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扒著我的衣服查看一會兒,抬眼淡淡地:“萬能的我不會女紅,不能給縫縫�!�
“……”
我同小藍說我在等一場大戰(zhàn),并不是開玩笑。我已想到自己該怎么做。華胥之境是一種虛空,華胥調的每一個音符對應虛空的各個時點。鮫珠之主在華胥之境的虛空中奏起華胥調,便能去往其中任何一個時點,置身之處,是所奏曲調最后一個音符對應之處。曲調永遠只能往后彈奏,若去往將來,便不能回到過去,為此我考慮很久,我將完成最后一件事,好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但不知道是快進到一年之后還是快進到三年之后。我問小藍:“按照你的經驗,一對情侶,要愛得難舍難分,留下諸多美好回憶,一般給他們留多少時間來完成這個事兒比較適合呢?”
雨停下來,他收起傘,漫不經心道:“半年吧�!�
第二日,我們在鎮(zhèn)上琴館借到一張瑤琴,琴聲動處,萬物在劇烈波動的時光中流轉急馳。
指尖落下最后一個音符,風漸柔云漸收,枯樹長出紅葉,赤渡川旁大片蘆花隨風飄搖,是大半年后,黎莊公十八年秋初,姜夏兩國交界之處。
戰(zhàn)爭已經結束,前方一片空闊之地,正看到姜國軍隊拔營起寨,準備班師回朝。這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親九月。夏國新侯發(fā)兵攻打姜國的那一場戰(zhàn)爭,那時,宋凝送了沈岸一面綠松石的護心鏡。
我一個人渡進蘆葦蕩,拿出袖中準備好的人皮面具,取下鼻梁上的銀箔,蹲在一個小水潭中,將面具貼到臉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師傅是整個大晁做人皮面具做得最好的人,我這一手功夫皆是從他那里學來,但今日看著水中幾可亂真的宋凝面容,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青出于藍了……小藍的聲音慢悠悠飄進蘆葦蕩:“君姑娘,我說,你還活著么?”我撥開蘆葦蕩,揚手道:“在這兒�!彼糁J花從頭到腳打量我:“你打扮得這樣,是想做什么?”我說:“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須得做,你在這里等我,事成之后,我來找你�!彼次野胩�,道:“萬事小心�!�
秋陽和煦,浮云逐風。我用絲巾將臉蒙住,因決不能讓旁的人發(fā)現(xiàn)宋凝出現(xiàn)在此處。軍營營門前的小兵捧著我給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臨摹的宋凝字跡,約沈岸在赤渡川后開滿蜀葵的高地上相會。
他一定會來。
高地上遍布各色各樣蜀葵花,柔軟飽滿,秋風拂過,蕩起一波又一波浪濤。過去十七年,我雖從未來過此地,卻聽過關于他的種種傳說。最有名的一條,說此處自前朝開始便埋葬義士,正是正義的鮮血澆出了滿地的蜀葵,找出它們的根聞一聞,還能聞出死者腐骨的氣息。我想,我為沈岸找了個好地方。
身后響起枯葉裂碎的聲響,腳步聲漸行漸近。我轉身笑盈盈看著他,這個宋凝深愛的幻影,深愛了一輩子,到死都無法釋懷的幻影。黑色的云靴踏過大片柔軟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緊緊的,聲音低沉,響在耳畔,近似嘆息:“阿凝,我想你�!北羌庥醒臍庀�,越來越濃郁,我抽出扎進他后心的匕首,輕輕附在他耳邊:“我也想你�!�
黎莊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姜國雖打了勝仗,大軍還朝,王都卻未響起凱旋之音,因將軍遇刺身死。良將逝,舉國同悲。
將軍府敲敲打打,治喪的嗩吶在白幡間大放悲聲,我同小藍混跡在奔喪的賓客中,看到高高的靈堂上拜訪了靈位香案,琉璃花瓶里插滿不知名花束。白色的燭火下,堂前烏木的棺槨在地上映出蒼涼的影子,宋凝靠在棺槨之側,漆黑的眼睛空茫執(zhí)著,緊緊盯住棺中人。不時有客人上前勸慰,她一絲反應也無。小藍問我:“這就是,你為她編織的美夢?”我不能理解:“你覺得這是美夢?這明明是噩夢好吧?”我將美好撕碎,讓宋凝看清現(xiàn)實。這世上有一種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數(shù)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說的不是女人,我說的是華胥之鏡。我本來想將這個道理解釋給小藍聽,但他迅速轉移話題:“當日你誤殺柳萋萋,消沉許久,我還真沒想過你能有勇氣親自殺一個人�!蔽艺f:“因為我發(fā)展了,你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
入夜后,賓客散盡,天上有孤月寒鴉,抉擇時刻已至。偌大的靈堂只留他們夫妻二人,一個活著,一個死了,陰陽兩隔。宋凝蒼白的臉緊緊貼住棺槨,聲音輕輕的,散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散在白色的燭火中:“終于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她修長的手指撫摸烏木棺面,就像閨房私語:“我本來想,待你凱旋,要把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你,他們要寫信,都被我攔住了,是我私心想要當面看到你如何的高興。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見到你,我多么想見到你�!睆d外老樹上做窩的鳥兒突然驚叫一聲,廳中燭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擋住眼睛,平靜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們有孩子了�!钡]有真的哭出來,只是柔柔軟軟的,蕩在靈堂之上,像一句溫柔情話。她把這句話說給他聽,可他是聽不見的。
我在她說出這句話時走進靈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風吹得揚起,她猛地抬頭:“沈岸?”
我從白幡后走進燭光,讓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紅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顏彩傾刻暗淡,神情空空蕩蕩的。
穿堂風拂過群腳,我看著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來帶你走出這幻境�!�
她臉上出現(xiàn)茫然的表情:“幻境?”但只是茫然半晌,很快恢復清明:“我記得你,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見過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見我,可不是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我為你編織的幻境罷了。”
小藍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旁,漫不經心打量靈堂陳設。
我再走近她一些:“幻境里你的夫君死了,辦起這樣盛大的喪事,可事實上,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他活得好好的,他負了你,和另一個女子成親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讓我為你織一個你們相愛白頭的幻境,你看,在這個我為你編織的幻境里,他果然愛上了你�?梢磺胁贿^是你的心魔,其實都是假的。”
我說出這一番話,看到她蒼白面容一點一點灰敗,眼中出現(xiàn)驚恐神色,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后的宋凝。她踉蹌后退一步,帶倒身后琉璃瓶,啪一聲,人也隨之滑倒,碎裂琉璃劃破修長手指。
我說:“宋凝,你不信我么?”
時間凝滯,空氣沉悶,我將這一切和盤托出,沈岸的死令她如此心傷,她不會愿意留在這無望的幻境。沒什么比深愛的戀人死去更可怕的了,經歷了這樣的痛苦,現(xiàn)實里沈岸的不愛再不算什么,宋凝的病是心病,只要讓她看開,離開這個夢境,她定能很快康復。
她手忙腳亂將灑落一地的花束撿起來,我要蹲下幫她,被小藍拉住,而她撿到一半,突然停下動作,只低頭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半晌,道:“你可知道,一直以來,我都做一個夢,那樣可怕的夢,每次醒來,都恐懼得發(fā)抖,原來,我做的這個夢,這一切�!彼龢O慢極慢地抬頭看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兩滴淚從眼角滑落,她問我:“你沒有說出來的那些現(xiàn)實,是不是還有……我的孩子。我的有個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場傷寒之中?”
我沒有回她,她定定看著我,良久,模糊淚眼中攢出一個淡淡的笑,她說:“我要留在這里�!蔽倚睦镆豢┼�。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淚水滑落手心。她移開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靈位:“你說這是你為我編織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夢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實,可那樣的真實,未免太傷了。我說的真實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個更痛呢?那些真實,我只在夢中看到,也瑟瑟發(fā)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說親身經歷,倘若如你所說,真有那七年,我是怎么挺過來的呢?我想起這些,便覺得在這環(huán)境之中,沈岸他離開我,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我們至少有美好的回憶,我會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還是能活下去,是了,我還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赡阕屛彝慊氐侥撬^的真實,那樣不堪的境地,那個世界里的沈岸,連他都不想我活著,我還活著做什么呢?”
宋凝這一番話,我無言以對。只聽到靈堂外夜風愈大,樹葉被刮得沙沙作響。
我想救她,終歸救不了她。
她扶著棺槨起來,將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支琉璃瓶,因背對著我,看不見她說話表情,只聽到語聲淡淡:“聽姑娘說,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換來這個幻境,在那個真實的世界里,我是不是已經死了?若是那樣,煩請姑娘一把火燒了我的遺體吧,然后將我的骨灰……將它帶回黎國,交給我的哥哥。”
我張了張嘴,半晌,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好�!�
五日后,我同小藍離開宋凝的華胥之境,其間再去過一次蒼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時間盡,小藍還有兩處地形沒能勘探完。無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說摔下去時掛在崖壁一株雪松上,為一個獵戶所救,為報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許,和獵戶成親了。
連柳萋萋都能有個不錯的好歸宿。
我對小藍說:“其實不該殺掉沈岸的,只是沒想到即使這樣,宋凝也不愿離開這個幻境。我想救她而殺掉沈岸,卻害苦了她。”
小藍看我半晌,淡淡道:“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美夢,沈夫人渴望愛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將軍在最愛她的時候死去,她懷著他永不背叛的愛活下去,只要度過這一段傷心時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輩子的長樂無憂。若不殺掉沈將軍,簡直后患無窮,你能保證在這幻境中,他能一輩子不背叛嗎?”
我表示驚訝:“你竟然能同我講這么一大堆道理,你們男人不是都討厭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嗎?”
他看我一眼:“有這等事?假如真有這等事,全大晁的青樓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覺得這個回答真是一針見血。
我握住小藍的手要離開這個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么較真�!�
他說出這樣的話,一雙云雁飛過高遠天空。
華胥之境一晃半年,塵世不過短短一天。脫離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涌入胸口置放鮫珠的地方,帶得全身血液都熱起來。那是鮫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這個寂寥的黃昏,只是誰都不知道。別院的仆從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閣旁,君瑋和小黃則圍著琴臺打瞌睡,日光懶洋洋灑下來,一切祥和安靜,就像無事發(fā)生。執(zhí)夙看到小藍,驚喜道:“公子”,驚醒小黃和君瑋,一人一虎趕緊上前觀賞我有沒有哪里受傷。就在此時,不遠處水閣里突然竄出一簇火苗,頃刻撩起丈高的大火。君瑋一愣:“宋凝還在那里吧?”立刻就要閃身相救,被我攔住。小藍低聲道:“看來她早已料到最后結局�!蔽液途|講述一遍事情原委,看著水閣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態(tài),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讓我一把火燒掉她的遺體。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動手,入夢前,她早已將后事安排妥當。隔著半個荷塘,驚懼哭喊連成一片,好幾個衷心的奴仆裹著在塘中濡濕的棉被往水閣里沖,都被熊熊大火擋了回來。宋凝做事一向仔細,那水閣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將自己燒成一團灰,裝在秀致的瓷瓶子里,回到闊別七年的黎國。
火勢趁風越燒越旺,映出半天的紅光,房梁從高處跌進荷塘,被水一澆,濃煙滾滾,撐起水閣的四根柱子轟然倒塌,能看到藤床燃燒的模樣,此間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民間傳說里,這樣的故事總會在適時處落一場大雨,可水閣之上的這場火直至燒無可燒漸漸熄滅,老天爺也沒落一顆雨,仍是晚風微涼,殘陽如血,如血的殘陽映出荷塘上一片廢墟,廢墟前跪倒大片的仆從,沒有一個人敢去搬宋凝的尸首。
我對小藍說:“走吧,去把她斂了�!�
他看我身后一眼,淡淡道:“不用我們幫忙,斂她的人來了�!�
我好奇轉頭,看見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樹的濃陰下,小藍口中來為宋凝斂尸的人,將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著雪白的錦袍,襟口衣袖裝點暗色紋樣,像一領華貴的喪服。這樣應景的場合。他一路走到我們面前,白色的錦袍襯著白色的臉,眉眼仍是看慣的冷淡,嗓音卻在發(fā)抖:“她呢,她在哪里?”
我指著前方水塘上的廢墟:“你是聽說她死了,特地來為她收斂尸骨的嗎?她和我說過,她想要一只大瓶子裝骨灰,白底藍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帶來沒有?”
他張了張口,沒說話,轉身朝我指的廢墟急步而去,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水閣前跪著的奴仆們慌忙讓開一條路。我抱著琴幾步跟上去,看見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廢墟之中,夕陽自身后扯出長長的影子。
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遺骸,今晨我見著她時,她還挽著高高的髻,頰上抹了胭脂,難以言喻的明艷美麗。
朝為紅顏,暮為枯骨。
時光靜止了,我看見沈岸靜靜地跪在這片靜止的時光之中。
一段燒焦的橫木啪一聲斷開,像突然被驚醒似的,他一把摟住她,動作兇狠得指尖都發(fā)白,聲音卻放得輕輕地:“你不是說,死也要看著我先在你面前咽氣么?你不是說,我對不起你,你要看著老天爺怎么來報應我么?你這么恨我,我還沒死,你怎么能先死了?”沒有人回答他。
他緊緊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卡白的臉緊貼住她森然的顱骨,像對情人低語:“阿凝,你說話啊�!�
黃昏下的廢墟彌漫被大火燒透的焦灼氣息,地面都是熱的。
我看到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虛,無力問他:“你想讓她說什么呢?她現(xiàn)在也說不出什么了,即便你想聽,也在說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話,她曾經同我說過,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說一句甜蜜的話,她剛嫁來姜國,人生地不熟,眼里心里滿滿都是你。她沒有父母姊妹,也沒有人教導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歡心,但那一夜,她實心實意地想對你說來著,說:‘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豢上В銢]讓她說出口�!�
他猛地抬頭。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你說宋凝恨你,其實她從沒有恨過你,天下原本沒有哪個女子,會像她那樣愛你的�!�
他死死盯著我,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擊中,蒼白的臉血色褪盡,良久,發(fā)出一聲低啞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她愛我?你怎么敢這樣說。她沒有愛過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戰(zhàn)場上�!�
我找出塊地方坐下,將瑤琴放到膝蓋上:“那是她說的違心話�!蔽姨ь^看他:“沈岸,聽說你兩年沒見到宋凝了,你可還記得她的模樣?我再讓你看看她當年的模樣,如何?”
沒有等到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撥起最后一個音符。反彈華胥調,為宋凝編織的那場幻境便能顯現(xiàn)在塵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還是不想,有些事情,總要讓他知道。
這懨懨的黃昏,廢墟之上,半空閃過一幕幕過去舊事,倒映在渾濁的池水里。
是大漠里雪花飛揚,宋凝緊緊貼在馬背上,越過沙石凌亂的戈壁,手臂被狂風吹起的尖利碎石劃傷,她用舌頭舔舔,抱著馬脖子,更緊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戰(zhàn)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蒼鹿野的修羅場,她下馬跌跌撞撞撲進死人堆里,面容被帶著血氣的風吹得通紅,渾身都是污濁血漬,她抿著唇僵著身子在尸首堆里一具一具翻找,從黎明到深夜,終于找到要找的那個人,她用衣袖一點一點擦凈他面上血污,緊緊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痹捨赐�,已捂住雙眼,淚如雨下。
是戰(zhàn)場之側的雪山山洞,他身上蓋著她御寒的絨袍,她輾轉在他唇上為他哺水,強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洞外是呼嘯的寒風,她顫抖地伏在他胸口:“你什么時候醒來,你是不是再醒不來,沈岸,我害怕�!彼е瑢⒆约嚎s得小小的躺在他身邊:“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背著他不小心從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樁,她拼盡全力將他護身身前,木樁擦過她腰側,她忍著疼長舒一口氣:“幸好�!彼且晃撬难劬�,撐著自己坐起來,捧著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華胥調戛然而止,我問他:“你可見過,這樣的宋凝?”話未完說就被一口打斷:“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泵媲暗纳虬兑恢皇志o緊捂住胸口,額角滲出冷汗,身體顫得厲害,卻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決絕的話:“你給我看的這些,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覺得好笑,真的笑出來:“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罷。她總想說給你聽,你卻從不給她機會�!�
我說:“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么死的嗎?一個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舍棄了自己的生命。那個幻境里,你終于愛上她,你們相約白頭。她沉浸在這樣的幻境里,這其實沒什么,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珊髞砟銘�(zhàn)死了,即便你戰(zhàn)死了她也不愿意離開那幻境,她想起現(xiàn)實中你給的痛,比起現(xiàn)實中你給她的那些痛,她寧愿忍受幻境中永遠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燒了自己的遺骸,什么也不愿留給你,她原本是那樣地愛你。沈岸,你不知道,她愛你愛了七年�!�
我說完這些,看到他顫抖的手指撫上她手腕脛骨處一只玉鐲,緊緊握住,現(xiàn)出泛白的指節(jié),突然身子一傾,吐出一口血,殷紅的血灑在宋凝遺骸的肋骨上,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妖。他喊出那個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唇開合幾次,才能發(fā)出聲音:“阿凝�!笨伤言俨荒芑貞�
我抱琴起來:“她讓我將她的骨灰送回黎國,自此以后你們再無瓜葛,沈將軍,三日之后我來取宋凝的骨灰。”
他沒有理我,踉蹌著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閣,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仆從們嚶嚶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煩勞沈將軍實現(xiàn)她最后一個愿望,將她裝進白底藍釉的瓷瓶,親手交給她的哥哥。”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他暗啞的嗓音自一片哭泣聲中恍惚傳來:“她臨死之前,可有什么話對我說?”
我看著他的背影:“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她對你,已別無所求�!�
這件事過去不久,聽說黎姜兩國再次開戰(zhàn),黎國由大將軍宋衍掛帥,姜國則派鎮(zhèn)遠將軍沈岸出征。那時,我們正在姜國邊境游山玩水。
五月初七的雨夜里,小藍帶來消息,說沈岸戰(zhàn)死在蒼鹿野,這一戰(zhàn)他占了先機,本該大獲全勝,不知為什么竟會戰(zhàn)敗身死。據(jù)說臨死前他讓部將將他埋在蒼鹿野的野地里,下葬時,他們發(fā)現(xiàn)他隨身帶著一只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裝滿了不知名的白色齏粉。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戰(zhàn)死的消息,當晚懸起一根白綾,將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廳。
小藍問我有什么感想,我笑著對他道:“倘若敬武公主宋凝還活在這世間,興許沈岸就不會死了,世間只有一個人會不顧性命地愛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沉默半晌,道:“也許正是因為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我說:“是么?”
他不說話。
我看著窗外淅瀝的夜雨,淡淡道:“我不相信。”低頭問小黃:“你相信么?”小黃安詳?shù)乜邪胫粺u,聽到我喚它,抬頭茫然看了我一會兒,垂頭繼續(xù)啃自己的了。
我們倆面對面沉默半晌,我問他:“你最近怎么都不穿藍衣裳了?”
他笑道:“為什么我一定要穿藍衣裳?”
我說:“因為你叫小藍啊。”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我還奇怪你為什么從不問我的名字,小藍不是你給我起的……”他做出思考的樣子,像在挑選一個合適的詞語,燈花噼啪一聲,他不動聲色看著我:“不是你給我起的昵稱么?”
我回想事情梗概,發(fā)現(xiàn)果然如此,端了茶盅倒水:“你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罷,呃,只是我覺得名字不過符號而已,喊你小藍喊習慣了,就忘了問你原本叫什么名字,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他輕聲道:“慕言,思慕的慕,無以言對的言,我的名字�!�
我手一滑,茶盅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第二卷】鶯歌篇之十三月
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著她的面喚出�!苞L哥。”他低低道�?伤炎叱隼线h。
第一章
我多么想告訴他,你跟前這個面具姑娘就是當年雁回山上那個被蛇咬得差點死掉的小女孩,如今長這么大了,一直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來著,天上地下地找你,找了你三年。
那一日,天色晴好,我們離開姜國,取道滄瀾山入鄭國國境。
慕言打算第二日離開,道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欠我的恩望來日再還。
其實他不欠我什么,倘若他還記得,就該明白這筆賬是這樣算,我先欠他兩條命,如今救了他一命,只是抵消曾被他救的前一條命,就是說還欠著他一條命,是我要還他,不是他還我,但明顯他已不記得。其實這也沒什么,女大十八變,如今的我同三年前大不一樣,臉上還隨時隨地帶個面具,他認不出我也是情理之中,沒什么可失落。
我想,我愛上他四年,沒有想過今生還能再見,老天再一次讓我們相遇,卻隔著生死兩端,著實缺德。但這樣也好,于他而言,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什么都沒有結束,于我而言,一切早已發(fā)生,早已結束。如今藏在心中的這份情意不過亡魂的執(zhí)念,不是這世間應有的東西,過多糾纏著實毫無意義。
但總是無法忘懷,一閉上眼就會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全是雁回山山洞里他低頭撫琴的身姿,銀的面具,玄青的長袍,手指撥弄蠶絲弦,月光下琴聲如同悠遠溪流,潺潺。
我想,我得讓他留點兒什么給我,什么都行,算是做個念想。
夏日天長,很久才入夜。我提著一壺酒忐忑地去找他,假裝自己根本沒有心存雜念,有此舉動完全是為了找個酒友拼酒賞月,而他得以入選,純粹是今夜我們比較有緣。
他坐在客棧的院子里納涼,石桌上布了兩三酒具,是在自斟自飲。我蹭過去把提來的壺放在一旁,瞄他一眼:“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啊�!�
他抬頭看我:“你是來陪我喝酒的?”
我盯著他手中白瓷的酒杯,半晌,道:“慕言,走之前再給我彈個曲子吧。”
他詫異望我一眼,卻沒說什么,只是放下杯子:“想聽什么?”
我想想說:“沒什么特別想聽的。”
他朝守在不遠處的執(zhí)夙打了個手勢,轉頭看我道:“那就……”
我挨著坐下打斷他:“那就你會的都給我彈一遍吧�!�
“……”
執(zhí)夙很快將琴取來,放在客棧的涼亭中。涼亭周圍被老板娘種滿了千花葵,大片大片開在月光之下,由白漸紅,一路蔓開,像云里裹了煙霞。我垂頭看著慕言,他就坐在這煙霞之中,卸下面具的臉少有的好看,修長手指隨意搭在琴弦之上,微抬頭含笑看我:“要真把我會的每一首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今晚你可睡不了了�!�
我沒有說話,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想,哪怕他是要彈一輩子呢。
琴聲響起,仍是我從未聽過的調子,我趴在一旁的三足幾上,撐著頭問他:“慕言,你還沒有妻室吧?”
曲音毫無停頓,他只微偏頭含糊了一聲:“嗯?”
我說:“你愿不愿意娶一個死人做妻子?”
他停下?lián)芟业氖种�,月光映在臉龐上,光線深深淺淺,說不出的好看。
我鼓起勇氣和他比劃:“那姑娘長得不錯,性格也可以,長輩們都喜歡她,嫁去你們家絕對不會產生婆媳問題,而且,她琴棋書畫都懂一些,絕不會在外人面前丟你的臉,另外,飯雖然做的不大好,也能做一些的,就是,就是已經死了……”
我將自己大肆夸獎一番,自己都覺得厚顏,越夸越夸不下去,他托著腮幫耐心聽我陳述,半晌,哭笑不得的:“你說的是冥婚?”
我不知道假使我和他成婚算不算冥婚,可也沒有更好的定義,只能含糊地點點頭。
他耐心看了我好一會兒,抬手重新?lián)芮傧�,搖頭道:“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該不是想為已故的某位姊妹說媒吧。”
我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嗯。”
蠶絲弦發(fā)出一陣顫音,他笑道:“確實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兒,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后,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我重新趴回三足幾,閉上眼睛,明明夜風溫軟和煦,卻覺得渾身都冷。雖然明白生死殊途,但有些時候,總免不了心存僥幸,想試試看,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卻只是讓自己更加失望而已。
我多么想告訴他,你跟前這個面具姑娘就是當年雁回山上那個被蛇咬得差點死掉的小女孩,如今長這么大了,一直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來著,天上地下的找你,找了你三年�?扇绾文苷f得出,這個面具姑娘其實是個死人。
這一夜,我趴在三足幾上,伴著慕言的琴聲,不知自己何時入睡。聽君瑋說,四更時慕言將我抱回房。但我醒來時,他已離開。就像三年前雁回山那一夜,總是不知不覺我們就分別。但也沒有特別大的感受,只是放鮫珠的這個地方似乎空了一塊。
要前往的地方是四方城,鄭國的國都。乍聽這個名字,覺得城池應是按照某種精深幾何學原理構建。其實一切都是誤會,城名四方,只因城內民眾比較喜歡打麻將。我、君瑋和小黃,三人一行緊鑼密鼓地奔往這座城池,因君師父飛鴿傳書,說在城中幫我接了樁生意,這次的主顧身份比較特別,是個住在鄭王宮里的貴婦。
鄭國境內多山多水,這意味著大多時候我們只能以船代步,但小黃的存在讓敢于拉我們仨過河的船家著實稀少,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要錢不要命的,又往往需要多付許多倍船資才有資格踏上對方的賊船。考慮到不能像對付馬匹那樣將小黃隨便烤烤吃了,除了忍受敲詐沒有別的辦法。但后來盤纏日漸稀少,長此以往,必然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逼不得已的君瑋只好去逼船家:“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拉不拉,不拉我放老虎咬死你�!睕]有料到的是,這個辦法竟然分外好用。我們一路幾乎暢通無阻,只是臨近目的地時終于被人舉報,被當?shù)毓俑P了一大筆錢,而那是我們最后的盤纏。
其時離四方城還有五十里地,保守估計要走三天,但我們已身無分文。君瑋的意思是他新近在路上又創(chuàng)作了一部,走的時下流行的虐戀路線,應該會很有市場,可以嘗試賣這個來賺盤纏。我和小黃都很高興,覺得柳暗花明,興致勃勃地在官道旁邊擺了個攤,寄望頗深。
結果沒賣出去。
后來分析,原因全在于書中沒有配備春宮插圖。但當時并沒有此等覺悟,只是感覺走投無路。思考很久,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小黃違背本性表演吃草了。
就是在逼迫小黃賣藝的過程中,我們碰到了從山上采藥歸來的百里瑨,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而當時乃至此后很久,我們都不知道他其實出生于藥圣家族,是藥圣百里越唯一的外甥。當然這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因他出場出得著實對不住他的姓,手上沒握著折扇,腰間也沒別著長劍,身上倒的確穿了件白袍子,卻弄得灰一塊黑一塊的,絲毫不能飄飄欲仙,背上背的破竹簍更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產生類似于“哇,一看就是高人”或“哇,一看就是高人后人”的聯(lián)想。
那個場景,正好是夕陽西下,雀鳥歸巢。我們擺好賣藝攤子,將隨處挖來的草根野菜放在一旁,小黃被意思意思拴住,放在野菜旁。
附近田地里勞作的農人們扛著農具回家,路過看到這個陣勢,紛紛駐足圍觀,很快圍成一個大圈子。
萬眾矚目下,小黃痛苦地將一根紅蘿卜啃得卡擦卡擦響,農夫們嘖嘖稱奇。
這時,百里瑨千辛萬苦地擠進人群,蹲下來很自然地從野菜堆里撿起一只個頭特別大的白蘿卜,抬頭問君瑋:“喂,這蘿卜怎么賣的?”
君瑋:“?”
百里瑨研究一陣,不知將這個表情轉化成了什么信息,埋頭選半天,又拿起一個紅蘿卜:“喂,我買你兩個白蘿卜,能送一小根紅蘿卜不?”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跳了兩跳,跳完后面無表情地抬手,指了指縮在一旁啃蘿卜的小黃,以示我們這是在表演雜技,不是賣蘿卜。
百里瑨定睛一看,嚇一跳:“哇,買蘿卜還送老虎��?”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又跳兩跳,抽著嘴角:“沒送老虎,老虎不送的�!�
百里瑨理解地舉起右手里的紅蘿卜:“哦,沒事兒,不送老虎就送我一小根紅蘿卜�!�
君瑋繼續(xù)抽著嘴角:“蘿卜也不送的�!�
百里瑨訝然地舉起左手里的白蘿卜:“沒讓你白送啊,我付錢,我買得多不是,沒讓你少算錢,就讓你多給包一根小蘿卜……”
我猜想君瑋已經有點忍無可忍,還沒想完,看見一個灰撲撲的白影子呈拋物線咻地一聲飛出人群,君瑋手搭眉骨,遠目咻一聲被他扔出人群的百里瑨,昏沉沉的日光下,神色嚴峻地拍了拍手,拍完又在我的袖子上揩了揩。
這就是我們和百里家族最年輕子侄的初會,君瑋首次展現(xiàn)了人性中最具有男子氣概的一面。
兩天后,湊夠到四方城的路費,勉強能夠果腹住店。我是這樣想的,此刻賺點小錢即可,不宜讓小黃過度操勞,因只要挨到城中,就遍地都是賺錢的機會,比如可以讓君瑋賣身什么的。但竟然再次被舉報。官府查證一番,因我們完全是依法所得,著實沒有觸犯刑律,無從下手,但他們又不好空手而歸,最終以逼虎賣藝,虐待動物的罪名對我們實施了罰款,罰得還算比較人性,好歹留下了幾個銅子兒可供住宿。
君瑋說:“這一定是那個娘娘腔的小子干的好事。”他說的是百里瑨。但我覺得這事和他殊無關系,因我著實懷疑他其實根本搞不清楚老虎到底是吃肉還是吃素,指不定他壓根以為老虎天生就該啃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