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本以為和百里瑨不過茫茫人海中擦肩的緣分,我和君瑋都不甚在意,孰料第四天傍晚,大家卻狹路相逢且殊途同歸在四方城外有且僅有一家的小客棧里。除此之外,君瑋還必須和他同床。
能有這樣的緣分,也是無奈,只因客棧規(guī)模著實太小,我們到達時只剩最后一間房�?上攵�,為了我的清譽,自然不能讓君瑋同住,但不和我同住就只有讓他去柴房打地鋪或客棧門外的老柳樹下打地鋪,何其殘忍。
考慮到毀了我的清譽注定會被君師父亂棍打死,君瑋縱然心里一千個不情愿,也只能收拾寢具去柴房蹲一夜。我和小黃共同以悲憫的眼光注視他。不料草席都卷好了,路過樓梯口時,一團灰撲撲的白影子突然湊過來:“唉?你不就是前幾天那個賣蘿卜的?你們咋啦?”我們看清,這人是百里瑨�?蜅@习蹇s在柜臺旁,一邊注意小黃動靜一邊和他解釋。他回頭端詳一陣,繞開君瑋湊到我跟前:“原來缺房間��?我房間倒挺大的,要不我湊合著跟你住一間唄,房錢咱們分著付,嘿嘿嘿嘿。”我來不及答話,君瑋不知采用何種身法,已默默地插入我們中間,對著嘿嘿的百里瑨慈祥一笑:“好,咱們一間。”嘿嘿嘿的百里瑨就嗚嗚嗚了。
大家吃了頓飯,因此熟悉。
吃完便雙雙回房睡覺。
臨睡之前,我眼皮跳得厲害,總覺得會出點什么事。因從小到大我的直絕都很靈敏,假使預感有壞事發(fā)生,那無論如何都會真的發(fā)生點什么來應應景。
我心中一直惴惴,不能安睡,眼睜睜等到日出東方的第二天,卻一夜安靜,并未發(fā)生任何特別之事,只是領著小黃下樓吃早飯時,看到落座在窗旁的君瑋和百里瑨,感覺二人神態(tài)微有古怪。百里小弟喝一口稀飯?zhí)ь^盯著君瑋悶笑一陣,喝一口抬頭再悶笑一陣,而君瑋除了臉色有點陰沉,此外竟殊無反應。
小黃搖著尾巴盤在我腳下,盯著面前半盆稀飯發(fā)愣,半晌,眨巴眨巴眼睛可憐兮兮望向君瑋。
君瑋不耐煩:“今天沒燒雞可吃,咱們沒多少盤纏了�!�
小黃不能置信地將頭扭向一邊。百里瑨嘿嘿嘿地湊到我跟前:“你知道阿蓁是誰?”
君瑋夾咸菜的筷子猛地一頓,一轉指向百里瑨,對小黃抬了抬下巴:“兒子,你要實在想吃肉,這兒有只現(xiàn)成的�!�
小黃果真站起來舔了舔牙齒,百里瑨嗖一聲跳上凳子,顫抖著手指向君瑋:“一夜夫妻百日恩,君瑋你忘恩負義�!�
我噗一聲將稀飯噴了一桌子,君瑋手中的筷子啪地斷成兩截。
我說:“你們倆……”
君瑋收拾好斷成兩截的筷子,瞪了眼百里瑨,呲牙道:“沒什么,別聽他胡說�!�
百里瑨嘖嘖嘖搖了搖頭,蹲在凳子上表情曖昧地湊過來。我興致勃勃地湊過去。
他湊到我耳邊:“你不知道,這個人昨天晚上做夢,在夢里……”話沒說完被一口素包子狠狠塞住。
我心里一咯噔,趕緊看向君瑋:“你和百里小弟……你不會是看人家長得嬌若春花,昨晚上月黑風高的一不小心把人家給……”話沒說完同被素包子塞住。君瑋氣急敗壞地指揮小黃:“兒子,這倆玩意兒歸你了,你的早飯。”
眼看內部矛盾就要升級,隔壁桌突然傳來輕慢的一聲笑,卻不知是在對誰說:“你們口中品性賢德的公子,說的是滅了衛(wèi)國后,雷霆手段將衛(wèi)王室僅有的幾個忠良斬殺干凈的陳世子蘇譽,蘇子恪?”
從這句話里捕捉到衛(wèi)國名號,我和君瑋不由得雙雙掉頭,發(fā)現(xiàn)是隔壁桌起得早的幾個食客湊成一團談論國事,方才說話的是個正巧路過的中年文士。
文士還想繼續(xù),被飯桌上的白衣青年截住話頭:“兄臺此言差矣,斬殺衛(wèi)國大臣的可不是世子譽。衛(wèi)國被滅,世子受陳侯令駐守衛(wèi)地監(jiān)國,不幸染病,只能回昊城修養(yǎng)。是宰相尹詞另舉薦了廷尉公羊賀為刺史,代行監(jiān)察之職。公羊賀為人本就狠厲,為了及早在陳侯面前立下一功,初到衛(wèi)地就斬殺了衛(wèi)室最后幾個能反抗的舊臣,殺雞儆猴立了個下馬威,又選了鄰近衛(wèi)王都的瀝城和燕城移民,使瀝燕兩城本地百姓流離失所,此后大興土木營造刺史府之類胡作非為,世子時值病中,這些事兒可全不知情。待世子病好,重執(zhí)國事,不是即刻快馬加鞭趕往衛(wèi)國,親自將公羊賀斬于尚未造好的刺史府前,還將他的頭顱掛在衛(wèi)王都的城墻上,以此向衛(wèi)地百姓謝罪?如今衛(wèi)百姓視世子譽如再生父母,衛(wèi)國亡國不過半年,衛(wèi)地百姓皆心甘情愿歸附陳國,賢德二字,世子如何當不得?”
文士哧道:“不過借刀殺人罷了。先借公羊賀的手,做盡一切自己想做卻不能做之事,回頭再將其殺掉,天下人還感恩戴德,好一個賢德世子�!�
白衣青年幾個朋友一同拍案而起:“你……”掌柜一看情形不對,趕緊過來勸架:“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君瑋夾了筷子咸菜到我碗里:“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了想,覺得沒什么想法,只是對衛(wèi)王室還有所謂忠良這件事情頗感驚奇。
君瑋看了眼蹲在凳子上的百里瑨,又看我一眼,張了張口,大約覺得有些事不好當著外人的面說出來,掙扎半天,只得埋頭喝稀飯。我猜想他是擔心我還記著自己是衛(wèi)國的公主,把蘇譽看成敵人,為國報仇去刺殺他什么的。但我著實沒有這個想法,覺得要讓他安心,將咸菜里的蘿卜絲挑出來道:“要我是蘇譽,估計也得這么做,亂世里的圣明君王本就要獅子的兇狠狐貍的狡詐,賢德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哪里要你真正的賢德,看上去賢德就很可以了�!�
百里瑨不知什么時候將腿放下去,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插話道:“照你這么說,蘇譽搞這么多出來就只是為了在外頭樹立一個他很賢德的形象?”
我無語道:“要真是這樣,他就不是賢德,是閑得慌了。公羊賀不是把衛(wèi)室遺臣該殺的都殺完了么?此后衛(wèi)國再無復國希望,可喜可賀。公羊賀不是還把部分陳國人遷到瀝燕兩城了么?這些人平時種種田,衛(wèi)國鬧亂子了還能組織起來幫忙鎮(zhèn)壓鎮(zhèn)壓,省了大批從陳國調過來的駐軍和軍費……”
百里瑨出現(xiàn)茫然表情。我想必須得出現(xiàn)一個例子來佐證我的闡述,方便他理解,想了半天,道:“好比你們家要去外國開個青樓,帶很多姑娘過去,但這個國家律法規(guī)定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允許青樓營業(yè),那你們家平時要養(yǎng)這些姑娘肯定特別不容易吧?要是給她們分點兒田,讓她們平時務務農什么的,自給自足,壓力是不是就小很多了?”
百里瑨抓抓頭:“可如果這個國家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允許青樓開門做生意的話,那我們家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去那里開青樓啊�!�
我覺得真是無法和他溝通。
而此時,中年文士似乎已被掌柜勸到別處,隔壁桌忽然傳來一聲嘆息,不知道那句話從何開始,我們只聽到后半句:“……衛(wèi)國亡得著實是個笑話,只可惜了殉國的文昌公主,說是那公主自小從師于當世的圣人慧一先生,是慧一先生唯一一個關門女弟子,才貌雙全,有閉月羞花的傾國之姿,又有大智慧,早在十六歲時,就有許多諸侯的公子向衛(wèi)公求親……”
又有人說:“在下曾聽聞世子譽二十二歲生辰時,也得到過文昌公主的一幅畫像,看了卻說了句奇怪的話,‘唔,這是葉蓁?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m是宮廷秘聞,不知到底可不可信,不過,傳說中文昌公主既是這樣的品貌端然,沉魚落雁,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世子他……”
君瑋問我:“你抖什么?”
我端起碗打了個哆嗦:“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全身起了好多層雞皮疙瘩……沒事兒,吃飯吃飯�!�
君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風月這段說完了,開說諸侯紛爭天下大亂了,你別出聲,我再聽一會兒。”
我說:“?”
君瑋道:“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天下大亂,匹夫有責嘛�!�
我訝然看他:“又不是你讓它亂的,關你什么事兒��?亂世再亂,也只跟皇帝和諸侯有關,一個拼命地不想它亂,一個拼命地想它亂。啊,對了,還有個搞不清楚想干什么就是唯恐世事不亂的大教宗,不過這個是宗教范疇,屬于神秘意識了,不用管他�!�
君瑋默然:“……我就是關心一下政治……”
我拍拍他的肩膀:“正直的人都搞不好政治,這條路線不適合你,你還是適合關注宇宙,寫點。來,吃飯吃飯�!�
百里瑨湊過來:“為什么人正直了就不能搞政治��?”
我解釋給他聽:“你看,這個亂世,政治本身都是歪的,你要不歪,就不是搞它,而是被它搞了�!�
百里瑨恍然:“那就是說人要不歪就沒法從政了?”
我說:“也不是吧,也不能過度,得又歪又正。”想了半天,道:“比如蘇譽……”
百里瑨若有所思看我好一會兒,半晌,鄭重道:“有沒有人跟你說,你身為女孩兒可惜了?”
君瑋淡淡道:“沒什么可惜的,不過是老師教得好。”
我指著君瑋對百里瑨道:“看得出來他跟我其實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么?看不出來吧?我們倆如今這個差別,和后天努力沒有半點關系,完全是先天資質原因�!�
君瑋看著我表情猙獰,仿佛正在暗暗地使什么大勁兒。
我奇道:“你在干什么?”
他也奇道:“我在桌子底下使勁兒踩你的腳啊,你沒覺著嗎?”
我更奇道:“��?沒覺著啊�!�
百里瑨突然抱腳跳起來:“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此情此景,我只想說一句話,近日,我真是靠譜及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日上三竿之時,我們喝了頓早茶剔了會兒牙,收拾包裹和百里瑨話別。不遠之處橫亙的便是鄭國國都,高聳的城墻在夏日的晨光中閃閃發(fā)亮。我想,假如這是一塊金子那該多好啊,扒拉塊墻磚下來我們就發(fā)財了,最主要的是就不用逼迫君瑋賣身賺盤纏了。
走出客棧不過五步,君瑋已頻頻回頭,我看了眼客棧門前背了個小背簍的百里瑨,試探地問他:“百里小弟長得真是不錯哈?”
君瑋淡然地瞟了我一眼。
我繼續(xù)試探地問他:“你和百里小弟昨天晚上真的……”
他沒回答,再次淡然地瞟我一眼,瞟完依然回頭望。
看他這個反應,我心里咯噔一聲,掩著嘴角低聲道:“你真看上人家了?你舍不得人家?”
君瑋沒聽清:“什么?”
我稍微調高一點音量:“你真看上人家了?舍不得人家?”
他繼續(xù)沒聽清,道:“風太大,你大聲點。”
我只好大聲點:“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百里小弟了~~~你這么頻頻地回頭看,是不是舍不得人家~~~~”問完提醒他:“你要是斷袖了,君師父絕對會打死你的~~~~”
四周一時寂靜,來往行人齊刷刷將我們盯著,君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半天,咬牙一字一頓道:“君拂,你的皮在癢了是不是?”
我反射性后跳一步。
五步開外的百里瑨樂顛樂顛地跑過來,笑瞇瞇地看著我和君瑋:“你們舍不得我啊?沒關系沒關系,我家就住在四方城沁水胡同最里邊那個大院,你們事情辦妥了來我們家玩兒啊!”
我迎上去道:“一定的一定的。”
君瑋撫額不語。
同我客套完,百里瑨轉身憂愁地瞧著君瑋,絞著衣角扭捏半天:“你不是真看上我了吧?明明你在夢里邊……”
君瑋咬牙道:“閉嘴,老子沒看上你�!�
百里瑨訝然道:“那你還頻頻回頭望我�!�
君瑋腦門上爆出青筋:“老子沒有回頭望你,老子在望老子的兒子小黃,它去廚房偷燒雞了一直沒回來�!�
百里瑨古怪地看著君瑋,半晌,道:“小黃不就在君姑娘腳底下么?”
君瑋回頭一看,正對上小黃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在君瑋凌厲的注視下,剛剛啃完燒雞的小黃怯生生把藏了雞骨頭的爪子往后挪挪,挪完怯生生瞟君瑋一眼,發(fā)現(xiàn)君瑋居然還在看它,再往后挪挪。
君瑋看著小黃愣了半晌,問我:“它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想原來一切都是誤會,正想告訴他小黃剛剛才從路邊的草叢里冒出來,身旁的百里瑨突然幽幽地:“要找借口也找個好點的借口么,不用解釋了,也不用掩飾了,你果然還是看上了我……”
君瑋沉默半晌,無言以對地將我望著。
我琢磨出來他這個眼神是求助,立刻插話:“咳咳,百里兄,這個咱們先不討論,問你個事兒啊�!逼鋵嵨叶疾恢酪獑査裁�,只是為了轉移話題,想了半天,沒想出生活中哪些地方與他有重合之處,只得拿出君師父給我找的四方城里的那樁生意來客套:“那什么,你吧,你既是鄭國人,有否聽說鄭平侯的那位夫人,十三月�。俊�
幽幽的百里瑨猛地抬頭,蹙眉想了想,道:“你是說,月夫人?”再想一想,又道:“月夫人早已歸天了�!�
我怔道:“不會吧,我有個師父,前幾日還收到這位夫人的信……”
百里瑨做出思考的模樣,良久,道:“哦,你說的是平侯容潯的那位月夫人啊,我還以為你說的是……”話沒說完又道:“可是你剛才說了十三月?”他抬起頭來望著我:“你說的那位月夫人不是十三月,那女人和她夫君都是賊,真正的十三月,”他頓了頓:“早死了。”
第二章
我初遇他,只有十四歲,那時娃娃臉尚未脫稚氣,等到最好看的十七歲,卻連最后一面也未讓他見到。
七日一晃而過,五月二十五,夜,月明星稀,天色晴好,我、君瑋、小黃兩人一虎從四方城星夜出奔。
迄今為止,我做過的生意不過兩樁,還沒有總結資格,但已經忍不住想總結一句,今后的販夢生涯,估計再不能遇到比鄭國這趟更加輕松的差事,只需彈個琴送個信就把一切搞定,還可以白白賺上一命。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身為主顧的月夫人因信仰問題長年吃素。這也無可無不可,關鍵是她不僅自己吃,還喜歡發(fā)動大家一起吃,作為客人,我們尤其不能幸免,令君瑋和小黃備受摧殘。他們本想溜出王宮到城中酒樓打個牙祭,但王宮這種政府機構其實和妓院賭場沒什么區(qū)別,都是進來要給錢出去要給更多的錢,我們雖然曾經是有錢人,可遭遇了幾次政府罰款,已經赤貧,這也是大晁眾多有錢人的共同煩惱。出于對肉的向往,當了結了月夫人夜奔出鄭王宮后,大家都很高興。為了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被餓得面黃肌瘦的小黃還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結果滾得太厲害,半天爬不起來。我拍了拍君瑋的肩膀:“去把你兒子扶起來�!�
君瑋怒道:“誰生的誰扶�!�
我說:“不是你和百里瑨生的么?”
君瑋轉頭深深地看我:“你去死吧。”
月上中天,我和君瑋商定兵分兩路,他帶著小黃向西逃,我向東逃,最后大家在南方相會。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將逃跑路線制定成一個等腰三角形,最后在它的垂直平分線上會和,君瑋數(shù)學學得不好,我已經可以想象這個計劃必定要以失敗終結,最后他不幸迷路,然后被人販子賣去勾欄院,終身以色侍人,運氣好的話被當?shù)乜h令買回去做個妾什么的。想到這里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深深感到把小黃交給他帶果然是明智之舉。假設遇到貞操危機,至少還有小黃可以奮力保護他,不然真是不能令人放心。雖然制定這個逃跑方案的初衷只是覺得小黃太引人注目,鄭平侯追蹤我們時必定要以它為坐標,簡直是跟誰誰倒霉……
我們推斷鄭平侯容潯必定要來追拿我們,根據在于半個時辰前,我們結果了王宮中他最寵愛的一位夫人——傳說中的十三月,月夫人。更要命的是,在逃跑前還順走了這位夫人發(fā)鬢上簪著的一整套黃金打的首飾。
我從前看過一本書,書中寫一個女子靠算命為生,會一種奇特的幻術,世上見過她的人若干,卻無一人記得她的容貌。而在鄭王宮中見到的月夫人十三月,就像是從那本書中走出的女子,讓人轉身就遺忘。我們曾經很專業(yè)地研究了一番,覺得她一定不會秘術,那這個特質就只能跟長相有關了。并不是說她長得不美不扎眼,只是眉眼太淡,像水墨畫里寥寥勾出的幾筆,沒什么存在感。
這也說明了她沒有化妝。
十三月是個奇怪的女子,飲了我的血,讓我看到她的華胥調,卻并不告訴我她要什么,只將一封信放在我手中,輕聲道:“君師父說你能做出重現(xiàn)過去的幻境,圓我的夢。只是那幻境里我將再記不得現(xiàn)實中事,那勞煩君姑娘為我織出過往,再將此信交給過往中的我。”連語聲都是淡淡的。
我掂量手里輕飄飄的信封,問她:“不用我再幫你做點兒旁的什么?你知道這樁生意,你須得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么?”
她抬起眼睛:“那個代價,我求之不得�!�
一切如她所愿,三日后,我奏起華胥調,將那則封得嚴嚴實實的書信交到幻境里十三月手中,因不曾聽過她的故事,去往她的幻境就很難搞清何夕何年。只是看幻境中的她依舊愁眉深鎖,判斷此時重現(xiàn)的這段過往,其實并不十分過往。因這樁生意里里外外都透著古怪,而且當事人好像故意把它搞得很神秘,很容易就激發(fā)起我一顆探索之心。信送到之后我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趴在十三月屋中的房梁上執(zhí)意等待一個結局,想看看她要圓的到底是個什么夢。這樣做的好處是表明我盡管是個死人,也有一顆好奇心,沒有無欲無求,依然很有追求。不好處是看起來很像變態(tài)分子。
我在房梁上趴了兩天,終于等到激動人心的一幕。
正是晨光微現(xiàn),窗外雪風吹落白梨瓣,在院子里鋪上薄薄的一層。黑發(fā)紫衣的男子帶著一身寒意踏進十三月的寢居,他有一副俊朗的好面孔。
我屏住呼吸,生怕被發(fā)現(xiàn),屏了半天,才想起我本來就沒有呼吸,又穿得一身漆黑,極易與房梁這些死物融為一體,根本不用擔心。
而在我愣神的當口,男子已坐到鏡前,銅鏡映出他一頭漆黑發(fā)絲,端整面容藏了笑意:“方才不當心被院子里的梨樹掛了發(fā)巾,月娘,過來重新幫我綁一綁�!�
十三月緩緩踱過去,從我的角度,能看到她手中握了把半長不短的匕首,臉上神情支離破碎,身子在微微發(fā)抖。男子并未注意,對著銅鏡伸手自顧自取下了與衣袍同色的發(fā)巾。但即便男子完全沒有警惕,在我想象中按照十三月這個水準,要刺殺男子也是難以成功,更有可能是在刀子出手時抖啊抖的就被男子發(fā)現(xiàn)并握住,男子說:“你想殺我?”十三月?lián)u頭不語,豆大的淚珠滑下眼角,然后他倆抱頭痛哭。我正想得出神,驀然聽到男子輕哼一聲,定睛一看,刀子竟然已經順利扎了下去,且正對住心臟,從背后一穿而過,真是又準又狠。
我猜中了結果,沒猜中開頭。十三月果然在流淚,卻邊流淚邊握著匕首更深地扎進男子的背心。
男子低頭看穿胸而過的長匕首,緩緩抬起頭,銅鏡中映出他沒有表情的側臉,殷紅的血絲順著唇角淌下,他偏頭問她:“為什么?”
那個角度看不到她流淚的眼。
而她順著高大的檀木椅滑下去,像那一刺用盡渾身力氣。
她將頭埋進手臂,哭出聲來:“姐姐死了,是被你害死的,不,還有我,她是被我們,被我們一起害死她的,明明我該恨你,可為什么,為什么……”她握住他的袖子,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容潯,為什么你要讓我愛上你呢?”
我嚇得差點兒從房梁上摔下來。容潯,鄭國的王,鄭平侯。
這才回想起男子舉手投足,果然是曾經見慣的王室中人派頭。
鏤花的窗欞吹入一陣冷風,掀起桌案上鋪開的幾張熟宣,容潯似乎支撐不住,整個身子都靠進寬大的座椅,卻在閉上眼時輕喚道:“錦雀�!笔率菹鞯募绨蝾澚祟�,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容潯,我們對不起她,對不起十三月……”說完顫著手一把抽出刺入他心臟的匕首,反刺進自己心口,淡淡的眉眼之間滿是淚痕,緊抿的嘴唇卻松開來,微微嘆了口氣。
血色漫過重重白衣,我捂住雙眼。
我著實沒有想到十三月所求的圓滿夢境會是這樣。
雖沒有看過她交給我的那封信,但已可以想見信中內容,她明白一切,寫下已知的一切交給幻境中不明真相的自己,這封信是她下給自己的一道暗殺令。這說明她本來就想自殺,卻又不想一了百了,死前也想拉個墊背的,但又不是真正想讓他墊背,于是千里迢迢將我召過去,在想象中拉了容潯一同殉情。
她終歸還是愛她,想要殺他,卻不舍得殺他,只得在想象中殺他一回過把癮。
這樣的行為真是匪夷所思。
直到走出十三月的幻境,我仍在沉思她選擇這樣毀滅的原因。思考良久,得出三個可能,其一是她姐姐愛容潯,她也愛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她,于是自殺,她覺得對不起姐姐,就邀請容潯一同自殺。其二是她姐姐愛的其實是她,但她卻愛上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容潯,于是自殺,她還是覺得對不起姐姐,結局同上。其三是小時候她娘教導她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結果她一不小心聽岔聽成了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所以最后就對自己狠了一點。我把這三個推斷說給君瑋聽,他表示我的邏輯推理能力有了很大長進,只是有一點不太明白,為什么每一種推斷里容潯都顯得那樣無辜。我都懶得回答他,宮斗文本來就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這種背景里的男人其實就是個道具,為了節(jié)省篇幅,我們一般不多做描繪。
此后便是逃亡。
別離君瑋和小黃,一個人逃起來有點寂寞。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君瑋臨走時忘記把順的那副黃金首飾分我一半,搞得我身無分文,手中唯一值錢的是慕言抵押給我的玉扳指。我將它用紅線穿起來掛在最貼近胸口的地方,也許此生就不能再見,而這是他唯一給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好好珍藏,就算有人拿刀打算對我進行分尸我也不會拿去典當。
我很想他。
可又有什么辦法。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我將扳指寶貝地放進領口,用手拍一拍,想,又有什么辦法呢。
按照等腰三角形的既定路線一路逃亡,十日后,來到陳國邊境。其實最初并不知道這是回家路線,最后依舊回到璧山,可見是冥冥中的注定。一個多月前,我在這里重逢慕言。
我十四歲那年被蛇咬了之后,師父曾苦口婆心教導我野外生存法則,就是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因沒錢住店,夜里出門實屬不可避免,逃亡的這十天,每夜我都找一棵高大的樹蹲著,好歹躲過一些殺傷性野生動物的視線。但今夜我想趕路,想去看看璧山上重逢慕言的那片花海,其實這件事也可以明天再來完成,只是萌發(fā)這個念頭,便一刻也等不得了,仿佛要去見的就是慕言本人。轉念一想,覺得萬一他真的就在那里等著呢,馬上很開心,再轉念一想,萬一他等的是其他姑娘呢,馬上很悲憤,真不知他是在那里等著好還是不等著好。
我一路糾結這個問題,一時喜一時憂,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外部環(huán)境是多么險惡,猛然聽到背后“嗷~~~~”的一聲,還被嚇了一跳。正要轉頭去觀察是個什么狀況,卻被一股力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倒,我想完了身上這套白裙子又該洗了,腰卻在此時被一只手穩(wěn)穩(wěn)攬住。
背部撞上某種堅硬物什,不能感受它的溫度,但我知道,那是一方寬闊胸膛。
我愣了一下,喉嚨發(fā)緊。
額頭上響起熟悉戲謔:“半夜走山路,不會小心點么?”
我張了好幾次口,都說不出話來,慕言,明明這個名字在心中念了千遍萬遍。我急得要哭出來,生平第一次感到不能隨心所愿的悲涼。我想說出一句好聽話,讓他印象深刻,卻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他松開攬著我的手,將我放得端正,從上到下打量我,眼底有笑意:“一月未見,君姑娘竟不認得在下了?”那笑容淡淡的,要劃傷我眼睛,我覺得開心,想讓這開心更長久一些,卻不知說什么好,憋了半天,道:“二十五天�!庇值溃骸鞍⒎��!�
月光下,他眉目依舊,一身玄青衣衫,手里握一把軟劍,劍尖染了兩滴嫣紅,腰間佩戴的玉飾在夜色下泛出溫軟藍光。
我看著他,這個風姿翩翩的佳公子,他是我的心上人。
前一刻想著要見他,后一刻就真的見到他,我很高興,但一低頭看到糊滿黑泥的繡鞋和滿是塵土的裙裾,立刻想裝成不認識他的陌生人。
他挑起眉毛:“二十五天?阿拂?”
我將腳往裙子底下縮了縮,回答他:“我是說,我們這么熟了,你就不用姑娘來姑娘去了,叫我阿拂就行,還有,我們沒有分開一個月,只分開了二十五天。”半晌無人答話,我悄悄抬頭瞟他一眼,沒見他有什么特殊表情,猜測他多半是不相信,想了想,掰著手指同他細算:“你是五月初十走的,今天六月初五,你看,果然是二十五天……”
他卻打斷我的話:“阿拂�!�
我說:“什么?”
他笑道:“你不是讓我叫你這個名字?”
這山間萬籟俱寂,只有他說話的聲音,偶爾能聽到夏蟲啾鳴,都被我自行忽略。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幸好有面具擋著。但轉念一想覺得這個想法不對,倘若沒有面具,說不定就能讓他猜出我的心思。雖說注定不能有什么結果,可如果能有這樣的機緣讓他知道,說不定也好呢。
他低頭看我,仿佛是等待我的回答,我咳了一聲,不自在地往后瞟一眼,正想說“嗯”。但這一瞟嚇得我差點癱軟在地。
一望無垠的黑色山道上,一具狼尸斜躺在我身后,綠幽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已毫無光彩,脖頸處正冒出汩汩鮮血。
看我表情,慕言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fā)現(xiàn)背后跟了頭狼吧?”
我點頭表示確實沒發(fā)現(xiàn)。并且腿腳打顫,僅憑一人之力完全無法自行移動。他將我拉開狼尸一點:“那你也沒聽見我一劍刺過去時它在你耳邊嗷地叫喚了一聲?”
我想象有一頭狼竟然流著口水跟隨我許久,如果沒有慕言此時自己已入狼腹,瞬間就崩潰掉,眼圈都紅了,后怕道:“那么大一聲我肯定聽到了啊,我就是想回頭去看看是什么在叫�!�
他拍拍我的背:“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么,你在怕什么?”拍完皺起眉頭:“說來君兄弟和你養(yǎng)的那頭老虎呢?怎么沒跟著你,叫你一個小姑娘這么晚了還在這山里晃蕩?”
我抹了抹眼睛:“他們私奔了�!�
慕言:“……”
我就這樣和慕言相見,雖然心中充滿各種浪漫感想,但其實也明白他在這個難以理解的時刻出現(xiàn)在這個難以理解的地點,絕不是一件可以用類似有緣千里來相會這種美好理由解釋的事情。我有許多話想要問他,趁他俯身查看狼尸時在心中打好腹稿,正要開口,前方林子卻突然驚起兩三只夜鳥。
七名黑衣人驀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就像從地底鉆出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