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馮玉貞本就睡得不好,起了好幾次夜,差點翻下床,還是崔凈空守在旁邊扶了一把。
再見這個前世對她欲圖不軌,害她最終沉塘的罪魁禍首,正巧崔大伯若有所感看向她,馮玉貞登時感到一陣翻腸攪肚的強烈不適,甚至有些反胃。
崔四叔覺得這事已經(jīng)板上釘釘,特意把人都叫過來,他很有些自得:“你一個外人,還有什么臉呆在這兒?”
馮玉貞已經(jīng)不復昨天的氣勢,聲音雖然小,但還是有條有理反駁道:“就算我不在崔家族譜上,這房子是崔澤把我娶過門之后兩個人出錢出力一塊蓋的,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我說得上話�!�
崔大伯微微一笑,很大度地開口:“是這個理,可到底崔澤是老宅養(yǎng)大的,蓋房子必定是他一個男人干的多,他那份分攤給我們,以后輪著住不就成了?”
這么大的屋子里,大多數(shù)人都站在她的對面,許多雙眼睛凝視著她,嘴里細細碎碎不知道在說什么。
就連大伯母也礙于人多勢眾,她畢竟管著老宅,這事上不好太偏她,只能保持中立,馮玉貞的心頭驟然間涌上無可言說的哀愁,不禁懷疑自己還坐在這兒堅持的意義。
崔凈空站在她身旁,瞥見她面容蒼白,不自然地捂著胸口,突然冒聲:“不對。”
眾人都很新鮮地循聲望去,嚯,原來是半年前狠出了次風頭的崔秀才。崔四叔嘀咕著:“崔二,你瞎攪和什么?”
“哥哥死了,本就應該順下來歸我。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理應如此�!�
馮玉貞也看他,崔凈空的目光掠過她揚起的臉:“我已決意如此,倘若叔伯不同意,那便直接對薄公堂罷�!�
一時間內(nèi)外忽地喧嘩起來,崔氏眾人面色大變,主座上的村長也睜開了眼,崔二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威脅要鬧到衙門去!
誰不怕那些黑臉捕快和宛如鍘刀一般的驚堂木呢?早年村里有人偷雞摸狗被抓了個正著,扒了褲子屁股都打爛了,奄奄一息抬回來。進去容易,不脫層皮甭想出來!
“知縣老爺公正不阿,”崔凈空神情卻很平淡,說到最后輕笑一聲:“必然叫大伯四叔心滿意足�!�
共乘一騎
村人對衙門的恐懼根深蒂固,所謂“民不與官斗”更是代代相傳、再明智不過的共識。
在此之前,老宅想當然地以為村里的事在村里解決,頂多鬧去請村長定奪,因而氣壯膽粗,絲毫不懼:誰不知道村長和崔大伯從小好得跟穿一條褲子長大似的?
誰料憑空冒出來一個崔二給寡婦撐腰,這下可捅破了天,一不做二不休,寧愿把大家伙都拉到衙門里在知縣老爺面前升堂。
崔凈空不害怕,他是去歲的院試第一,秀才被免除徭役,可以見官不跪,還不得對他隨意動刑。
揭榜那天,從縣里來人吹鑼打鼓地將功名送進了鐘府,黔山村不知道多少年才又出了一個正經(jīng)讀書人。
崔二嘴上口口聲聲說什么公正不阿,知縣偏袒誰還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只是到時候升堂,崔四叔和崔大伯都得跪在地上由板子往屁股上招呼。
眼見崔大伯還想開口辯駁,崔凈空又出一語,這回堵住了他的嘴:
“說起陳年舊事,老宅對我從未有過養(yǎng)育之恩,按大伯的說辭,父親的房地是不是現(xiàn)今該歸還我一半?”
置身事外看熱鬧的崔二伯一見禍水東引,這才忙不迭地起身,崔三郎那地界兒現(xiàn)在由他兩個兒子住著。
牽扯到自己的利害,他于是勸道:“行了行了,四弟,你一年能去山上幾回?快別丟人現(xiàn)眼和小輩計較,一家人湊湊合合過得去就不賴了!”
崔四叔本就對報官一事很有些畏懼,像個王八似的把腦袋縮回去,已經(jīng)慫了,可嘴頭上還要過癮:“我看是你崔二和這臭娘們有點齷齪,大家都是姓崔的,怎么就你胳膊肘往外拐!”
“四弟,你又搭錯筋欠收拾了不是!”他這話就純屬惡心人了,劉桂蘭當即開口斥了回去。
然而這番詆毀偏偏誤打誤撞,崔凈空倒是不在乎,他甚至愿意當場點頭應下,坦白自己確實對寡嫂的心思算不得良善,可是馮玉貞卻不行。
她把雙手放在膝頭,兩手摳著布料,顯然是感到難堪。
“我和嫂嫂有沒有齷齪不清楚,可四叔——”崔凈空語氣有些遲疑,像是真的感到費解:“前幾年,一天晚上月黑風高,我怎么好像無意瞧見四叔從土溝李家提著褲子走出來?”
他話鋒一轉(zhuǎn),又輕飄飄丟下一句驚起眾人的話:“說起來也巧,李叔出去大半年,回來不過一月就懷上了孩子,誰不說是件喜事呢�!�
“你、你胡咧咧些什么!”崔四叔臉都要白了,門外嚷動聲層出不窮。
李家男人五年前到縣里做工,足足干了有半年才回來,說是賺了一筆錢,這事村里都知道。至于崔四叔那時候確實行為不端,坊間風言風語也有過,可這被人實打?qū)嵞繐魠s是頭一回。
崔二何必騙人呢?這回可好,等門口的人散了,不用兩天,這事必定傳地全村上下、婦孺老幼皆知。
一直不搭腔的四叔母這時候猛跳起來,她本就是個潑辣的性子,直接沖出來擰崔四叔的耳朵:
“我老早就說你和李家那個娘們眉來眼去,這兩年越瞧那孩子越覺得和你像,這倆蒜頭鼻丑一塊去了,崔老四你再給老娘裝!”
這回老宅可就真亂得宛如一鍋粥了,混亂源頭的崔凈空卻悠然站在原地。
村長見這場面消停不下來,他和崔大伯委實私交甚好,此番過來也是撐場面,以為拿捏一個寡婦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這筆爛攤子真鬧到衙門里去,萬一把崔三郎房地連同崔澤族譜的事也卷進來,查個水落石出,私扣下人家地契和牙牌的崔大伯根本跑不了。
于是村長拍了拍桌子,清嗓后下了定論:“行了,村里崔三郎的房地以后歸崔家老宅,山里房子歸馮玉貞和崔凈空,這樣可滿意了?”
崔四叔正被媳婦揪著耳朵喊疼呢,哪兒顧不得上這個,不愿意也只能贊同了。
許久不言的馮玉貞卻忽地開口,她抬起來臉,一字一句地道:“四叔,你們的東西該拿的都拿走,我隔日上山收拾屋子,到時候有什么東西留下,我直接往山里扔,若是叫虎狼叼走,可不歸我管了�!�
那張平時溫順的臉上透出一股冷冷的、凍人的狠意,崔凈空眸光一閃,黏住在她的面容上,胸口又因為她這副罕見的模樣不受控地砰砰亂跳。
這樁鬧事就這么草草了結(jié),兩人走之前,劉桂蘭暗暗塞給她幾個饅頭,讓他們路上墊補點。
她目光復雜,好像是想說點什么,可最后只嘆了一口氣,再也沒說別的。
*
崔四叔和李家鬧掰了的消息在村里如火如荼地傳開了。
崔四叔在老宅避了半個月風頭,直到有天不得不出去,回來時被揍得鼻青臉腫,鼻下冒血,胳膊都折了一條,村里人都知道是李家男人干的。
時光飛快過去,日頭慢慢毒辣了起來,夏天悄然而至。這樣的季節(jié)里,萬物生靈都是生機勃勃、郁郁蔥蔥,卻唯獨不包括馮玉貞。
很多傷痕只能靜靜晾在那兒,稍微碰一碰都鉆心的疼,沒人能替代她承受,馮玉貞只能硬熬,從小到大,來回兩輩子都如此。
她剛回來那幾天,像極了只吊著一口氣的提線木偶,每當聽見崔凈空喚她“嫂嫂”,便覺得莫名刺耳,心底猶如針扎一般。崔凈空先前之所以答應她搬過來,無非是礙于情理照顧兄長遺孀,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個寡嫂名不正言不順,可以說是個無用的負擔,按照話本里恣睢的性子,神不知鬼不覺讓她消失也是有可能的。
她擔憂了幾天,卻逐漸發(fā)覺崔凈空似乎并沒有這個想法,只是日益晚歸,每天回來時模樣都風塵仆仆,總有零星的幾處濕泥粘在他的衣擺和鞋邊。
今天也一樣。
等崔凈空到家,桌上的飯菜已經(jīng)涼透了,馮玉貞又把飯回鍋稍微熱了熱。
天氣躁熱,加上興致不高,女人胃口很差。
她原本就不算有肉的鵝蛋臉更顯消瘦,下巴尖尖,瞧著宛如一朵蔫兒了的花,沒精打采地往嘴里一粒米一粒米扒拉,看著比喝藥還難。
兩人本該如往常一樣各自歇息,崔凈空卻對她道:“我們現(xiàn)在上山去�!�
馮玉貞往屋里走的步伐一頓,呆了一呆,開口便是拒絕:“天黑了,現(xiàn)在去山里下不來的�!�
“不回木屋�!�
馮玉貞越發(fā)迷惑:“那是去哪兒?晚上總歸不好走。”
崔凈空不松口,烏黑的眼珠子盯著她:“我借了馬�!�
馮玉貞驚愕地走出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匹黑亮的駿馬,它被拴在柵欄上,見人出來,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響鼻,拿蹄子來回蹭冒尖的草地。
走到跟前,黑馬顯得高大異常,肌肉勃發(fā)。馮玉貞以前只遠遠見過,挨這么近是頭一次。
她生出一縷對未知的恐懼,畏葸不前,搞不懂崔凈空的意圖:“空哥兒,我不會騎馬,何況又只有一匹,還是算了罷。”
“我?guī)е�,共乘一騎�!�
“這怎么行,等……啊!”
女人的腰肢纖細,崔凈空兩只手牢牢握住,他雙臂往上一抬,馮玉貞便兩腳懸空,就跟拿放一個物件似的,輕而易舉地把人送上了馬背。
她尚還驚魂未定,黑馬并不服她,晃著身體要把人摔下來,本就害怕,身子扭得東倒西歪,死死閉著眼睛,就等著被狠狠摔下地。
可青年喉間溢出一聲類似獸類的低吼,方才不馴的馬就低著腦袋安生呆著了,崔凈空緊接著嫻熟利落地翻身上馬。
“咱們怎么能挨著坐!”馮玉貞氣結(jié),也顧不上對他好言好語了,兩人一前一后坐一匹馬上,叫村人看見必定要落下口舌。
坐在她身后的青年兩手繞過她的身子,頭湊在她頸側(cè),一把拽起韁繩,長腿一夾馬肚,黑馬立刻撒開四蹄,風里只留下女人的驚呼和他的反問:“為什么不行?”
“我、我害怕,你快停下!拐彎、趕緊拐彎!撞撞樹上了�。。 �
馬身顛簸得厲害,馮玉貞舌頭都打哆嗦,聲調(diào)抖三抖,嘴里喊的是什么都沒過腦,魂都要沒了。
小叔子年輕、溫熱的身體緊緊貼著她的后背,馮玉貞一手把住她身側(cè)那條結(jié)實的手臂,本能地往崔凈空懷里窩得更深,眼里甚至被嚇出了淚花。
不管她喊什么,求饒也好提醒也罷,崔凈空從不回應,只是笑。
好幾回眼瞅就要直愣愣撞石頭或者樹上了,聽見寡嫂驚慌的喊叫驟然拔高,崔凈空穩(wěn)穩(wěn)勒緊韁繩,身下的黑馬才敏捷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三番四次下來,傻子都能看出來這人是在故意戲耍她了。
馮玉貞又羞又惱,大概是迎面吹來的夜風涼爽,好像所有困擾她的苦痛都被夜風吹到腦后。
天地之間只剩下身下奔馳的馬、前方蜿蜒的山路和背后的小叔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需要了。
秉持著吵也要吵到你崔二停下的想法,她索性放開嗓子。
叫得盡興,滿腔的怨氣被發(fā)泄一空,她兩頰都涌上兩朵暢意的艷云,很是可憐可愛,這時候崔凈空總算開口了,他的目光落在懷里女人的臉上:“側(cè)頭,容易灌風�!�
“用不著你管!”
馮玉貞可算硬氣了一次,崔凈空聽著她不客氣的話半點怒火都沒有,反而朗笑出聲。
他從沒這樣放肆地笑過,更多時候只吝嗇扯起一點聊勝于無的弧度。
她于是想,小叔子確實不是個好人,偏要在她耳畔笑,青年薄唇好似不經(jīng)意間蹭過耳垂,那處微微發(fā)燙,馮玉貞不自覺咬著唇,身子麻了半邊,聲音都軟下來。
疼
崔凈空繞著山路盤旋了十多個來回,之后朝樹林深處進發(fā),草叢逐漸茂密,不便騎馬了。
他先行下馬,馮玉貞僵在馬背上手足無措,崔凈空又把人掐腰抱下來。
反正已經(jīng)跟了一路,走到這里人煙罕至,再害怕也遲了。馮玉貞心一橫跟在他身后,青年撥開身前的灌木,忽地往一側(cè)閃身,她視野間豁然開朗,碧色的湖泊徑直闖入眼簾。
古木蒼樹環(huán)繞下的湖面宛如光滑的鏡子,波光粼粼地卷著點點光芒,馮玉貞眼神一晃,抬起頭,無數(shù)繁星織成細密的星網(wǎng),鍥在湛藍的夜空里閃爍,熠熠生輝。
崔凈空揀起一塊石頭,撲通一聲擲進湖里,霎時無數(shù)瑩白光點自她草叢里升起,像是一條閃爍的銀河凝聚在她腳下,片刻后散開,掠過湖面和草間。
她伸出手,一只螢火蟲停在她指尖。身側(cè)的人靜靜望著她恍惚的側(cè)臉,問道:“他帶你來過這兒嗎?”
他?
“沒有,”馮玉貞回過神,眼里也好似倒映著星星點點的亮光:“我們住在山前,我從來不知道后山還有一片湖�!�
她很快便把他這幾天的反常聯(lián)系起來:“空哥兒,你這幾日是在忙這些?”
崔凈空頷首認下,湖邊涼風驅(qū)散燥熱,兩人并肩站著,馮玉貞問道:“為什么要為我……?”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疏忽間惹了大禍,忙挪開視線,崔凈空的眼睛卻徑直鎖在了她臉上:“嫂嫂不知道嗎?”
他怎么還是這樣……
馮玉貞發(fā)愁,又不能多說些什么,畢竟小叔子帶她出來散心是一番好意。夜風習習,林間的熒光慢慢消逝,湖面再次歸于平靜。
兩個人返程依舊共騎,這次卻放慢速度,舒服許多了。
馮玉貞今晚酣暢淋漓喊叫了一場,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晃地她昏昏欲睡,本來強壓著睡意,險些向前栽倒。最后還是無意枕在身后人的肩上睡著的。
第二天早上,她在床上睜眼,陽光曬得暖融融的,難得睡了一個好覺,枕邊放著一株安神的茉莉。
她想,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就像是昨晚漫天飛舞的螢火蟲,或是山野間飛馳的黑馬,總能積攢下一些值得她回憶的往事,填補空缺,成為日后新的支柱。
*
六月中旬,馮玉貞總算如愿在趕集時拎了幾只雞回來。
說起來也是一樁趣聞,崔凈空那天回到家,雞正在院子里捉蟲吃,他甫一進門,便被它們飛撲到身上。
鬧了一圈下來,墨發(fā)橫七豎八插著幾根雜色雞毛,清冷的臉也生出了人間煙火氣。
飯桌上于是定期端上雞蛋,大多數(shù)都進了崔凈空的肚子里。他決定參加今年八月份的秋闈,這么一算只剩短短不到兩個月的功夫,因而越發(fā)忙碌。
馮玉貞有回起夜,外面早已夜深人靜,參星橫斜,崔凈空的桌上依舊亮著一抹燭光。
看似一切都在步入正軌,她卻憂心忡忡。話本里提過,崔凈空這一回將造人算計,名落孫山。
馮玉貞猶豫要不要把這場既定的陰謀告訴他,可即便說了,現(xiàn)在的崔凈空只是個窮酸秀才,沒有與幕后黑手抗衡的能力。
再者,萬一崔凈空追問她是如何知曉,她總不能跟傻子一樣坦白自己是活了兩輩子的山精怪吧?
可不說,就這么憋在心里,她不免自責,覺得自己愧對小叔子數(shù)次的出手相助,只得悶頭加倍對他好,連雞蛋都體貼地給他剝?nèi)ぃ虐装變魞舻胤胚M對方碗里。
窗外浮云遮月,光線黯淡,馮玉貞躺在床上,總覺得今晚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把什么要緊的事忘了。
思緒被外面突兀的響聲扯回,聽著像是碗盞之類的打碎了。
馮玉貞隔著一扇門問道:“空哥兒,是老鼠把碗碰掉了嗎?”
沒有應答。
不對勁,馮玉貞起身,怎么說崔凈空都不可能這個點躺下睡覺,再說剛剛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十分炸耳,崔凈空睡得有這么死嗎?
她披上外褂,打開門,堂屋黑乎乎一片�;仡^取油燈,點上燈芯。
這回再瞧,崔凈空背對著她,雖然已經(jīng)躺在地鋪上,卻穿戴整齊,身體在格外怪異地抽搐著,攤開的左手邊散落幾塊茶杯的碎片。
頭發(fā)也顧不上梳了,她趕緊提燈快步走去,將油燈擱置在一旁,此時看得更清楚——
崔凈空緊緊閉著眼睛,呼吸聲微乎其微,眼睛、耳朵、唇角都在往外緩緩滲血,暗紅的血痕在原本光風霽月的玉面上縱橫交錯。
電光火石間,窗外伴云弦月的景象躍上心頭,馮玉貞想起今日是七月二十三。很多時候話本里的描述并不算十分具體,譬如崔凈空每月這個時候都極難熬,馮玉貞也只知道他會獨自呆在一處硬捱過去,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如此折磨。
崔凈空連意識都消散殆盡,沒法像上次一樣把他架到床上。馮玉貞趿著鞋子匆匆走開,復而端來一碗水。
她遲疑片刻,還是俯身屈膝跪下,伸手拖起崔凈空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頭上,青年的嘴唇俄而小幅度開合了兩下。
馮玉貞以為他在同自己說話,便彎腰附耳傾聽,只聽到無意識的一聲呢喃:“……疼�!�
遂心口一軟,聲音也放得柔和,將碗湊到他唇邊:“來,喝口水就好多了�!�
不要水,不要任何別的,崔凈空昏昏噩噩間想,他只想要寡嫂碰碰自己就好,哪兒都行。
只要她碰一碰,該死的咒痛就會煙消云散。可他說不出話,只能像一個廢人似的躺著,在心底千次萬次、著魔似的渴求她。
崔凈空實在狼狽得很,馮玉貞小心地拿帕子擦拭血跡,卻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眶和唇角還在不停地、緩慢地往外流血。
痛感隨著她在臉上的剮蹭如潮水般漲落,崔凈空這才筋疲力盡地從劇痛里掙脫出來,他吃力地扭扭頭,才發(fā)覺自己枕著她的腿。
寡嫂這兩個月長胖了一些,逐漸從一味的悲傷里走出來,可仍和豐腴兩個字不沾邊,他頭下的雙腿纖細骨感的,微有些硌得慌。
不知為何嗓子發(fā)緊,喚她:“嫂嫂�!�
和上次手足無措相比,目睹他如此駭人的模樣,這回她面上居然沒多少懼意,像是早有預料一般。
馮玉貞應一聲,發(fā)覺膝上的人半睜開眼睛:“醒了?還難受嗎?”
“頭疼,”他側(cè)過臉,把額頭費力地靠在她手背上:“疼得受不了。”
青年半闔著眼,眼睫都沾著點點血珠:“嫂嫂,你可憐可憐我吧。”
馮玉貞無法,她將小叔子的束發(fā)解開,大拇指輕輕按揉他的太陽穴。
可崔凈空不滿足于她施舍的這些小恩小惠,抬手攥住寡嫂一只細瘦的手腕,像是在卑微的懇求,聲音低�。骸吧┥┘热豢蓱z哥哥,為什么不可憐可憐我呢?”
馮玉貞手一抖,壓小聲音,好像生怕被第三個人聽見這些荒唐話。
她苦口婆心地勸他:“空哥兒,我是你兄長的媳婦,就算沒上族譜,我和崔澤也是真夫妻。長嫂如母,你這樣想是萬萬不對的�!�
她極想讓青年把自己的肺腑之言聽進去,可崔凈空不管,他把自己剖開展示給寡嫂看那些痛楚,逼她心軟:
“哥哥比我幸運許多,他自小被老宅收養(yǎng)長大,方丈憎惡我,十歲將我趕出去要飯,直言我是煞星轉(zhuǎn)世,理應孤苦一輩子。難道我活該受這些苦嗎?”
“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迸说娜跏致嶂拈L發(fā),手指在他發(fā)間穿梭,村里的母親經(jīng)常這樣為孩子梳頭:“你以后會金榜題名,做大官,買一間大宅子,衣食無憂�!�
馮玉貞言語間極為篤定,像是從不懷疑他能做到這些。
她很耐心地安撫他,臉被油燈照地昏黃,神情溫吞,如瀑的長發(fā)披散著,只合了兩件衣衫出來,敞著領子,露出秀致的鎖骨和兩個陷下去的小坑。
崔凈空眼皮一跳,他察覺到什么完全不受控了,就像是脫靶的箭再也收不回去。
胸腔忽然涌上來一股很熱的東西,把他的嘴也縫上了,只知道愣怔地仰著頭去瞧她的下巴,去瞧嘴角那粒紅痣。
“……你會娶一個體面、尊貴的女人為妻,總之,我們是不可能的,這是亂倫,被村里人知道——名聲都臭了,要被轟出去甚至沉塘的�!�
“那別的地方呢?”他來了性質(zhì),素來淡漠幽深的雙眼射出炙熱的光:“尋一個無人知曉我們身份的地方住下,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