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任務如此繁重,時間如此緊迫,能勉強踩線完成,已經(jīng)算是顧問們的超常發(fā)揮。而今沐晨斜靠在飛機座上,都還能感覺到熬夜后的陣陣暈眩,就好像是腦子都被僵住了。
當然,僵住不僵住無關緊要,沐晨瞪大了眼睛,凝視著飛機下掠過的蒼茫原野,春來冬去,原野中已經(jīng)是綠瑩瑩一片生機盎然,順著綠意一眼望去,便能看到丘陵起伏中掩映的綿延營帳,像是山巖一樣泛著怪異的褐色。
然而自飛機上仔細打探,沐晨卻看不見營帳中的一個人影……沒有崗哨,沒有巡邏,甚至沒有出入的民夫,目之所見,就只有一片沉寂、僵硬,而毫無動靜的木質(zhì)房屋。這些褐色的木材在原野上起伏,屋架之間只有風聲嗚咽;遠遠眺望過去,倒像是一整排空置的棺槨。
沐晨心中微微一跳,隨即想起了向亮的解釋……顯然,這樣死一般的安靜只是大亂之前最為脆弱的麻木,只要營帳中稍有波動,恐怕□□就會先一步毀了這只被瘟疫折磨到精神崩潰的軍隊。
就在這暗然心驚之中,直升機已經(jīng)飛到了營帳的前方。沐晨耳邊微微一陣噪音,耳機里傳來了向亮的聲音:
“可以開始了么?”
沐晨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開口嘆氣。
“雖然不愿意裝神弄鬼,但終究只能走權宜之計�!彼麚u頭道“開始吧!”
耳機邊電流聲隨即想起,片刻之后,一輛直升飛機從他們身后掠過,在營帳前方緩緩盤旋。沐晨抬眼一掃,已經(jīng)看到直升機腹部微微凸出,而后投下了一柱耀眼的白光。
緊接著,一個朦朧的人影自白光中悄然浮現(xiàn),向著空中徐徐抬起了手臂。盡管光線暗淡,晨風勁吹,但遙遙眺望,仍能辨識出影子的面容中那超越的性別的非人美麗。沐晨瞇眼打量,恰好能看到影子緩緩低頭,圣潔面容中儼然是無限悲憫。
沐晨大為贊嘆,不由脫口而出:“劉恒好牛逼��!”
咦我u盤呢?“
耳機邊噼里啪啦一陣嘈雜,不時有劉恒在含糊嘟噥什么“明明帶了”,少頃對面嘀嗒一聲,終于傳來了u盤鏈接后的輕響。沐晨張望一眼,果然看到前面的直升飛機微微晃動,而后傳出了一陣流暢、響亮卻又富有節(jié)奏動感的旋律那他媽是老子二姑媽的廣場舞伴奏u盤!“
第51章
表演
向亮二姑媽的廣場舞伴奏u盤是如何被劉恒帶到直升機上,
如今是無可稽考了。只聽得耳機那邊霹靂吧啦又是一通亂響,而后音響中聲音驟然一變,轉(zhuǎn)為了宏大、莊嚴而又流暢的雄壯樂曲,
在清晨寂靜的空中奏出了空靈的節(jié)奏。
中古時代的凌晨安靜異常。這樣的光亮與動靜突如起來,迅速就驚動了沉睡中的營帳。沐晨從直升飛機上眺望下去,
已經(jīng)能看到帳篷中有細小的人影狂奔而出,
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在火堆與土坑之間亂竄,
儼然是驚駭之下又被異象強力刺激,一時有些不受控制。
沐晨仔細打量營中亂象,
知道現(xiàn)下需要盡快震懾亂兵,否則嘩變隨時可能爆發(fā)。他敲擊耳機,
下達命令:“把直升飛機移到前面去,
調(diào)大音量�!�
耳機那邊啪啪敲響了鍵盤,而后兩架直升飛機都在緩緩向營帳的方向移動。光柱中的立體人像隨之變化,腰肢輕擺衣衫拂動,徐徐向前邁出了腳步。沐晨抬眼一望,只覺步履輕盈姿態(tài)曼妙,著實有天女端妙莊嚴的姿態(tài)。他不懂什么三維動畫,
但看動作細節(jié)如此精細,心下實在是說不出的佩服他從機窗遠遠眺望,看到場地上螞蟻一樣亂竄的人影已經(jīng)漸漸呆立不動,儼然已經(jīng)被影像震懾。而在人影邁步向前之時,劉恒與向亮的搭乘的直升機已經(jīng)開始降低高度,盡力挑高了音量。
直升飛機懸掛在上千米的高空,就是音響開到最大,地面上也是朦朦朧朧。但正是這樣朦朦朧朧若有若無的音調(diào),反而如仙樂飄飄,愈發(fā)的烘托出了三維投影的莊嚴神圣。于是場地上騷動漸起,那些木立的人影被飄渺而來的仙音震動,在狂呼亂叫中一個個軟倒,接連的跪了下來。
看到營帳場地中陸陸續(xù)續(xù)跪了一片,沐晨知道火候已經(jīng)足夠。他敲敲耳機示意向亮開始準備,而后彎腰從后座摸出了一個偌大的布包,遞給了前面的張瑤。
張瑤全程一言不發(fā),直到接過布包以后,才不由微微露出苦笑。但現(xiàn)在事出權宜,就是再無奈也沒有法子了。她拎起布包,轉(zhuǎn)身鉆進了機艙后特意用木板隔出來的換衣間。
不過十分鐘的功夫,張瑤就推開木板走了出來,周身上下裝束一改,已經(jīng)換了件輕盈挽迤,光彩熠熠奪目的飄逸長裙;鬢發(fā)脖頸珠飾累累,各色奇珍光輝耀眼。這一身上上下下華美之極,剎那間之目迷五色,沐晨幾乎都被寶光刺得眨眼。
張瑤雙手提著裙擺,面目之間卻頗為苦惱畢竟國家再如何計劃周密,也不可能給他們送個服裝造型師過來……于是一堆外行參考著電視劇和游戲胡亂琢磨,挑選出來的衣服倒是充分滿足了華貴奢侈的指標,但在審美上就簡直慘不忍睹(用王治的高情商評價,就是很符合乾隆皇帝的審美)。哪怕張瑤對衣著向不挑剔,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花紋珠寶也是頭皮發(fā)麻,欲言又止。
“沒有關系�!便宄口s緊安慰她:“中古時代的平民哪里顧得上什么審美?只要耀眼奪目到處發(fā)光,就能震懾住他們了!”
張瑤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勉強嘆了口氣。
沐晨趕緊又安慰她。
“沒有關系�!彼摽诘溃骸耙院蠼y(tǒng)一了南北咱們就下旨,專門就照著這件衣服定形制!“
這一下倒是立竿見影,因為張瑤直接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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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著之前的規(guī)劃,劉恒留在直升機里以3d形象吸引營中兵卒的注意,而沐晨與張瑤則趁著營中空虛直撲中軍,或以談判,或以要挾,總之一定要爭取到齊王的無條件配合。于是趁著影像緩緩漫步,眼見場地上漸漸跪得人山人海,狂呼號泣乃至于祈禱已經(jīng)是山呼海嘯,沐晨搭乘的直升飛機隨即轉(zhuǎn)向,悄悄降落在營帳僻靜的角落。
沐晨與張瑤先后跳下了飛機(張瑤落地得尤為艱難),在原地等待片刻以后,與向亮帶領來的護衛(wèi)部隊會合。幾人翻出定位儀器,按照之前無人機偵查時鎖定的方位,取捷徑直趨中軍而去。
之前在飛機上遠遠眺望,畢竟還是隔岸觀火�,F(xiàn)在落地后身臨其境,他們才知道播放的影像制造了多么大的沖擊中軍營帳前竟然空無一人,連站崗的侍衛(wèi)都沒有!
難道3D影像的吸引力到了這個地步?
向亮心下疑慮,但舉起紅外線探測儀四處掃描,又的確沒看到什么埋伏的人影。他揮手示意沐晨等人暫時后退,自己緩步走到營帳之前,輕輕撥動了簾幕。
營帳中當?shù)囊豁�,卻傳來了一個渾厚悅耳的中年男音:
“貴客造訪,何不入內(nèi)一敘?”
聽到這話,沐晨與兵哥們對視一眼,先后從角落中走出,徑直邁入了帳內(nèi)。
營帳中幾近空曠無物,只有土臺上鋪設地毯,木幾后盤膝坐著個容貌俊逸的中年男子,顧盼之間卻別有凜然的氣度。沐晨瞥了一眼那與男主高鐸相差無幾的五官,立刻猜出了男人的身份。
中年男子掃視過土臺下站立的眾人,目光落在了沐晨臉上。他凝視片刻之后,終于徐徐而笑,卻端起了木幾上的酒杯。
“久聞盛名,沒想到衡陽王殿下如此年輕啊�!彼従彽�。
沐晨瞇了瞇眼,卻并不奇怪果然是男主的父親,居然有這樣的眼力!
沐晨心生敬意,語氣也客氣了起來。
“神道設教,不過是無奈之下事出從權而已�!八\懇道:“現(xiàn)下瘟疫蔓延,長江南北均被荼毒,局勢已經(jīng)迫在眉睫。我們千里趕來,正是為了摸查病源,設法阻遏疫情�!�
齊王眉心微皺,神色卻漠然無所波動,他甚至還笑出了聲。
”阻遏?如何阻遏?“他淡淡道:“本王掌樞數(shù)十年,從來只知道瘟疫自起自滅,沒聽過人力還能挽回。衡陽王殿下言之鑿鑿,又能如何‘阻遏’?莫不是打算用外面的什么‘仙影’來驅(qū)逐瘟神么?”
這幾句頗不客氣。沐晨微微皺眉,轉(zhuǎn)頭向后示意。張瑤徐步上前,屈膝福了一福,張口說出了自己擬定的防疫計劃。
自古以來,防治瘟疫的招數(shù)并沒有什么變化,無非就是隔離篩查加封鎖而已。齊王熟悉政事,雖然不明白什么“高溫”、“傳播”,但聽到張瑤說得條分縷析樣樣明白,就知道面前這錦繡華裳的女子的確是醫(yī)術中當行的一把好手,他面色微微一松,語氣卻依舊平淡:
“衡陽王府果然是濟濟多士,竟連應付瘟疫的人才,都能羅致入幕……可惜北軍上下對醫(yī)術向來隔膜,恐怕辜負這位女郎的一片好意了�!�
沐晨早料他有此一嘆,于是含笑向前一步,告訴他張瑤張醫(yī)生正是因此而來,為了滌蕩北軍營帳中的病源,張醫(yī)生愿意暫時留駐軍中,處理防疫的諸多事務……
“當然。”沐晨柔聲道:“醫(yī)者仁心,絕對不能被外務沾染。我可以在此立誓,這位張醫(yī)生奉命而來,只是防治瘟疫,絕對不會牽涉其他事情……”
此語一出,齊王臉色驟然而變,眼角肌肉幾乎都是一跳軍中形勢如何,想必衡陽王已經(jīng)目睹。而今混亂至此,維持軍紀都是艱難萬分,如何還能組織防疫?”
沐晨微微一笑,神色平靜之極:
“那就不必齊王殿下操心了�!�
他伸手輕輕敲擊耳機。片刻之后,營帳四周隱約回蕩的音樂漸漸有了變化。從大帳內(nèi)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半空中漂浮的人影緩緩變動,面容與服飾水波一樣起伏晃動,卻逐漸向張瑤的裝扮靠攏。
這是為了方便張瑤接收北軍防疫的立威之舉,足以震懾無知無識的北軍士卒。但看到自己的大臉浮現(xiàn)空中,張瑤依舊大感社死,忍不住垂下眼去。
空中的影像仍然在變化,并由此而激發(fā)了遠方此起彼伏的狂呼。沐晨仰頭張望,看著影像緩緩舉起雙手,手掌處五指張開,手背已經(jīng)要貼在一起……
沐晨不覺皺了皺眉:他記得預定的流程中沒有這個動作呀?
一念未畢,卻見頂著張瑤面容的影像已經(jīng)手背相貼,五指蘭花一樣翹立綻放,迅即無倫的開始……
我的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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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劉恒妹妹的素材出了一點小小的變故,但整體任務還是完成得相當順利。借著影像震懾之威,張瑤剛一亮相,便以“仙人使者”的身份,直接鎮(zhèn)住了齊王以下的諸多高級將領。而后齊王與諸將全力配合,迅速就控制住了軍隊營帳,恢復了初步的秩序。
按照之前的計劃,威懾任務完成以后小組就兵分兩路。向亮帶著部隊留下來保護張瑤,協(xié)助她處理病人收集樣本乃至解剖尸體;而沐晨等人先行折返,回建康城主持抗疫大局。
去了一個張瑤之后,醫(yī)學組人手愈發(fā)緊張,沐晨再次感到了空前的壓力。疾控中心的疫苗尚在籌措之中,目前他們只能依靠那僅剩的人力物資與鼠疫做拼死的周旋。在生力軍抵達之前,這樣原始而無奈的短兵相接,情況慘烈可想而見。沐晨剛剛一下直升飛機,在辦公桌上等待他的就是一長串的死亡名單。
沐晨略微翻了一翻那冰冷的文件,立時便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名單上寥寥數(shù)語,除了名字以外只有最簡單的死因。但盡管描述已經(jīng)盡力簡潔,他掃過白紙黑字上的那些“嘔血”、“潰爛”、“血液性中毒”,仍然有止不住的寒意。
沐晨閉了閉眼,目光落到名單末尾,今日匯報的死亡人數(shù)是十九人。
看起來并不算多,但這些人大多是在五六天前發(fā)病,而當時檢測到的病人總數(shù)只有六十……換言之,這是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
沐晨緩緩打了個哆嗦,終于合上名單。
“有……有這么厲害么?”
送名單來的王治嘆了口氣。
“這已經(jīng)是有現(xiàn)代藥物干涉后的死亡率了�!彼吐曊f:“新變種毒性太強了,原始死亡率恐怕接近百分之九十。醫(yī)學組說,如果這種東西擴散出去的話……”
王治沒有再繼續(xù)補充了。但言下之意已經(jīng)極為明顯。
現(xiàn)代醫(yī)學的光輝僅僅護住了一個小小的建康,而在建康以外,卻是廣袤無際的中古時代,醫(yī)術幾近于零的中古時代。一旦鼠疫逃出建康,掙脫了公共衛(wèi)生的束縛,那么長江南北、乃至于中原腹地的數(shù)千萬民眾,恐怕真的是要尸橫遍野,死到人煙絕滅,病菌無法傳播為止……
盡管未來如此酷烈,但現(xiàn)實并沒有給他們栗栗危懼的時間。不過片刻功夫,就已經(jīng)有人匆匆而來,向沐晨遞交有關清掃街道的文件了。
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一切都要為疫情讓步。但建康城中十幾萬人居家不出,吃喝拉撒卻也是天大的事情。除醫(yī)學顧問組日夜留守在醫(yī)院和監(jiān)測點以外,其余每個現(xiàn)代人都擔了兩份乃至三份的工作。他們既要盯著清理打掃噴灑藥水,又要組織人手挨家送菜采買物資,最后還要抽出時間巡邏上下,防備著特殊時期治安的波動。而沐晨總覽全局,一整天都要與顧問們討論決策分析局勢,三四個小時連軸轉(zhuǎn)下來,幾乎連喉嚨都發(fā)不出聲了。
到了下午三點,沐晨終于抽出時間吃點午飯�,F(xiàn)在一切物資優(yōu)先供應醫(yī)院,就是衡陽王府的餐桌上,也只有寥寥幾個素菜,更何況極度勞累之后胃口全無。沐晨端起飯碗,只能食不知味扒了幾口,忽的聽到值班室門口嘩地一響,杜衡拿著張白紙走了進來。
沐晨疲憊得骨頭都在發(fā)痛,但見狀還是立即放下筷子:“怎么?”
杜衡似乎沒料到衡陽王正在吃飯。他遲疑了片刻,才叉手行禮,小聲匯報:“城門口只說自己知道貴人們的難處,不敢要挾什么。所求的只是讓孩子留一個全尸,不做孤魂野鬼而已。只要而后抄起桌邊切肉的匕首,嚓一聲割下一縷頭發(fā)來。
這一下變起突然,侍立的杜衡直接就怔在了原地。沐晨將匕首一拋,反手捏住了那縷頭發(fā)。
“小子謹遵殿下令旨�!�
不知怎么,杜衡微微俯首,聲音卻有那么一點點怪異,就像被哽住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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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著杜衡捧著頭發(fā)匆匆而去。王治終于轉(zhuǎn)過頭來,神色之間頗為奇特:
“你怎么其實也沒什么。”他咳嗽了一聲:“就是我想起《三國演義》里曹操割發(fā)以代嘛,然后覺得總該有個信物什么的,所以就……”
王治張了張嘴巴,但一時卻難以措辭。
他想告訴沐晨,三國演義能鄭重寫下曹操的割發(fā)代首,就是因為這個故事沖擊力太強,而割發(fā)的意義也太過深遠,絕不僅僅是“信物”這么簡單;甚至他今日的舉動,都必然會被記入史書,乃至誕生新的典故……
但想來想去,他終究只能嘆了口氣。
“你干得不錯。”王治淡淡道:“下次別這么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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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軸轉(zhuǎn)了十幾個小時之后,沐晨終于抽時間吃了晚飯,然后召集來技術組,打開了與張瑤的視頻通話。
按之前擬定的規(guī)章,為了保證張瑤等滯留北軍期間的人身安全,建康需要與北軍保持聯(lián)絡,通過每日的視頻交流判斷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