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承鈺心里怨怪她不上心,但沒辦法,又給她報了一遍。
傅母只覺得最不可思議的巧合發(fā)生了。她如墜冰窟,腦中嗡嗡地想,一下子覺得陳簡那張臉和某些記憶重合,一下又有理智的小人跳出來,跟她說不可能。
她想:當然不可能。
因為早在十幾年前,她就從那個把女孩帶走的男人那里得到確切的消息——女孩早已死了。她不知自己出于間接沾染人命的惶恐還是未泯的良知,暗中請了披袈的和尚,做了一場花費不小的法事。
她又抬頭,看到不遠處女子削瘦的影,被雪光映照的頰,又覺得怎么瞧怎么像。
這般心神不寧的情況下,她坐在車里,頭腦中莫名浮現一些厲鬼索命的傳說,又看著副駕上女子微微露出的肩頭,靜靜散落的發(fā),越發(fā)坐立不安。
她頭腦中翻來覆去十幾年前的舊事一下子涌了上來,本以為丟開了,這下卻清晰地像是在放電影。她想著,就沒注意到副駕上的女子不知什么時候回了頭,跟她說了一句話。
傅母唬了一下,面色卻沒表現出來,她就問:“你說什么?”
陳簡微笑著跟她講:“麻煩阿姨拿一下放在后面的水杯。”
她把水杯給女子遞過去,就見陳簡向她道謝,又露了一個笑。白色的臉,挺的鼻尖,年輕的女孩子,眼睛里卻是幽的。
她指尖一下子就開始泛涼。
這天傅母沒住進公寓,車子開到半路,她卻突然強烈要求去酒店里住,承鈺勸不動她,只好隨她去了。
當天的晚上,陳簡和承鈺照舊在睡前讀書。屋子里是暖烘烘的,熱氣包過來,人的鼻尖微沁出了汗。陳簡放下了書,拿手扇風,說:“空調溫度怎么開這么高呀?”
她話音剛畢,想起這數字是自己按鍵升上去的,她也不心虛,就用腳尖一下下踢碰他的小腿,叫他出了窩去拿遙控器。
承鈺看到她這頤氣指使的太后樣子,簡直來氣,她看他眉毛一動,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就蹭身上前抱住了他胳膊,臉貼上去,軟軟地開了口,說:“我知道你最好了�!�
承鈺火氣被她軟儂的話堵回去,見她這個時候簡直是低眉順眼的乖巧模樣,垂著眼,細碎的頭發(fā),白色的鼻尖。他心里軟了,去找遙控器,但嘴里到底還是要埋汰她一句,斜她一眼:“懶死你�!闭f著又回頭,望著桌子上找。
陳簡已經躺下了,半張臉蒙在被子里,白色的額頭,黑發(fā),耳環(huán)沒下,綠寶石,幽光,映出她靜靜的眼。
眼里是他的背影。
半響她閉眼,用書蓋在臉上,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們開了電視,靜音,放著上一期的搞笑小品節(jié)目《周六夜現場》,這是一款經久不衰的真人秀,以明星大咖自毀形象搞笑為賣點。
電視亮著,只是沒有聲音。
承鈺突然放下書,開口說了一句像是節(jié)目里臺詞的話。
陳簡轉頭看他。
他伸手,指出電視里的一個人。那是一個穿著西裝的高大男人,高大英俊,頭發(fā)抹了發(fā)油,向后梳,露出臉。瞧著臉龐,是最近因一部電影大熱的明星。
明星開口朝著一個血紅色嘴唇,黑色高跟的卷發(fā)女人說話。明星說話的嘴唇一閉攏,承鈺就把他的臺詞念出來了。
陳簡說:“厲害!你怎么曉得他們在講什么?”
承鈺淡定看她一眼,說:“看口型�!�
陳簡丟開書,翻了個身,壓著他,去摸他的嘴唇,又摸他的眼睛,口里說:“這么厲害,我看看,是不是眼睛和別人長得不一樣。”
承鈺心里到底有幾分得意,只是他向來是不會把這公之于人前的,于是他握住她的腕子,輕描淡寫地講:“學幾次就會了,簡單的很�!�
陳簡躺回去,伸手一一點出節(jié)目里的人,讓承鈺配音報臺詞。只見屏幕里的帥氣大背頭男人突然脫下了自己的西裝,里面赫然露出一件女人的文胸。
陳簡噗嗤一聲笑了,指著男人說,“他現在在講什么?”
承鈺開口說:“我愛你。”
陳簡一驚,扭頭望他,看到他微挑的嘴角,挺而秀的鼻子。他轉頭望進她的眼睛,說:“那人口型是在說我愛你。”
陳簡看了一下被面上的印紋,飛快地笑一下,又抬眼看他,說:“騙子!那個嘴型我也認得,他明明是在說!”她捧住他的臉,靠近,問他:“傻子什么意思知道嗎?”
他卻順勢去咬她的嘴唇,她后退,摔在床墊上,黑發(fā)鋪散,耳環(huán)在蔓開的黑亮中閃光。他覆過,細細親她的眼皮。
她捧住他的臉,他伸手握住她的腕子。
空氣中是空調換氣的輕響,暖氣被推送到屋內的每個角落。
他看著她的眼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她講:“你從來都沒對我講過我愛你,”他攥住腕子的力道微微收緊,又是半帶玩笑半威脅地講:“你快講一個。”
她看著他的眼,半響,用開玩笑地語氣推開他說:“肉麻死啦。”
他再去捧轉過她的臉,她卻已經閉上眼,細細地呼吸,像是困極了。
他氣悶地去睡了。
這個夜晚注定對傅母來說也是難熬的,只是她到底睡著了,然而夢也是跟好字不沾邊的。她手腳冰冷地泡在黑暗里,看著黑色一點點朦朧出一個光團,光團里一個小小的身影朝向她走,一步一步,緩緩地。她想叫,喉嚨卻被堵住了,想跑,腳卻在原地生跟。她睜著驚惶的眼睛,看著那小小的身體走過來,慢慢地走來。那稚弱的身體是沒有頭的,頭被拎在細嫩的手指上,她幾乎要暈厥過去,卻暈不了,眼睜睜看著那小人在自己面前站定,將頭顱安放在細弱的脖頸上,連成一個完整的人。白白薄薄的小臉,單薄的衣,像是隨時飄走。
小女孩抬頭,玄黑無底的眼,朝她甜膩的笑。女孩說:“哎呀,你好呀�!�
她一動不能動。
女孩上前,抱住她的臂膀,冰涼透骨的觸感,小小地聲音傳來:“哎呀,我想你了呢干媽,你有想我嗎?”
她垂眼,女孩抬眼看她,歪著的腦袋像是隨時要掉落下來。
那是雙孩子的濕潤的大眼,此刻卻緩緩淌下兩行血。嘴角卻是甜膩的笑。
她尖叫著,滿身是汗地醒來。傅母開了所有燈光,在床上盤腿坐了一夜。她不敢去看床底,總覺得有什么會緩緩地爬出來。
電視聲音被外放地老大,伴隨著晨間新聞。第一道曙光總算破開了云層。
她身體發(fā)冷地爬下床,踩著墊子,撲到電話旁,抖著手撥了一家私家偵探的電話。
她曾雇傭過這家調查公司調查自己丈夫家外的野花。
第30章
因果
這天早晨九點,京城西直門,電梯大廈的十樓,一家小門面公司里,老板接到一通跨海而來,轉入語音信箱的留言。
這是一家在工商部門核準注冊的調查公司,他們披著企業(yè)征信調查的幌子,服務范圍寫調查企業(yè)業(yè)績、員工數量、企業(yè)信譽,實際行的卻是私人偵探的業(yè)務,打律法的擦邊球,討非法業(yè)務的飯吃。
老板是個膀大腰圓的光頭,身子骨卻異常靈活,他十幾年前北上,一路打拼到現在,靠的不過是兩個詞:果斷、識相。他很快回了電話,掛斷,立刻召集人手。
第二天下午,這家小公司的人分成了三撥,一撥留守,一撥南下飛香港,老板親自帶了人手,預定了前往紐約的機票。
一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陳簡開車回家。天色像潑開的墨,沉下來,壓著頭頂,壓著車頂。她很快鉆進駕駛座,被關門帶進的冷氣激得牙齒打顫。陳簡伸手撥了暖氣鍵,靠著閉眼小憩了會兒,緊接著,發(fā)動,扭開收音機。
車子從車庫溜上去,駛上馬路,各種燈光蒙蒙地撲上來,堵車,雪天,堵得厲害,喇叭此起彼伏,隔著玻璃往人耳朵里闖。收音機里是記者采訪,地點在瑞士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新千年首屆年會上,帶著口音的發(fā)言人正在回答有關經濟全球化、生物技術革命和電子貿易前景的問題。
他們說,這是一個新的世紀,人類將迎來更好的明天。
陳簡眉毛挑挑,一邊聽著,眼神不自覺落在操作臺上。她怔愣一下,那里本有一株仙人球,陶土盆,褐色,球身是黃綠色,短須根根刺立。她頗有些強迫癥,拗了勁,偏偏要把將那陶盆放在正對著右側中國結垂飾的直線上。
那陶盆,刺球不變,位置卻挪了有幾厘米。
陳簡抿抿唇,怕因為視線的緣故,看錯了眼。她伸了手,拇指和食指比劃下——確實向左挪了。
她正想著,后面?zhèn)鱽砝壬�,催她上路,她只好先按下心事�?br />
陳簡被車流推著擠著,終于開出堵塞道,熄火,停在路邊。她滅了發(fā)動機,亮燈,矮著身子一處處看,一處處探。她側了脖子,手摸到座椅下,指尖觸碰到粘膩。
口香糖的粘膩。
她用指尖點了點,瞬間明白了這是什么。她心里冷笑著想:我玩這個的時候不知道你們還在哪里念書呢?
她擦干凈手,若無其事地開回了車。乘電梯的時候,旁邊站著一個金發(fā)女郎,香氣滾滾,小空間蔓開的香水味里,一個詞浮現在陳簡腦海里——將計就計。
她想:你讓人給你烙餡餅,可香氣沒藏好,讓我嗅到了,我也不攔你吃餡餅,只是等這熱騰騰的餅遞到你面前,里面到底裹得是鮮美的腳料還是要你命的毒品,可就不是你能想得到管的著的了。
這年的春節(jié)是在二月五號,除夕夜的那天,老板才帶著他的小助手匆匆地趕回首都。他拎著黑色手提箱回了家,被老婆提著耳朵罵了個半死,他合著手賠笑,哎呦哎呦地倒了半簍子好話,最后祭出殺手锏,把女兒往老婆懷里一推,這才偷得空,嗖溜閃身,回了里屋。
他凝了眉頭,鎖了門,開了箱子,開始整合這趟的成果。
一直搞到日路西山,才大體理了個清。他關機,帶著老婆孩子去丈母娘家過除夕。老婆和孩子留下過夜,他獨自開車回家。他進車庫,開門矮身坐上椅墊,一個冰冷的物體抵住他的腦袋。
他渾身的血液瞬間都凝了。
后面的人沒吭聲。
他哆哆嗦嗦地講:“我……我……我沒看見你的樣子�!�
那人開口了,用了變聲器的聲音:“麻煩你個事,你做好了,我開心,你也才能開心�!�
他咽了咽口水,涼氣依舊在腳底心打著旋,問:“什……什……什么事?”
那人講了一遍,問你記住了嗎?
他講記住了。
那人又讓他閉上眼睛,最后說了一句,“叨擾到你,真是不好意思,送你個小玩意,表示下歉意。”
有東西從后面遞過來,落在他的腿上。他在心里狠狠地罵,可終究沒敢睜眼,只顫著眼皮,默默聽著。
后門被打開,又合上的聲音,腳步聲,然后,一切歸于死寂。
他在心里數到五百,猛地睜了眼,長長舒一口氣,抹了額上的冷汗,垂頭。
厚厚的雙膝上,落著一朵白色的花,綻著,幽幽的,有騰起來的香氣。
當天晚上,他一個人睡覺,翻來覆去地想。那個持了槍的男人讓他把另一份文件遞交給那個跨洋打電話的女客戶,他不知道兩人中間有什么恩怨,可這到底關系到行業(yè)信譽的問題,信譽破了,要是露了點風聲,以后還怎么討飯吃?
他輾轉反側,一會兒想到美國大片里的場面,一會兒想要不要去報警,可他本身做的就是不正當的買賣,怎么理直氣壯地沖到制服們面前?
就這么熬著,心里斗爭了一宿,未落決心。第二天下午他去丈母娘家接小孩,女兒跳到他面前,仰著頭,比劃嫩嫩的手指頭,跟他數,什么廟會好多好多人,糖葫蘆真是甜甜的好吃呢,什么咬了一大口驢打滾被噎到了真難受呀。
女孩抓了他的大手,搖著問:“爸爸爸爸,你都不聽我講話!”
他說:“我聽著呢�!�
女孩放開他袖子,手探進棉襖的口袋里,掏出一朵白色的花,香香地,綻在女孩小小的手心里。她低頭,輕嗅一下,抬頭講:“一個叔叔送給我的呢,叔叔好奇怪呀�!�
她見父親沒說話,去握了他的手,正要撒嬌搖晃,突然問:“爸爸爸爸,你手怎么突然一下子變的這么涼��?”
這年的正月初二,傅母接到了用傳真發(fā)來的文件。厚厚的一沓,包括照片和文字資料,她吸了一口氣,心里想著還是術業(yè)有專攻,拈了紙,一張張翻過。
這些鉛印字體的時間軸從那個女人十三歲的時候開始,一直到前幾日。前面敘述較為簡,往后,日子越靠近現今,越為詳細。詳細那些信息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然而,越想越另傅母膽戰(zhàn)心驚的是,那老板告訴他,他們算是用盡了解數,也摸不到照片里女人十三歲之前遺留的痕跡。就好像這么一個人,突然地,生生地從空氣中走了出來。
還有另一則信息,則更令她咽不下飯,沾不進水。這是配了照片的一扉文字。字里說了這女人十五歲那年的一件小事,來源是這女人曾經一名同學早已廢棄的博客,該同學可能無意想起這件事,略覺有趣,便隨手錄了下來。
這件事關于露營。地點是香港政府指定的一處學生營地,有矮山,沙灘,水清沙白。這名同學說老師領著學生在搭帳,熱火朝天,他去隱蔽地解手,提著褲子往外走,見著陳簡的背影,正緩緩地向海里邁過去,水湮沒了她大腿,正緩緩浸上腰,他急得向海中跑,要喚住她。她回了頭,朝他露出一個笑,也讓他確定自己沒有眼花,這就是那個陳姓的女同學。他邊跑邊喚,卻突然一個浪打來,把她卷進去了,浪平了,無影無蹤。他嚇得魂飛魄散,褲子沒提好就朝露營地跑,被褲腳絆了一跤,灰頭土臉地到了營地,正要找老師,卻見陳姓女同學正坐在自己的小組里,與人合力將一頂帳篷搭起來,他慌亂的腳步停了,怔怔地走過去,把她看個清楚。她還對他露了一個笑,活生生的。
這則博文配了一張照,露營結束后的集體合影。照片是影印,黑白,照中學生的打扮都很有年代感。她手指頭有點抖,一一擦著學生的臉找過去,停在一處。
那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臉,因畫質有些模糊。周圍人戴帽,她卻脫了帽,垂著的麻花辮,白生生的臉,周正,沒什么表情。
只那一雙眼,透著紙面,望著她。
她想到人死燈滅后祭在堂中的遺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那照片里漫了出來,冷森森的,將她卷了進去。
因為是春節(jié),承鈺到底回了在首都的家。親戚來串門,小孩子多,鬧哄哄地一團。傅母捉住一只扎羊角小辮的女孩,問她:“你表哥呢?”
小女孩一伸手指,朝樓上一指,脆生生地講:“他上樓去啦!”
傅母想了一下,去廚房熱了一杯牛奶。她敲了門,進去,見兒子正通著視頻電話,同那女人講話。那女人伸了頭,唇朝鏡頭貼了一下,比了一個吻的動作。她扭頭,見兒子的傻樣,更是氣得捏緊了杯子。
屏幕里,女人靠了回去,白色的絲綢睡衣,頭發(fā)披散下來,似乎只頭頂罩了一盞燈,漫漫地投下來,灑在女人臉上,而身后是幽黑的一團。
手中的杯子是燙的,卻阻不了寒氣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她見鏡頭里,女人抬眼,伸手對她微笑著打招呼。
她匆匆把杯子一放,震得潑出來一兩滴,引得承鈺問媽你有什么事嗎,她連忙擺手,落荒而逃。
傅母回了客廳,這是貴婦人們的所在。親戚家的女人們,落坐沙發(fā)上,講著話,從理財投資到奢侈品,從奢侈品到御夫之道。她姐姐見她心事重重,上來握住她的手,摸上她的臉,說你怎么了,又打趣她,說幾天不見,怎么老了好幾歲。
傅母心不在焉地笑笑。
這女人的圈子里有這么一個女人,傅母記得她是自己丈夫家姑姑那邊的,這女人上了年紀,發(fā)中摻灰,清瘦,腕子上有佛珠,串起來的——女人信佛。
信佛的女人嫁在香港,丈夫家信風水,信因果。
信佛的女人說了個麒麟囊的故事。富家小姐許配出嫁,得母親贈了一個麒麟囊,內裝珠寶。富家小姐被花轎抬著上了路,天公降了大雨,趕著送嫁的隊伍不得不去亭子里暫避。這時,又來一花轎避雨,花轎里是一貧家女,貧家女沒有嫁妝,怕被婆家輕慢,啜泣著在哭。富家小姐問清緣由,心里同情憐惜她,把麒麟囊贈給了貧家女傍身。雨停,兩人話別。若干年后,富家小姐嫁的夫家落魄,又逢發(fā)大水,富家小姐與家人流散,流落他州,為謀生計富家小姐入了員外家做員外幼子的保姆。幼子戲球,將球拋至樓上,讓富家小姐去撿。富家小姐上樓尋球,見到自己當年贈出的麒麟囊。員外夫人原來就就是當年的貧家女。兩人執(zhí)手落淚,百感交集。富家小姐被員外家奉座上賓,與員外夫人義結金蘭,也因此尋著了流落的家人。
信佛的女人抿了口茶,說:“要結善緣。”
有人捂著嘴笑,問,要是結了惡緣呢?
信佛的女人放下茶杯,淡淡地講:“諸惡莫做,諸善奉行�!�
傅母剝開的碧根果,從她手中掉了下來。
第31章
第三天,大門口的鞭炮噼里啪啦炸響,紅色的紙屑還沒涼透,承鈺老大不情愿地被他媽攥著手趕進了車。車門哐當一聲合上了,涼風被隔在外頭,風的手抓著雪碎拍在窗玻璃上。
承鈺扭了頭,問:“大清早的,做什么呢?”
他母親唇線抿得老緊,半響,回答他:“我是為你好�!�
承鈺簡直想笑了,這句“我是為你好”從小至今不知翻來覆去聽了多少次。他索性合了唇,閉眼,將睡半醒之際車子穩(wěn)當當停了。他睜眼,看到醫(yī)院大門檻旁書法字體的招牌。
這醫(yī)院是首都里頭最有名氣的那家的舊址,早幾百年的親王府第改造的,重檐廡殿結構,綠瓦,紅色豎柱,兩柱頂著的灰墻上,貼著藍底金字的匾。他被他媽攥著手,匆匆往里面拉,繞過兩尊鴟吻,迎面是一個矮身的名人石雕像,后面一面屏風。
繞過屏風是貫通東西的走廊,有來蘇水的味道傳來。一個戴著口罩的工作人員在清掃地面,走廊暗得很。
這處老建筑原本也是半廢的狀態(tài),人煙寥落,春節(jié)期間,更是人少。
承鈺覺得這里的環(huán)境拍個鬼片都不用布景,直接扛著攝影機就能上。一路上他耐心本來就被消磨挺多,這下忍不住了,問:“過節(jié)你把我?guī)У结t(yī)院干什么!”
傅母伸了手,正他的衣領子,冰冷的手凍了他一下,講:“你一個人在外頭,也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帶你做個檢查,看你好好的我也才能放心。”
他本來想說自己每個季度都會去體檢,用不著這樣,可他見他母親眼里堅決,又有點淚光,到底緘默了,想她這么久才能見自己一次,用不著為一件小事埋怨起來,就當盡個孝心。
兩人進了一個屋子,里面坐著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醫(yī)生。老醫(yī)生跟他母親講話,他看見母親急切切地吩咐著什么。緊接著,醫(yī)生領了他做一系列的身體檢查。他要去聽結果,卻被他母親趕到外頭,從外頭的長長方方的大玻璃,能見到醫(yī)生和母親講著話。
聽到身體指標正常的結果,傅母心里總算有點放心了。可大半部分的心仍舊糾著。
她也算是讀過不少書的人,馬列毛當年背了不少,年輕的時候壓根不信那些魑魅魍魎的事情,可年紀大了些,長到這個歲數,卻又有點“返璞歸真”的意味,對這些也莫名在意起來。這下一番調查,更坐實了她心里隱隱恐懼的猜測——厲鬼來索命了!
她到底擔心兒子,怕他首先被怨氣纏上,受了難。
他們出了醫(yī)院,承鈺覺得這盡孝的方式就算莫名了點,也算是完成了。誰知道第二天,同樣的清晨,家里卻來了個顱上燙戒疤的老和尚,枯瘦的很,嘴角搭垂著,眉目卻有一點平靜淡遠的意思在里面。
老和尚披著黃色的□□,轉著佛珠把他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被他母親領著,走到他面前。
傅母對兒子講:“來,給大師看看�!�
承鈺:“…………………………”
承鈺把他媽拉到一邊,低聲問:“你什么時候信這個了?”
他母親沉了一下,跟他講:“年紀大了,要有個依托�!�
承鈺氣笑了,說:“這一看就是來騙錢的。”
他母親心里想:我又何嘗不知道呢,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他沒辦法,被強迫著給那老和尚眼里的“佛光”仔仔細細瞧了一通,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等終于擺脫了,他一轉身,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說什么也暫時不肯出來了。
傅母親手給老和尚泡了杯上好的碧螺春,熱氣騰出來,她捧著杯子,略有些焦慮不安地問:“大師……這?”
老和尚合了手指,說了兩個字:“無妨�!�
傅母的心到底安不下來,只恨不得披著人皮的厲鬼給就地□□了穿越紅樓之賈赦原配。可時間到底還是流著,正月的第七天,承鈺就要回紐約了。她看著自己的兒子,想到十月懷胎,巴掌大的小人,軟軟地落下來,揮舞著嫩生生的小手小腿,小貓一樣地吮,一天天抽條,一天天長著,慢慢成了少年,成了俊俏的大小伙,好學聽話,比別人家的小孩不知強了十萬八千里,眉間眼尾也像自己,畫里畫出的人似的,哪里都好,誰都配不上!
可她一轉頭,眼淚都要落下來:怎么就報到他身上去了呢?關他什么事呢?你要找來找我呀!
她送承鈺去了機場,幾番欲言又止,一句“聽媽媽的話,趕快分手!”還是沒說出來。
她這些日子算是看清楚了,兒子確確實實被那厲鬼給纏上了,顫得緊緊的,下了降頭一般,她就算死命去扯,估計也扯不下來。自己的兒子什么性格她清楚,一個字,倔,兩個字,太倔,撞毀了南山也不定能見他眼睛眨下,跟別說回頭了。
傅母想起兒子七歲那年,被他父親罰。她丈夫脾氣不好,一點就燃,丈高的火焰漫天地燒,那次她出門在外,一回來,見到兒子在花園里站著,著單衣,周圍在落雪,地上厚沓沓一層,他凍得跟個冰人似的,眉毛睫毛都染上了冰粒子。她跑過去摟住她,頓時冰得一個哆嗦,她捧著兒子小小的臉,問:“你做什么呢,快跟媽媽回去�!�
冰雪淋了一身的小人也不看她,靜靜地盯著前方的一株紅梅,一動不動,硬生生在原地生了根。
有保姆撐著傘跑出來含著眼淚跟她講:“夫人,先生罰他!”
她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了,知道丈夫和兒子,一個火氣大,一個死心眼,兩個一碰,驚天動地噼里啪啦,可兒子是兒子,小孩子總是要吃父親的虧的。
她想:你哭一哭啊,你就算有理,求個饒,服個軟,也好過冰天雪地在這里受苦。
她抓著兒子冰凍凍的小手,跟他講:“你爸出去了,你先進屋子里暖和下,等他回來了再出來站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