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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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一部影像化的奇幻歷史劇
文方文山
“九州”此一稱謂為古代中國的地理行政區(qū)總稱,天下共分九州〈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涼州、雍州、豫州〉,九州大地即指中國大地,九夷來朝,萬民咸服。
而于《列子·黃帝》的記載中,黃帝憂于國家動亂,遂“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于夢中見到了自己的理想之國,等醒來便以此治國,海清河晏,天下大治,而后黃帝以夢中所見,譜成一曲,即名《華胥引》,傳說若三段齊奏,則顛倒迷離,見眾生萬象,償一切所愿——唐七公子此書,此名大概便出典于此。
由此可見,唐七公子卓越的想象力之下,所依托的并不是憑空捏造想象,而是極其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這是現(xiàn)今作者們大部分都缺乏,但是于寫作上很重要乃至于必須的專業(yè)素養(yǎng)。
作者在《九州·華胥引》書中之章節(jié)段落的引名如國破、浮生盡、一世安等,都精練而頗具想象力,幾乎都可以成為一個歌名來發(fā)揮,由此延展出具備中國古風的歌曲。還有其描景寫物之用字遣詞如畫筆,時而如羊毫軟宣,勾寫婉約旖旎,哀感頑艷不可方物,時而是狼毫重墨,寫家國歷史濃墨重彩。一行一段的每一個描繪都極具畫面感,再加上角色塑造之傳神,勾勒人物性情之逼真,故事情節(jié)之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入勝,讓讀者幾乎覺得自己不是在看一本書,而是在看一場紙面上的電影,使讀者在文字行進間,仿佛觀看了一幕幕影像化的歷史劇。對我來說《九州·華胥引》是一本會擺放在書桌上臺燈邊的一本,會在看完之后一次次的信手翻來,隨意展開一頁,都是一場影像化的文字!
【序二】②人人都需要一次起死回生
文許常德
或許,只有透過死的過程,才能找到生的意義。
或許,歷史就是需要從流逝才找到擁有的價值。
在2012末日傳說前,唐七公子的《華胥引》給了故事中的女主角一個新生的機會,故事從女主角的從死亡開始,在波瀾壯闊的歷史背景下,牽引出一段一段玄妙的故事,借著一個叫華胥引,可以讓人夢想成真的秘術,女主角由此而展開了她的冒險!
華胥引彈起的時候,彈奏者和祈愿者就會一起沉入秘術編織成的夢境中。
夢境里誤會可以解釋,錯誤可以挽回,想說的話終于能說出來,想要的邂逅可以不必錯過,于是皆大歡喜人人幸福,代價是一條命,從此沉溺在那個幸福的夢里。
換了是你你要不要?
你有沒有什么錯誤要拿生命去換?
沒有的話,恭喜你,不犯錯,不傷人不傷己。
有的話也恭喜你,并不是誰都會犯拿生命去換的錯,也不是犯了錯的人都想拿生命去換,肯去換,還有救。
也或許不要以自身利益的角度,人才會公道地看待世事,這本書,要你經歷地就是放下自我,擁抱全新的可能。
【序三】序
文姚謙
我很少為人寫序,因為我知道我不夠資格,在文學創(chuàng)作里,我只不過是一個者和小學生,在我眼里能寫出一篇感人的文章和故事都是一件非凡的成就,我羨慕有這樣才華與能力的人,我很樂意被他們引導入一篇一篇動人的故事與文章里,如果要我說出讀后感,我可以滔滔不絕的說著,但是要我寫序,那就太為難我了。但是這回有一點不一樣,因為計劃著退休后開始多寫一些文字,而結識了一些出版社,因此有機緣搶先看到唐七公子的新作《華胥引》,因為在別人之前了,所以也忍不住先說了心得。
之前我從未看過唐七公子的作品,只在一些評論里,看到有人對她有如下的評價:唐七公子文風流暢,情節(jié)跌宕,擅長用幽默的語言述說令人心傷的故事,感動無數(shù)癡情男女,被譽為虐心女王�,F(xiàn)在因為好奇所以看完了《華胥引》,果然名不虛傳!在她的故事里有著接近于電影的畫面感,就算這是一則古早的故事,卻有著科幻的情節(jié)。里的角色與情感似古似今得跨越了時空的界限,于是在起來更是天馬行空的想象�?赐炅恕度A胥引》后,我對唐七公子本人也有了讀者角度上的好奇,透過出版社的安排有機會跟她通上電話,電話那頭的女子年輕而清脆的聲音,完全跟我預期是一位深沉的作者不同,我特別好奇的問她是否看過《盜夢空間》這部電影,她笑著回答說:看過這篇的人都這么問過她,她的確看過這部電影,但是在寫完這篇以后,這點更讓我對她的想象力佩服不已。
【楔子】
一
殉國的公主
史書上記載寥寥,當年的知情人在這六十七年的世情輾轉中早已化為飛灰,這樁悲壯而傳奇的舊事便也跟著塵光掩埋殆盡。
茶樓里的說書先生們,但凡上了點年紀,大約都聽過六十七年前發(fā)生在衛(wèi)國王都里的一樁舊事。
那樁事原本是個什么模樣,如今已沒人說得清。但關于此事的每一段評書,不管過程幾何,填充故事的因果始終如一。
因果說,衛(wèi)國國君早些年得罪了陳國,四年后被陳國逮著一個機會,由陳世子蘇譽掛帥親征,直殺到衛(wèi)國王城,一舉大敗衛(wèi)國。軟弱的衛(wèi)王室選擇臣服,衛(wèi)國最小的公主葉蓁卻抵死不從,盛裝立在王都城墻上上斥國主、下斥三軍,一番痛斥后對著王宮拜了三拜,飛身跳下百丈城墻以身殉國。
史官寫史,將之稱為一則傳奇,更有后世帝王在史書旁御筆親批,說衛(wèi)公主葉蓁顯出了衛(wèi)國最后一點骨氣,是烈女子。
六十七年,大晁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當年事隔得太遠,百姓們遙想它,已如遙想一段傳奇。而葉蓁公主的殉國之舉雖感人至深,褪去神圣和風華后,卻不如一段風月那樣長久令人沉迷。就像在陳衛(wèi)之戰(zhàn)中,最能撩起世人興致的,始終是她與陳太子蘇譽的那段模糊糾葛,盡管誰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大晁史書對蘇葉二人的牽扯有著墨,但著墨不多,只記了件小事,說陳世子蘇譽在衛(wèi)國朝堂上受降時,接過衛(wèi)公呈上的傳世玉璽,曾提問衛(wèi)公道:“聽聞貴國文昌公主乃當世第一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畫得一副好山水,衛(wèi)公曾拿這枚傳世玉璽與她做比,不知本宮今日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請得文昌公主為本宮畫一副扇面?”文昌公主正是以身殉國的葉蓁的封號,取文德昌盛之意。
史書上記載寥寥,當年的悉情人在這六十七年的世情輾轉中早已化為飛灰,這樁悲壯而傳奇的舊事便也跟著塵光掩埋殆盡。民間雖有傳說,也不過撈個影子,且不知真假。而倘若果真要仔細打點一番這個故事,卻還得倒退回去,從六十七年前那個春天開始說起。
二
國破
蘇譽和葉蓁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相見,在衛(wèi)國滅亡的那個下午,中間隔著半截生死,百丈高墻。
六十七年前那個春天,江北大旱,連著半年,不曾蒙老天爺恩寵落上半滴雨。大晁諸侯國之一的衛(wèi)國,雖建在端河之濱,也不過飽上百姓們一口水,地里靠天吃飯的莊稼們無水可飲,全被渴死。不過兩季,大衛(wèi)國便山河瘡痍,餓殍遍地,光景慘淡至極。
衛(wèi)國國君昏庸了大半輩子,被這趟天災一激,頭一回從脂粉堆里明白過來,趕緊下令各屬地大開糧倉,賑濟萬民。國君雖在一夕之間變做圣明公侯,可長年累下的積弊一時半會兒沒法根除,開倉放糧的令旨一道一道傳下去,官倉開了,糧食放了,萬石的糧食一層一層輾轉,到了百姓跟前只剩一口薄粥。百姓們眼巴巴望著官府賞賜的這口粥,不想這口粥果然只得一口,只夠到閻王殿時不至空著肚皮。
眼看活路斷了,百姓們只好就地取材,揭竿而起。出師必得有名,造反的百姓顧不得君民之道,只說,上天久不施雨,乃是因衛(wèi)公無德,犯了天怒,要平息蒼天的怒火,必得將無德的衛(wèi)公趕下王座。
謠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一路傳至王都深處,深宮里的國君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砸得惴惴然,立時于朝堂上令諸臣子共商平反之策。眾臣子深諳為官之道,三言兩語耍幾段花槍再道聲我主英明,便算盡了各自的本分,只有個新接替父輩衣缽的庶吉士做官做得不夠火候,老實道:“都說雁回山清言宗里的惠一先生有大智慧,若能將先生請出山門,或可有兵不血刃的良策�!鼻逖宰谑切l(wèi)國的國宗,為衛(wèi)國祈福,護佑衛(wèi)國的國運,這一代的宗主正是惠一。
大約注定那一年衛(wèi)國氣數(shù)將盡,衛(wèi)公派使者前去國宗相請慧一的那一夜,八十二歲高齡的老宗主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謝世了�;菀晦o世前留下個錦囊,錦囊中一張白紙,八個字囫圇了句大白話,說“歲在辛巳,大禍東來�!毙l(wèi)公捧著錦囊在書房悶了一宿。房外的侍者半夜打瞌睡,朦朧里聽到房中傳來嗚咽之聲。
惠一掐算得很準,剛過九月九,一衣帶水的陳國便挑了個名目大舉進犯衛(wèi)國。名目里說年前諸侯會盟,衛(wèi)公打獵時弓箭一彎,故意射中陳侯的半片衣角,公然藐視陳侯的君威,羞辱了整個陳國。陳國十萬大軍攜風雨之勢來,一路上幾乎沒遇到什么阻礙,不到兩個月,已經列陣在衛(wèi)國王城之外。
全天下看這場仗猶如看一場笑話,陳侯手下幾個不正經的幕僚甚至背地里設了賭局,賭那昏庸的老衛(wèi)公還能撐得住幾時。陳世子蘇譽正巧路過,押了枚白玉扇墜兒,搖著扇子道:“至多明日午時罷�!�
次日正午,懶洋洋的日頭窩在云層后,只露出一圈白光,衛(wèi)國國都猶如一只半懸在空中的蟋蟀罐子。午時三刻,白色的降旗果然自城頭緩緩升起,自大晁皇帝封賜以來,福澤綿延八十六載的衛(wèi)國,終于在這一年壽終正寢。老國君親自將蘇譽迎入宮中,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宗親臣屬跪了一屋子,都是些圣賢書讀得好的臣子,明白時移事易,良禽該當擇木而棲。
午后,日頭整個隱入云層,一絲光也見不著,久旱的老天爺卻仿佛一下子開眼,突然灑了兩顆雨。陳世子蘇譽身著鶴氅裘,手中一枚十二骨紙扇,翩翩然立在朝堂的王座旁,對著呈上國璽的老國君討文昌公主扇面的一番話,正同史書上的記載殊無二致。
不過,蘇譽并未求得葉蓁的墨寶,他在衛(wèi)國的朝堂上對衛(wèi)公說出那句話時,葉蓁已踏上了王城的高墻。蘇譽和葉蓁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相見,在衛(wèi)國滅亡的那個下午,中間隔著百丈高墻,半截生死。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傳聞中的葉蓁長了如何的模樣。盡管他聽說她為時已久。聽說她落地百天時,衛(wèi)公夜里做夢夢到個瘋瘋癲癲的長門僧,長門僧斷言她雖身在公侯家,卻是個命薄的沒福之人,王宮里戾氣太重,若在此扶養(yǎng),定然活不過十六歲。聽說衛(wèi)公聽信了長門僧的話,將她自小托在衛(wèi)國國宗撫養(yǎng),為了保她平安,發(fā)誓十六歲前永不見她。還聽說兩年前衛(wèi)公大壽,她做了副《山居圖》呈上給父親祝壽,列席賓客無不贊嘆,衛(wèi)公大喜。
細雨蒙蒙,蘇譽站在城樓下?lián)u起折扇,驀然想起臨出征前王妹蘇儀的一番話:“傳聞衛(wèi)國的文昌公主長得好,學識也好,是個妙人,哥哥此次出征,旗開得勝時何不將那文昌公主也一道迎回家中,做妹妹的嫂子?”城墻上葉蓁曳地的衣袖在風中搖擺,那纖弱的身影突然毫無預兆地踏入虛空,一路急速墜下,像一只白色的大鳥,落地時,白的衣裳,紅的血。城樓下的衛(wèi)國將士痛哭失聲。
蘇譽看著不遠處那攤血,良久,合上扇子淡淡道:“以公主之禮,厚葬了罷�!�
【第一卷】宋凝篇之浮生盡
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撐著自己坐起來,捧著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第一章
我死在冬月初七這一日,伴隨著衛(wèi)國哀歌:“星沉月朗,家在遠方,何日梅花落,送我歸鄉(xiāng)……”
四月,山中春光大好,消失六個月的君師父終于從山外歸來。這意味著,我的前肢和軀干不久就可以拆線了。
六個月來,我一直保持全身纏滿紗布的身姿,起初還有興致晚上飄出去驚嚇同門,但不久發(fā)現(xiàn)被驚嚇過一次的同門們普遍難以再被驚嚇第二次,而我很難判斷哪些同門是曾經已被驚嚇過的,哪些沒有,這直接導致了此項娛樂的命中率越來越低,漸漸便令我失去興致。
兩個月后,我已經有些受不了了。
很多同門以為我是受不了每天纏著紗布去藥桶里泡四個時辰,其實不然,泡澡有益身心,只是泡完之后還要裹著濕噠噠的紗布等待它自然晾干,令人痛苦非常。這種痛苦隨著大氣溫度的降低而成反比例增長。
后來,我想,所有不世出的英雄們在成為英雄的過程中,總是受到他們師父別出心裁的錘煉,君師父必是借此錘煉我的毅力和決心,想通此處,即使戶外結冰的寒冬臘月,我也咬牙堅持,且從不輕言放棄,哪怕因此傷寒。堅持了半年,經過反復感染傷寒,我的抗傷寒能力果然得到大幅提升,和君師父一說,他略一思索,回答:“啊……我忘了告訴你澡堂旁邊有個火爐可以把你身上的紗布烤烤干了,哈哈哈……”
君師父是君禹教宗主。君禹教得名于君禹山,君禹山在陳國境內。據(jù)說開山立教的祖宗并不姓君,而是姓王,出身窮苦,父母起名王小二。后來王小二祖宗從高人習武,學成后在君禹山上立教,但總是招不到好徒弟,一打聽才知道,別人一聽說君禹教宗主叫王小二,紛紛以為這是個客棧伙計培訓班,招的徒弟學成以后將輸送往全國各地客棧從事服務行業(yè)。王小二祖宗迫于無奈,只好請了個附近的教書先生幫他改名,教書先生縱觀天下大勢,表示慕容、上官、南宮、北堂、東方、西門等大姓均已有教,東郭和南郭這兩個姓雖然還沒立教,但容易對品牌造成稀釋,效果就跟大白鵝麻糖怎么也干不過大白兔麻糖一樣。倒不如就地取材,跟著君禹山,就姓君,也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復姓,姓君禹,但考慮創(chuàng)建復姓要去官府備案,手續(xù)復雜,不予:“這是國婚,你以為想走就走得了么?”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宋凝的生命由這一晚開始,慢慢走向終結。將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愛情和沈岸的手,他攜著風雨之勢來,身上還穿著月白的戰(zhàn)甲,如同他們初見的模樣,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有如死地歸來的修羅。
她終歸敵不過他,不過兩招,他的劍已抵住她喉嚨,她慌忙用手握住劍刃,劍勢一緩,擦過她右手五指,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順著劍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渾不在意,只是看著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他冷聲:“宋凝,你手里沾的,是我兒子的命。你逼著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沒有想過你會殺了它?”
她猛地抬頭,眉眼卻松開,聲音壓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錯,我也沒生過孩子,我哪里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會如此不濟,登個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無緣,卻怪到我頭上,沈岸,你這樣是不是太沒有道理了?”她說出這些話,并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她看著他鐵青的臉,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誰也沒資格生下沈府的長子嫡孫�!彼�,她的愛情約莫快死了,從前她看著沈岸,只望他時時事事順心,如今她看著他,只想時時事事找他的不順心。可他不順心了,她也不見得多么順心,就像一枚雙刃劍,傷人又傷己。
她一番戲謔將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斷他的劍立刻就會穿過手掌刺進她喉嚨,但這個判斷居然有點失誤。沈岸的劍沒有再進一分,反而抽離她掌心,帶出一串洋洋灑灑的血珠,劍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盤扣被削落。她的夫君站在她面前,用一把染血的劍挑開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唇邊冷笑,嗓音里噙著凍人的嘲諷:“宋凝,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像你這樣怨毒�!�
遲到九個月的圓房。
她試圖掙扎,倘若對方是個文弱書生,她不僅可以掙開還可以打他一頓,但對方是位將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且最擅長近身格斗,她毫無辦法,床上的屏風描繪著野鴨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顫,雙手緊緊握住沈岸的背,沿著指縫淌下的血水將他麥色的肌膚染得暈紅一片,像野地里盛開的紅花石蒜。她終于不能再維持那些假裝的微笑,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她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像一只嗚咽的小獸。她從小沒有父母,在戰(zhàn)場上長大,哥哥無暇照顧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來,實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著傷處揉一揉,戰(zhàn)場上的宋凝永遠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讓哥哥擔憂,久而久之養(yǎng)成這樣的性子,連怎么哭都不會。她一生第一次這樣哭出聲來,自己都覺得惶恐,因是真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氣,鼻頭都發(fā)紅,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凜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剛強。她才十七歲。那嗓音近乎崩潰了:“沈岸,你就這樣討厭我,你就這樣討厭我。沈岸,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但他在她耳邊說:“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么?宋凝,你想要什么,我給你什么,只是我們從此兩清。你知道兩清是什么�!�
空氣中滿是血的味道,我聞不到,但可以看到。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哭出聲,喑啞的嗓音蕩在半空中,秋葉般蒼涼,她喃喃:“沈岸,你這樣對我,你沒有良心�!�
宋凝的右手毀在這一夜,那本是拿槍的手,耍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槍法,舞姿一樣優(yōu)美,叫所有人都驚嘆。那些刀傷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毀掉她對沈岸的全部熱望。她醒來,沈岸躺在她身邊,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皺,她想這是她愛過的人,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劍就掉在床下,右手已無法使力,她側身用左手撈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鐵,驚動到他,就在他睜眼的一剎那,她握著劍柄深深釘入他肋骨,他悶哼一聲,看到一滴淚自她眼角滑過,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從前,她在成千的尸首中翻出他,她背著他翻過雪山找醫(yī)館,不眠不休三個晝夜,都是從前了。既是從前,皆不必提了。她偏著頭看他,終于有少女的稚氣模樣,臉上帶著淚痕,卻彎起嘴角:“沈岸,你為什么還要回來,你怎么不死在戰(zhàn)場上?”他握住她持劍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劍刃鋒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嘔出一口血來,在她耳邊冷冷道:“這就是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說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暈出痛苦神色,仿佛不能回憶。她不知道我其實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靨般的一夜。雖然我其實還不太明白魔靨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只是在君瑋的里�?吹竭@個詞匯,大約是魔鬼的笑靨什么的簡寫得來。
這一幕的最后場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瀝,纏著凋零的月桂,想象應是一院冷香。
沈岸沒死成。
那一劍固然刺得重,遺憾的是未刺中要害,大夫囑咐,好好將養(yǎng),不過三月便能痊愈如初。而兩月后,宋凝診出喜脈。柳萋萋收拾包袱,半夜離開沈府。第二日消息傳開,沈岸拖著病體四處尋找,找到后另置別院,將柳萋萋遷出沈府,自己也長年宿在別院,不以沈府為家。
第二年六月,宋凝誕下一個男嬰。
沈岸伸手抱起那個孩子,淡淡道:“你恨我。”他看著床帳的方向:“我以為你,不愿將他生下來�!彼文稍诖矌ず�,本已十分虛弱,卻提起一口氣,輕聲笑道:“為什么不生下他,這是沈府的嫡孫,將來你死了,就是他繼承沈府的家業(yè)�!彼壑畜E現(xiàn)冷色,將孩子遞給一旁的老嬤嬤,拂袖便走。孩子在背后哇哇地哭,他在門口停住,半晌,道:“宋凝,天下沒有哪個女子,一心盼著丈夫死在戰(zhàn)場上�!彼穆曇麸h飄渺渺,隔著數(shù)重紗:“哦?”
一晃四年,其間不再贅述,只是黎姜兩國再次鬧翻,爭戰(zhàn)不休。針對我要做的生意,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柳萋萋生下沈家第二條血脈,是個女兒。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使整個別院的社會空氣趨向悲觀。因我站在宋凝這邊,不禁想柳萋萋如此焦灼應是生女兒就分不到多少財產所致,但只是個人猜想,也許人家其實是因為沈岸性喜兒子卻沒能為他生出個兒子感到遺憾。院里的老嬤嬤一再啟發(fā)柳萋萋,表示在宋凝的眼皮子底下她能順利生出個女兒就很不錯了,啟發(fā)很久才啟發(fā)成功,讓她明白這個女兒著實來之不易,收拾起一半悲傷,同時,沈岸對女兒的疼愛也適時地彌補了她的另一半悲傷。我又忍不住想,柳萋萋能如此快速地化悲傷為希望,乃是因私下沈岸已重新分配遺產,采取遺贈手段分配給她可觀數(shù)額。若君瑋在現(xiàn)場看到,一定會批評我沒有一顆純潔之心,想事情太過陰暗,不夠燦爛。但我想,若此情此景,我還能純潔并燦爛,就會成為一個圣母。
宋凝的兒子長得極像她,起名沈洛。
沈洛頰邊有淺淺梨渦,兩三歲就會背誦詩書上的高深句子。若實在遇到難題,背不出來也不讓人提醒,只端坐在那兒,將肥肥的小手捏成個小拳頭抵住下巴,用心思考。假如冬天,穿得太厚,做這動作未免吃力,但他為人固執(zhí),有始有終,不輕易換造型,可勁兒用小拳頭去夠下巴,顧此失彼,前前后后從小凳子上摔下來五六次,摔疼了也不哭,只爬起來自己揉揉,這一點酷似宋凝。沈洛聰明伶俐,卻不容易認出自己的父親,基本上每次見到沈岸時叫的都是叔叔而不是爹爹。這說明他和沈岸見面的機會著實很少,側面看出他娘和沈岸見面的機會著實也很少。但作為一個兩歲就知道羸弱應該念lei弱,不該念成ying弱的智慧兒童,真不知道他是確實認不出沈岸還是只是假裝。可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卻在很早就夭折。
這個很早,說的是他四歲的隆冬。
那日,沈岸帶著女兒來沈府給老將軍老夫人請安,小姑娘躲過仆從,一人在花園玩耍,遇到沈洛。兩人不知為什么吵鬧起來,拉拉扯扯,一不小心雙雙掉進荷塘,救上岸時雖無大礙,卻因沈洛本就傷寒在身,被冷水一泡傷寒更深,連發(fā)了幾夜的高燒,第三日天沒亮,閉上一雙燒得發(fā)紅的大眼睛,頃刻便沒了。
大約正是這件事,才將宋凝真正的壓倒。
我看到冬日暖陽從岳城盡頭冉冉升起,沈洛小小的身體躺在宋凝懷中,臉頰保有紅潤顏彩,依稀是睡著模樣。她抱著他坐在花廳的門檻上,竹簾高高地收起來,日光斑駁,投到他們身上。她將他的小腦袋托起來:“兒子,太陽出來了,你不是吵著半個月不見太陽,你的小被子都發(fā)霉了嗎,今天終于有太陽了,快起來,把你的小被子拿出去曬一曬�!笨伤僖膊荒苄褋�。眼淚順著她臉頰淌下,落到他臉上,滑過他緊閉的雙眼。就像是他還活著,見到母親這樣傷心,留下淚水。
沈岸隨仆從出現(xiàn)在園中,宋凝正提著紫徽槍走出花廳,月白長裙襯著鋒利美貌,總是微笑的面龐沒有一絲表情。像用血澆出的紅蓮,盛開在冰天雪地間。這樣好看的女子。
紫徽槍奔著沈岸呼嘯而去,去勢驚起花間寒風,她連他躲避的位置都計算清楚,這一槍下去就了了一切恩怨情仇,只是沒算到他端端正正站在那兒,眼睜睜看著槍頭刺來,一動也沒動。這一槍無可奈何,只能刺偏。他踉蹌兩步站穩(wěn),握住她持槍的手:“阿凝。”
她抬頭望他,像從不認識他:“為什么我兒子死了,你們卻還能活著,你和柳萋萋卻還能活著?”
此生,我沒有聽過比這更凄厲的詰問。
紫徽槍擦過沈岸的袖口,浸出一圈紅痕。她看著那微不足道的傷口,想掙脫被他強握住的左手,掙而不脫,終于將郁結在心底的一口血噴出,頃刻,染紅他雪白的外袍。他一把抱住她。而她在他懷中滑倒。
宋凝自此大病。
此后一切,便如傳聞。
故事在此畫下句點。今日的宋凝坐在水閣的藤床上,容色悠遠,仿佛把所有都看淡。她用一句話對七年過往進行總結。她說:“君拂,愛一個人這樣容易,恨一個人這樣容易。”
我不是很敢茍同她這個說法,就如我愛慕言。我愛上他,著實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若他沒有救我兩命,我們只如紅塵過客,不要說我主動愛他,就是他主動愛我我都不給他機會。而我既然愛上他,此生便不能給他時機讓他傷害我,讓我恨他。當然,這些全建立在我是個活人的基礎上。而我此生已死,如今是個死人,這些堅貞的想法,也就只能是些想法,沒事兒的時候想想,聊以自慰罷了……
其實,在我看來,所有的悲劇都來自于沈岸太專情,若他不是如此專一的一個男人,完全能達到三人的和諧共贏,最后搞得你死我活,真是阿彌陀佛。
臨別時,宋凝疲憊道:“如今想來,從頭到尾,我愛上的怕只是心中一個幻影�!�
我頷首表示贊同。
她輕輕道:“君拂,你能幫我做出心中這個幻影么,在夢中?”
落日西斜,余暉灑在荷塘上,一池殘紅。我算算時日,點頭道:“給你兩天時間,你看夠不夠,把塵世的事了一了,兩日后,我們仍約在這水閣之上罷,我來為你織一個好夢。”
第四章
蒼鹿野的雪山里,那個沈岸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
兩日后,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飯。天氣晴朗,蚊子稀少。我說起這件事,表示今日要入宋凝夢中,修正一些遺憾,看小藍是不是可以和我一道。因來姜國的這一路實在太過順利,致使他毫無機會施展身手,一顆拳拳的心必然深感遺憾,此次隨我入夢,勢必發(fā)生諸多不可預見之事,總有機會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正可彌補他的缺憾,也實現(xiàn)十六天四個時辰零三刻鐘前他對我立下的諾言。
我說完這一番話,在場三人紛紛掉了筷子,只是小藍反應較快,竹筷落到一半,覆手輕易撈住,君瑋和執(zhí)夙則不得不請一旁的仆從幫忙重新?lián)Q一副。
君瑋吃驚于我邀請小藍入宋凝的夢卻沒有邀請他,而他才是君師父安排一路保護我的劍客。
但我這樣選擇著實別有苦衷。因君瑋雖號稱劍客,本質上其實還是個寫的,常常在打斗途中突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而這時,他往往會自行決定結束打斗,找一個僻靜之所進行創(chuàng)作,把同伴徹底遺忘在敵陣之中。這就是為什么小黃身為一頭人工養(yǎng)殖的華南虎,在某些時刻卻能比野生的東北虎還兇殘的原因。它已記不得被靈感突發(fā)的君瑋多少次默默遺忘在刀叢箭雨中了。由此可見,如果命不是特別大,找君瑋保護的風險就特別大,因……靈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災難……也如此的不可捉摸,有了多余選擇,連小黃都不會選擇君瑋,遑論身手不那么好的我。
我心中雖是如此想法,卻不能打擊君瑋的自尊心,想想對他說:“主要是你得留下來保護我的琴啊,你看,要是大家都入了宋凝的夢,誰趁機跑出來毀了我的琴,那該怎么辦?”
君瑋聽后神色一頓,沉思一番,深以為然,轉頭一句一句囑咐小藍:“雖然你們去的是阿拂為宋凝編織的幻夢,但在夢中,你和阿拂是真實的,你們受傷便是真正的受傷,死亡也是真正的死亡。萬事小心,你死了沒什么關系,千萬要護住阿拂�!�
小藍沒說話,手中竹筷夾起蒸籠里最后一只翡翠水晶蝦仁餃,我咽了咽口水。竹筷停在半空,他好看的眉眼掃過來,似笑非笑:“君姑娘喜歡這個?”
我望著他筷中餃子,戀戀不舍地搖了搖頭。
竹筷卻靈巧地轉個方向,轉眼餃子置入我面前碟中,碧綠的竹色襯著晶瑩的餃子皮,他執(zhí)筷的姿勢是貴族門庭中長年規(guī)矩下來的優(yōu)雅嚴整。
對于這個餃子,我其實并無執(zhí)念,只是生前愛好,如今見到,忍不住懷念曾經味道,而因沒有味覺,即便此時吃下,也如同嚼蠟,既然如此,無須浪費,就又把它夾到他碟中。
筷子正位于湯碗上空,君瑋一聲怒吼:“你們在干嘛,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被嚇得一抖,只見餃子迅速墜入湯里,小藍順勢將我往后一拉�!芭尽币宦暎嘶w濺。
君瑋雪白的外袍上滿是菜湯,憤怒地將我望著。
小藍瞧著君瑋,一本正經道:“君兄弟說的話,在下都記得了,在下死了沒什么關系,千萬要護住君姑娘�!�
君瑋咬牙切齒:“不用護住她了,你現(xiàn)在就把她弄死吧!”
我說:“這樣,不好吧……”
小藍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正要表態(tài),靜默很久的執(zhí)夙突然出聲:“姑娘竟懂幻術,東陸已多年不曾……”
話未說完,被盛怒的君瑋打斷:“她家境貧寒,學點幻術聊以賺錢,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執(zhí)夙臉上出現(xiàn)古怪神情。
小藍含笑看我:“家境貧寒?聊以賺錢?”
我看君瑋一眼,端詳他表情,覺得不好拂逆他給我的設定,點頭道:“嗯……”
執(zhí)夙說:“……”
小藍說:“……”
吃過早飯,君瑋回房換衣服,執(zhí)夙不知道去做什么,留我和小藍在花廳等待。我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冥想,怎樣讓幻夢中的沈岸愛上宋凝。華胥調織出的幻夢被稱為華胥之境,華胥之境只是過去重現(xiàn),宋凝所說的想象中的沈岸,其實做不出來。我和小藍進入宋凝的華胥之境,為的是改變她的過去,讓已經發(fā)生的痛苦之事不能發(fā)生,使她在幻夢中長樂無憂,只是怎能長樂,怎能無憂,若心中還有想望,那便是痛苦之源。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在蒼鹿野的那場戰(zhàn)爭中將宋凝綁架,這樣她就不能去救沈岸,沈岸死在那個時候,正死得其所。但這和宋凝的想望天差地別,我又想,要不要干脆賭一賭呢。
正在內心糾結纏斗之時,小藍打斷我的冥想。他端詳我的七弦琴,半晌,道:“方才君姑娘說此琴若毀,會有大麻煩?”
我心不在焉道:“嗯。”
他饒有興味道:“怎樣的大麻煩?此琴若毀,靠彈奏它而織出的華胥之境便會即刻崩塌么?”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么他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搖頭道:“沒有啊,只是此琴若毀,我就得花兩個金銖再買一張�!�
他看著我,不說話。
我也看著他。
空氣一時寂靜無聲。
半晌,他漂亮的眉眼突然綻出笑容,那笑容好看得刺眼了。
他笑著道:“君姑娘這么,真像我認識的一個小姑娘。”
我聽到這句話,其實心中略為不快了一下。就像我在清言宗生活時,聽說山下劉鐵匠為了哄老婆開心,夸獎老婆長得像大晁著名女戲子張白枝,結果被老婆操著鐵鍬追趕了七條街,雖然張白枝傾國傾城,而劉大嫂六尺身長足有兩百一十斤。其實天下女人皆同此心,但求獨一無二,不求傾國傾城。我想,如果將來我的夫君說出小藍今日這番話,我一定要讓他跪搓衣板。想完后覺得這個想法真是多余,假如將來我也能有夫君,只能是君瑋,而君瑋此人跪搓衣板從來不長記性。
辰時末刻,一行四人加一頭老虎,一同來到約定的水閣。
宋凝氣色比兩日前好上許多。高高的髻,絹帛剪裁的花勝牢牢貼住發(fā)鬢,銀色的額飾間嵌了月牙碧玉。我隱約記得在何處見過她如此模樣,想了半天,回憶起兩日前透過華胥調,我看到新婚那夜,她便是做此打扮,只是那時身著大紅喜服,而今日,是一身毫無修飾的素白長裙。
我說:“你這樣……”
她笑道:“總是要收拾得妥帖些,才好去見他�!�
我知道她說的他是誰。是她愛上的那個沈岸。黎莊公十七年凍雪的冬天,桑陽關前,那個沈岸五招便將她挑下馬來;蒼鹿野的雪山里,那個沈岸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彼文@一生最大的錯,就在于只經歷了沈岸一個男人,所以失去他仿佛失去一切,到死都不能釋然。但假如她同時擁有多個男人,失去他搞不好只是減輕私生活負擔。理智及時制止我不能再繼續(xù)想下去,再想下去這個故事就會演變成一篇女尊文。
宋凝對我說:“君拂,倘若我還祈望和洛兒團聚,會不會太貪心,若他活著,下個月正是他六歲生辰,我不知道若他活著,如今會長成什么模樣,但他活著那時候,是極可愛的�!�
我將包著七弦琴的布帛打開,低低寬慰她:“我來這里,本就是為實現(xiàn)你的貪心,我會讓你們團聚的。我們先出去,你且躺著好好睡一覺,待你睡著,我就來給你織夢�!�
宋凝和衣睡下。她的一番話,終于堅定我的信心,我想,我還是要賭一賭的。
荷塘中一池碧色蓮葉,幾朵剛打苞的蓮花點綴其間,仆從在塘邊架起琴臺。我試了試音,看見君瑋捂住耳朵,他不知我今非昔比,琴藝已大有長進。我從前不愛學琴,因不知彈給誰聽。師父上了年紀,每每聽我琴音不到一刻鐘就要打瞌睡。君瑋則是一看我彈琴自己也要拿琴來彈,而我每當看見他的手指撥弄琴弦,就會情不自禁產生把手中瑤琴摜到他腦袋上的暴力想法。此后,慕言出現(xiàn),縱然我不知道他的模樣,不記得他的聲音,但月光下他低頭撫琴的身影卻從未忘記,還有那些裊裊娜娜、從未聽過的調子。記得有一句詩,說“欲將心事付瑤琴”,我后來那樣努力學琴,只因想把自己彈給他聽。
巳時二刻,日頭扯破云層,耀下一地金光,我彈起宋凝的華胥調。本以為她如此剛強的性子,又戎馬三年,持有的華胥調必是金戈鐵馬般鏗鏘肅殺,可樂音自絲弦之間汩汩流出,凄楚幽怨得撕心裂肺了。華胥調是人心所化,以命為譜,如此聲聲血淚的調子,不知宋凝一顆心已百孔千瘡到何種程度。再如何強大,她也是個女子,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卻敗在愛情里。
撥下最后一個音符,蓮塘之上有霧氣冉冉升起,模糊的光暈在迷離霧色中若隱若現(xiàn),是只有鮫珠之主才能看到的景致。
小藍凝望遠處假山,不知在想什么。我從琴案邊站起,兩步蹭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他詫然看我一眼。
我正要解釋,君瑋已撥高嗓子:“男女授受不親……”
我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個頭,不拉住他,怎么帶他去宋凝夢中?”
小藍沒有出聲。
我保持著握住他手的姿勢。
因我已不是塵世中人,男女大防對我著實沒有意義。但被君瑋提醒,也不得不考慮小藍的想法和他的女護衛(wèi)執(zhí)夙的想法�?沙死酝猓矝]有別的途徑可以帶他入宋凝的華胥之境。執(zhí)夙神色驚訝,嘴巴張到一半緊緊合上,比較而言,小藍就沒有出現(xiàn)任何過激反應,我覺得還是直接征求他的意見,斟酌道:“我拉一會兒你的手,你不介意吧?”
他平靜地抬頭看我,挑眉道:“若我說介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