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人生頭一回被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家伙質(zhì)疑,有那么瞬間確實挺傷自尊,但反過來想,不知者無畏,一小孩懂什么?
我在瑞士徒步,平均海拔三千米,每天走二十公里,連走十天的時候,他還被他的頻伽抱在懷里喝奶呢。
“我行,我很行,你信不信我等會兒挖得比你多?”
黎央皺了皺鼻子,越過我往前走:“說大話�!�
我腳步一轉(zhuǎn),跟上他。
“那咱們比一比唄?”
事實證明,徒步和像猴兒一樣在山林里爬上爬下挖松露,這兩項運動根本沒有可比性。
黎央一進林子就跟孫悟空回到了花果山,那熟門熟路的架勢,我懷疑我就是在他身上裝個定位都追不上他。
我不好意思讓他停下來等我,咬著牙硬跟,結(jié)果一個不小心就從山坡上滑了下去。還好山坡上植被多,降低了我的速度,摔下去的時候又被一棵樹擋了下,只除了身上沾了許多泥,手上有些擦傷外,沒有受很嚴重的傷。
“叔叔,你沒事吧?”黎央聽到動靜嚇了一跳,挖了一半趕忙過來看我情況。
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滿身狼狽,哪里還記得起自己的豪言壯語,見了他就將手伸了過去:“勞駕,拉我一把……”
我們回到神廟時,嚴初文正好來找摩川下棋,看到我一身泥的造型,滿臉的驚嚇:“你怎么這樣了?”
他上前圍著我一番檢查,確定我沒有斷手斷腳才放松了神情。
“不小心踩空了。”我訕訕地撓了撓眉梢,撓下來一撮灰。
也管不了來神廟的最初目的是什么了,我只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飛回去好好洗個熱水澡把身上的臟衣服換了。
本來還想跟黎央打個招呼,這一眨眼的功夫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我先回……”
正要走,就見摩川與黎央兩人一前一后從主殿出來。
摩川的臉色確實不大好看,但精神瞧著尚可,身體應(yīng)該沒什么大問題。
他看到我一下停住腳步,顯得有些驚訝:“……你沒事?”說話間,已經(jīng)上上下下將我看了一遍。
黎央背著筐趕上來,喘道:“頻伽,我還沒說完呢,他摔了一跤,滾到山坡下面去了,但還好沒事。”
摩川看向他,蹙著眉,半天沒說話。
黎央被他看得抖了抖,本來挨在他身邊的,這下默默移到了我邊上。
然而摩川并沒有因此放過他:“以后這種事,一口氣能說完的,不要分兩口。”
他的言語并不嚴厲,但黎央還是委屈巴巴地低下了頭。
“……哦。”
我揉了揉小孩兒的腦袋,忍不住替他撐腰:“你自己沒聽完,怪別人干什么?”
摩川眉頭一下子蹙得更緊:“他不是‘別人’,是我的弟子,是以后要成為言官的人,教導他是我的責任�!�
意思是他教訓他的人,跟我沒關(guān)系。
我“哈”了一聲,忍不住就想懟他,被一旁的嚴初文重重扯了下袖子。
“別爭了,最重要的是有驚無險,沒事就好�!�
誰要跟他爭了?我吃飽了才跟他爭。
“走了�!蔽乙粩[手,轉(zhuǎn)身就要走。
嚴初文在后邊說:“對了,今天給我們做飯的嬸嬸家里有事,郭姝也出去了,你自己中午餓了就下面吃吧。”
研究院的三個人里,郭姝是廚藝最好的,平時還會做點小點心什么的;嚴初文次之,勉強能吃;我最爛,勉強吃不死。
一聽讓我自己下面,我頭都大了,回頭就問嚴初文:“那你中午吃什么?”
“我?”嚴初文坦坦蕩蕩,毫不遮掩,一指身后,“我在這兒吃啊。”
我:“……”
他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同一旁摩川商量:“你看,柏胤好歹也是為了給你采菌子才摔的,這大中午的……”
他沒說下去,但摩川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
對方?jīng)]有感情地一瞥我,視線再次落回嚴初文身上:“那就留下來一起用飯吧�!�
在人前,他總是表現(xiàn)得很完美,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連唇邊的笑意也像是經(jīng)過精心的計算。
“我去準備!”黎央背著框往廚房跑去,嚴初文跟著也去了。
我低頭看一眼自己褲子上已經(jīng)結(jié)塊的泥巴,問摩川:“你那兒有沒有什么衣服是我能穿的?”
他指了指廚房邊上:“你先去洗一下,我等會兒拿給你。”
我原只是想把身上的臟衣服換了,等吃好飯回去再洗,沒想到他讓我直接在這洗好再換他的衣服。嘖嘖,講究還是咱們冰清玉潔的雪山神子講究。
浴室可能是后建的關(guān)系,水不是很大,所幸頭頂浴霸還挺給力,洗下來不算冷。
洗到一半,外頭有人敲門。
我:“沒鎖!”
外頭靜了靜,片刻后,木門被輕輕推開,一只袋子被送了進來。
拎袋子的手指甲剪得很干凈,五指修長,骨節(jié)勻稱,用力抓握的時候,會顯出手背上分明的指骨和青筋。
總而言之,是一只漂亮到很符合主人氣質(zhì)的手。
可能是我太久沒接,外頭的人有些不耐地晃了晃袋子,催促道:“拿著�!�
我抹了把臉上的水跡,猶豫過后,最終還是抓住了袋子下面一點的位置,盡量沒去碰觸那只手。
“洗好了就出來,可以吃飯了�!贝_定我有好好拿走袋子,那只手也收了回去。
我盯著那道緩緩合上的縫隙,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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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ckce:圍兜項鏈。一種項鏈款式,多用于高級珠寶,特點是層數(shù)多、體積大,能覆蓋大半個胸部。
第11章
渣男人人得而誅之
摩川給我拿的是一套常服,上頭有一股很香的木頭味道,像是剛從樟木箱里拿出來的。
由于他比我要高,褲腿長了截,只能將邊折起來一點,毛衣同理也非常地寬松,領(lǐng)口有些大,但好在外頭還有外套遮著。
除了衣服,他還給我拿了一條毛巾,一雙襪子,這兩樣東西甚至連包裝都沒拆,是新的。
除了內(nèi)褲,他能提供的都提供了,想得實在很周到。
換好衣服,我將臟衣服塞進袋子里,頂著寒冷的空氣離開了浴室。
頻伽每日所食都是山下村民輪流準備的齋菜,黎央回來還會另外多一份餐食,四個人吃,菜勉強夠了,飯就有點少了。嚴初文干脆另外蒸了飯,與送來的兩碗米飯混在一道,炒了盤香噴噴的松露蛋炒飯。
平日里摩川都是獨自在主殿用飯,黎央在小樓用飯,今天人多,索性就一道在小樓吃了。
小樓內(nèi)的裝飾充滿了層祿特色,寬大的“L”型沙發(fā)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羊毛毯子,茶幾連著暖爐,一根煙囪直通屋頂�?恐鴺翘莸哪敲鎵ι蠑[著歷任言官的照片與牌位,下頭燃著酥油燈,常年供奉著鮮花與水果。
“看自己的飯,別看我。”圍坐在茶幾周圍吃著飯,摩川突然開口。
桌上幾人同時停下筷子看向他,我下意識一挑眉,想說誰看你了,就聽邊上黎央道:“我就是高興,頻伽今天吃了好多�!�
得,原來是這小子在偷看。
我夾了口青菜,隨口問道:“黎央說你胃口不好,吃壞東西了?”
別人都是夏天胃口不好,怎么冬天還有吃不下東西的?嬌里嬌氣,比柏齊峰那池錦鯉都難養(yǎng)。
“每次去完巴茲海,頻伽就會有幾天吃不下東西。我其實也可以幫忙的,但頻伽總是不帶我去。”摩川還沒說什么,黎央便搶先替他作答,一張小臉繃起來,顯得格外老成。
“巴茲海?”嚴初文用食指推了推眼鏡,“是有人過世了嗎?”
摩川神色如常,咽完嘴里的食物才開口:“吃飯不談這些。”他替黎央夾了塊土豆,淡淡道,“能讓你去的時候會讓你去的,但不是現(xiàn)在�!�
黎央噘了噘嘴,看著還有些不服氣,但到底不敢當眾忤逆摩川,便只低低“嗯”了聲,埋頭乖乖吃飯。
吃完飯,我?guī)椭鴩莱跷氖帐巴肟辏脧N房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問出了從剛剛一直壓在心里的疑惑。
“巴茲海怎么了?去了一次,他至于連飯都吃不下嗎?”
嚴初文愣了下才反應(yīng)過來我口中的“他”是指誰,邊將手中的碗放進柜子里邊道:“在層祿族,如果不是放牧需要,他們大多只會在親人過世時去巴茲海。頻伽呢,是只要有人過世就會去巴茲海主持葬儀……”
巴茲海是層祿族的圣湖,層祿人視水為天地間最純凈的存在,人死后,溶于水、化于水、反哺自然,被認為是一種功德,也是一種生命的轉(zhuǎn)化。
“水葬這種喪葬方式,不單是層祿族,別的民族和國家也有使用。一般都是有專門的司葬者處理遺體,將亡者整尸扔進水中任其漂流,或者以刀斧肢解尸體,分塊丟入水中�!眹莱跷恼f這些時,仿佛只是在說今天的晚飯有點咸,臉上一派稀松平常,“層祿族的水葬方式是后者�!�
在反應(yīng)過來前,大腦就先于意識不受控制地開始想象,接著,我后脖頸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我只以為,涅鵬口中的“亡者的血肉骨髓”,是一種……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的說法,想不到真的是血肉骨髓,連皮帶筋那種。
嚴初文說,講究些的人家,骨頭都是要碾碎的,血水有時候會從袋子里滲出來,浸透船底,染污頻伽的袍靴。那味道經(jīng)年不散,是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冬天還好,夏天實在是受不了。
嚴初文還說,奏響牛角號,是對亡魂的送別,也是告訴水里的游魚:開飯了。那些魚會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在船身四周,爭搶追逐。湖心慢慢會蔓延出紅色的漣漪,只是十幾分鐘,一切又歸于平靜,而岸上的人對此一無所知。
“哪怕你知道這些死去的人有了更好的歸處,但這樣血淋淋的儀式,確實不是說習慣就能習慣的。哎呦,我怎么突然有些肚子疼?我上個廁所,你先回去,不用等我�!眹莱跷恼f著,捂著肚子跑出了廚房。
驟然聽到這樣一段驚人的科普,我有些難以消化,離開廚房后并沒有回小樓,而是點燃一根煙,緩步走到了寺廟角落那棵巨大的柏樹前。
雖是冬天,但這會兒正午太陽足,露天也不覺得冷。
怪不得他不讓黎央幫忙,這種事,確實不太好讓小孩參與。
他呵護著黎央,像一名真正的父親那樣守護對方的純真,讓其不至于過早地接觸這些晦暗的東西,是不是也是一種……對自己童年的彌補?
我仰頭望著枝繁葉茂的大樹,記憶回到十一歲那年。
那年寒假,我跟隨嚴初文父子來到棚葛,目睹了神廟里的暴行后,嚇得頭也不回地歸隊。誰想回去后方得知,嚴教授覺得棚葛這個地方的民俗文化很值得深挖,決定再多待一天。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都是白天看到的那一幕——盛怒的男人,被打的少年,還有對方抬頭看過來……那滿是倔強的一眼。
十一歲的我是怎么想的,長大成人的我再往回看,有時候自己都看不懂。反正第二天天才亮,趁別人還沒醒,我就偷偷穿上衣服,一個人又去了神廟。
神廟的門敞著,大殿的門也開著,但里頭靜俏俏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繞過大殿,直接往后頭走,很快來到那棵柏樹前。
少年自然不可能還在,地上、樹上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仿佛我昨天看到的只是一個幻覺。
踢了腳地上的石子,“咻”地一聲,正中一旁柴房的門。
那柴房本身都破破爛爛,外墻長滿了青苔,門更是搖搖欲墜,下頭破了一大塊。
我走過去,彎腰想將石子撿起來,指尖才碰上石子,從門里忽地橫生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手白極了,陰影下生出一種不真切的美感,并且一點溫度也沒有。
人在極度驚嚇的時候根本叫不出來,我瞪大眼,慌忙甩開那只手,一屁股坐倒都沒發(fā)出一絲聲音。
我那會兒才十一歲,尚且還不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只以為自己青天白日撞了鬼,咽了口口水,連滾帶爬地就要逃。
“別走!”
我爬到一半怔住。
怎么這鬼……還說普通話呢?
我又驚又疑地往回看,門里的那只手已經(jīng)不見了:“你是人是鬼?”
那門晃動兩下,從底下冒出一截衣擺,似乎是有人靠著門坐下了。
“人。”門后的少年說道。
一聽是人我大松一口氣,渾身無力地坐在地上,忍不住抱怨:“你干什么故意躲里面嚇人?”
“我是被關(guān)起來,出不去,不是故意躲里頭嚇你。”
經(jīng)他一說,我這才注意到門上有把大鎖。
這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又是打人又是關(guān)人的,還有沒有王法了?
左右看了看,我在不遠處的地上發(fā)現(xiàn)一塊拳頭大的石頭。
“你等等,我救你出來。”我舉著石頭就要去砸鎖,才舉起來,里頭的人就制止了我。
“不用,不用救我,是我……父親把我關(guān)起來的�!�
我抱著石頭,擰眉問道:“你爸干嘛關(guān)你?”
門后的聲音靜了靜,片刻后才道:“他覺得我做錯了事�!�
本來還以為是什么深山誘拐案,既然是家務(wù)事,就不大好管了。
我丟了石頭,在門口蹲下,隔著門板與里頭的人說話:“你做錯了什么事?”
這次,對方沉默得更久。
見他遲遲不開口,我剛想說算了,里頭就又響起少年低啞的聲音:“我姐姐……被一個壞男人欺負了,我想幫她把壞男人找出來,替她出頭,但我從小就被抱給現(xiàn)在的這個父親收養(yǎng),他覺得我應(yīng)該切斷與過去的聯(lián)系,不該再把姐姐當做親人�!�
真繞啊。我思考了會兒,勉強是把他們的關(guān)系理清楚了。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他憑什么干涉你的人生?就是一個不認識的姑娘被欺負了,你路上遇見也是可以幫她出頭的,換親姐姐怎么就幫不得了?”
那時候柏齊峰已經(jīng)跟我媽離婚,二婚生的女兒都能走會跳了,我心中充滿了對他的怨恨,“父親”這個角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不如嚴初文家養(yǎng)的狗。
“別聽你爸的,你自己怎么開心怎么來。渣男人人得而誅之,你沒錯�!蔽覕蒯斀罔F道。
“……你是第一個這么告訴我的人。”他像是感嘆,又像是釋懷。
木門動了動,不一會兒,從門下再次探出一只手。不同的是,這次手上攥著團金光閃閃的東西。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幫我把這串項鏈送去給我姐姐。告訴她把項鏈賣了換錢,再告訴她,讓她不用擔心,就算所有人都不幫她,我也會幫她的�!鄙倌甑恼Z氣沒有一絲遲疑。
樂于助人是美德,更何況那會兒我已經(jīng)猜出來,門里的正是前一天在樹下被打的那個少年。
我接過他手里的項鏈看了眼,那是條純金的鏈子,吊墜是個六角形的金盒子,有半個巴掌那么大,嵌滿了綠松石與珊瑚。
我姥姥從年輕時就喜歡收藏各種珠寶首飾,她那些項鏈、耳環(huán),天天換著戴,兩個月都能戴不重樣的。記得她的收藏里也有這么一條項鏈,鏤空的金盒子可以打開,里頭是一小塊印著經(jīng)文的稠片,姥姥說那是護身符,她花大價錢請的,可貴。
我掂了掂手里這條項鏈,比姥姥那條更沉一些,想必也更貴一些。
“你姐姐住哪里?”我問。
對方斟酌著言語,用最簡單易記的方式把去姐姐家的路告訴了我。
我心中默記著,將項鏈踹進兜里。
“你就這么相信我?萬一我拿著東西跑路了怎么辦?”木板拼就的殘破木門上,有些大大小小的縫隙,我試圖透過縫隙去看柴房里的人,卻只看到一片黑暗。
“山君指引你到這里來,一定有祂的道理�!鄙倌甑�。
我撇撇嘴,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跟山君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是自己走過來的!
“那我走了,等我好消息吧。”說完我起身拍了拍褲管上的土,轉(zhuǎn)身再次偷偷摸摸地朝著來路離去。
第12章
不說謝謝嗎?
循著少年給我的地址,我來到一間破爛寒酸的小院。聊勝于無的籬笆門后,是一大一小兩間矮矮的土房。外頭很亮,但屋里頭又暗又冷。
“白珍姐姐?”我站在門外,朝昏暗的室內(nèi)叫了聲,答應(yīng)我的聲音卻從身后更小的那間房子傳來。
房頂?shù)臒焽枭U裊白煙,應(yīng)該是間廚房。我往那邊走的時候,里頭的人正好也走出來。
對方不知道有沒有滿二十歲,長得非常漂亮,眉眼深邃,睫毛濃密,瘦弱的肩膀上綁著一只布包,一個大概一歲左右的小男孩正趴在她肩上睡得香甜。
她似乎正在做飯,手上拿著一柄長勺,見到我,驚訝地站住腳步:“你……你找我?”
她的夏語說得意外地還不錯,甚至比我們的向?qū)н要好。
“你弟弟讓我來的。”我掏出兜里的項鏈,想了想,又掏出自己僅有的兩百塊錢一起塞了過去。
這姐姐自己看著都跟孩子一樣,還帶著個孩子住在這種看起來隨時要塌的房子里,實在有些可憐。
“弟弟?”她愣愣地重復(fù),表情很奇怪,像震驚,又像對這個稱呼感到陌生。
“他讓你把項鏈賣了換錢,這兩百也是他給你的。他還讓我告訴你,不要擔心,就算所有人都不幫你,他還是會幫你的�!�
我話還沒說完,她的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她長得好看,連哭都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破碎感。
邊哭,她邊推拒著手里的項鏈和錢,試圖將它們還給我:“我不能……不能要他的東西,他會被頻伽懲罰的……”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頻伽”是他們對言官的尊稱,只以為少年的養(yǎng)父叫頻伽。
“已經(jīng)罰了,你不要就白罰了�!蔽易蟊苡易尩�,一步步后退,“東西帶到了,話也帶到了,那我走了哈!”說罷我轉(zhuǎn)身一溜煙就跑出了院子,愣后頭白珍怎么叫都不停。
為防嚴教授他們醒了找不著我,我先回了一趟住的地方。
“柏胤你去哪兒了?我還在找你呢!”嚴初文見我進門,手里握著筷子,舉著包子就迎了上來。
“出去走了走�!蔽覜]有多言,直接坐到桌邊從盤子里夠了包子就往嘴里塞。
菜餡兒的,還挺好吃。
“慢些吃。”嚴教授將一杯熱牛奶推到我面前,道,“等會兒我們準備去鹿王廟看一看,初文也跟我們一起去,你去嗎?你要是不去,就待在這里等我們回來�!�
“不是不給去嗎?怎么又能去了?”
嚴教授嘿嘿笑了笑:“走了些關(guān)系�!�
這年頭,真是哪里都要關(guān)系。
我點了點頭,表示想跟他們一起去。
吃完早飯,我看盤子里還有多的包子,用紙巾包了,偷偷塞進兜里。
前一天帶領(lǐng)我們參觀村子的向?qū)Ю^續(xù)帶領(lǐng)我們又去到鹿王廟,一大群人爬上山頂,站在大門口迎接我們的男人一身白袍,面孔瘦削,正是昨天打人的中年男人。
向?qū)ч_口就叫他“頻伽”,態(tài)度十分恭敬,本來我還有一些不確定,這下算是徹底坐實了他是少年養(yǎng)父的身份。
嚴教授他們忙著和中年男人說話,連嚴初文都一臉神往地跟著進了殿里,左右沒人看著我,我一個人就偷偷溜到了柴房那兒。
樹蔭下,那間外墻布滿了枯藤的柴房看著既蕭條又破敗。別說那搖搖欲墜的門板,就是墻壁,我感覺一腳都能踹爛。
“給�!蔽覍訌拈T底下塞進去。
還留有余溫的包子隔了好一會兒才被取走,又過了會兒,里頭傳出很輕的一聲“謝謝”。
“話和東西我都帶到了,你放心吧。”
隱隱地,能聽到門里少年像是卸下了什么心頭重擔般長長吐了口氣。
“謝謝�!彼俅胃业乐x,聲音更清晰堅定了幾分。
我不自覺笑起來,撥弄著腳下的小石子,道:“小事兒一樁。”
之后,就開始了一些沒營養(yǎng)的閑聊。
“你夏語怎么這么好?”
“學校教的�!�
“你爸經(jīng)常打你嗎?”
“做錯事的時候會打�!�
“昨天那個也是我你認出來了嗎?”
“嗯,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夠吃嗎?不夠我再給你去拿點餅干。”
“夠了,不用了……”
就這么聊了大半天,都快中午了,神廟門口傳來人聲,嚴教授他們終于是要走了。
我掏了掏褲兜,掏出一顆太妃糖,捏在手心,從門底下送了進去。
“給你吃糖。多吃糖,心情就會好,傷口也就沒那么疼了�!闭f著我攤開掌心,等著他將糖取走。
像是某種謹慎又敏感的動物,微涼的指尖碰觸到掌心,沒有立刻拿糖,而是停頓了兩秒才一下把糖拿走。
“你的手心……”
拇指按了按有些癢的掌心,我看著自己掌根處的那道紅疤解釋道:“小時候摔跤摔的,傷好了,疤消不掉了。是不是剛剛嚇一跳,以為我手劃開了?”
我站起身,往遠處看了眼:“好了,我走了啊,再見!”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叫住我。
猶豫片刻,我用著現(xiàn)在的我絕對不理解的腦回路,粲然一笑道:“叫我‘雷鋒’就好�!�
門后的少年不曉得是被我震住了還是壓根不知道雷鋒是誰,安靜地沒再說什么。
那天下午我就離開了棚葛,跟隨嚴教授他們?nèi)ネ乱粋村寨考察。
這只是我人生的一小段插曲,在此后的幾年里,很偶爾的場景下,我倒是也會想起那個層祿少年。但一來我跟對方只有一面之緣,二來棚葛距帝都千里之遙,誰能想到他竟然跟我考了同一個學校還成了嚴初文的室友?
記得我從嚴初文那兒知道摩川是層祿族的下一任言官,并且可能就是多年前那個被關(guān)在柴房里的“灰姑娘”時,已經(jīng)是大一寒假的事了。
假期里我受菀姨邀請去她家吃飯,席間嚴教授突然問起嚴初文他們班上那個小言官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