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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李昭抿了口,使了個眼色,立馬有個侍衛(wèi)上前,將那草席子掀開,張達亨的尸首滾了一圈,直挺挺地躺在席上。

    我牙關緊咬,瞅了眼,發(fā)現(xiàn)他從頭到腳全都是泥,顯然是被埋后,又叫人給挖了出來。

    我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小腹也在發(fā)疼,我偷偷地看向李昭,正巧,他也看我,四目相對,我示弱了,開口求饒的話馬上要說出來,誰知發(fā)現(xiàn)他目光冰冷,我竟嚇得不敢說話了。

    他抿了口茶,垂眸看向跪在臺階下的云雀,冷聲道:“云雀�!�

    云雀身子一顫,伏在地上:“奴婢在�!�

    “你真是越發(fā)大膽了�!�

    李昭從袖中拿出個布包,打開,將一支金簪擲到云雀面前,雙眼危險一瞇:“你拿此物扎了張達亨哪里?扎了幾下?”

    云雀抖如篩糠:“奴、奴忘了,許是胳膊,又、有許是身上。”

    “哼!”

    李昭重重地拍了下扶手,喝道:“本宮叫你出來伺候人,可不是叫你傷人,來呀,用刑�!�

    人?

    我心里一咯噔,如今我在他眼里已經(jīng)不是妍華,也不是夫人,僅僅是個人。

    我看見兩個嬤嬤走到云雀跟前,其中一個從背后抓住云雀的發(fā)髻,讓她跪直了,正面朝天,另一個嬤嬤強行拉過云雀的右手,掰平,拿著指頭粗細的竹條,狠狠地打了下去。

    我聽見那竹條破風的嗚嗚聲,亦聽見竹條落到掌心清脆的啪.啪聲。

    不多時,云雀手心就紅了,轉(zhuǎn)而,就出現(xiàn)血痕……那丫頭不敢出聲哭,也不敢求饒,緊緊咬住下唇,唇邊很快就流出行血。

    我見的李昭素來仁厚,便是當時我出言不遜,罵他是嫖.客,他也一笑而過,從未這般狠辣過。

    “殿下!”

    我上前一步,呼吸粗重:“這都是妾的主意,不關云雀的事�!�

    李昭冷冷地掃了我一眼,沒讓停。

    緊接著,他給廊子下立著的侍衛(wèi)使了個眼色,那侍衛(wèi)會意,拎著桶冰水上前,嘩地一聲澆在大福子頭上,與此同時,一個中年嬤嬤端著碗冒著熱氣的參湯,捏開大福子的口,全都灌了下去。

    這一冷一熱交替,大福子瞬間被激醒,蜷縮著身子直咳嗽,許是觸動了身上的鞭傷,他悶哼了聲,眉頭緊緊蹙起,強忍住,沒叫疼。

    “好個忠心的仆人�!�

    李昭冷眼看著大福子,用茶蓋輕輕地抹開茶沫,笑著問:“張達亨是誰殺的?”

    “是、是小人�!�

    大福子虛弱地回。

    “好�!�

    李昭斜眼瞅了我一眼,將茶遞給胡馬公公,又問:“誰指使你殺的?”

    “無人指使。”

    大福子雙拳緊緊攥住,掙扎著起身,跪下,沒看我。

    “好個硬骨頭�!�

    李昭冷笑數(shù)聲,窩在白老虎皮里,懶懶地說了個字:“打�!�

    話音剛落,立在一旁的侍衛(wèi)立馬上前,拿著摻了鐵絲的馬毛鞭子,狠狠地打下去,大福子本就衣衫襤褸,沒幾下,上身的殘碎衣裳就全被鞭子卷去,身子登時就赤.裸了,那鞭子鞭鞭到肉,將他打得血肉模糊。

    我想哭,卻被驚嚇得哭不出來。

    論殘忍,李昭的手段比起魏王真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沒法再沉默,立馬站出來,直面李昭:“殿下,這事不關……”

    “閉嘴�!�

    李昭冷冷地喝斷我,他起身,將大氅裹緊了些,緩緩地走下臺階,立在大福子身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被打得半死的男人,問:“為何殺人?”

    大福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扭頭,朝張達亨的尸體吐了口血唾沫,咬牙道:“舊日里有仇,偶然遇見,起了口角,所以殺人�!�

    “好。”

    李昭很滿意這個答案。

    我一怔

    ,這是什么意思,李昭難不成想讓大福子扛下這一切?替我頂罪?

    我猶豫了。

    沒錯,我貪生怕死,十三年前看著五姐撞墻自盡,我軟骨頭,沒敢死,如今亦如此,若是沉默,這事就了結(jié)在大福子身上了。

    忽然,我看見大福子咬牙,跪著前行幾步,他斜眼看著我的繡花鞋發(fā)怔,隨后悶聲道:“此事乃小人酒后胡來,與夫人無關,求殿下憐憫,莫要再嚇夫人了�!�

    我凄然一笑,噗通一聲跪下,仰頭,直視李昭:“不用問了,人是我殺的,和大福子、云雀半點關系都沒有,殿下把我交給張家便是�!�

    說完這話,我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我看見大福子登時愣住,他不敢碰我,急得直打自己的兩腿,朝我喝罵:“夫人糊涂了?小人賤命一條,沒就沒了,您何苦把自己裹進來?殿下已經(jīng)退讓了好大一步,您莫要犯傻啊�!�

    我沖他笑笑,聳了下肩,歪著頭,對李昭天真地笑。

    我在賭,賭他還在乎我們那點微不足道的情分。

    李昭仿佛早都知道我會這么說,他莞爾淺笑,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問:“妍華,朕讓你做什么來著�!�

    他自稱朕。

    我心涼了半截,覺得有些不妙。

    “您讓妾撮合子風和月瑟,以便拉攏榮國公。”

    “你做的很好。”

    李昭轉(zhuǎn)動著大拇指上戴的碧玉扳指,一笑,身子略微俯下,他的臉就自我面前,我能清楚地聞見他身上好聞的小龍涎香的味道。

    “可你不該存私心,為何在謝子風跟前賣慘示弱,讓他幫你見高牧言?為何讓云雀找李少,將張達亨約到‘不知春’酒樓?你想讓謝子風更加憎惡張家,亦或是讓云州謝家日后與張家對抗,你好坐收漁翁之利?”

    我的心徹底涼了。

    瞧,他多能洞悉人的心,我所想所做全都逃不過他的眼。

    “你錯了啊�!�

    李昭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直視他。

    “今日瞧見謝子風和張達亨起爭執(zhí)的人不少,如今張達亨暴斃,張家難免不會疑心在謝子風頭上,勢必要與謝家對質(zhì),爭出個高低來,到時候你讓朕如何裁斷?”

    李昭搖著我的下巴,又逼近了幾分,我能察覺出他在隱忍。

    “妍華,你真的錯了啊,朕有沒有給你說過,素卿無大過,不能廢后,你為何要動張家的人!”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李昭,此時,我被嚇得連哭都不敢哭。

    真的,當初我和梅濂撕破臉相互廝打,我都沒這么害怕過。

    李昭不打我、不罵我,忍著脾氣給我說事實的樣子,真的很可怕。

    “謝子風替你八弟出頭,已經(jīng)傳遍了半個長安�!�

    李昭呼吸粗重,與我的距離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到他琥珀色的瞳仁,還有微微顫動的睫毛。

    “酒樓龍蛇混雜,你就真以為沒人看見你的模樣?若是順著你八弟查下去,把你扯出來,張家會放過你?如今幾乎整個朝堂的臣子都動了妥協(xié)遷都的心思,朕要抗戰(zhàn),耗死三王的實力,全靠三朝重臣張家?guī)ь^撐著,他家現(xiàn)在翻了臉,你讓朕如何自處?嗯?”

    “是,我做錯了。”

    我默默掉淚,看著他,笑了:“我沒想弄死張達亨,誰讓他躲在暗處堵我!那是他自找的!”

    李昭冷笑了聲,松開我的下巴,站直了身子。

    “他和張素卿聯(lián)手毒害麗華,害我被辱,我能咽的下這口氣?”

    我豁出去了,朝他吼。

    李昭長長地出了口氣,搖搖頭,語氣軟了幾分:“妍華,你不該私下動刑,若他真有罪,自有律法來……”

    “我呸!”

    我朝李昭的靴子吐了口,踉蹌著站起來,喝罵:“你早都知道張家對我們高家做了什么,你就是不管不問不動。律法是什么東西,那是保護張達亨這種畜生、約束制裁我和八弟這樣的人的東西,十三年了,我日日夜夜活在痛苦中,無人渡我,我只能自渡,我告訴你李昭,人就是我殺的,我絕不后悔,再讓我活一回,我照舊下手。”

    李昭怔住,定定地看著我,沒生氣、沒發(fā)火、沒斥責,看了眼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大福子,冷不丁說了句:“行了,這事到此為止了�!�

    “不行�!�

    我亦看了眼大福子,頭昂揚起:“我不是什么好東西,可我也不會無恥到讓無辜的人給我頂罪�!�

    “妍華,朕已經(jīng)讓了很大一步了。”

    李昭雙手背后,冷冷地盯著我。

    而此時,胡馬公公亦小跑著上前來,他沒敢觸碰我,頗有些急得跺了下腳,勸我:“夫人,您何必自尋死路,跟陛下犟呢?您已經(jīng)大不敬了,莫要……”

    李昭一個冷眼橫過去,胡馬倒吸了口冷氣,立馬低頭閉嘴。

    “妍華,朕要給張家一個交代,必須交出去一個人�!�

    李昭皺眉,道:“你決定了么?”

    聽見這話,我的頭陣陣發(fā)暈。

    果然啊,最是無情帝王家,當遇到大局,舊日的那點情分根本算不得什么。

    “決定了�!�

    我閉眼,深呼吸了口氣,點點頭,手附上平坦的小腹,淚眼盈盈地看他,哀求:“妾死不足惜,能不能等妾將孩子生下來……?”

    李昭沒說話,轉(zhuǎn)身,朝四方扶手椅走去,他默默地坐下,疲累地扶額,揉著太陽穴,最終嘆了口氣,給胡馬使了個眼色。

    胡馬會意,搖頭輕嘆了口氣,從懷里取出個小瓷瓶,揮揮手,立馬有嬤嬤端過來碗熱水來,他從瓷瓶里倒出顆丸藥,捏碎了,撒進水中,隨后用勺子攪勻了,給我端了過來。

    天又開始下雨了,很冷,點點滴滴落在那晚黑乎乎的藥里,漾出一個個小漣漪。

    這便是我的結(jié)局?

    我一笑,沒有淚,只有疲憊。

    后悔來長安么?

    有點,如果我老老實實地待在云州,待在曹縣,待在梅濂身邊,日子雖說無聊窩囊,時不時受點氣,可也不至于喪命;

    不過,來長安后我愛了個薄情人、嘗過一點點男歡女愛,懷了個孩子,手刃了仇人,也算恣意了。

    陳硯松說過,你原本是有鳳命的。

    原本。

    那是什么意思,可惜又無奈的意思,我終究沒這個命。

    我看見大福子拼命地往我這里爬,要阻止我飲毒,可卻被侍衛(wèi)們死死按��;

    我還看見滿手是血的云雀放聲大哭,求我別喝。

    好得很,來長安交了兩個過命的朋友,也不枉了。

    我哭得渾身顫抖,我真的不服,可我只能端過藥喝。

    我看向李昭,他扭過頭,不看我。

    我凄然一笑,道:“妾就要走了,陛下能不能幫妾做幾件事?”

    “說�!�

    李昭淡漠道。

    “四姐、八弟如今都有自己的日子,陛下幫妾看著些,若能扶持……”

    “好。”

    李昭答應了,問:“還有呢?”

    我一笑,他答應的好快,真的一點情都不施舍了。

    “還有、還有……”

    我渾身發(fā)軟,細細地想:“頭先妾給梅濂寄了封和離書,這兵荒馬亂的,也不知他收到?jīng)],妾真是不想和他過下去了,求陛下幫妾從他家脫身,日后他若是在北,就將妾埋在南,妾實在不愿見他了�!�

    “好!”

    李昭閉眼,緊緊地抓住扶手,咬牙問:“還有呢?”

    我不甘心,還想拼一次,看能不能把自己這條命保住,于是淚如雨下,癡癡地看著他,柔聲道:“陛下就算政務繁忙,也要愛惜自己的身子,您、您才三十出頭的人,就有了白發(fā)�!�

    李昭苦笑了聲,嘴張了下,終究什么都沒說,頓了頓,點頭:“朕答應你,會好好保重�!�

    我徹底絕望了。

    算了如意,這回啊,你真的走到了絕路。

    我端起藥,一飲而盡,好苦。

    對不起孩子,都是娘的錯,愿下輩子你投生個好人家,健健康康地成長。

    我仰頭,讓冰涼的雨落在自己臉上,同淚水一起滑下,最終,我疾步朝前走了兩步,緊緊地抓住空碗,說出自己最在意的事:“別告訴盈袖我死了,就、就讓她覺得我消失了,叫她滿天下去找吧。”

    我最不放心的,還是這孩子。

    我閉眼,等著死亡到來,這真的是件殘酷的事。

    可我等了半晌,都不見身上有任何反應,我睜眼,詫異地朝跟前站著的胡馬看去,胡馬抿唇微笑,從那小瓷瓶里倒出顆藥,眼都不眨地吞了下去。

    我愣住,看向李昭。

    李昭此時完全沒了方才的絕情,他噗嗤一笑,起身,朝我走來,還像素日那般溫柔,笑道:“朕方才裝的像不像?”

    “啊?”

    我徹底懵了,問胡馬:“這藥是……?”

    “回夫人的話,是坐胎藥�!�

    胡馬笑著給我見了一禮,柔聲道:“陛下方才跟您開玩笑呢�!�

    玩笑……?這并不好笑。

    人在極度緊張的時候,會口里發(fā)干,還會有惡心感。

    我再也忍不住,蹲下大口地吐,渾身發(fā)軟,癱坐在地上,我聽見身后傳來陣腳步聲,不多時,李昭蹲在我身側(cè),他重重地拍了下我的后背,有點疼,隨后,慢慢柔柔地輕撫,讓我吐得舒服些。

    “你呀你�!�

    李昭無奈地一笑:“朕到底拿你沒法子,外頭冷,回屋吧。”

    我嘴里發(fā)苦,簡直要把苦膽吐出來了。

    這算什么?他……原諒我了?

    我哭得止不住,小貓似的軟軟地靠在他身上,亦像素日那樣撒嬌:“腳軟,走、走不動�!�

    “好,抱你�!�

    說話間,李昭起身,脫下大氅,把我裹住,一把將我橫抱起。

    我仍心有余悸,渾身發(fā)抖,頭靠在他胸口,短促地呼吸,試圖慢慢地平復。

    他抱著我走到大福子跟前,低下頭,看著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大福子,問:“還活著么?”

    “活著!”

    大福子咬牙,拼著最后的力氣跪好。

    “你這小子倒也忠心,做事干凈利落,下手也狠,是個人才�!�

    李昭唇角噙著抹笑,道:“把傷養(yǎng)好后,滾去羽林衛(wèi),接替你家大人,去做下一任羽林右衛(wèi)指揮使�!�

    “�。俊�

    大福子詫異,嘴張的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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