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程潛驟然間有點明白大師兄為什么用看一坨屎的眼神看二師兄了。
李筠一抬眼對上程潛的目光,立刻壞笑著用筆桿戳了一下桌上的蛤蟆,指著程潛道:“找他去�!�
蛤蟆聞言“呱”一聲,向著程潛奔將而去,半途中被一只枯瘦的手夾住——師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溜達(dá)到了近前,那蛤蟆在他手中重新化成了一團紙。
“旁門左道,”木椿真人念經(jīng)似的嘆道,“小筠啊,你可真成器�!�
李筠吐了吐舌頭。
師父道:“既然如此,你來領(lǐng)著師弟們讀經(jīng)吧。”
李筠只好捏著太監(jiān)大殿前唱喏的嗓子,花了接近一個時辰,將那一小段清靜經(jīng)顛來倒去地念了十多遍,師父才終于大發(fā)慈悲地叫了停,讓這段漫長的折磨告了一段落。
韓淵哆哆嗦嗦地對程潛小聲道:“他再念下去,我就要尿出來了�!�
程潛正襟危坐,裝作不認(rèn)識他。
在前面閉目養(yǎng)神了一個多時辰的師父神采奕奕,說道:“一靜還應(yīng)有一動,徒兒們與我出亭來——哦,程潛,叫叫你大師兄。”
遭受了無妄之災(zāi)的程潛聞言一愣,偏頭看了看那白衣少年,硬著頭皮伸出一根手指,摸火似的在他肩頭戳了戳,同時有點心驚膽戰(zhàn)地想道:“這可是師父讓我叫你的,起來別對我作妖�!�
已經(jīng)顛來倒去地睡了兩覺的大師兄大概是睡飽了,并沒有作妖,他睜開眼,目光空茫茫地盯著程潛看了好一會,才深吸一口氣爬起來,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知道了,你們先去。”
沒睡醒的嚴(yán)少爺看起來脾氣竟然好了許多,那一雙桃花眼上仿佛蒙上了一層霧氣,看著程潛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而后,嚴(yán)爭鳴神色柔和地問道:“對了,你叫什么來著?”
“……程潛�!�
“哦�!眹�(yán)爭鳴漠然地點了點頭,比起他看李筠時候那種毫不掩飾的嫌棄,比起他在韓淵面前用扇子遮臉的舉止,他對待程潛簡直已經(jīng)說得上是十分客氣了。
“哦”完,嚴(yán)爭鳴不再關(guān)心程潛,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然后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等侍女小玉兒給他梳頭發(fā)。
程潛滿腦子人與妖的時候,曾有那么一會,懷疑他這騷包大師兄可能是個尾巴上姹紫嫣紅的雉雞精,但見了此情此景,他便將這猜測打消了——哪怕是真雉雞,一天一天這么梳,想必也給梳成禿尾光屁股兩腳怪了。
而大師兄腦袋上的毛還結(jié)結(jié)實實地長著,尚未變成雞毛撣子,說明他可能是某種更加匪夷所思的動物。
院子里,一個道童走了過來,雙手奉上一把木劍給師父。
頓時,程潛和韓淵的精神都是一震,他們都是聽著仙人憑風(fēng)御劍的故事長大的,縱然程潛慘遭圣賢書的荼毒,到底也是個小男孩,他雖然不承認(rèn),但內(nèi)心深處對那些傳說中呼云喚雨的力量也還是很向往的。
木劍簡潔古樸,幾乎是凝著某種不動聲色的厚重,在小男孩們心中,神神叨叨的煉丹、玄而又玄的經(jīng)文、對著星星掐指頭算出前世今生、甚至是刻出貨真價實符咒的種種神通……哪一個也沒有“御劍”兩個字吸引力大。
渡劫飛升算個什么?
與一劍霜寒十四州相比,大概連傳說中的騰云駕霧都要往后排。
只見木椿真人揮動著自己那一身形銷骨立的細(xì)胳膊細(xì)腿,慢吞吞地行至小院中間,像一根掛了衣服的木棍。
韓淵飽含期待地問出了程潛想問但是不好意思開口的問題:“師父是要教我們練劍嗎?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拿劍?”
木椿:“不急,有木頭劍�!�
說完,他在徒弟們的眾目睽睽之下,撲騰起兩根胳膊,架起了一個軟綿綿的起手式,一招一式地演練起來,一邊演練,還一邊念叨道:“扶搖——木劍法——強身——又健體——通氣——還活血——活到——賽神仙——”
程潛:“……”
他剛剛萌芽的呼風(fēng)喚雨之夢,就這樣破碎在了“咚鏘——咚咚鏘”的“刀光劍影”中。
師父那“精妙絕倫”的劍法很快吸引了一只麻雀落在旁邊的木樁上,駐足觀看。
這實在是世界上最安靜的一套劍法,只見那木劍過處,恍如無物,連一絲風(fēng)都掀不起來,溫和至極,有劍尖慢吞吞地走一圈的工夫,任是蝸牛也能爬到樹頂了。
配上師父“強身健體賽神仙”的銷魂解說,效果令人十分嘆服。
只見師父抬腳一跨步,回手彎腰將木劍橫斜劃出,顫顫巍巍地接近著木樁上的麻雀。
小麻雀鳥膽包天,一動不動地睜著一雙黑豆似的小眼睛,望著襲來的木劍。
木椿大言不慚地警告道:“小畜生還不讓開,留心本門木劍傷你性命!”
而這樣長的一句話說完,他手中木劍方才遞到麻雀腳下,小雀聽聞這猙獰的警告,不慌不忙地抬起了一條腿,往旁邊邁了一步,完整地邁過了扶搖派的“利劍”,淡定自若地目送著那溫柔的劍影飄然遠(yuǎn)去。
韓淵已經(jīng)樂不可支了,程潛也十分難以理解,他在村口看過的賣藝的武把式都沒有這把木劍荒謬,但他并沒有貿(mào)然發(fā)笑,因為他發(fā)現(xiàn)師兄們也都沒有笑——如果說大師兄是正在整理頭發(fā),不便前仰后合,那么熱愛癩蛤蟆的二師兄就有些參考價值了。
方才還屁股上長釘子似的坐不住的李筠此時非但沒有笑,一張總仿佛不懷好意的臉上居然還顯出幾分專注來,不錯眼珠地看著師父跳大神一般的動作。
師父完完整整地演練了扶搖木劍的第一式,最后停在一個金雞獨立,雙臂平展的動作上,他手執(zhí)木劍,伸著又細(xì)又長的脖子,做出登高遠(yuǎn)眺般的模樣,搖搖欲墜地說道:“此乃我扶搖木劍第一式,鵬程萬里!”
可惜他看起來不怎么像大鵬展翅,反而有點像公雞打鳴。
韓淵捂著嘴,臉都憋紅了。
師父這回沒有姑息,抬手用木劍在他頭頂上拍了一下——這動作倒是比方才利索了不少。
木椿真人怒道:“我和你說過什么?沉斂收心!浮躁!笑什么?不像話!晚上把《清靜經(jīng)》抄寫五遍,明日拿來我看�!�
韓淵由于尚不認(rèn)字,連抄寫門規(guī)的步驟都被拖后了,聞言立刻涎著臉祭出了他的免死金牌,耍賴道:“師父,我還不認(rèn)字呢�!�
木椿道:“拓下來,照著畫——李筠!”
二師兄上前一步。
師父道:“你領(lǐng)著師弟們練起手式和第一式,回來我指點你第二式�!�
程潛心道:“聽說他入門一年多了,才學(xué)到第二式,難不成就練了一整年的公雞打鳴?”
還不待他驚詫感慨完,李筠已經(jīng)依言站定,手持木劍,利利索索地一個起手式,竟真帶出幾分少年人躊躇滿志,這種精氣神和半死不活的中老年師父相比,當(dāng)然不可同日而語。那少年名如翠竹,身也如翠竹,板起一張沒什么正經(jīng)的臉,他手中木劍聲如劈風(fēng),劍風(fēng)到處,有股所向披靡的鋒銳。
那是少年銳氣,銳不可當(dāng)。
方才淡定的小雀受不住這個驚,當(dāng)即撲騰著翅膀沖天而起。
可還不等程潛和韓淵回過神來,就見二師兄板著臉,氣沉丹田,一字一頓地吼道:“扶搖木劍法!強身又健體!通氣還活血!活到賽神仙!”
……少年劍客眨眼間成了個賣大力丸的。
偏偏李筠絲毫也不以為恥,嚎完這段詞,他還好整以暇地回頭對他兩個目瞪口呆的師弟做了個鬼臉。
第8章
嚴(yán)爭鳴慢條斯理地用一塊絲絹擦著他的木劍,在旁邊觀賞了一會師弟們練劍。
師弟們的劍純粹是笑話,除了李筠還多少有點人樣子,另外兩個小東西基本就是兩只舉著棍子的大猴子,在那里拿著木劍玩雜耍,師父還在那糾正他們倆拿劍的手勢。
師父一會對這個道:“木劍雖然留情,真的刀劍是不長眼的,與刀兵處,要慎之又慎——程潛你的手指不要抵在刃上,十指連心自己感覺不到嗎?”
一會對那個道:“東海有重劍三百斤,方才雙手持拿,小淵啊,我看你不是在練劍,是在打鐵�!�
時而又要扎著兩條胳膊,東跑西顛地救一把李筠那攪屎棍子點的火:“不要鬧,不要鬧,哎呀,小心戳了眼!”
……說“不堪入目”都簡直是抬舉這幾個小崽了。
嚴(yán)少爺?shù)哪抗廪D(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程潛身上,多看了那小孩幾眼。
他對自己是個紈绔的事實心知肚明,但認(rèn)為自己紈绔得一不傷天二不害理,也沒礙著誰,于是心安理得,從不悔改,并與時俱進地隨心情變本加厲。
同時,嚴(yán)少爺也承認(rèn),自己是有那么一點膚淺的——他對自己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論是“學(xué)識”還是“人品”,基本都是一點沒有,既然他自己都沒有這兩樣,也不便太過苛求別人有,因此嚴(yán)爭鳴對一個人的好惡取向,自然也就只剩下了“看臉”一條。
按照這條標(biāo)準(zhǔn),諸如韓淵之流,在他眼里就屬于十惡不赦的。
“看人看臉”是嚴(yán)爭鳴鐵打的為人處世原則,對此,他只肯為了兩個人例外:一個是師父,一個是李筠。
縱然師父模樣長得惡貫滿盈,但嚴(yán)少爺跟著他修行八年,幾乎是被他慣著長大的,感情上很親近,所以愿意網(wǎng)開一面地原諒這一點。
而李筠……哪怕李筠長得人模狗樣,嚴(yán)爭鳴還是決定和他不共戴天,那貨實在太不是東西了。
至于程潛,嚴(yán)爭鳴看他實際是很順眼的,不然也不會甫一見面就鐵樹開花似的給他糖吃——可惜他的三師弟沒領(lǐng)情。
當(dāng)然,這一點順眼也非常有限,畢竟程潛還小,將來是美是殘也未可知,還不足以讓嚴(yán)少爺提起興趣盯著個小破孩子揮舞木頭棍。
師父飼養(yǎng)的一院子師弟們正在喧嘩奔跑,嚴(yán)爭鳴無所事事地拎著自己那把木頭劍,堂而皇之地站在一邊走了神,琢磨起自己的裹足不前的進度來。
嚴(yán)爭鳴跟著師父練劍已經(jīng)快八年,扶搖木劍才勉強練到了第三式。
雖然起手式被師父一比劃,生生地給比劃成了一出中老年人五禽戲,但劍法本身卻并不可笑。
嚴(yán)爭鳴不是無知的小叫花韓淵,拜入扶搖派前,家里就給他請過最好的劍術(shù)師父,哪怕他學(xué)藝不精,眼卻還沒瞎。
扶搖木劍一共五式,分別是“鵬程萬里”、“上下求索”、“事與愿違”、“盛極而衰”、和“返璞歸真”,每一式有二十五招,數(shù)不清的變換,隨著這幾年年齡的增長,嚴(yán)爭鳴有時候幾乎有種這套劍法中包羅了天地萬象的錯覺,在每一點上停下來細(xì)想,都能衍生出后續(xù)無數(shù)種可能。
可這些他的師父從來不講,木椿只會顫顫巍巍地比劃比劃基本招,其余一切自行領(lǐng)悟。
幾次三番,嚴(yán)爭鳴都想要問問他為什么不肯將那些精妙的劍招拆開細(xì)講,但無一例外地都被那老黃鼠狼裝瘋賣傻地混過去。
嚴(yán)爭鳴自己思索了一會,站起來,試著走了一遍第三式“事與愿違”。
說起來不大光彩,饒是他既不追蠢貨一攪合,更加抓不住心里那一點若隱若現(xiàn)的靈感。
他驀地一揮手,惡聲惡氣地喝道:“都走開,別在這礙事!以后我練劍的時候你們不準(zhǔn)過來!”
侍女小玉兒忙怯生生地問道:“少爺,這是新規(guī)矩嗎?”
這話是從何而來呢?只因那嚴(yán)少爺閑得沒事,無事生非地立了好多“規(guī)矩”——諸如衣服與鞋須得同色,什么時候要上來給他梳頭,書房桌案一天要擦幾次,清早起來喝一杯合口的涼茶之前不開口……等等,不一而足,全是他一個人自創(chuàng)。
換個腦子不好的恐怕都記不住,皇帝老兒可能都沒有他這許多的毛病。
嚴(yán)少爺臉色還沒緩過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條新規(guī)矩就新鮮出爐:“以后我練劍的時候,不叫你們,不準(zhǔn)隨意圍過來,現(xiàn)眼�!�
不幸聽見這句話的程潛吃了一驚,沒料到大師兄竟然還知道什么叫“現(xiàn)眼”。
領(lǐng)著程潛的木椿真人在旁邊干咳一聲,叫道:“徒兒。”
嚴(yán)爭鳴一回頭,目光就落到了程潛身上,那小孩也不正眼看他,活脫脫一副小家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羞怯”地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師父身后。
……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羞怯”地冷嘲熱諷著門派中諸多怪現(xiàn)狀。
木椿指著程潛道:“你二師弟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一會你指點一下三師弟�!�
李筠何止是照顧不過來,他都已經(jīng)快帶著韓淵上房揭瓦了。
嚴(yán)爭鳴自己的劍招還沒練明白,毫無指點別人的心情,聞言沒遮沒掩地皺了個眉,恃寵而驕地沖著師父噴發(fā)了他一肚子不耐煩的怨氣。
殊不知比他更充滿怨氣的人是程潛,他不明白為什么師父不肯親自指點自己。大師兄能干點什么?
教他怎樣照鏡子能顯得鼻梁高嗎?
不過嚴(yán)爭鳴到底沒當(dāng)著師弟駁師父的面子,他壓下了幾乎想要脫口而出的異議,耐著性子問道:“師父,我‘事與愿違’這一式好像總有哪不對�!�
木椿真人和顏悅色地問道:“哪里不對?”
哪里都不對,通體不順暢,練這一式,嚴(yán)爭鳴覺得身上仿佛江河逆行一樣,吃力得要命。
但他心里雖然明白,嘴上卻一時形容不出自己那玄而又玄的感覺,舌下千言萬語涌動,不知從何說起,最后,嚴(yán)爭鳴仿佛被什么附身了一樣脫口道:“好像是……不大好看。”
冷眼旁觀的程潛再次確認(rèn)了,這大師兄就是個穿金戴銀的大草包。
師父笑容可掬地打了太極,道:“欲速則不達(dá),這一式你可以再等一等�!�
木椿真人永遠(yuǎn)是這德行,這狗屁師父,不管徒弟問些什么問題,他都從不正面回答,必要高玄枯澀地扯上個大淡。
嚴(yán)爭鳴對此雖然早已習(xí)慣,卻仍是忍不住半帶撒嬌的追問道:“等到什么時候?”
木椿真人溫聲道:“等你再長高幾寸吧�!�
嚴(yán)爭鳴:“……”
懶散如他,一個月也總有那么幾天想要欺師滅祖。
說完,木椿就堂而皇之地將程潛丟給了本門“鎮(zhèn)派之寶”,悠然回到亭中喝茶去了。
扶搖派貫徹了“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的古老傳統(tǒng),他們這柴禾棒子師父沒露過一絲半毫的真才實學(xué),永遠(yuǎn)只是用架子貨給他們擺一個大框,大框里面填什么,他一概不管。
嚴(yán)爭鳴心煩意亂地瞥了他一臉肅然的三師弟一眼,和這小東西也沒什么話好說,便賭氣似的隨便找了個地方一屁股坐下,沒型沒款地靠在一邊的石桌上,一個道童上前來,雙手捧走了他的木劍,仔細(xì)用白絹擦拭。
道童洗他自己的臉恐怕都沒有這樣溫柔呵護過。
隨后,原本已經(jīng)坐下的嚴(yán)少爺又不知出了什么事,詐尸一樣,“騰”一下站了起來。
只見他修長的雙眉一皺,向旁邊的小玉兒發(fā)出了不悅的一瞥,卻又不肯出言提示,弄得那小姑娘在他的目光下一臉慘白,不知所措得都快哭了。
最后,還是在旁邊等程潛的雪青看不過去,輕聲指點道:“石頭上涼�!�
小玉兒這才想起來,自己方才讓他們的千金少爺直接坐在石頭凳子上,把他老人家涼著了!
她連忙做罪該萬死狀,哭哭啼啼地上前,出手如電,給那少爺墊了三層墊子。
嚴(yán)爭鳴這才瞪了她一眼,老大不滿意地屈尊坐下,有氣無力地對程潛一抬下巴:“你練吧,我看著,哪里不懂來問�!�
程潛直接將他這大師兄當(dāng)成了一坨有礙視聽的濁氣,連聲都沒應(yīng),打定主意不搭理對方,自顧自地全情投入到自己的木劍上。
程潛是從小就爬在樹上偷聽,那時候他沒有書沒有本,更不可能開口問,所以活生生地偷出了一身過目不忘的絕技。
師父的演示又那么清寂和緩,程潛稍微一回憶,木椿真人的舉手投足就都列陣在了他的腦子里。
他全憑著記憶,謹(jǐn)慎地模仿著師父那顫顫巍巍的動作,隨時將自己的動作與記憶做出對比,以便在身后那貨狗舔門簾露尖嘴地開口糾正之前,就自己糾正回來。
這樣的模仿能力,猴子看了都要自慚形穢,嚴(yán)爭鳴先還有些漫不經(jīng)心,久而久之,他的目光慢慢凝注在了程潛身上——那小崽子竟擅自將第一式的幾招按著師父的口訣拆開來練了。
拆開的招式他會按著師父那種慢悠悠的方式反復(fù)練上了幾次,熟悉一點后,他的目光突然凌厲起來,那一瞬間,嚴(yán)爭鳴不由自主地放下伸向茶碗的手——他發(fā)現(xiàn)那股蘊藏在劍尖的精氣神極其熟悉,這小子在模仿李筠!
程潛畢竟是模仿,再加上年紀(jì)小,氣力不足,遠(yuǎn)沒有李筠那股孤注一擲般的少年銳氣,可是那股精氣神一加入進去,他手中木劍頓時變了——就仿佛原來是一張攤在地上的紙片,此時卻漸漸鼓了起來,有了個立體的形!
這形狀尚且模糊,因為程潛的劍不說與李筠相比,就是基本招式是否準(zhǔn)確,都還有待商榷。
嚴(yán)爭鳴卻在那一瞬間摸到了一點什么,他覺得自己看清了扶搖木劍的劍意。
劍意并不是樹上的桃、水里的魚,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沒有人劍合一的境界,是不可能凝出劍意的——至于程潛,那小崽子當(dāng)然更不可能比劃出什么“劍意”來,他能把劍拿穩(wěn)了不砸自己的腳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可是“鵬程萬里”這一式,極巧妙地契合了少年人初入仙門的心境,嚴(yán)爭鳴想起自己當(dāng)年看見滿山符咒時的感覺,新鮮,好奇,對未來的、不可抑制的想象……
那或許不能說是“劍意”,而是扶搖木劍本身暗合了執(zhí)劍人的心境,是劍法自己在引導(dǎo)拿劍的人。
嚴(yán)爭鳴一下站了起來,他旁觀程潛的劍,機緣巧合地觸碰到了自己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東西——劍法中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千變?nèi)f化,以及師父為什么從來不解釋——因為這劍法本身是活的。
為什么從第二式“上下求索”開始,嚴(yán)爭鳴就感覺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到了第三式“事與愿違”更加難以為繼——因為他既不知道上下求索的滋味,也不明白什么叫做事與愿違。
木劍已經(jīng)無法再引導(dǎo)他了。
第9章
想通了這層關(guān)節(jié),嚴(yán)爭鳴就明白,自己該下山游歷一番了。
水深火熱,可以鍛肉體,歡愉離恨,可以鍛精神。
扶搖木劍雖是入門劍法,卻暗合凡人一生起落,這不是閉門造車能造出來的,他整天泡在扶搖山上的溫柔鄉(xiāng)里,恐怕千年一歲,萬年也是一歲,永遠(yuǎn)合不上那道紅塵翻滾的轍。
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這種機緣巧合的點化,能知道自己瓶頸在哪里的,一般修行中人遇到這種情況,自然會欣喜若狂,逆流而上,以待破壁。
可嚴(yán)少爺他是一般人么?
“下山游歷”四個字只在他那花瓶似的腦袋里閃現(xiàn)了一瞬,隨即就被山下種種風(fēng)餐露宿、羈旅不便的臆想給淹沒了。
一提起下山,光是想起要帶多少行李,嚴(yán)爭鳴都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一身的懶筋全出來造反,死活絆著他奔向前程的腳步。
“游歷?”最后,少爺心有天地寬地忖道,“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瓶頸就瓶頸,管它呢。”
嚴(yán)爭鳴下定了決心,他打算忽略劍法中那點生澀與不順暢,反正劍招記住了,他就全當(dāng)自己學(xué)會了,明天就問師父學(xué)第四式。
這胸?zé)o大志、得過且過的大師兄,心安理得地偷起懶來,他揮手打出幾顆小石子,幫著師父將爬到樹上用木劍掏鳥窩的四師弟打了下來,方向精準(zhǔn),力道得當(dāng)。
嚴(yán)爭鳴看著趴在地上嗷嗷亂叫的韓淵,自覺功夫已有小成,可以不必太過較真了。
過了午,師父和弟子們之間一天的相互折磨終于結(jié)束了。
除了大師兄以外,其他人各回各院,吃飯休整,下午各自用功——不愿意用功的可以在山上跟猴子們玩耍。
木椿真人對弟子一概放養(yǎng),只是囑咐他們遵守門規(guī),每月逢初一十五的夜里老實點,不要在山間亂竄。
只有嚴(yán)爭鳴下午還要留下來繼續(xù)對著師父那張老臉。
眼見道童們陸續(xù)將木頭與刻刀搬來,李筠就對他的兩個新師弟解釋道:“那就是符咒,符咒分為明符和暗符,明符就是這種刻在什么東西上的,最常見的是木頭,如果是高手,金石之類也能作為材料,暗符就厲害多了,水與氣,甚至心念都能成符咒——不過那都是傳說了,誰也沒見過,估計得是大能才做得到�!�
程潛裝作毫不好奇,其實已經(jīng)豎起了耳朵。
畢竟符咒是仙器的根本,而仙器是尋常百姓對修仙最直觀的印象。
韓淵自來熟地湊上去問道:“二師兄,什么是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