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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宮惟知道這種君子自有一套道德體系,勸是勸不動的,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說:“小事而已,孟公子不必介懷。我還行,再睡會兒�!�

    孟云飛卻道:“已經(jīng)快申時了,再睡怕是晚上要走了困,不如我?guī)闳コ耘R江魚?”

    宮惟又“唔”,被子隨搖頭而起伏。

    “醉雞吃嗎?”

    宮惟一下來了精神:“在哪?”

    孟云飛笑道:“五里以外城中,我御劍帶你去�!�

    話音未落宮惟一骨碌爬起來,瞬間把滿腦子的徐霜策拋到了九霄云外:“走走走�!�

    宮惟匆匆洗漱,隨手一綁頭發(fā),一邊披衣一邊往外走。這動作雖然急急忙忙的,但他舉手投足間卻有種奇異的韻律感,似乎做什么都很輕巧,也就更從容。乍看很難發(fā)覺,細(xì)看卻能感受到與尋常修士微妙的不同。

    孟云飛下樓時跟在他身后,不由有些愣神,這時客棧門口突然風(fēng)塵仆仆地進(jìn)來一人,迎面一撞見:“云飛?你們干嘛去呢?”

    竟然是剛忙完趕回來的尉遲驍。宮惟高高興興背著手道:“孟前輩請我吃醉雞。少俠來嗎?”

    尉遲驍見到他的第一反應(yīng)仍然是目光躲閃,躲到一半又不知自己為何要如此,便強迫自己轉(zhuǎn)回視線直盯著他,面頰依然微微發(fā)熱,所幸無人察覺:“還吃雞?你是個狐貍托生的嗎?!”

    宮惟說:“不來算了,反正孟前輩有錢,孟前輩買單�!�

    “嘶,”尉遲驍?shù)刮豢跊鰵�,陡然一臉警惕,強行擠進(jìn)兩人中間:“不行我得跟你們走,云飛是個老實人!你別把他帶壞了!”

    孟云飛扶額不語,宮惟笑嘻嘻說:“行了少俠,知道你不是老實人了,走吧�!�

    尉遲驍:“胡說八道,你又知道我什么!”

    兩人一邊斗嘴一邊出了客棧,御劍而行至臨江都城中心,滿街行人熙熙攘攘,城內(nèi)最華麗氣派的“太白樓”正矗立在眼前。掌柜的見了玄門修士,不敢怠慢,立刻親自將他們引至二樓珠簾隔開的雅座,宮惟還在一臉柔弱地捂著心口跟尉遲驍哭訴:“少俠你心里竟然是這么想我的,我好歹是你未過門的道侶……”

    尉遲驍面紅耳赤:“不!沒這回事!把玉佩還給我!”

    尉遲少俠只是跟來監(jiān)視的,孟云飛也輕易不沾人間水米,只有宮惟點了只又肥又嫩的醉雞,啃得津津有味。尉遲驍用小火爐溫了壺花雕酒與孟云飛對酌,見狀又忍不住要訓(xùn)他:“你瞧你都這么大了還不辟谷,一輩子靠吃化食丹嗎?就這樣你還想煉出金丹,還想得道成仙?”

    化食丹能化去腹中五谷,但很損靈力,尋常修士不敢多吃。宮惟上輩子是拿化食丹當(dāng)糖豆磕的人,聞言毫不在意,興致勃勃地拿了把小銀叉剔雞翅膀肉:“你這么想就不對了尉遲少俠。何謂大道?大道乃順應(yīng)自然。有生有死,有喜有怒,有得有失,有聚有散;對人對事都別太執(zhí)著,有緣相聚固然喜悅,緣分盡了就隨它去吧。譬如說我喜歡吃這只雞,但世間萬物皆有定時,待會它就會被我吃光……”

    尉遲驍簡直哭笑不得:“你這樣一輩子也修不成仙,過幾十年老了死了怎么辦!”

    宮惟卻狡黠地瞟了他一眼,反問:“你修仙求道就是為了避死嗎?這么想是飛升不了的哦�!�

    孟云飛撫掌笑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尉遲驍一拍桌:“他這明明是大愚若智吧!”

    宮惟說:“你聽我再舉個例子就明白了。當(dāng)年仙盟宮大院長,與應(yīng)盟主并稱雙尊,算是比你們更接近‘大道’對吧?還不是被徐宗主一劍戳死了。雖然這算橫遭非命吧,但至少說明修仙求道是不能避死的,而且死后還被戮了尸……話說我突然想起來,之后怎么樣了?”

    尉遲驍?shù)溃骸澳氵@都離題八萬里了!——什么之后?

    “戮尸之后呀�!睂m惟自然地問,“那么大一仙尊,難道死后埋在滄陽山桃花林里了?”

    這話問得時機和對象都太巧妙了,畢竟世上再沒人能比劍宗的親侄兒更知道后續(xù)內(nèi)情是如何發(fā)展的。果然尉遲驍皺眉道:“當(dāng)然不會,這話你可千萬別傻乎乎跑去問別人,傳到徐宗主耳朵里你這條小命就算是廢了——法華仙尊仙逝后,劍宗親自登門討還尸身落葬,見徐宗主閉而不應(yīng),就一劍劈碎了滄陽山石碑。正要沖突起來的時候,應(yīng)盟主從岱山仙盟一劍駕臨,親自沖上璇璣殿,與徐宗主凌空斗了一場,才把宮院長的尸身從他手里搶回來。彼時尸身已經(jīng)有所損壞……”

    宮惟大驚:“徐宗主敗了?!”

    “……”尉遲驍向左右瞟了眼,才壓低聲音道:“敗了�!�

    關(guān)于應(yīng)愷和徐霜策誰比較強的問題,玄門各家內(nèi)部大概爭了得有個二三十年,直到徐霜策破掉殺障、率先進(jìn)入大乘境后期,才有了天下第一人的說法。但說法歸說法,這兩人從沒翻臉打過,因此也不能真正分出勝負(fù)來。修仙界流傳最廣的坊間小報《開元雜報》偷偷舉行過多次投票,徐霜策每次都以微弱優(yōu)勢勝出,不過直到死前一個月宮惟都還在堅持不懈地投應(yīng)愷。

    雖然一次勝負(fù)不足以論強弱,但徐霜策竟然會輸,實在令人大跌眼鏡。

    宮惟萬萬沒想到為全天下解開這一謎團(tuán)的竟然是自己(的尸體),一時不由為自己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奉獻(xiàn)精神感慨萬千,問:“那后來尸身落葬了嗎?”

    “傳說是葬在岱山�!�

    “沒被徐宗主挖墳?”

    尉遲驍說:“當(dāng)然沒有,你腦子壞了嗎小魅妖,哪位大宗師會跑去干挖墳盜墓的事情……不對你那么關(guān)心這個干嘛?警告你啊,回滄陽宗以后不準(zhǔn)到處亂問,聽見沒有?”

    不可能,既然他的遺骸還在岱山,那白太守是怎么流落在外的?

    宮惟思慮一轉(zhuǎn),剛要再旁敲側(cè)擊地打聽打聽,突然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小二引著一個寬袍長衫、背影頗高的男子,請進(jìn)了緊挨他們的隔間。

    二樓雅座全靠一道道細(xì)珠簾隔開,連隔座人影都隱約可見,談話聲更是可以相通。宮惟于是不再言語,心事重重地玩著筷子,突然只聽樓下正傳來說書人“啪!”地拍了聲九方木:

    “上回說到那混沌妖獸為禍一方,每年都要吃一百個童男童女,方圓百里叫苦不迭。劍宗與它大戰(zhàn)十八個回合,才斬下它半邊翅膀……”

    孟云飛笑道:“又在傳唱你家劍宗大人的話本了,元駒�!�

    哐當(dāng)一聲尉遲驍差點撞翻桌子,竟然滿面驚恐:“不!叫他住口!”

    當(dāng)世求仙修道風(fēng)氣極盛,民間景仰仙門名士,經(jīng)常傳唱各位宗師斬妖除魔的事跡,因此衍生出了各種戲劇和話本。宮惟小時候下山玩兒,就聽過應(yīng)愷徐霜策年少時清剿妖窟的

    《開岐山》、劍宗尉遲銳治水患的《渭水仙》、還有道經(jīng)故事里家喻戶曉的傳說《鬼太子迎親》等等,深覺有趣。

    但尉遲銳卻從來不覺得有趣,總覺得自己天下第一的劍術(shù)被各路妖魔鬼怪碰了瓷,每次聽到都要掀桌——“為何要打十八個回合?!”“吾自一劍足矣!”“呔!愚民��!”然后一臉屈辱地拂袖而去。

    孟云飛說:“你冷靜點元駒,話本廣傳說明劍宗大人在民間受歡迎嘛,這有什么好生氣的?需知這些民間說書人,你越禁他越愛寫,所謂堵不如疏……”

    尉遲驍:“你懂什么?!這話本我聽過!名字叫霸道劍宗二月桃!”

    孟云飛:“�。 �

    孟云飛瞬間風(fēng)云色變,宮惟還沒明白二月桃是什么意思,只聽說書人眉飛色舞道:

    “回了洞府之后,已是氣息奄奄。便見那法華仙尊迎上前來,心疼氣急交加,不由落下淚來。一雙嬌弱素手扶著劍宗大人傷痕累累的胸膛,喚道:‘郎宮惟:“噗——”

    素手?郎君?郎造謠!亂講!”尉遲驍從二樓探出頭咆哮:“再說我把你攤砸了,換一個!”

    宮惟悚然捂嘴嗆咳,只聽樓下眾賓客紛紛指責(zé):“話本本來就是虛構(gòu)的嘛,有什么造謠不造謠的?”“街坊百姓喜聞樂見,你算老幾?”“這么較真就堵住耳朵不要聽嘛!”“就是就是!”

    那評書老頭脾氣倒挺好:“喲,公子是劍宗尉遲家的門生嗎?恕罪恕罪,那小老兒換個別的本子講罷。話說上月《開元雜報》刊出新話本,有一出喚‘洞庭曲’,說的是玄門樂圣柳虛之,面如曉月,溫柔風(fēng)雅,各大門派莫不仰慕。某一日他游歷洞庭湖,只見岸邊一位修士身長八尺,英俊健碩,眉眼含笑,摘了蓮子擲上扁舟……”

    砰一聲爆響,孟云飛突然徒手捏碎了青瓷杯。

    “樂圣見之欣喜,面頰羞紅道:‘不知這位仙君是何名號,仙鄉(xiāng)何處?’那修士笑道:‘吾乃出身仙盟,號法華仙尊……’”

    宮惟:“噗——!”

    宮惟雙手掐著自己咽喉狂咳,滿腦子都是“英俊魁梧”四個字,只見孟云飛“唰!”一掀珠簾:“住口!吾乃樂圣大人座下弟子!放過我?guī)熥穑�!�?br />
    底下群眾連被打斷兩次,頓時民怨沸騰:“你們這些修士怎么搞的哦!”“一個兩個有完沒完?”“老百姓聽個話本礙著你們什么了,放平心態(tài)嘛!”

    孟云飛抓著扶欄就要沖下去,被尉遲驍死活拉住了:“堵不如疏,堵不如疏啊云飛兄!”

    那說書老頭趕緊起身賠罪:“仙君莫氣,仙君莫氣,是小老兒考慮不周,這就換這就換!”

    宮惟好不容易把那根雞骨頭從氣管里嗆出來,顫抖著手拿起茶杯,還沒來得及把氣順過來,只聽說書人捋了捋胡須,說:“這樣,小老兒那日途徑京城,有幸聽了剛上的新戲,叫做《黃泉不了情》,與兩位小仙君的師門絕無絲毫干系。說的是滄陽山徐宗主聽聞眾鬼作亂,于是千里迢迢,親至地府,來到奈何橋下三生石邊,見著了一道白衣黑發(fā)、出塵脫俗的少年身影,不由心中大慟……”

    宮惟心中陡然升起一絲相當(dāng)不妙的預(yù)感。

    下一刻他聽見那老頭繪聲繪色道:

    “……那少年含淚不答,轉(zhuǎn)身便走。徐宗主上前一步,卻是緊緊地拉住了他不肯放,問:‘我有何處對不起你,你為什么要殺我?’又道:‘我今日便帶你回滄陽山,從此世間只有你我,再無滄陽宗主與法華仙尊!’……”

    轟——

    這次是真的千萬雷劫當(dāng)頭而下,宮惟眼前發(fā)黑,大腦空白,神魂一縷幽幽出竅,眼見便要直奔黃泉。

    為什么都是我?

    什么嬌弱素手、英俊健碩、出塵脫俗,我只是你們搞話本文學(xué)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對嗎?

    恍惚間他聽見對面孟云飛和尉遲驍驚慌的聲音:“向小公子!向小公子你怎么了?”“冷靜點小魅妖!話本都是虛構(gòu)的!”“放平心態(tài),放平心態(tài)啊!”……

    “不對不對,這話本太過杜撰!”這時樓下有客人出聲抗議了,只見是幾位蒙著面紗出來喝茶的女子,不知是富戶人家的小姐還是當(dāng)?shù)亻T派的女修,紛紛不滿道:“眾所周知徐宗主對亡妻一往情深,滄陽山上至今還掛著亡妻的遺像,你們怎么能這樣編排人家呢?這不是對逝者的不尊重嗎?”

    樓下原本聽得津津有味的賓客也一愣,少頃紛紛道:“說得也是�!薄坝械览戆。 �

    “這……”說書老頭第三次被打斷,一時間不免張口結(jié)舌:“是、是小老兒信口開河了。那依幾位姑娘所見,今兒個還說什么本子呢?”

    眾賓客議論半晌,有人提議:“索性就說說徐宗主與夫人的《念奴嬌》罷!”

    《念奴嬌》乃是十多年前就流行過的話本,傳唱多年,膾炙人口,只要不跑到滄陽山徐宗主眼皮子底下說,在哪都不會被人砸攤子。說書老頭松了口氣,心說這下總算該安全了,于是啪!一聲拍下了九方木:

    “這本傳唱大江南北的《念奴嬌》,說的是有一年徐宗主下山除妖,受了重傷,幸得一女子相救的故事。那女子美貌絕倫、聰慧善良,只可惜是個凡間農(nóng)戶�!�

    有人笑道:“玄門仙女何其眾多,堂堂滄陽宗主,怎么會娶一個農(nóng)戶之女呢?”

    說書老頭正色道:“話可不能這么說。這世上有些人容貌絕俗,但心性涼薄,終究不是良配;有些人雖然貌丑,但心地純善,得之宜室宜家。所以哪能一概而論呢?何況事實真相早不可考,我們講的也只是話本嘛�!�

    滿座紛紛稱是,只有孟云飛奇道:“元駒你怎么了?”

    “……”

    只見尉遲驍坐立不安,臉色詭異至極,半晌咕咚咽了口唾沫:

    “這本念奴嬌是……宮院長死后,我叔叔深恨滄陽宗主,就……”

    孟云飛:“就?”

    “就……花錢找人編的…………”

    宮惟那一縷出竅的神魂剛掙扎回來,險些又被這發(fā)九天神雷給活活劈出去。

    “那女子雖然只是農(nóng)戶之女,卻殷勤解語、細(xì)心照料,兩人朝夕相對,很快情愫暗生。宗主心系天下蒼生,在動身回滄陽山的前一夜,贈與那女子一只金環(huán),說道:‘雖然我此去路遠(yuǎn),但九九八十一天內(nèi)定會回來,屆時便向你提親,你意下如何?’只見那女子盈盈一笑,接了金環(huán)——你們猜是怎么著?”

    說書人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底下有賓客道:“那一定是答應(yīng)啦!”

    又有人笑道:“這換誰不答應(yīng)?普天下怕是沒有吧!”

    說書人得意地捋了捋胡須,沖著滿屋子抻著脖子的聽眾,繪聲繪色道:“只見那女子戴上金環(huán),叫了聲‘宗主’,溫柔款款地說……”

    當(dāng)啷。

    明明是很細(xì)微的一聲,就像誰不輕不重地把酒杯跺在了桌面上。

    但就在這瞬間,仿佛一只無形的手將時間暫停,所有賓客動作頓住,說書人嘴巴還滑稽地張著,掌柜倒了一半的酒凝固在半空,跑堂小二維持著上菜的姿勢不動了。

    “……”

    宮惟眼睫一撲,意識從最初的恍惚中慢慢回過神來,登時心下駭然,順著剛才發(fā)聲的來源望去——

    隔著一道細(xì)珠簾,隔壁雅座那男子一人獨酌,此刻正從窗外滿城紛飛的桃夭上收回視線,一只修長有力的手還按在面前那只酒杯上。

    宮惟無聲無息地睜大了瞳孔。

    ——只見那男子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即站起身,易容法術(shù)終于從臉上褪去,露出了古井不波的真容。

    是徐霜策。

    第11章

    酒樓的時間被靜止了,眾人的表情都定在臉上,說話的、大笑的、鼓掌的、筷子夾菜張口欲吃的……連流動的空氣都凝固在所有人身周。

    就在這可怕的死寂中,終于聽見尉遲驍發(fā)顫的聲音響起來:

    “徐……徐宗主……”

    徐霜策掀簾走出雅間,回頭瞟了他們一眼。那雙死沉死沉的黑眼睛里什么情緒都沒有,但只要觸到他這視線的人,都從骨子里生出一種懼意來。

    “耳朵不用在正道上就割了,”他語氣平淡地道。

    沒人敢吭聲。

    只見徐霜策目光轉(zhuǎn)向?qū)m惟,又在桌上那盤醉雞上一瞥,并未有絲毫言語。隨后他轉(zhuǎn)身下樓,袍袖無風(fēng)揚起,整個人已憑空消失在了木階之間。

    定住的時間遽然開始流動,安靜只持續(xù)了眨眼的功夫。下一刻,談笑的繼續(xù)發(fā)出笑聲,鼓掌的啪啪鼓掌,半空中的酒突然開始汩汩流動,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在了青瓷杯里,連一滴都沒濺出來。

    “剛才說到哪兒了?”說書老頭一個愣神,隨即釋然笑道:“——對。剛說到那鬼太子迎親,娶的乃是一位剛飛升的美貌女仙,妖獸迎親吹吹打打,花橋從碧落直下黃泉……”

    下面聽眾有鼓掌的,有笑鬧的,沒有任何人從這既熱鬧又自然的場景中發(fā)現(xiàn)一絲不對。方才那些仙門名士之間的風(fēng)流韻事,就像陽光下蒸發(fā)的水珠,從所有人的意識中無聲無息消失了,連痕跡都沒留下。

    只有這座雅間中一片安靜,良久才聽尉遲驍擠出幾個字來:

    “我竟然還活著……”

    宮惟傷感把筷子一擱,心說幸虧我只點了盤醉雞,要是剛才沒忍住把雅間窗臺上那株漂亮的芍藥也吃了,現(xiàn)在我的尸體怕是已經(jīng)涼了。正這么想的時候只聽孟云飛顫聲道:

    “待會我們還回客棧么?”

    “……”

    三人同時陷入沉默,誰也不想回去面對徐宗主那張冰冷的臉。

    尉遲驍一臉悔不當(dāng)初:“要是你沒打斷樂圣大人那段洞庭曲就好了。”

    “?”孟云飛問:“你怎么不說要是你沒打斷霸道劍尊二月桃就好了?”

    “我怎么會想到徐宗主那種大佬也會喬裝易容出來聽評書呢?”

    “所以我們?yōu)槭裁床荒苤蛔屗犇潜景缘绖ψ诙绿�?�?br />
    “………………”宮惟終于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倆:“兩位少俠,你們不覺得這幾本評書的內(nèi)容都不太正常嗎?”

    兩人面面相覷,隨即一同轉(zhuǎn)向?qū)m惟,孟云飛恍然大悟道:“向小公子,你年紀(jì)小沒見過,聽到這種話本別太當(dāng)真,都是虛構(gòu)的!”

    尉遲驍說:“是啊,主要是民間對徐宗主的過往情史比較感興趣,難免有些牽強臆測�;販骊柹揭院笄f別到處跟人打聽,命重要明白嗎?”

    我為什么要跟人打聽!我就是正主!

    宮惟深吸了口氣,艱難地問:“那么那位法華仙尊……是真的跟你們劍宗……還有那位樂圣大人……”

    尉遲驍差點沒跳起來:“沒有!”

    孟云飛一手扶額,說:“我?guī)熥鸶静皇敲嫒绾门遗c法華仙尊都不太熟,只是那幫寫小話本賺銀子的人牽強附會罷了。宮院長身世詭秘且傳說頗多,又仙逝得太早了,他走后民間便開始流傳什么千年桃花成精之類的戲言。開始還勉強算正常,后來越發(fā)夸張荒誕,最終就演變成了各路情史。其實認(rèn)真說起來,不過是仗著死人不能跳出來與他們計較罷了�!�

    宮惟突然聽見了一個無法忽視的可怕的詞:“……‘各路’情史……”

    孟云飛說:“哦也還好,滄陽山徐宗主,武元尊應(yīng)盟主,劍、醫(yī)、鉅三宗,四位玄門仙圣,六大世家尊主,八門派的各位掌門,鬼垣幾位出名的大鬼修……主要也就這么多了。其實宮院長與徐宗主之間的戲文不算多見,畢竟滄陽宗主悼念亡妻之事世人皆知。民間更喜歡聽徐宗主與應(yīng)盟主兩人的各種話本,因為結(jié)局大多幸福美滿,不少戲班都排過�!�

    “……”

    “……”

    空氣微妙地安靜了一瞬,尉遲驍含蓄地道:“云飛,你對這些真了解呢�!�

    孟云飛罕見地不太自然:“也沒有啦,哈哈�!�

    尉遲驍?shù)溃骸澳莻……云飛,我之前聽過一個傳言,說樂圣大人甚喜收集戲文話本,每次聽人評書都撫掌大笑,心情喜悅……”

    孟云飛立刻:“住口!至少我?guī)熥饹]有花錢找人寫什么念奴嬌!”

    宮惟:“………………”

    宮惟再次深深吸了口氣,起身有禮貌地道:“兩位少俠失陪,我稍等就回來。”然后頭也不回地掀簾走出了雅間。

    兩人動作一致地扭頭目送他出去,尉遲驍小聲問:“他受到的沖擊好像有點大啊,你看都同手同腳了……”

    孟云飛:“畢竟是滄陽宗弟子——我就說不該打斷最開始那個霸道劍宗二月桃吧!”

    ·

    宮惟心中默念清心咒,下到樓梯盡頭,招手叫來跑堂的低聲道:“待會告訴樓上那兩位說我先回客棧了�!比缓竽_步一拐,徑直出了酒樓的門,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左右一望,果然只見街角有家書鋪,便信步踱了過去。

    那書鋪雖小,但擺滿了各色書籍、戲文,他背著手轉(zhuǎn)了一圈,招來掌柜問:“那些仙家名士的話本有么?”

    掌柜一臉了然道:“有有有,請問小公子比較景仰哪位宗師呢?”

    宮惟心說原來你們都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dá)景仰的。他用指關(guān)節(jié)揉按抽跳的眉心,道:“其實我……我都不太了解,你有什么可以推薦的嗎?”

    “哎呀公子你可來對地方了!”掌柜的一下來了勁,“我們這里新出的本子特別全,法華仙尊古今全集都有,《黃泉不了情》你聽說過嗎?寫滄陽宗主下地府平亂的,從京城傳過來還不到半個月!上月開元雜報剛評出的《洞庭曲》戲文原本也有,不過價格偏高,因為宴春臺樂圣大人已傳令天下不準(zhǔn)刊發(fā)印抄,以后怕是要成絕本啦!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岱山拾遺》、《憶桃妖》、《應(yīng)盟主秘史》……”

    很好柳虛之!你聽別人的話本心情喜悅,輪到你自己就傳令禁抄!

    宮惟強行打斷滔滔不絕向他推薦應(yīng)盟主秘史的掌柜,終于問出了自己此行最關(guān)心的問題:“你們就沒點正常的話本嗎?醫(yī)宗那么多女弟子,還有八大門派中瓊花小筑的各位仙姝……”

    掌柜大驚:“那才是不正常吧小公子,那可都是姑娘家�。 �

    宮惟:“?”

    “雖然大伙對風(fēng)月話本有需求,但怎能壞人家姑娘的閨中清譽呢!”

    “……”

    宮惟在對面譴責(zé)的目光中陷入了沉默。

    掌柜的不悅道:“小公子你到底要不要�。俊稇�(yīng)盟主秘史》不感興趣的話《黃泉不了情》其實也不錯哦,萬一哪天被滄陽宗禁了,你買下的本子就可以升值了,說不定還能當(dāng)傳家寶贈與子孫呢!你不考慮考慮嗎?確定不考慮考慮嗎?不然我把《應(yīng)盟主秘史》價格給你折一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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