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與他的最后一次會面,是在一個暴雨的夜晚。屋內(nèi)燈光昏暗,氣氛微妙。
他站姿筆挺,雙手插在西褲褲兜,耐心聽完我的荒唐告白后,俯身看向醉眼朦朧的我,語氣冷靜得像是在與我討論今晚的天氣情況。
“方一粟�!�
“首先,直到學(xué)業(yè)結(jié)束前,我都不會分出無謂精力與任何人交往。”
“其次,長相、審美、品味、能力以及家世,都是父母在為我挑選交往乃至于將來聯(lián)姻的對象時會作為判斷的依據(jù)�!�
“你長相普通,家世一般,審美和音樂品味都庸俗透頂。至于能力……高一這學(xué)年的期末考中,五門課程,滿分六百五,你總分僅有五百一,年級排名在第一百三十一位。”
話說到這里,他便停住了,只用那雙黑曜石般的瞳仁,平靜地注視著我。
這就是江秋曇。
即便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他也從不會對我口出惡言,更不會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我、令我難堪因為他從小所接受的精英教育不允許他做出任何失格的舉措。
所以他以自認為溫和的方式,單純地陳述了一遍事實。
讓我在重新審度自身的同時,深刻地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只癩蛤蟆,卻想去啃天鵝肉的行為是多么的癡心妄想。
于是我醒了酒,避開他不知何故湊得很近的瓷白面龐,從他們家的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倉惶逃離。
第二天他收拾行李登機,遠赴去美國深造。
我不想就此與他形同陌路,便用盡所有的勇氣,給他發(fā)送了一條消息。
軟弱如我,將昨天做的所有蠢事悉數(shù)歸咎于喝醉酒,并再三保證,只把他當(dāng)成是童年的玩伴、現(xiàn)在的敬仰對象,從沒有存在過任何越軌的想法,希望他能將我說過的渾話全部忘光。
在消息的最后,我問他,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
鯉城到美國,總共的飛行時長是十四個小時。
我握著手機一夜沒合眼,不斷地揣度猜測著他看到消息時會產(chǎn)生的反應(yīng),就這樣內(nèi)心煎熬地生等了十四個小時。
最后我等來一句不會喝酒,以后就不要再喝。
至于其他,江秋曇一字未提。
我想他確實是對我失望透頂。
那些令我失眠過無數(shù)次的隱秘心事,剛撐著枝葉抽出嫩芽,短暫地鮮活過一剎,便被我再度親手埋藏,回歸泥壤。
“……哈哈�!蔽以噲D放松緊繃的神經(jīng),干笑了幾聲,“這個笑話不太好笑,對吧?沒辦法,誰叫我從小就沒有講冷笑話的天賦。說起來,學(xué)長今天來這,其實是來找蘭蘭的吧,需要我去叫他出來嗎?”
江秋曇靜默了一陣,道:“不用,你記得把巡演的票給他就可以�!�
我接過門票,見他毫無留戀地轉(zhuǎn)身要走,忍不住出言挽留:“要進屋坐坐嗎?”
“不了,我還有約�!彼唛_兩步,卻又忽然頓住步伐,轉(zhuǎn)頭看向我,“方一粟,你的嘴�!�
我呼吸一窒,竟覺出心虛。
文殊蘭親我親得太狠,先前照鏡子,嘴唇的紅腫好像還沒消下去。怎么辦……要是被江秋曇看出來該怎么辦?
“擦一下�!�
“擦……什么?”
江秋曇言簡意賅:“有飯粒。”
我先是愣神,而后開始為自己的不修邊幅感到羞愧不已。
因為局促,手指微微顫抖,試探性地在下巴的位置摸了幾個來回,卻并沒找著那所謂的飯粒。
越找不到,我心里越急。想到多年沒見,一見面就在他面前出了這么大的糗,我簡直恨不得當(dāng)場撞死在門框上。
江秋曇看我慌亂,眉頭總算挑了一挑這已是他終年性冷淡的臉上所會做出的,最劇烈的表情波動。
“怎么還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好。”
任何輕慢的語句從他口中說出來,都有種奇異的魔力。你完全生不出絲毫被冒犯的憤怒,只會在他平靜的注視下自慚形穢。
不過,他為什么要伸手過來,難道……
氣血涌上面皮,耳廓隱隱發(fā)燙。我杵在原地,低垂下眼睫,心里渴望著奇跡的發(fā)生。
“一粟哥。”背后傳來動靜。
聞聲,我暗道不妙。
再抬眼看去,江秋曇已將伸出的手插回褲兜,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落在我身后的位置。
“殊蘭。”他頷首,語氣淡淡。
又是文殊蘭,又是文殊蘭!
不管是何等場合,但凡只要文殊蘭出現(xiàn),我的存在感在江秋曇眼里就會自動降至負數(shù)雖然本也沒有多高。
我妒恨交加,不由得咬緊牙關(guān)。
“咦……江哥也在?”文殊蘭倚著我站定,微微彎唇,梨渦醉人,“你們在聊什么,聊了這么久�!�
說完,他低頭看向我,語氣帶點嗔怪:“好久沒見一粟哥回來,我還以為是出了什么事,幸好沒有。不過,哥你也真是的,江哥好不容易上門做客一回,你怎么能讓人家干站著,還不快點請他進來我們家里坐坐?”
真有臉說啊,這到底是你家還是我家?
偏偏滿腔怒火不得發(fā)作,我還得跟著陪笑臉:“蘭蘭,江學(xué)長等下和別人還有約,我們就別留他了�!�
“原來是這樣,真不湊巧。江哥,看來我們只能改天再聚了�!蔽氖馓m語氣惋惜,目光梭巡一圈,又落回我面容。
他微睜大眼:“一粟哥,你先別動。”
說著,伸手過來,指腹在我嘴角輕揩一下,柔聲道:“這里有東西�!�
要是他不出現(xiàn),這本該是江秋曇會為我做的事。
我心里恨意如潮,笑容難免僵硬幾分,但仍不忘在外維持好哥哥的人設(shè):“我們家蘭蘭眼睛真尖,哥現(xiàn)在就去幫你拿張紙巾擦手�!�
話音剛落,便見文殊蘭將手指遞到唇邊,旁若無人地舔掉這顆米白色飯粒,動作熟練自然。
明明和我約法三章過的,他怎么能這樣做……他怎么能在江秋曇面前這樣做?!
我頭腦轟鳴作響,幾乎是立時看向江秋曇。
他先前微挑的眉頭已復(fù)位,神色冷淡又散漫,目光虛凝在某個點上,卻并沒有對上我目光的打算。
“江哥,一粟哥,你們這是怎么了?”
文殊蘭極困惑。他指尖點在下頜,靜思片刻,才仿佛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什么。
“啊,江哥你別誤會!我和一粟哥從小一起長大,關(guān)系向來很好,連剩飯都互相交換吃過。剛才那種程度,早就習(xí)以為常,根本沒有什么好稀奇的。是吧,一粟哥?”
不是這樣的。我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找到任何有效的事實論據(jù)來反駁文殊蘭的觀點。
更何況,江秋曇對我的答案也沒興趣,只看著文殊蘭道:“殊蘭,周三樓底見。我還有約,先走了�!�
“好的。”文殊蘭應(yīng)得清脆,“慢走,江哥�!�
腳步聲漸行漸遠,文殊蘭關(guān)門落鎖。
我意識回籠,扯著他走到角落,強忍著怒氣,輕聲呵斥道:“你怎么能在江學(xué)長面前這樣做!”
文殊蘭垂眼看我,面上帶著微笑:“我做了什么?一粟哥,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你!”動靜太大,我連忙壓低嗓音,“都說了在外人面前要約法三章。你幫我擦嘴就夠了,干嘛還要……”
我回想起那個動作,便已覺難以啟齒。
“為什么不可以?”文殊蘭笑容依舊,“兄弟間這樣的互動很正常吧。況且剛才站在弟弟的角度,我也只是不想看到哥在你的江學(xué)長面前出糗啊。”
“什么叫做”我話說到一半,覺察出他語氣有異,轉(zhuǎn)念想到自己反應(yīng)或許過度激烈,故而放柔語調(diào),“什么叫做我的江學(xué)長?蘭蘭,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我當(dāng)然不能誤會什么,畢竟你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關(guān)系。真正算起來,江哥認識哥的時間,比我認識哥的時間還要再多上兩年呢�!�
活這么久,我從沒應(yīng)付過這等陣仗,不禁語塞。
“只是……”文殊蘭攥住我手腕,將我抵在墻壁,眸光微沉,“即便關(guān)系再好,一粟哥現(xiàn)在有了我,理應(yīng)和他避嫌,不是嗎?要是我剛才沒跟著過來,幫哥擦嘴的人,也許就是江哥了吧�!�
“……蘭蘭,你別胡說,根本沒有這回事�!�
我已冷靜下來,覺得自己剛才大概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想當(dāng)然地以為江秋曇會幫我擦嘴。
現(xiàn)在這種不尷不尬的關(guān)系,他避著我還來不及,怎么可能主動接近我?八成只是教養(yǎng)所致,他不忍見我出糗,才勉為其難地想替我指出飯粒的方位。
“是嗎?”文殊蘭不置可否,唇邊笑意竟似有些冰冷,“哥就不能多長幾個心眼嗎?”
他極少出言頂撞我。我先是被他氣勢所威懾,等緩過神來后,心中不免惱恨連連。
這賤人該不會真將自己當(dāng)成個人物了吧?竟然還敢拐彎抹角地罵我缺心眼……可笑!他文殊蘭又能有多聰明?就算再聰明,現(xiàn)在還不是被我耍的團團轉(zhuǎn)?
但我到底不能當(dāng)場和他撕破臉皮,只得在心里暗罵,表面示弱:“蘭蘭,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會了。你可不可以先松開我?手腕好疼……”
鉗制我手腕的力道漸漸放松。
文殊蘭替我輕揉起手腕,姿態(tài)溫和依順,仿佛先前那點隱而不發(fā)的怒氣與惡意從沒存在過。
“一粟哥,回去吃飯吧�!�
第4章
是恩賜,也是羞辱。
刷碗拖地這類的家務(wù)活一般由文殊蘭全權(quán)負責(zé)。
他自愿當(dāng)受苦受累的冤大頭,我當(dāng)然沒意見。晚餐結(jié)束后,只走一遍“假意幫忙然后被拒”的過場,就自顧自回屋沖澡。
熱水最能緩解疲勞。我閉目站在花灑下,仔細回味著今日與江秋曇說過的每一句話,心臟感到酸澀的同時,竟又生出些不真切的幸福感出來。
我認識江秋曇十八年。
可以說,這個人的存在,幾乎占據(jù)了我所有的童年記憶與校園生活無論是美好的還是糟糕的。
于我而言,他是空氣、是水源,是一切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必備品。
再說得明確一點,我今年大學(xué)剛畢業(yè),年僅二十二歲。倘若無病無災(zāi),那么往保守里算,大抵還有六十年的光景好活。
而往后六十年的人生里,假如沒有江秋曇的參與,我寧愿現(xiàn)在就立刻死去。
所以,即便代表我與他關(guān)聯(lián)的那座獨木橋已在懸崖邊搖搖欲墜,但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這座橋就此墜入深淵。
就算代價是要榨干文殊蘭所有的利用價值,我也在所不惜。
踏出淋浴間,我從墻壁掛鉤取下浴巾包裹住全身,順勢蹭干濕漉雙手,在洗手池隔板處尋見眼鏡戴好。
視線恢復(fù)清晰。我沉吟著拿起手機,給江秋曇發(fā)去信息。
學(xué)長,改天出來吃飯嗎?
點擊發(fā)送鍵后,我想了想,又添上一句。
蘭蘭也去。
帶上文殊蘭并非是我真實的內(nèi)心意愿。我只是根據(jù)以往的邀約經(jīng)驗得知,有文殊蘭這個擋箭牌的存在,會讓江秋曇答應(yīng)與我約會的幾率由原先的百分之一飆升至百分之百。
果不其然,我這才剛換好睡衣,約莫連三十秒的時間都沒到,江秋曇就已回復(fù)我:“哪天?”
雖是意料之中,卻也難免感到失落。
我忽略異樣情緒,在心里噼啪打起算盤,最后故意將晚餐時間定在下周三。
巡演期間,我會守在劇院門口,一直到演出結(jié)束。
正如許多年前做過的那樣。我絕不會允許自己出現(xiàn)任何紕漏,而讓他們有機會能夠單獨相處超過三個小時。
文殊蘭穿著和我同款的睡衣,懷里抱著柿餅,背靠在床頭,將手機橫放在膝,聚精會神地觀看舞蹈視頻。
聽見我開門的動靜,他拇指飛快點了兩點,嘈雜的音量頃刻暫停。
“一粟哥,你洗好澡了?”他掀起眼皮,笑得羞澀。
我點點頭,走到床邊坐下,目光望向柿餅,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緊:“蘭蘭,我以前說過不許隨便帶柿餅進我房間�!�
文殊蘭雙手穿過柿餅腋下,將它翻過身,朝我坦露出雪白柔軟的腹部,又舉起貓爪,左右揮了揮:“可是柿餅剛才偷偷告訴我說,四年沒見,它好想哥。”
貓怎么可能會說話?我毫無觸動,堅持原則:“不可以,它最近還在掉毛�!�
文殊蘭嘴角下撇,表情泫然欲泣:“我明天幫哥洗床單好不好?今天是哥回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和柿餅都想跟哥一起睡。”
相處這么多年,他的美人計我早已免疫徹底,根本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我心如止水,拒絕的話已涌至舌尖,卻被突然闖進懷的巨型毛球給擾亂了心神。再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鼻梁懸著的眼鏡已被文殊蘭取下。
周遭的景象登時像是隔了層雨后的玻璃,朦朦朧朧地,看不真切。
我是重度近視。
不夸張的說,拿掉眼鏡,我就與瞎子無異。
“蘭蘭?”我瞇起眼,勉強辨認出文殊蘭的方位,對著他攤開手掌,“別鬧了,快把眼鏡還我�!�
眼前有黑色一閃而過,疑似是我眼鏡的行動軌跡。我連忙去抓,卻因反射弧長的緣故,每回都會慢上一步,只能握住滿手的空氣。
次數(shù)多了,我慢慢意識到不對勁。
這種你來我往的游戲,就好像是主人在與貓咪戲耍。我的眼鏡是另種意義上的逗貓棒,而文殊蘭則是拿著逗貓棒的主人,將我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間。
……不對,不應(yīng)該是這樣!
明明我才是這段關(guān)系的主導(dǎo)者,文殊蘭他這輩子都休想騎到我頭上來作威作福!
見我不肯再上當(dāng),文殊蘭也淡了逗趣的興致,跟我討價還價起來:“哥別再拒絕我,我就把眼鏡還給哥�!�
我憤憤咬起嘴唇。兩相權(quán)衡之下,我無奈地選擇妥協(xié):“只有今晚,知道了嗎?”
“知道了,一粟哥真好�!�
文殊蘭拖著尾音,聲音里滿是得逞笑意。
他傾身過來,重新靠近我。那張漂亮精致的臉蛋在我有限的視野范圍內(nèi)逐漸變得清晰。琥珀色的眼瞳上,纖長的羽睫像盛了一彎銀色的光,熠熠生輝。
眼鏡支腳從我的太陽穴輕輕摩擦而過,搭在我耳朵上方。我嫌文殊蘭動作磨蹭,忍不住伸手去推鼻托,卻被他抓住手腕,難以動彈。
“一粟哥�!彼Z氣古怪,“以后在別人面前,不要隨便摘下眼鏡�!�
我試圖看清他的表情,卻因距離太近,眼神難以聚焦。
“……也不要這樣盯著別人看�!彼鲅匝a充,呼吸竟有些急促。得到我的肯定后,這才松開我手腕,任由我重新戴好眼鏡。
四年沒見,柿餅體型比先前還要再圓上半圈,隨手一抓都是溢出的肥肉。我揉揉它肚子,又捏捏他腮部,用的勁有些大,它也不惱,還用耳背不停蹭我。
真是個賤骨頭。我冷漠心想。
“哥,你看這沒良心的小東西�!蔽氖馓m靠過來,有點委屈似的在我耳邊溫聲埋冤,“明明一直都是我在照顧它。但柿餅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就喜歡黏著哥呢。”
我掩去冰涼眸光,露出得體微笑:“大概是……和我有緣吧�!�
孽緣。
高一那年,我去江秋曇家里補習(xí)功課,意外得知他們家里新養(yǎng)了只藍眼布偶。
為了能與江秋曇有共同話題可交流,我生平第二次低聲下氣地向方非池和蔣瑤提出請求,希望可以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得到一只貓作為生日禮物。
我再三保證我會照顧貓的一切飲食起居,不需要他們費丁點心思,已是將好話說的天花亂墜。
請求被無情駁回的時候,我難過了很多天。
然而峰回路轉(zhuǎn),在十六歲生日的那天,我最終還是得到了一只英短銀漸層。
拆開包裝精美的禮盒,我不斷地撫摸著幼貓背脊,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它摟入懷里我承認,有那么一剎那,我以為自己得到了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并為此而感到無比的幸福與滿足。
直到蔣瑤對我說,你真該好好謝謝人家殊蘭。要不是因為有他的保證,我和你爸啊,絕不可能同意讓這只貓進門。
笑容從我臉上消失。我發(fā)著愣,杵在原地,緩慢垂下雙臂。
貓咪從我懷里躍到地面,發(fā)出一聲悶響,我心臟隨之一顫。揣著的重量輕了,身體卻如同灌滿水銀的容器,沉重到令我無法移動,也無法正常進行呼吸。
我意識到,這只貓并不屬于我,也跟所謂的生日禮物全然無關(guān)它是文殊蘭對我的恩賜,也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