰知這一下,陛下他就從床榻間直直驚坐而起,立即吩咐把值夜的太醫(yī)叫來涵元殿,一邊迅速穿戴好,一邊點(diǎn)了十來人,竟要親自離宮前去。
把守城官嚇得不輕,險些背上一個貽誤時機(jī)的罪名——現(xiàn)在,他站在這三更半夜的城樓上,目送陛下一行的火光逐漸渺遠(yuǎn),暗自祈禱薛姑娘千萬沒有事。
薛姑娘……鐘侯爺……還有陛下……
他好像……遲緩地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
第075章
第
75
章
月光下,
微夜山陷入朦朧縹緲的銀輝里,滿山松柏在柔和的光中靜謐矗立,寺里青磚石恍若積水空明,
婆娑樹影,被一行人匆匆踏碎。
繞過禪房外幾樹枝椏低垂的石榴,
便是一片開闊庭院。
“……”一串急促腳步聲叫周懷淑給驚醒過來,再便是幾聲叩門。
丫鬟婆子有的已經(jīng)在隔壁禪房里簡單歇著了,
周懷淑卻睡不下,陪在稚陵身邊,
蠟燭燒得快要見底,她撐著腮,
本是打個盹,
哪知便睡著了。
她循聲起了身,
問:“誰?”難道是鐘宴么,
他這樣快便回來了?
對方卻沉默了一陣,好半晌才聽見回答:“薛夫人,
我是龍驤衛(wèi)尉,魏允,在下帶了兩三位太醫(yī),
前來給薛姑娘看診�!�
周懷淑卻微微詫異:“魏都尉?”
魏濃與稚陵是好友,魏家也與他們家時常往來,可這個時間,她怎么也沒想到魏都尉不在禁宮中護(hù)衛(wèi)陛下的安危,
卻趕到這里……有些匪夷所思。
打開門,門外的確是魏允,
笑呵呵地說:“薛夫人,事不宜遲,
還是盡快讓太醫(yī)替薛姑娘看看罷�!�
周懷淑心里雖有不解,但曉得耽擱不得,便側(cè)過身,請幾位太醫(yī)進(jìn)了禪房。
大抵是著急忙慌地騎馬趕來,幾人都身著一襲漆黑的披風(fēng),戴著兜帽,這中間一個人,兜帽壓得很低,身量要比另兩位頎長許多,似小心避開她的打量。
周懷淑格外多看了一眼,魏允就打馬虎眼說道:“薛夫人,我們先在外頭等一等罷�!�
周懷淑點(diǎn)點(diǎn)頭,順手關(guān)上屋門。
一直暗中注意她動作的視線,終于隨著木門虛掩住而收回。
他抬起手摘下了兜帽,風(fēng)塵仆仆,三步并兩步坐在床沿,望見躺在竹床上的稚陵,雙目輕闔,臉色蒼白,呼吸輕若飛絮,他輕聲喚道:“薛姑娘?”
她沒有什么反應(yīng)。
他頓時攥緊了手指,又喚了兩聲:“稚陵?”
她在昏迷中,還蹙了蹙細(xì)長蛾眉,仿佛很難受。
他目光不動,沉聲道:“還愣著做什么?快給她看看!”
那兩位太醫(yī)不敢怠慢,連忙近前來替稚陵診了診脈,仔細(xì)觀察了一番,卻又覺得奇怪。
年輕些的那一位遲疑著,小聲稟道:“……陛下,薛姑娘并無大礙�!�
若不是顧忌著門外有其他人……即墨潯沉著一張臉,冷聲重復(fù):“并無大礙?”他目光終于從稚陵的臉上轉(zhuǎn)向另一位,而這位年紀(jì)稍長的老太醫(yī)接替前一位,仔細(xì)診了一診,鬢角冒汗,聲音微微發(fā)顫:“回陛下,的確……并無大礙。過一會兒就能醒了�!�
月在西天,兩人出了禪房,跟周懷淑說了薛姑娘只是勞累過度,歇上一夜就好,千萬不要打擾她。
周懷淑心里惴惴,但自然信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將信將疑著,也只好遵照醫(yī)囑,沒有再進(jìn)禪房里打擾稚陵休息。
魏允也在旁勸道:“薛夫人也該好好休息才是,快四更天了,明日才好照料姑娘嘛�!�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在長年擔(dān)任龍驤衛(wèi)尉的職位,跟著陛下,練就了一身無論做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好本事。剛剛他胡亂與周懷淑繪聲繪色描說了一番,鐘宴鐘侯爺夜叩城門,驚動了陛下,陛下體恤相爺值守理政的辛苦,便特命他率領(lǐng)太醫(yī)和護(hù)衛(wèi)數(shù)人趕來法相說完,周懷淑卻問了一句鐘侯爺現(xiàn)在何處。魏允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焉能如實(shí)告訴她,被十來名龍驤衛(wèi)攔在了山門處。
他只道:“許是太累了,已回府歇下了�!�
周懷淑道:“的確要多謝魏都尉你和鐘侯爺了。要不然……我們家姑娘……唉�!�
門外長廊上漸漸沒有了聲息,確實(shí)沒有人影晃來晃去了。眾人是人困馬乏,多半歇下了。即墨潯靜靜聽了良久,久到這一盞蠟燭燒到盡頭,陡然熄滅。
世界陷入一片微明的幽藍(lán)里,一切像蒙著塵般模糊不清,天色將明,但月光仍舊從窗間照進(jìn)靜謐的禪房。
他借著月光看到她朦朧安靜的臉龐,依稀可見眉心的那顆痣,點(diǎn)在雪白如瓷的臉上,月光流過,臉龐像是暈出了白釉的柔光。
呼吸很均勻,這時候,難道是他的錯覺,好像比起剛剛那樣輕的呼吸聲,現(xiàn)在聲音已重了許多。
他探出手去,幾次三番想碰一碰她的臉頰,指尖卻止于毫末寸厘處,躊躇著收回手。
若是從前,只要是些微的動靜,她早就醒了。
此時,他既怕她長睡不醒,又怕她驀然醒來。
法相寺中清景無限,門外的茂盛草木里,蛩蟲鳴聲如織,不絕于耳。夏日炎熱,山中的夜晚,因?yàn)殚T窗緊閉,無風(fēng)穿堂,更是悶熱。他自己已汗流浹背,胸前的傷口浸濕了汗水,隱隱作痛。
他坐在床沿,便那么長長地注視她。從前不知,原來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著……也這樣幸福。
怎知下一瞬就聽到稚陵嘟囔著,模糊囈語:“好熱……好熱啊……”
一面說,一面踢開了蓋在身上的薄毯。
即墨潯初時一愣,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原來早浸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
他立馬起身,放輕腳步在小小禪房里四下尋覓一陣,終于,在積灰了角落里找到一把舊蒲扇出來。他仔細(xì)擦了灰塵,便坐到床頭,替她搖起扇子。
舊蒲扇齒缺不全,但好在送風(fēng)輕柔涼快,她極快又安穩(wěn)地睡下似的,他沒有再聽到她喊熱了,他再探手一試,額頭的汗水漸漸消去,他替她別好了一縷黏在臉頰的發(fā)絲,這般近距離地望著她睡顏,心里十分滿足。
手腕仿佛形成了一個只知機(jī)械重復(fù)的過程,他支著腮,強(qiáng)打精神給她搖扇子,倒全沒有顧上自己額角汗如雨下,沿著鋒利下頷線啪嗒滴落在稚陵的頸側(cè)。
稚陵在昏沉夢里,恍惚夢見陸承望正騎馬回京。她去迎他,本是個大晴天,誰知驀然間風(fēng)起云涌,下起暴雨。她連忙后撤,躲到屋檐下,哪知還是淋到了幾滴雨點(diǎn),涼得她驟然醒過來,驚坐起身,第一句便喚道:“承望!”
漆黑的世界,她睜大了眼,但夜色濃郁,什么也看不清,倒讓她懷疑自己還在做夢。剛剛還感到有風(fēng)掠過,怎么這會兒全都靜悄悄的,……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尋思著,她好像在求簽的時候暈了過去,那……這里是哪兒�。�
而且她做夢夢見陸承望了,是不是說明他回來了�。克X子一團(tuán)漿糊,但又喚一聲:“承望,你回來了么?”
話音剛落,猝不及防,卻覺唇角落下一吻。輕盈得像是蜻蜓點(diǎn)水。似乎有淡淡的龍涎香氣蔓延開。她卻全然因?yàn)檫@猝然一個吻,怔愣住,忽略了那淡淡熏香的味道,也一時忘記她準(zhǔn)備說什么來著。
有人?!
是誰?難道是……
她暈暈乎乎的,問道:“承望,是你么?”
已經(jīng)輕手輕腳避到陰影處的即墨潯聞聲,卻沒有敢應(yīng)。剛剛一時沖動,只因不想再聽到她提及陸承望了,可偏偏……適得其反。
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在聽到她第三遍自言自語“也不知道替你求的簽是吉還是兇”時,他險些忍不住要開口說話。
那虛掩著的禪房木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
稚陵望向來人,不過月已西沉,現(xiàn)在天色處在一個黎明前極其暗淡的時候,她努力去看,也看不清來人的模樣。
即墨潯聞聲也一動,也不知是他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還是那個人化成灰他都認(rèn)得,他一眼就知道對方是鐘宴——他不是讓人把他綁在山門前了么!他怎么還是上山來了!
鐘宴輕聲道:“阿陵,你醒了?”嗓音清冷,語氣中有藏不住的歡喜。
稚陵聽到聲音,才反應(yīng)過來:“小舅舅,是你!你怎么在這里呀?”
他似乎笑了笑:“碰巧我也在寺中。先才受薛夫人托付,去請了大夫回來,但你未醒,睡不著,怕山上有什么野獸,索性守在你門外,”他只字不提即墨潯,緩緩走近了些,坐在離竹床最近的一只竹凳子上,說:“阿陵是做噩夢了么?剛剛聽到你……喚承望的名字�!�
稚陵微微垂眼,說:“不算是噩夢……只是夢到他平安回來了,所以有些驚喜。小舅舅,你既然在寺里,那你知不知道,我求那支簽是好是壞?”
她復(fù)抬起頭,在黑暗中努力找著鐘宴的臉的方位,卻覺得這晦沉沉的夜色中,還有另一雙視線在注視她。
鐘宴說:“你說那支簽?”他頓了頓,卻并不很想她知道,簽是一支上上簽——使她還存著念想,不肯與陸承望退婚。
因此,他望著稚陵雪白臉龐和微微蘊(yùn)著光的烏濃雙眼時,不由自主別開頭:“簽文……是下下簽�!�
果然就聽稚陵“啊”了一聲,不可置信,低聲說:“小舅舅,真的嗎?是下下簽?……”他察覺到她尾音都染了哭腔,不免心尖一顫,可現(xiàn)在無論如何要叫她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退婚。
一旦退婚,他便有機(jī)會了。因此,他嘆息著說:“是那解簽的僧人所說。阿陵,人各有命,是承望他沒有福氣�!�
稚陵咬著唇瓣,身子仿佛都有些顫抖,抬起手抵住額頭,生怕自己又要暈過去,可眼淚汪汪,嘴上卻很不甘心地說:“不,我明明夢到承望回來了……我,我再等等他……”
聞聲,鐘宴極其不忍,只道:“阿陵,你心地善良,承望他一定也不想耽擱了你。何況,我聽說你的身子……”
這時,角落里突兀響起冷冷的聲音來:“陸承望不是死了么,怎么回得來?”
第076章
第
76
章
那聲音森冷得如同地獄修羅,
饒是盛夏夜里悶熱天氣,稚陵還是不由打了個冷顫,循聲一看,
奈何夜色濃稠,什么也看不到。
鐘宴蹭的站起,
手已握在劍柄上,冷喝:“誰?誰在裝神弄鬼?”
他緩緩向那角落里走了兩步,
稚陵卻慌亂地叫他:“小舅舅,你,
你別走,我怕……”
鐘宴一聽,
立即又倒退好幾步,
只護(hù)在了稚陵的身前,
劍面反出一段光來,
明晃晃的,在暗夜里格外顯眼。
即墨潯破罐子破摔地從角落里徐徐走出,
門外微弱天光打在了側(cè)臉上,仍舊朦朧。
鐘宴尚未辨清他的容貌,劍已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