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之后,她便聽到他突然開口:“我和你說過,我已過而立之年,卻只得一兒一女。”
阿嫵:“嗯。”
景熙帝:“你覺得我家中這小公子如何?”
阿嫵聽著,心頭一跳。
……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斟酌了下,含蓄地道:“剛才沒細看,不過遠遠一看,三郎家小公子生得像極了三郎。”
景熙帝:“像嗎?”
阿嫵含糊地道:“有些像吧�!�
其實不是特別像,不然她早就懷疑他身份了,他們父子只是偶爾間有些角度略有些相似。
景熙帝:“若說像,也只是表相,他性子但凡像我兩三成,我或許放心一些�!�
阿嫵聽這話,心驚,這是她能聽的嗎?
她眼珠轉了幾轉,小心地試探著道:“三郎……有什么不放心的嗎?”
景熙帝望著遠處茫茫的荒野,一聲低嘆。
“我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家大業(yè)大,這些都要傳給他,只是不知他可能守好先祖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
阿嫵心里顫巍�。骸皯撃馨伞�
景熙帝不再言語。
馬蹄聲中,阿嫵沉默地看著前方,細細品味著他的言語,心想他看來也是滿肚子牢騷。
對自己的皇后不滿意,因為夫妻并無恩愛,極可能在他十六歲時,站在水灘旁時,他曾經想過反抗,但到底接受了,以至于今日依然耿耿于懷。
——真可憐,當皇帝也不能做主自己的婚事。
他對自己的太子也并不滿意,因為性子處事不能得他心。
太子相對他而言,似乎太率性天真了一些,缺了帝王的殺伐果斷獨掌乾坤的氣勢。
——真可憐,他有那么多女人卻只孵出這一個金蛋。
總之身為帝王,他也有許多不如意。
不過阿嫵又覺得,他就是太貪心。
這也要,那也要,怎么可能?
阿嫵用指甲摳著韁繩,心想,真是貪心的老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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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景熙帝送阿嫵回去別苑,陪著阿嫵用了晚膳,又和阿嫵閑話一番。
山中靜謐,銅爐中點著銀炭,就這么閑話家常,竟讓人生出歲月靜謐的美好來,仿佛是尋常夫妻。
可阿嫵知道,這是他拋棄自己之前最后的撫恤和施舍。
她并不太會體察人心,也沒辦法揣摩帝王神威難測的心思,不過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比他的塵根還要硬。
這是朝堂上沉穩(wěn)老辣的男人,后宮又有那么多佳麗,能對一個露水姻緣的女子有多少憐憫呢。
對于這種被拋棄,阿嫵其實心里松了口氣。
她隱隱感覺他對自己有些眷戀,雖然不多,這些眷戀也許足夠她安度余生——只要別讓他知道自己和太子的事。
當然了,這會兒也許自己應該演好最后一場戲,算是為將來討一個好,萬一將來事發(fā),她還可以多爭取一些他的憐憫。
她這么想著時,抬起眼來看他。
他穿著一身頗為樸實的藏青袍衫便服,烏發(fā)很是家常地挽起來,手中的經卷隨意地搭在膝蓋上,看上去清雋灑脫。
荒野,別苑,深夜,一個讀著經卷的郎君,竟很有隱居山林的避世之感。
拿起筆來執(zhí)掌天下,放下筆就能仙風道骨,除了他也是沒誰了。
仔細看,五官面龐也好看,比那略顯大大咧咧的太子更有成熟男人味,比陰險的陸允鑒更大氣,總之真挺勾人的一個男人。
阿嫵不免嘆息,想著若他年輕十歲,生在東海之濱,那自己一定思慕愛戀,非要嫁給他,要給他生兩個女兒兩個兒子,要為他縫補衣衫,要在日暮中癡癡地站在海邊,看他打漁歸來。
晚間時候,他們一起收拾了家里,哄了孩子睡覺,他們便在房中荒唐一整夜。
就在這時,男人抬起眼看過來。
突然被捉住視線,阿嫵有一瞬間的羞赧,她并不想讓男人看到她的癡心妄想,所以下意識別開了。
不過很快,她又克服了這種心思,迎上他的視線。
景熙帝不錯眼地看著她,看著她掩飾不住的羞赧,以及面上洇出的紅暈。
窗外似乎有山風輕撞著窗欞,燃燒的銀炭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景熙帝只覺自己胸口有一簇火苗在燒,燒得他心頭灼烈,情思纏綿。
這時候會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那會如何?
可他是。
從他生下來的那一刻,他的雙肩便擔了江山社稷。
在長久而無聲的視線相對后,他在她柔軟的目光中起身,抱住她,將她抱到榻上。
這一次他的動作溫柔而緩慢。
該怎么疼愛一個女人,其實他也不是太懂,不過他可以嘗試。
不是用權勢富貴,而是用身體,男人和女人,兩個人緊密交融,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給她,融入她,感受著彼此最細致輕微的脈動。
景熙帝覺得自己從來沒這樣過,他在這種古老而隱秘的交融中,感覺到了一個女人溫暖而真切的存在。
他垂下眼皮,看她睜著泛了霧氣的眸子,如同一只無辜的小狗,滿眼都是對主人的依賴和順從。
景熙帝將兩手撐在她身體兩側,俯首下來,在她耳畔溫聲道:“喜歡我這樣對你嗎?”
阿嫵很小聲地道:“喜歡�!�
景熙帝一眨不眨地看著這樣的阿嫵,她細碎的烏發(fā)沾染了濕潤,黏在暈紅的臉頰上。
她顫著嬌軟濕潤的唇,說喜歡。
她的尾音柔軟,像是在撒嬌。
他溫柔而低啞地問:“為什么?”
阿嫵想了想,才道:“你在我這里,一部分屬于我了,我吃了你�!�
她曾經以這種方式吃了他的兒子,現在,把他也吃了。
他們俊美,貴氣,也都身子康健,是這世間最頂尖的男人。
景熙帝聽到“吃了”這個詞,突然有些眼眶發(fā)酸。
這一生,只會有一個人對他說這樣的話。
帝王的威嚴,年長者的世故,在她面前全都破裂了。
他被一個年紀比他小很多、他心里完全看不上的小姑娘吃了。
他閉上眼,一點點壓下去,將強健成熟的身軀伏在阿嫵身上。
阿嫵有些艱難地承受了他的份量,她蹙眉,仰著臉,悶悶地哼了聲。
景熙帝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卻輕撫在她的眉間。
之后他緩慢而溫存地動,溫柔到仿佛對待一只才出殼的雛鳥。
阿嫵可以感覺到他刻意放緩的動作,特別細致體貼,如同山澗潺潺的流水,可以天長地久。
不過隨著這一下下,略顯低沉的喘聲就落在她耳邊。
過于靜謐的錦帳中,成熟男人刻意壓抑的輕微喘聲格外動人。
阿嫵的心逐漸發(fā)酥發(fā)軟,她不自覺彎起脊骨,腳趾頭都蜷縮起來了。
最后,終于在一個不經意的視線對撞間,如同火星濺落在艾絨上,兩個人被同時點燃,熱烈而激狂的火焰瞬間將兩個人吞噬。
他以磅礴之勢徹底充分地占有她,而她淋漓盡致地吃了他。
這個世間安靜下來。
阿嫵迷離地合著眼,感受著他給予的,這是帝王的甘露。
她會不會僥幸得孕,生一個太子或者德寧公主那樣的,去瓜分他們的榮寵?
這時,阿嫵似乎聽到了遠處深沉而悠揚的梵鐘之聲。
她心神渙散,腦中只模糊浮出一個無關緊要的念頭,山中寺廟的晚鐘是戌時一刻。
她意識到了什么,挪過去視線,看到此時的景熙帝已經打理過自己,衣冠整齊,不見任何曖昧痕跡。
阿嫵勉強撐著,抬起酥軟的胳膊,握住了他的衣角。
景熙帝注視著她:“你不想我走?”
下了榻的他,很是冷峻無情。
阿嫵:“你不能陪著我嗎?”
她這么說的時候,語氣近乎天真。
可是她的眼神絲絲縷縷,如同溪水中妖嬈搖曳的水草,勾著人的心。
景熙帝看了她一番,最后只是緩慢地垂斂了眉眼,神情越發(fā)冷漠。
他想,如果年輕十歲,他一定會為她瘋。
可現在不行。
他沒什么表情地道:“我要回都城了�!�
阿嫵只覺得,男人冷峻寡淡的面龐很遙遠。
這讓她想起延祥觀的靈官雕像,幾人高的雕像,在搖曳燭光和縹緲香火中,讓人畏懼。
她咬唇,有些失望,有些委屈地道:“好,那你走吧。”
景熙帝伸出手,將阿嫵汗?jié)竦聂W發(fā)捋到一旁,細細端詳著她。
才剛經歷過魚水之歡,她面頰上泛著紅暈,別有一番勾魂的艷色。
他輕嘆了一聲,終于離開她,往后退。
他對她道:“如果有一日你要離開南瓊子,告訴我,或者別的難處,也告訴我�!�
阿嫵知道這是他給的承諾。
其實她應該高興,因為這個結局于她來說是最好的了,用幾日的歡愉,換后半生的富貴,他不會虧待一個哪怕只有露水姻緣的女人。
只不過此時此刻,她想起了許多,比如駛往大海深處的船舶,船舶遠去了,不再回來了。
于是仿佛福至心靈,她想做些什么。
她跪起來,和站在地下的他差不多視線齊平。
她仰著臉,要求道:“你都要走了,那你親親我,阿嫵要親親�!�
她早發(fā)現了,他從來不親她的唇,只親過她的額頭,動作還頗為生疏。
景熙帝淺淡的眸子注視著她,啞聲問:“為什么?”
阿嫵軟軟地道:“我就是想要你親親我啊!”
景熙帝略側首,似乎在思考什么。
過了一會,他才道:“你以前也這樣親過別人,是不是?”
阿嫵便不說話了。
眼前男人茶色的眸子格外認真,以至于她沒辦法在他的目光下說謊,或者做出什么掩飾。
景熙帝看她的反應便知道了。
這對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她只是像一只小狗般,下意識去偎依那個能給她溫暖的人。
可他不能。
他仿佛很不在意地笑了下:“你不必告訴我,我不想知道�!�
說完這話,他轉身往外走。
他走得很慢,走的過程中也許心里有所期待,待走至門前,指尖搭上門扉時,他頓下動作,回首看了一眼。
她抱著膝蓋坐在那里,將小臉埋在臂彎中,一縷散亂的發(fā)落在她松散的白綾布褲腳處。
她像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孩子。
景熙帝無聲地注視著她。
門外,福泰聽得動靜,早就在候著了,他屏著呼吸,恭敬而小心地等著。
陪在帝王身邊久了便知道,帝王心思隱晦難測,他一個心思可以決定世人命運,而他的心思變動也許就在一念之間。
他不敢驚擾。
良久,一陣風吹來,窗前的琉璃燈輕晃,景熙帝收回視線,邁步走出。
福泰小心地回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女人,之后趕緊小碎步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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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帝走后,阿嫵被帶離了翊坤苑,安置在一處僻靜院落。
并不算太大的院落,布置還算講究,又有丫鬟小心侍奉著,阿嫵這日子過得倒也舒適。
這別苑是有侍衛(wèi)把守的,開始時阿嫵并不敢隨意走動,只在別苑中閑逛。
她的后院窗欞前前點綴著幾棵芭蕉,西邊墻角還有一株西府海棠,她無事時便賞賞花,看看景,日子倒也悠閑。
有時候看著日頭升起又落下,她便覺得光陰短暫又悠長,想著就這么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倒也愜意。
不過又覺得無趣,這時候難免想起過去許多事,比如阿爹阿娘阿兄,鄰家的阿哥,還有那些浮光掠影短暫出現的面孔。
其實想也沒什么用,她早就認清了,人世茫茫,萬事難料,而她只是一個嬌弱女子,又有著惹人的皮相,能自保便已萬幸,又哪里能去想那么多呢,如今安分過好每一日是正經。
她閑來無事時,便摘了花來,搗成花汁,想自己做些脂膏來涂抹,也不求做得多好,只為打發(fā)時間罷了。
為了摘花,她也偶爾走出院落,或許是日子長了,那些侍衛(wèi)倒是通融一些,可以允她走出來。
其實也沒什么好提防的,畢竟這是皇家南瓊子,原本就是皇家御用苑囿,外面禁衛(wèi)把守,也不是隨便什么宵小能進來的。
這幾日,阿嫵見附近有一處花苑,竟種植了各樣秋牡丹,其中不乏罕見品種,有些甚至號稱小姚黃,或者小魏紫的,反正貼上人家知名品種的名字,也能賣一個好價錢,她便多少來了興致,時不時過去看看。
負責花苑種植的都是朝廷設置的瓊戶,他們栽培花木,要給朝廷上繳一些銀錢,并上貢花枝若干,不過除此之外,種植的花枝倒是可以自己買賣。
因貴人們都喜小姚黃,花苑不肯賣,只賣小魏紫等幾個品種,一枝便要一千文,貴是貴了一些,不過阿嫵不在乎,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銀子。
天底下最不缺錢的就是帝王,這老皇帝既要白白養(yǎng)著自己,那就可勁兒給他造吧。
這一日晨間時,天下起了小雨,越發(fā)涼寒起來,外面便有車馬送來了箱柜。
阿嫵打開后,卻見里面是鑲貂絨狐皮大氅,貂鼠暖耳,貂鼠皮襖,還有南邊織造的各樣羅緞。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其它日用物件,應有盡有。
這讓阿嫵有些驚訝,她知道景熙帝離開后,便不會再回來了,那一日他的背影很明白,是永生不再見。
可沒想到,他竟還是對她做出了這么好的安排。
正感動著,就見侍女呈上來一份單子,上面列明了這次送來的各樣物件詳細,下面落款卻是南瓊子事務總管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