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永嘉略過蒲月的話沒有回答,莞爾道:“聽聲音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哪有你說的這么嚴重�!�
須臾,馬車就平穩(wěn)停在了薛府的大門前。她下了馬車,正要踏進薛府大門,停住了腳步。
薛家的門房見到公主,立即跑過來下跪磕頭,伶俐回話道:“奴給公主請安,二皇子給您留了話,他去赴安樂侯的宴,讓您明日可自行回宮,不必等二皇子。”
永嘉頷首,踏進大門后忽而又停下了。
跟著她的宮女護衛(wèi)也都停了,等著她的吩咐。
時間久了,誰都察覺出不對勁來。
“公主?”槐月小聲喚著似在出神的永嘉公主。
“你們去和舅舅說一聲,我不在府里用晚膳了�!庇兰无D過身,點了槐月跟著她,又讓邵宋等人遠遠跟著。
王潤約定的茶樓就在不遠處,她還是抵不過心中的好奇,想知道王潤會對她說什么。
自王潤主動向皇帝求娶她后,永嘉就懷疑過他是否和自己一樣有著重來一回的際遇。
但倘若王潤也是重活一世,怎會沒有把王家唯一的污點王二夫人惹出來的事先行處理掉?
他若也是重生,永嘉真想問問,究竟是誰要害死她。
茶樓的人約摸是得了吩咐,一見到頭戴帷帽的永嘉就比手示意上樓。永嘉跟著他上樓,行至一雅間前,忽而嘆了口氣。
她讓槐月在外守著,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雅間很大,布置清雅。臨窗小幾上放著一排淺絳彩花鳥紋卷口瓶,礬紅彩纏枝蓮紋油錘瓶等等不一而足,每瓶都插著一支鮮妍明媚的花卉。
王潤正側身站在窗前,手握茶杯,卻沒有喝,而是望著緊閉的窗戶某處靜靜出神。聽到動靜,他立刻轉過身,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行禮道:“臣參見公主。”
永嘉在他對面坐下,淡聲道:“王大人免禮,不知你有何事?”
王潤微笑地看著她:“臣冒昧請公主前來,確實有許多話想對公主說�!�
他頓了頓,斟酌地開了口:“不知公主可有聽說我叔嬸的事?”
永嘉頷首,示意他繼續(xù)說。
“臣原先向陛下請旨求娶公主,然......”
“王自心你究竟想說什么?”永嘉打斷了他,“你約我會面,是想讓我去和父皇求情你想要的婚事?”
王潤顧不上去想永嘉后面的話,從聽到王自心三字后他就上前兩步走到永嘉面前。王潤居高臨下定定地看著永嘉發(fā)問:“公主為何會知道臣的表字?”
話一出口,永嘉就知道自己是說錯了。
前世成婚時,王潤告訴了她自己的表字自心,她也告訴了他自己的小名芙蓉。之后他們一直都是如此互相稱呼,而不是客套的公主駙馬。偶爾被他逗惱了,永嘉也會氣急敗壞地叫他“王自心”。
“父皇提過一句�!庇兰斡纤哪抗�,面無表情道。
“臣今年及冠,由座師取字。陛下從未問過臣的表字,也沒有稱呼過�!�
永嘉古怪地瞥他一眼:“父皇沒有問過你,難道就不能知道了?”
她知道這不能打消王潤的疑慮。男子表字,應是長輩和親密好友才會稱呼的。永嘉是從前叫習慣了,才會脫口而出。
永嘉心內暗暗懊悔,面上擺得愈發(fā)冷淡不耐煩。
王潤探究地打量永嘉公主。她稱呼他的方式很是熟稔,分明像是曾經稱呼過數回的�?晒鲃e說表字,連大名都沒有叫過他一聲。
“公主為何會稱呼臣的表字?”他有些恍神。
“不為什么,王大人費心請我出來,是有何事?”永嘉說得飛快。
王潤靜靜地看著她,而后開口道:“臣傾慕公主殿下,斗膽約公主私會,是想請公主暫且不要和別人定親�!�
永嘉吃了一驚,她身子微微前傾,盯著王潤的臉想看出一絲破綻。
前世,王潤和她是真真的父母之命,婚前不過相看過一回。永嘉當時很滿意他的相貌,也歡喜自己未來駙馬清俊過人才華橫溢,對這樁婚事很是期待。
可今生,連正兒八經的相看都不曾有過。王潤怎會一副非她不娶的模樣?
王潤的臉上漸漸染上一抹緋紅,輕輕喚了聲:“公主......”
“雪團兒�!庇兰卫洳欢〉�。
王潤微微挑眉道:“公主這是何意?”
永嘉一直在看著他的神情變化,見他是真的不解,舒了一口氣。雪團兒是他們養(yǎng)過的一直通身雪白的小貓的名字,常常跳到王潤的膝蓋上。
她也不知,她是否希望王潤也和她一樣重來了一世。
“沒什么�!庇兰握�,“承蒙王大人錯愛,我很感激。不過我已有心上人,不能答應王大人。”
王潤眼底的一絲期盼瞬間一掃而空,他眉頭微微皺起,來回踱了兩步,不愿相信自己聽到的。他站定問:“可是公主,上回臣見到您的時候,您并未反對。而且——”
他回想了一下當日情景,確認道:“您當時臉紅了�!�
永嘉忍住心頭一片酸澀之情,淡淡道:“因著太過驚訝,王大人又自說自話了一通,我根本沒有能說話的機會。”
“至于臉紅,”永嘉微微一笑,“請王大人去要一壺酒來�!�
王潤明白過來,輕聲道:“公主,不必了�!�
他臉上一絲血色都沒無,面色蒼白,嘴唇翕張,卻什么話都沒有說,全然沒有往日豐神毓秀的清朗氣度。獨自立在窗邊,甚至看起來很是孤單。
她現下仿佛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前世已經和他做過四年夫妻的芙蓉,一個從撕心裂肺的死亡中歸來的永嘉公主。可不論是哪個她,看著王潤這般,心頭一絲快意都沒有。
永嘉覺得好奇怪。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大度的人,對著親近的人,譬如母妃哥哥,和她成婚過的王潤,都是又嬌縱又小氣。
可對著極有可能是毒殺她兇手的王潤,見他失魂落魄,永嘉居然不忍。
或許是內心深處,她不愿意相信是王潤對她下手。
她不愿意相信恩愛四年的駙馬,會為了前程要了她的命。
她寧愿是別人。
永嘉無聲笑了笑,她重活一世,也許能改變許多人前世不幸的命運,也包括她被人毒殺的下場。卻恐怕很難知道究竟是誰容不得她茍且偷生。
堂堂公主死于非命,她都不知該報復誰。
她慢慢道:“王大人不必為我傷懷。我不知王大人為何想尚主,若是中意我的身份,我還有一皇妹。若是看中我這人,想來是你從前醉心學業(yè),從未見過幾個女子,所以才對我上心�!�
王潤笑了笑。
他問:“公主是否相信前世今生一說?”
永嘉一下子就坐得筆直筆直,她怔怔地望著王潤,想聽他繼續(xù)說下去。
“臣從來不信這些,”王潤正色道,“但是臣雖然和公主只有三面之緣,卻每每都有故人歸來之感,仿佛和公主已經相識許久。臣閑來無事,聽家中小妹說過幾個故事......”
“好了,”永嘉攥著自己的手帕,出聲打斷了他,“我對王大人聽來的故事并無興趣。王大人日后若是再做這樣的事,我一定會向父皇狠狠告上一狀。”
她站起身,準備走了。
“公主,”王潤叫住了她,對她行禮,“是臣冒犯了公主,請公主恕罪。”
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為何執(zhí)意想要約永嘉公主私下見面。正如他父親所言,這實在不是君子所為。公主居然已有心上人,王潤很想問問是誰這般有幸,得了公主的青眼。
可他看著公主面帶慍色的臉,沒有問出口。
王潤不欲再讓她生氣。
永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踟躕了片刻,還是沒有問出她想問的問題。
實在是,太沒有意義了。
她原本想問,王大人若你妻子的親族犯下滔天大罪,你會如何處置?
然而事情如今并未真正發(fā)生,又是對著她,王潤又不傻,自然會說不離不棄。
大約只有到了那個境地,才會明白遵循自己的本心究竟是想如何做的。
“王大人,請你在我走后,再待上一個時辰再出去。”永嘉道。
王潤恢復了往日從容的氣度,起身相送,應了一聲遵命。
她沒有再停留,槐月給她系好帷帽,走出茶樓后才問道:“公主,您來見的人是誰?”
永嘉答非所問,伸出一只手攤在空中,喃喃自語道:“居然沒有下雨�!�
槐月打量天色。暮色四合,沒有一絲要下雨的跡象。她笑道:“公主,今日是個大晴天,奴婢估摸著明天也是�!�
永嘉收回了手,開口道:“槐月,回去后你傳我的話,今日跟我出來的人,都不準提我獨自出來過�!�
槐月立即應下,猶疑了許久仍是開口勸道:“公主,奴婢在外面也能隱約聽到幾句。您即使不為名聲著想,也得顧慮你自己的安危。若是約您見面的人心懷不軌,您恐怕也難以招架�!�
永嘉笑道:“我明白�!�
她想到自己近日來,嚴令身邊的人守口如瓶的事比過往十幾年的都多,不由笑了笑。
深秋的夜,風吹起帷帽是透骨的涼意。永嘉加快了腳步,心道她現下要等的,便是年宴。
以及,一道賜婚圣旨。
第17章
第
17
章
“公主,你在玩我呢?”……
翌日,永嘉一回宮便去向薛貴妃請安。
貴妃昨日就聽說了寶惠郡主的事,問了永嘉詳細知道她都沒有等寶惠被抱回別院后就走了,輕描淡寫地斥責了她幾句不知禮數。
永嘉回話的時候故意略過了和謝照的相處,講得他公事公辦。貴妃昨日聽宮娥說了是謝照領命去找寶惠郡主,心知女兒十有八九是因此才要一起去的。但她也知女兒大了,當面說穿會讓她惱羞成怒,便也沒提。
母女二人閑話,永嘉問了幾句,知道哥哥還沒有回宮,便沒提她未來嫂子的事。這種事,總歸讓哥哥自己向父皇母妃提。
她該做的已經做了,不會再插手。
正想著,薛貴妃忽而有些得意地笑道:“昨日,成國公府的蕭三太太進宮向我請安,芙蓉可知她是為了什么?”
“為什么?”永嘉配合問道,亦是有些興趣。
她母妃母家不顯,性情也有些怯弱,是以相識交好的豪族貴婦并不多。
“蕭三太太在我殿里坐了好一會兒,我瞧她的意思,是想給她小兒子,叫做蕭陟的,求娶你�!辟F妃笑吟吟道。
永嘉想也不想地道:“不行�!�
從薛貴妃提起駙馬人選后,永嘉就將京城里她所知道的幾家適齡兒郎都想過。成國公府蕭家,算是本朝除了皇室最尊貴的門第,她也考量過。
老成國公只有一個夫人,生了四子二女。可這些子女娶妻納妾,又生了二十幾個兒郎十幾個姑娘。
這樣的一大家子,永嘉想想未來的妯娌姑嬸交際,都覺得十分厭煩。何況他家人太多,除了個別極為出眾的,她根本不記得有無婚配。
蕭陟,就是她并無印象的。
薛貴妃安撫道:“放心,娘什么準話都沒和蕭三太太說。她說起蕭陟從前經歷,娘才知道,他居然和謝照是一起長大的好友�!�
永嘉打聽謝照的時候,聽說過此事,并不驚訝。落在薛貴妃眼里,便是她對謝照十分上心了如指掌,不由心里暗暗嘆了口氣。
“芙蓉,蕭陟在庭州待了十年,他親娘就說他有些粗野。雖說是親生母親慣常謙虛的話,可娘仔細想想,從小就在北地大營里待著的人,自然不會像京城里的世家兒郎那般守禮持重。他只待了十年,謝照卻是在那等地方待了十六年......”
永嘉差點被嗆到,連忙放下手中的茶盞。她擺了擺手道:“娘,您怎么能把庭州說成那等地方?”
您有時候當真膽子大得很。永嘉想了想,還是沒有直接說出來,柔順地讓薛貴妃給她輕拍脊背。
貴妃嘆氣道:“你當他們是住在庭州城的大宅子里享福?有些軍營里的粗漢,常常幾日都不沐浴不洗腳,也不愛漱口,渾身上下臭烘烘的......”
永嘉下意識道:“他不臭�!�
話音剛落,永嘉立即補救道:“娘,人家好歹也是侯爵之子,難道威遠侯夫婦會不管教?”
貴妃話到嘴邊的“你怎么知道”堵了回去,但仍是懷疑地打量永嘉。
永嘉不由想起謝照單膝跪在她身側,垂眼打量她傷勢時透過來清冽潔凈的氣息,耳根跟著滾燙起來。真是奇怪,她并不喜歡他,難道僅僅覺得一個人不錯,也會隨之面紅耳赤?
薛貴妃沒再執(zhí)著于這個話題,和永嘉扯了不少閑話后,忽然笑起來道:“你父皇看中的人家里出了這樣的事,頗覺得有些丟臉,恐怕暫時是不會再給你指婚了�!�
永嘉怔了怔,繼而噗嗤一笑。知道此事的無非是宮里寥寥幾個人,以及王潤本人。有何好丟臉,又有誰敢當面笑皇帝眼光不好?
不過么,永嘉面上莞爾,心里簡直樂開了花。她已經享受過下嫁后的自由,時時都可以由著性子出門游玩。而在宮里得循規(guī)蹈矩日日請安,需得和她不喜歡的妹妹同居一宮......
但在宮中,她能日日見到母親,也能常常見到父皇和哥哥。
永嘉由衷希望,父皇好面子能再好久一些,讓她在父皇母妃身邊的時日能久一些。
她告退時,撲面而來的風已是蕭蕭瑟瑟。永嘉擰起眉頭,想起不日后就要住到北苑行宮去。
每年的年宴都會設在行宮的長樂殿,宴請王公大臣。而宮里的事務,都是由皇后統(tǒng)轄,宮中女官則是聽命做事。別說她一個未嫁的公主,貴妃賢妃都從來不能插手一二。
這便是宮里規(guī)矩了。
這除夕夜的大宴年年都辦,能在長樂殿有一位置的都以此為榮,深感皇恩浩蕩。
而這樣的場合,并不講究推陳出新,彰顯皇家體面就是。永嘉知道皇后都多年不曾親力親為了,不過是依著章程讓底下人做事。
她知道會有事發(fā)生,只要當夜讓燕錦樓不踏出長樂殿一步就好。
可她要如何查明是否真有人對哥哥有意陷害?
直到坐上去往行宮的馬車上,永嘉都還在思索這個問題。
行宮依山傍水,在前朝就是皇族御用的獵場,更是縱情享樂的地方。山腳下除了行宮,遠處更有一排別業(yè),是給隨侍而來的大臣以及家眷居住。自然,也有簡在帝心的重臣家眷住在行宮中。
抵達時已是黃昏時分,永嘉疲憊不堪,在居所安頓下來后立即睡著了。
已是寒冬,永嘉寸步都不想離開暖融融的居所,每日給帝后請安就回到了寢殿,讓宮女陪她制香。成日里閉門不出,一門心思便是等著年宴。
這日,難得天光大好,蒼白的陽光照在身后也有幾絲暖意。永嘉想去父皇面前打探一下對她的親事如今是個什么看法,便好生裝扮了一番,去皇帝的寢居請安。
武宣帝乃是本朝第三位皇帝,父輩祖輩皆是宵衣旰食嘔心瀝血之主,交給他的是一邊境臣服百姓安樂的盛世江山。如此,皇帝雖勤政,卻也常常有松散的日子。
他正在和賢妃對弈,聽到內監(jiān)通報永嘉公主來了,隨意擺手就讓人進來。
永嘉進殿后便給二人請安。賢妃笑著讓永嘉坐到她身邊,讓永嘉給她做個軍師參謀參謀。
她不喜歡喜怒無常喜歡攀比的永泰,但和性情溫婉的賢妃卻是關系不錯,從善如流應了。她以手捂住嘴,輕輕在賢妃耳邊說話。
皇帝見此,好笑地指著她說:“芙蓉別來搗亂,快出去和你妹妹玩耍�!�
永嘉吐吐舌頭,她才不想去和永泰玩。她笑嘻嘻問:“難道父皇是怕輸給了兒臣和賢母妃?”
“小臭棋簍子還得意起來了,不拖后腿就算你有進步了�!被实坌αR了一句。
永嘉其實也不想打擾皇帝和賢妃相處,她如今又不是五六歲的幼女還能自如地撒嬌賣乖。賢妃在場,她也不好意思明里暗里地打探駙馬之事。
“兒臣想出去騎馬,父皇可否允準?”
賢妃想起永嘉公主上回墜馬弄傷了腳踝,怕她是因為自己在這里才要避出去,連忙道:“芙蓉就在這安心坐著吧。”
皇帝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還想再摔下來一回?”
永嘉自認騎術不錯,上回只是不熟練加上心不在焉才會騎馬。她望著窗外天色,是冬日難有的好天氣,本來隨口一說的話平添了幾分興致。
“父皇,兒臣保證這次絕對不會了。您可以派人跟著兒臣,好不好嘛?”
皇帝順著她的視線瞥了一眼窗外,才應許道:“去吧,若是再摔下來,朕就罰你年宴前都不準出寢殿�!�
永嘉做了一個假裝惶恐的表情,逗得皇帝和賢妃都笑了起來,便高高興興地下去換了騎裝,又改了一個簡單利落的發(fā)髻。
內監(jiān)牽過一匹馬,恭恭敬敬道:“公主請�!�
她翻身上馬后卻沒有動。適才小桂特意懇求她在原地稍候片刻,他去傳令幾個神龍衛(wèi)來護衛(wèi)公主。
永嘉漫不經心地看著和煦陽光下自己潤澤的手指甲,忽而眼前寒光一凜。她抬起頭,險些沒有笑出聲。
謝照許是今日不上值,并沒有穿他那身緋色豹子紋樣的官袍,而是一身淺色長袍。和前幾次公務在身的冷峻模樣不同,今日看起來有些懶洋洋的,仿佛才起床不久。
永嘉想想她都已經用過午膳,謝照自然是不可能這個點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