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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開裂的山巒和硝煙越去越遠,漸漸消失在了身后。

    無盡長風(fēng)迎面而來,徐霜策沒有御劍,一步步走向連綿不絕的山嶺。流云在他腳下聚而復(fù)散,遠處寂靜無人的山林間竟坐落著一座大殿,隱隱顯出琉璃碧瓦、白銀飛檐的壯觀輪廓。

    叮鈴!

    那只三道螺旋絞成的金環(huán),與不奈何劍鞘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回響。

    叮鈴——

    他仿佛聽見回廊深處風(fēng)鈴輕撞,重重紗幔隨風(fēng)輕擺。懲舒宮春日的午后,一個削瘦幼小的身影驀地從墻頂冒出頭,自上而下地偷覷他,自以為很隱蔽。

    “……徐宗主莫見怪,那是我們盟主半月前帶回來的小公子,似是神智不全,不能說話……”

    徐霜策站住腳步,向墻頭伸出一只手。

    那身影唰地一縮,只露出兩只警惕的眼睛。

    但徐霜策沒有動,定定地維持著那個掌心向上的姿勢與他對視,少頃只見那雙眼睛一眨,右瞳赫然變成殷紅,再一眨,又變回常態(tài),充滿了懷疑和猶豫。

    “……”

    徐霜策收回手探進袖中。隨著這個動作,墻后那身影又忍不住探出了寸許,卻只見滄陽宗主從懷里摸出兩枚小金幣,用一根絲線穿了,隨手一晃,叮當(dāng)作響。

    少年的眼睛一下睜大了。

    叮當(dāng)!

    叮當(dāng)!

    日頭穿過回廊紗幔,映得小金幣熠熠生光,又會作響,少年好奇的眼睛隨之不住左右搖晃。

    叮當(dāng)——

    余音未盡疾風(fēng)掠過,徐霜策只覺眼前一花,手里竟然空了。

    少年溜走的背影如緋云飛卷,轉(zhuǎn)瞬已去數(shù)丈之外,細白的手指還攥著那絲線穿著的兩枚小金幣。他攥得那么緊,仿佛生怕丟了,隨著急促的腳步叮當(dāng)叮當(dāng)一陣亂響,消失在了曲折幽長的回廊盡頭。

    僅余風(fēng)動,錯身而過,久久不息。

    “宗、宗主切莫見怪!小公子神智不全,年幼無知,絕非有意為之……”

    徐霜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聲,懲舒宮弟子戛然而止,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跑得倒快,”他說。

    懲舒宮弟子拿不準他是喜是怒,囁嚅不敢言。

    “挺好�!睖骊栕谥魅绱嗽u價,“跑得快的人,至少活得長�!�

    ·

    也許是巧合使然,那幾年里徐宗主需要親自去仙盟出席的場合突然變得很多。

    那個被應(yīng)盟主撿回來的少年一天天地長大了——雖然“長大”對他來說是個偽概念,因為歲月自始至終沒有在宮惟身上留下一絲痕跡。

    他只是逐漸開始知道人事,或者說,學(xué)習(xí)得比較像人了。

    徐霜策教他念道經(jīng)開蒙,手把手教他寫字。懲舒宮春末時節(jié),凋謝的桃花隨風(fēng)飄過窗欞,徐霜策端坐在案前握著他的手抄《洗劍集》;宮惟人雖然坐得還像樣,但筆尖卻永遠是歪的,怎么扳也扳不直,寫了一會就忍不住回頭去摸不奈何,問:“這是什么字呀?”

    他其實很少開口說話,大概是心里也知道自己還沒學(xué)像,口音平仄總發(fā)不準。

    徐霜策說:“不奈何�!�

    “什么意思呀?”

    “鬼神不奈何�!�

    宮惟完全沒明白,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少頃又問:“為什么你們都有劍呀?”

    徐霜策仍然握著他的右手,目光落在紙上:“還有誰有?”

    宮惟說:“師兄�!鳖D了頓又補充:“尉遲長生。”

    尉遲銳和他差不多大,幾年前兩人剛見面時打了一架,尉遲銳把宮惟打哭了。嗷嗷哭的宮惟爆發(fā)一腳把尉遲銳從亭子里踹到了山崖下,應(yīng)愷出來急尋時,只見尉遲銳正被樹枝晃晃悠悠地懸吊在懸崖邊,一臉懵逼。

    徐霜策淡淡道:“等你長大也會有的�!�

    宮惟問:“怎么樣才能有呀?”

    玄門中仙劍的來源無非兩種途徑,第一是長輩遺物傳承,第二是師尊幫忙淬煉。宮惟這種情況,理應(yīng)由應(yīng)愷幫他淬煉出一把屬性相合、靈力相融的兵器——但那勢必要等很久以后了。因為修士在進入金丹境之前,是不被允許擁有自己的仙劍的。

    沒人跟宮惟解釋過金丹這個概念,畢竟他話都說不利索,連筑基都是很遙遠的事情。

    因此徐霜策只道:“長大后自然就有了�!�

    宮惟又是完全沒聽懂,但仍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過了會仿佛突然做好了某個決定,扭回頭仰望著徐霜策的下巴:“徐白。”

    徐霜策說:“你今天話很多。”

    宮惟維持著那個姿勢,眼巴巴地看著他,鄭重道:“我就喜歡你一個�!�

    筆尖驀然頓住,懸在半空。

    室內(nèi)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清清楚楚,窗外樹梢晃動,風(fēng)聲如潮。

    良久徐霜策才低聲斥道:“……胡言亂語�!�

    宮惟不服氣地要爭辯,這時窗外卻傳來蹬蹬蹬腳步聲,緊接著一道人影躥上來開始狂拍窗戶,正是尉遲銳:“宮惟!來幫忙!我把應(yīng)愷養(yǎng)的魚釣光了,他要揍我!!”

    宮惟:“?!”

    發(fā)小要挨揍了,世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

    風(fēng)聲唰然而過,徐霜策身前已經(jīng)空了。

    下一秒只見宮惟激動地跳窗而走,連頭也沒回,兩名少年興奮萬分,橫沖直撞地消失在了懲舒宮方向。

    “……”

    室內(nèi)慢慢恢復(fù)沉寂,早蟬在枝頭上一聲聲鳴叫,隨風(fēng)漸漸遠去。

    徐霜策沒有動也沒有表情,半晌才緩緩地放下筆,坐在那里,瞳孔深處映出空氣中安靜的浮塵。

    “胡言亂語而已�!彼蛔忠活D地從牙關(guān)里道。

    那時歲月貌似還很漫長,他們都以為宮惟還需要很多年才能筑基,然后金丹,即便最終上不了大乘境,也起碼能得到一把說得過去的仙劍。

    誰也沒想到僅僅數(shù)年后,白太守便在眾人都始料未及的情況下橫空出世,隨即一戰(zhàn)威動四方。

    宮惟這一生,走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遠,也比任何人想象得都更短。

    但那是后來的事了。

    ·

    徐霜策負手走下云端,凌空降落在大殿前松軟的土地上。

    白銀拱頂寬闊巨大,在天穹下反射著蒼白的光。周圍安靜極了,殿門上方巨大的銀牌上刻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字,乃是滄陽宗秘傳咒文寫成,勾畫繁復(fù),外人難以辨識——

    “禁”。

    滄陽禁地,擅入者殺無赦。

    徐霜策仰頭望著門匾,與那個字久久對視。

    人人都知道,刑懲院長曾經(jīng)是滄陽宗主此生最厭惡的對象。

    那是二十年前,徐霜策剛從千度鏡界幻世醒來的那個深夜,他御劍沖出璇璣殿,一路殺上岱山仙盟,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劈碎了刑懲院大門。瑟瑟發(fā)抖的宮院長還來不及連夜收拾包袱逃跑,就被徐霜策一把抓住后領(lǐng),活生生拎了出來。

    盡管后來發(fā)生的一切被后世越傳越曲折、越編越離奇,但那個夜晚至少有一處細節(jié)是確鑿無疑的。因為當(dāng)時半座懲舒宮的弟子都聽到了徐宗主那句怒吼:

    “你敢殺我妻子,今日就讓你償命!”

    “宮惟——!”

    宮惟一路嚎啕逃命,徐霜策卻緊追不舍,幾次差點把他腳給剁斷。整個岱山都被驚動了,連應(yīng)愷都半夜驚醒披衣而來,連滾帶爬地追在后面:“霜策住手!那不是你真正的妻子,那只是幻境��!”

    “師兄救命!師兄救命�。 �

    “我知道你對宮徵羽偏見極大,但這次入幻世他盡心盡力,他只是幫你破障啊霜策�。 �

    “救命!救命啊啊�。 �

    “霜策住手!來人,快來人拉住徐宗主——”

    所有轉(zhuǎn)折都發(fā)生在同一瞬間。

    宮惟一頭撞進墻角,再走投無路,下意識抱著頭伸手一擋。

    不奈何劍鋒猝然停在了他手臂前。

    ——只見劍鋒下閃爍著一星微光,那是宮惟抬手時袖口滑落,露出了手肘上一只無比眼熟的金環(huán),直直撞進了徐霜策眼底。

    “……”

    啪地一聲裂響,那是不奈何劍尖深深扎進地磚,徐霜策踉蹌向后退了半步。

    “我從記事起就佩戴它,已經(jīng)忘了是從哪里來的�!被檬乐邪讓④娚硢〉穆曇暨響在耳側(cè),帶著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的思戀和傾慕,說:“如今想把它贈予你,聊表感謝�!�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從未親眼見過你的模樣,也沒親耳聽過你的聲音,但初次遇見你時,便有前世今生之感�!�

    “感覺好像已經(jīng)等了你很久,喜歡了你很久……”

    “阿桃,你也會覺得前世曾經(jīng)見過我嗎?”

    “來日相見時,愿能成夫妻。”

    ……

    來日相見時,愿能成夫妻。

    幻境種種言猶在耳,每一幕、每句話都像是殘忍的利爪,一把揭開了多年來自欺欺人的真相——

    哪怕幻境法力再強,他又怎么可能愛上一個從未見過、從未交談過的對象呢?

    原來自始至終都跟那只妖異的右眼無關(guān),跟任何非人的伎倆也無關(guān)。

    所有的前世今生,所有的似曾相識,所有重逢般的喜悅與再難自欺的思慕,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宮院長沒事吧?!”“快快把人扶起來,把徐宗主拉��!”“沒事了沒事了……”

    吼叫、嘈雜和混亂都化作了白茫茫的背景。徐霜策直勾勾盯著宮惟,他正被一群人簇擁著,躲在石柱后望過來,目光驚惶又疑惑。

    “霜策啊霜策,你怎能如此沖動,如此恩怨不分?”應(yīng)愷氣得口不擇言,還在邊上不停地訓(xùn)斥他:“我知道你一直對徵羽心懷偏見,說他行止妖異,所屬非人,總有一天會為天下帶來大禍……但多年來他一直兢兢業(yè)業(yè),除你之外沒人覺得他有任何妖異的地方!這次進入幻世也只是為了幫你破殺障!你們素來有仇怨,可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我決不允許你再對宮徵羽動手!……”

    “應(yīng)愷�!毙焖呱硢〉�。

    “你怎能因為幻境里不存在的‘妻子’,就差點砍了你親眼看著長大的宮徵羽?你簡直……你怎么了?!”

    應(yīng)愷驚恐地看著徐霜策,卻見他臉色煞白恍惚,仿佛完全沒聽見那些嘮嘮叨叨的訓(xùn)斥,只直直盯著遠處的宮惟。

    “要是那年我沒跟你一起去那座桃林就好了,”他喃喃地道。

    “要是我從沒遇見過這個沒心沒肝的東西就好了�!�

    應(yīng)愷瞳孔驟縮,只見徐霜策一手緊捂住嘴,猛然咳出了一口熱血!

    “霜、霜策!”

    ……

    那個無比混亂的深夜就此結(jié)束,所有人都在安慰驚恐嚎啕的宮惟,卻沒人注意到徐霜策不告而別。

    他的靈魂仿佛已經(jīng)抽離了身體,懸浮在高處,冷眼看著行尸走肉般的自己御劍而回,直至滄陽山巔,那口血已經(jīng)在掌心凝固成了猙獰淋漓的形狀。

    “宗主!”

    “宗主回來了!”

    “宗主您這是、您這是怎么了?!”……

    徐霜策游魂般站在那里,他如以往一般神情冷淡、面無波瀾,但眼神深處卻是渙散的。

    “這里該有一處禁地,”突然他低聲道。

    離他最近的溫修陽一愣:“宗主,您說什么?”

    “……在這里修一座禁殿�!毙焖呓K于長吁了一口帶著血銹的氣,站直身體,說:“修好后我親自提寫禁咒,從此任何人不準靠近,違令者殺無赦�!�

    眾人皆是一頭霧水,但不敢發(fā)問,忙躬身:“是!”

    滄陽宗這座禁殿起于二十年前,坐落在人跡罕至的深山,所用材料性皆極陰,每一塊磚、每一面墻上都被徐霜策親自刻下了法力暴烈的禁咒符圖。

    世人都說當(dāng)年滄陽宗主與刑懲院長交惡,卻沒人知道從那一天起,宮惟變成了徐霜策最恐懼的噩夢。

    而這里,就是他準備鎖住自己夢魘的地方。

    ·

    ——禁。

    徐霜策終于收回目光,抬腳向前走去,靴底在厚厚的落葉上踩出細微聲響。

    吱呀一聲,他推開雕花門,跨進了大殿。

    十二扇鯨骨屏門大敞,雕梁畫棟高床軟枕,緋云般的紗幔無風(fēng)而動。他取下手腕上那只金環(huán),輕輕放在床榻邊,這時殿外傳來了腳步聲,謹慎地停在窗下沒再靠近,是今日在此當(dāng)值的守殿弟子:“拜見宗主!”

    徐霜策問:“向小園呢?”

    弟子大概有點意外,愣了下才道:“應(yīng)當(dāng)還在璇璣殿上�!�

    “帶來�!�

    “是!”

    徐霜策深深地吐了口氣,望向周圍熟悉的擺設(shè)。

    微塵在陰霾的天光中懸浮,博古架在地上投下一道道豎影,青玉案上疊著幾摞圖本。墻上裱著一套“鬼太子迎親”連環(huán)畫,二十年歲月已經(jīng)讓紙質(zhì)泛黃了,但筆觸活潑有趣,玄門世家非常多見,乃是哄小兒開蒙之用。

    他的視線落在中間第八幅小狐貍吹嗩吶圖上,半晌沒有移開,仿佛陷進了某些悠遠而柔軟的回憶里。

    “稟宗主——!”

    就在這時弟子御劍而回,快步行至窗下,急道:“奉宗主之命召向師弟,但遍尋不見蹤影,剛聽守山人說師弟已離山,跟尉遲大公子一道御劍走了�。 �

    徐霜策鋒利的眉角慢慢地壓緊了。

    第27章

    一刻鐘前。

    溫修陽在石階盡頭站定腳步,

    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公子,恕我就送到這里了�!�

    尉遲世家子弟出了名的耐打,尉遲驍硬挨了不奈何兩道劍光都沒死,

    吐了幾口血之后竟然還能爬起來,

    剛抬腳往東邊方向走,

    突然又停住了:“溫兄�!�

    “怎么?”

    尉遲驍似是斟酌了片刻,才道:“徐宗主位高權(quán)重,

    外門低階小弟子確實如螻蟻般微不足道。但法華仙尊已逝,誰都不該成為逝者的替身,所以今后我還是會盡力阻止此事的。如果溫兄有機會的話,

    也勸一勸吧�!�

    溫修陽卻冷笑了一聲:“勸?”

    他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我看你這架勢是要直奔定仙陵,

    對吧?”

    尉遲驍反問:“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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