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我去頂替陛下躺一會兒�!�
陳硯松疾步走到我跟前,給我躬身見了個禮,皺眉道:“昨夜娘娘您上去后,我等已經(jīng)商量好了,為了陛下能平安地撤離,必須有人假扮他躺著,大約就一頓飯左右,我、杜仲還有那位叫小武的勇士暫時不撤離。”
“這太危險了�!�
我立馬否決:“若是被逆賊發(fā)現(xiàn)殿中的陛下是假的……”
“無礙�!�
陳硯松正色道:“李璋已經(jīng)被詐走了,內(nèi)宮如今只有個沈無汪。如今五軍營和龍虎營的大軍已然兵臨城下,南鎮(zhèn)撫司的衛(wèi)軍半個時辰前由六部尚書同時蓋印,以陛下重病昏迷為由,被詔入了皇宮,一則平亂,二則保護鄭貴妃娘娘和部閣臺等諸位重臣,現(xiàn)在是辰時,陛下約莫會在巳時能撤離到宮外的古剎,那里早都有重兵把守,杜老也備好了藥候著,待陛下一出護城河,就能內(nèi)外夾擊平亂了�!�
這話聽起來,昨晚他們已經(jīng)商議好周密的計劃了。
“可你……”
我擔憂地望著老陳,在龍穴虎潭假扮李昭,只為給我們爭取一點撤退的時間,若是讓人發(fā)現(xiàn),不光他,小武和杜仲都會遭到不測。
“這有什么�!�
老陳大手一揮,傲然道:“大約在上頭撐個一兩盞茶的時間而已,屆時我等也會立馬撤退,將密道用土填死�!�
說到這兒,老陳湊到我跟前,嘆了口氣,用只有我倆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聲笑道:“大抵算贖罪吧,十年前我和杜老不經(jīng)娘娘的容許,為了家族子孫的前程,算計了娘娘,害得娘娘出了大紅,又累得陛下悲傷難抑,如今我和杜仲留在上頭,生死看命,也算彌補當年的過錯�!�
我知道現(xiàn)在不是磨嘰扯皮、聲淚俱下說不用的時候,時間緊迫,我環(huán)視了圈周遭站著的士兵,將臉上的人.皮面具一把扯下,沉聲囑咐:“你們守在底下,若是陳爺被發(fā)現(xiàn),即刻營救�!�
“是�!�
士兵們抱拳回應。
我沖老陳含淚一笑,屈膝見了個禮,隨后跟著引路士兵往前行去。
這段昨晚剛挖好的地道有些窄,得彎著腰走,我頭和脖子里不知落進多少土,口鼻里全是男人汗臭和土腥味。
正走在,我看見前方火光粼粼,便知到了偏殿底下的前朝密道。
我仿佛一下子從籠子里放出來,頭頂背后的壓力全都釋放,往前看去,密道站了許多披堅執(zhí)銳的士兵,比昨夜多了兩倍,仿佛早都等著了,見我出來了,忙默聲行禮。
而李昭此時癱坐在一駕竹椅上,身上蓋著厚實的被子,腿面上擺這個小金爐,爐中仿佛點了什么丸藥,正往出冒灰濃的煙。
李昭的頭病懨懨地歪在一邊,看見我出來了,吃力地朝我伸出胳膊。
我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他身邊,兩手抓住他微涼的左手,笑道:“我在�!�
李昭見我來了,終于松了口氣.
他抬手,幫我拂去頭發(fā)和臉上的土,瞇住眼,似想要看清我,苦笑道:“你好像瘦了�!�
我?guī)退麑⒈蛔右春茫а匀f語涌上心頭,卻不知該說什么,鼻頭發(fā)酸:“你也是�!�
這時,大福子手執(zhí)繡春刀,疾步匆匆趕了上來,跪在李昭身前,雙眼猩紅,恨道:“微臣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李昭擺了擺手,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忙問:“黃梅愛卿她……她如何了?”
大福子往前跪行幾步,忙道:“還活著�!�
“那就好�!�
李昭松了口氣,微微點頭,轉而看向我,虛弱道:“記得提醒朕,給黃愛卿封個爵,事后,再給他倆賜婚�!�
“好�!�
我擔心他問胡馬的事,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我話音剛落,立馬有人抬來一駕低座竹椅,女衛(wèi)軍攙扶著我坐上。
由大福子在旁護衛(wèi),我和李昭被抬著急速往外撤。
也不知是不是地道兩側站了太多的衛(wèi)軍、士兵,昨晚那種陰冷恐怖之感頓時消散,顛簸間,我回頭看了眼后面,雖說只過了一夜加一個早上,可我感覺像過了好幾天、好幾個月那么久。
……
因這回有人抬著跑,且沿路的一些障礙早都被清理了,約莫半個時辰,我們這行人就到了護城河下。
離得老遠,我就看見前面有無數(shù)火把,而在淤泥邊站著個穿著銀鱗鎧甲的少年,他手里拿著桿紅纓長.槍,腰間還懸著把巴掌寬的長刀,眉宇間英氣十足,容貌肖似李昭,斯文輕俊間又帶著幾許野性,正是我兒子睦兒。
睦兒身側站著龍虎營的都督常煒和謀士趙童明,前后還有數(shù)百將士,皆貼墻而立,眾人見李昭和我行來了,忙行禮問圣躬安,問皇后娘娘安。
睦兒更是一陣風似的跑了來,將紅纓長.槍丟給旁邊的士兵,沖到李昭跟前,抓住他爹爹的胳膊。
“兒子、兒子。”
李昭強撐著要坐起來,他眼里含淚,手都激動得發(fā)抖,摩挲著睦兒的手,欣慰地笑道:“你來救爹爹了?好兒子,爹爹還當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來了,爹!”
睦兒哽咽著回應。
這孩子從小就是個硬骨頭,之前李昭下了狠手,把他打成那樣,他都不曾掉過一滴淚,如今看到爹爹被折磨得如此病弱,兒子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手輕撫著他爹爹清瘦的側臉,又掀開爹爹的衣襟。
當看見李昭脖子上有明顯的手指掐痕,心口也有數(shù)處女人指甲的抓痕時,睦兒登時大怒,扭頭朝旁邊唾了口,憤怒地斥罵:“狗崽子!竟敢如此傷害我爹,找死是吧!”
睦兒手抹了把臉,給李昭將被子蓋好,起身從近侍手里搶走銀.槍,沉著臉,喝道:“走!清宮!”
說話間,睦兒就帶了常煨等將士朝前奔去。
坤寧宮和禁宮守著的北鎮(zhèn)撫司的衛(wèi)軍,素來以強橫而聞名,我擔心兒子的安慰,急得忙喊住他。
“娘,你好好照顧爹爹和自己�!�
睦兒揚了揚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這時,我看見李昭手緊緊地抓住竹椅的扶手,強撐著側身,面帶焦急,大口地喘著睦兒,奈何他此時實在太孱弱,沒喊幾聲就咳嗽了起來。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睦兒�!�
我高聲喊住睦兒,扭身朝后看,正好與兒子四目相對。
其實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兒子是動了殺心了,但我明白李昭。
我皺眉,沉聲命令:“活捉李璋!”
睦兒一怔,看了眼李昭。
兒子輕抿住唇,胸脯一起一伏,顯然是在極力地克制憤怒,良久,兒子鄭重道:“是,活捉李璋。”
聽見睦兒說這話,李昭終于松了口氣,軟軟地癱在椅子里,閉上眼,一言不發(fā)。
于李璋,他真的是仁至義盡了。
我擔心睦兒的安危,便讓大福子也去接應。
在往出走的路上,我心里默默地掐算著,這會兒睦兒是不是已經(jīng)從密道上到皇宮了?坤寧宮那邊,老陳有沒有被發(fā)現(xiàn)?他有沒有和杜仲、小武安全撤離?逆賊會不會趁亂潛逃?
正在我顧慮千千間,瞧見前面有了亮光,甚是刺眼,隨之而來的還有芍藥濃郁的香氣。
出口早都被人拓寬,故而沒怎么費力,我和李昭就被抬了上去。
四下環(huán)視了圈,杜老、五軍營的中軍都督何寂、左右軍都督、武安公,還有刑部尚書梅濂、御史臺孫儲心等朝中重臣皆在,眾人全都屏聲斂氣等在一旁,見李昭出來了,趕忙圍上來問安。
我府上的秦嬤嬤和丫頭、太監(jiān)們也疾步朝我這邊走了,人群里,似乎還有四姐婆媳……
我仰頭看去,碧空萬里,白云幾朵。
連日來的雨水洗凈了長安的頹靡,陽光從榕樹葉子縫隙照下來,夏蟬居高嘶鳴,溫暖而又干凈,忽然,眩暈感陣陣襲來,我感覺頭昏昏沉沉的,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
*
我做了一個夢,很長很長的夢。
我居然夢到了十一二歲,那時姑母正得盛寵,年后賞了些精致的小首飾,有碧璽的手串、宮紗堆出來的花釵、紫檀木的鎮(zhèn)紙……我下了帖子,請張家的姐姐過來挑些,其實,我的目的是想和素卿一起去逛花燈。
素卿多文靜秀氣哪,端坐在小圓凳上,說她好想去看大鰲山,還想吃芝麻白糖餡兒的湯圓,可惜母親派了兩個嬤嬤盯著她,讓她略坐坐就回去。
素卿姐轉動著手腕,滿臉的愁容,說:之前母親交代下來,要她背長孫皇后的《女則》,她背的不好,母親說她不用心,命她把書抄上五遍,等抄完就背會了。所以她一整個正月都悶在家里,才將將抄了兩遍,腕子都要廢了。
我當時心疼張姐姐,避開那兩個老嬤嬤,偷偷同素卿說:趕明兒我?guī)湍愠�,今晚咱們就出去好好樂一樂,看東風夜放花千樹,一夜魚龍舞!
素卿已經(jīng)躍躍欲試了,可怕母親責罵,含著淚說:算了罷,明年的元宵節(jié)咱倆再去賞花燈,時候不早了,該家去了,若是晚了,母親又該說教了。
我雖說不舍,但還是遵從素卿姐的意愿。
等送她出門的時候,剛巧就碰上了張達齊,那時候的張家哥哥好年輕,又高又好看,手里拿著兩盞花燈,一盞是嫦娥奔月,給了素卿,另一盞是西施浣紗,給了我。
張家哥哥將披風給素卿披身上,輕拍了拍他妹妹的肩,笑道:知道你想和妍丫頭去看大鰲山,剩下的《女則》哥給你抄,只是不許亂吃外面的食物,當心鬧肚子。
素卿愛不釋手地撫摩著花燈,頑皮地沖她張達齊吐了下舌頭,撒嬌:哥,你最好了。
……
夢著夢著,我就醒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頭依舊暈暈的,腹內(nèi)空空,餓得我眼冒金星。
四下打量,猶記得從密道出來時,還是正午,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夜,掌了燈,我竟昏睡了這么久?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竟躺在勤政殿偏殿的大床上,熟悉的金線繡牡丹的帷幔、纏枝花的軟枕,而旁邊,躺著熟悉的男人--李昭,他已經(jīng)換洗過了,穿著月白色的寢衣,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發(fā)髻用一根金帶系在頭頂,他身上藥味甚濃,臉色雖蒼白,但要比囚禁時要好多了。
李昭察覺到我醒了,睜開了眼,虛弱地扭頭看我,柔聲問:“醒了?”
“嗯�!�
我應了聲,強撐著坐起來。
左右看了圈,發(fā)現(xiàn)殿里竟沒一個侍奉的宮人,圓桌上擺著珍饈美食,玉碗里是濃黑的藥,博山爐中燃著李王帳中香,而床邊,赫然趴著個身穿銀鱗鎧甲的小少年,正是我的睦兒。
睦兒的頭發(fā)稍稍有些亂,兩條腿隨意敞著,若細看,鎧甲的縫隙還能看見血和刀砍過的痕跡,兒子頭枕在胳膊上,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呼吸稍有些沉重,口水呀,流得老長,都將床打濕了一小坨。
我正要叫睦兒,李昭食指放唇邊,噓了聲。
我們倆什么話都不說,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小少年。
好快,當年那個雪地里撒賴,說不要弟弟,爹娘只要小木頭的奶娃娃,都這么大了,能保護爹爹和娘親了。
“怎么回事�。俊�
我躺到李昭身側,與他同枕一個枕頭,手摟住他,輕聲問:“我怎么忽然暈倒了?”
李昭抓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柔聲道:“真是辛苦你了,妍妍�!�
他嘆了口氣:“后頭咱們出來,杜老就緊著給咱倆醫(yī)治,你沒事,就是這些天太過勞累,朕也沒事,不過是中了點毒,已經(jīng)吃了藥了,你呀,睡得連怎么被人抬上馬車,又怎么進宮都不知道。”
我松了口氣,他沒事就好。
“那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逆賊平定了沒?”
“平了平了。”
李昭輕拍了下我的手,扭頭看了眼熟睡的睦兒,對我笑道:“當時何都督帶五軍營精銳護住古剎,咱們小木頭和常煨帶威風營和龍虎營將士,從四個密道口出去,大福子率領南鎮(zhèn)撫使的衛(wèi)軍從午門進宮,來了個幾面包抄,血洗后宮,沒一會兒就把亂平了,傀儡皇帝、沈無汪、李璋還有康樂、蔡居等人全都活捉了,刑部和南鎮(zhèn)撫司正審著呢。對了,咱們小木頭身先士卒,勇悍無比,事后幾位將軍沒口子地夸他。”
“是么?!”
我大為自豪,轉而冷笑數(shù)聲,這些逆賊真是不堪一擊。
忽然,我想起了老陳,忙問:“那陳硯松和杜仲呢?有沒有事?”
李昭莞爾:“你把朕救走沒一會兒,那些太監(jiān)就進去伺候,到底還是發(fā)現(xiàn)了老陳假扮,忙呼喊衛(wèi)軍進來拿人,刀都快架脖子上了,地洞里忽然躍出數(shù)個將士,正好將老陳等人救下。”
我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大半,又問:“那你處置逆賊了么?”
“還沒有。”
李昭搖了搖頭:“朕擔心你,加上自己也體力不支,便讓眾臣等都在勤政殿外,咱們小木頭牽掛咱倆,平亂后連盔甲都沒脫,忙不迭地守在床邊,兒子多日勞累,這不,趴下就睡著了,中間秦嬤嬤要他去貴妃榻上躺著,他不干,非得守著朕和你。”
“他比我還擔心你�!�
我抿唇輕笑。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李昭情不自禁地去撫摩兒子的頭,他仿佛看不清般,瞇著眼尋摸了會兒,才摸到兒子。
我一怔,正要問他身子到底怎樣時,忽然,酣睡的睦兒被驚醒了。
兒子用手背揉了下眼睛,迷迷瞪瞪地左右看,伸了個懶腰,手撐著床沿兒站了起來,俯身擔憂地看我和李昭,連聲道:“爹爹,娘,你們醒了啊,我這就將宮人們喊進來伺候你們洗漱用飯,再把杜老爺子也傳進來,給你們診診脈�!�
“不忙不忙�!�
李昭拽住睦兒的腕子,讓兒子坐在床邊。
他深深地看著兒子,眼里有欣慰還有驕傲,良久,他眼窩濕潤了,摩挲著睦兒略有些粗糙的手,柔聲笑道:“多謝兒子了,真厲害,比爹爹年輕時要厲害�!�
“啊。”
睦兒一愣,這厚臉皮低下頭,抿唇偷笑。
忽而,睦兒哇地一聲哭了,沒敢撲在李昭身上,頭窩在他爹爹的肩頭,哭得像個丟了糖的小孩子,身子不住地戰(zhàn)栗,銀鱗鎧甲相應發(fā)出刺啦啦的聲音。
“爹,你都快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哭�!�
李昭輕輕拍著兒子的背,笑道:“爹還沒吃上你娘的那道清燉鴨子,怎么會駕崩呢�!�
我不禁鼻酸,手撐住頭,含淚看著這爺倆,哽咽著笑道:“說起來,我也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傳膳罷。”
“好。”
李昭莞爾,他眼神忽然變冷,道:“用罷膳,朕要去見見那孽障!”
第199章
夜審
若你為帝,我必造反
因李昭身子不適,
于是,我索性讓宮人們搬來個大炕桌,放置在床上,
我們一家三口就坐在床上用膳。
沒多久,
珍饈美食就擺滿了一桌子。
睦兒換下了鎧甲,穿上了親王朝服,
將宮人們都攆了出去,親自侍奉我和李昭用飯。他一會兒幫爹爹背后墊幾個軟靠,
一會兒又挽起袖子,
給我碗里夾菜,
聊起了這些天的種種。
我注意到,
兒子刻意避開了胡馬,當說起假皇帝以梁元舊案來治罪胡馬時,
他總會一筆帶過那日胡馬被人當街刺死之事,而李昭也沒有追問細節(jié)。
其實從被救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五六個時辰,我想,
李昭應該宣他的朝臣仔細問過,也知道了胡馬之死。
方才醒來后我就注意到了,
他眼睛有些紅腫,
似乎哭過,
眉宇間也凝著很深的哀愁,
但面對我和兒子,
他還似往日那般溫和平靜、鎮(zhè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