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完全沒搞懂君瑋今天是要干什么。后退一步謹(jǐn)慎道:“你不要亂說啊,我對慕言很堅(jiān)貞的�!�
他神色黯了黯:“因你最終是要刺陳,我才對陳國的事……如若我告訴你,慕言他……”
我緊張道:“慕言他怎么了?”
他牢牢看著我,記憶中君瑋真是很難得有這種嚴(yán)肅模樣,半晌,他搖了搖頭:“沒什么,他很好,你從小就喜歡他。到死都喜歡他�!�
我坐在他對面,他干脆轉(zhuǎn)身背對著我,中間隔著一張冰冷石桌,他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可若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沒有辦法和他在一起,也不要難過,阿蓁,我,我總是在這里的�!�
我呆了呆:“你想說什么呀?”
君瑋肩膀顫了顫,我等得要打瞌睡他也沒再說話,腳邊小黃不停拽我裙角,不遠(yuǎn)處佛�;▍怖镉胁实w舞,看出它是想邀我過去撲蝴蝶。
想想君瑋大概是靈感突然來了,需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進(jìn)行創(chuàng)作,也就沒有打擾他,拖著小黃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涼亭。
慕言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身畔浮云擾擾,看著道旁花開正盛的佛桑,我沮喪萬分地蹲在地上想,這些花已經(jīng)持續(xù)姹紫嫣紅了二十多天,花期如此漫長而堅(jiān)強(qiáng),幾時才謝得了啊。
小黃圍著我邊轉(zhuǎn)圈邊撲蝴蝶,連續(xù)轉(zhuǎn)了幾百個圈子,自己把自己給繞暈了,好半天才歪歪扭扭地從地上爬起來�?此娴靡呀�(jīng)很盡興,我才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務(wù)是去教公儀薰跳舞,趕緊拖著它去亭子里找君瑋。
離小亭十來步遠(yuǎn),看到君瑋依然保持著方才的坐姿,而他身后方才我坐的地方正坐著白衣少年百里瑨。正打算上前打個招呼,看到百里瑨臉色很是尷尬,君瑋的聲音清澈,略有些隱忍:“那些話你總當(dāng)我是信口開河,可我說的那些,沒有哪句不是真的,我喜歡你這么久了,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百里瑨呆呆坐在那里,茫然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君瑋聞聲猛地回頭,估計(jì)回得太急,不小心手肘撞到石桌桌沿,痛得話都說不出來。百里瑨趕緊上前一步:“你、你別激動啊,我、我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成不成?”
君瑋忍痛道:“你……”
百里瑨含恨地看向他:“你長得這么好看,可為什么不是女孩子��!”說完一溜煙跑了。君瑋在背后茫然地伸長手臂,還保持著要抓住他的姿勢。
我鎮(zhèn)定地伏在花叢里拍拍小黃的腦袋:“你爹爹果然斷袖了,還一直試圖瞞著娘親,不過我們不能歧視他,他既然斷袖了,就不太好做你的爹爹了,但是沒有關(guān)系,娘親已經(jīng)幫你找了一個新爹爹,新爹爹長得很好看,劍也使得好,還很會賺錢哦,你高興吧?”
小黃傷感地將頭埋在我懷中。
我補(bǔ)充道:“賺錢就可以給你買好多好多燒雞吃。”
小黃撒著歡兒繼續(xù)跑去捉蝴蝶了。
我把那些舞步都教給公儀薰,意識是多么神奇的東西,即便重生了身體,忘卻了從前記憶,更即便我跳得這樣慘不忍睹,連路過送點(diǎn)心的小廝都不忍心再看第二遍,公儀薰竟不動聲色地將每個被我跳得大為走形的動作次第復(fù)原,身姿曼妙如同泥地里新生的小樹,漸漸長大,枝條刺破蒼穹,開出無與倫比的美麗青花。
我驚嘆道:“你九節(jié)鞭使得這樣好,舞也跳得這樣好,雖然沒有過去的記憶,但你不覺得,這樣的你就是那時的你么,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
她停下舞步,手指微高過額際,是朵花蕾的模樣,也沒有收回,只是淡淡看著做出那樣柔軟姿態(tài)的右手,輕聲道:“子恪也說過這樣的話,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痹挳吺掌鹗种赶裎兆∈裁礀|西,“我不知道誰需要我,這世間似乎沒有誰真的需要我�!�
我趴在琴案上:“公儀斐是需要你的,你是他的姐姐。”
她似乎愣了愣,微垂了眼睫,語聲極平淡:“他不需要我,所有人都當(dāng)我不知道,但我其實(shí)是曉得的,阿斐他,他和他妻子都很討厭我。于他而言,我不過是個累贅。許多事他不同我計(jì)較,因?yàn)樗X得我腦子有毛病�!�
她頓了頓,續(xù)道,“所以我想,如果生前的記憶里有誰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彼届o地說出這些話,聽得人心里難受,自己卻沒什么表情。
七日后是夏狩。據(jù)說公儀家自立門便將這習(xí)俗延續(xù)下來,為的是讓后世子孫不忘立門艱辛,以免日日泡在脂粉堆里忘了曾在馬背上建立的功勛。
我覺得這事做得很沒道理,歸根結(jié)底要銘記祖先的光榮也不是靠欺負(fù)幾只低等動物,動物又沒得罪你,動物也是有娘的。
幸好公儀斐散漫慣了,公儀家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能廢的被他廢完了,唯一保留的這項(xiàng)夏狩也失了莊嚴(yán)隆重,變成狩獵這日大家出來烤烤肉喝喝酒,順便分享一下近日新學(xué)的才藝,沒想到很受歡迎,尤其是受到渴望在男門客面前展現(xiàn)才華的女門客的歡迎。
一切只因愛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相親是永恒的主題的輔題。
可想這場合是多么合適。八年前卿酒酒在卿家的朝陽臺上舞動天下,今日將會是一個輪回,天下無須再記起那跳著青花懸想的白衣女子的窈窕麗影,但公儀斐要再記起。
世外夏日炎炎,山中晨日已染涼薄秋意。野宴就設(shè)在后山一畦小湖旁,空地里支起條大案,案側(cè)置了長凳,四圍有脈脈竹色。
我差不多已和君瑋對好臺詞,無論如何需要個契機(jī),總不能宴正酣時公儀薰騰地站起來莫名其妙就手舞足蹈,得要多么強(qiáng)大的想象力才能領(lǐng)悟你是興之所至歌舞助興而不是醉酒發(fā)神經(jīng)啊……
我們設(shè)想的場景是這樣的,屆時酒至半酣,看起來老實(shí)的君瑋借著微醺酒意大著膽子拱手向公儀斐:“聽聞公儀氏長女舞技卓絕,瑋孺慕久矣,今日有幸晤得薰小姐,實(shí)瑋之幸,盼小姐賜瑋一曲,若得小姐一舞慰瑋所思,瑋感激涕零。”
話說得這樣謙卑,公儀斐一定不好意思不答應(yīng),壓抑著不快點(diǎn)頭:“君公子哪里話,薰姐便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當(dāng)然我們已經(jīng)萬事俱備,不用準(zhǔn)備就可以登場,但還是矜持地再下去準(zhǔn)備一回。
排練臺詞的時候君瑋發(fā)表意見:“為什么要說這么多書面語啊?”我耐心教導(dǎo)他:“有時候,我們需要用些文雅的語言來掩飾些禽獸的想法,好叫他人不能拒絕�!本|不解:“我有什么禽獸想法��?”
我覺得很憤怒:“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禽獸想法�。 �
一切就如我們所想,只是原定在一旁和曲的本該是我,事到臨頭變成了公儀斐。試調(diào)時他不咸不淡問了句:“什么曲子?”
我抬頭答青花懸想。他愣了愣,隨即展顏,輕聲一笑:“這曲子斐倒會呢,不若讓斐代勞吧。”那樣的笑意融融,眼里卻無半點(diǎn)笑意。
樂聲似泉水淌過林間晨風(fēng),公儀薰涂了墨綠脂蔻的指尖自淺色的水袖中露出,白絲軟鞋踩著琴音,就像那唯獨(dú)的一枝青花要攀著身體長出,卻被揚(yáng)起的紗衣輕而易舉綁縛,那些動作有著禪意的美,比那夜她跳給公儀斐的還要令人驚嘆佩服。
光線問題,看不清高位上和曲的公儀斐神色如何,難得的是沒錯了曲音,而沿席落坐的門客無不屏氣凝神,偶有兩聲情不自禁地輕嘆,都被琴音掩過。看來在座的不愧知識分子,藝術(shù)鑒賞水平普遍不低,全場只有小黃一個在打瞌睡。
一曲舞罷,四下靜寂無聲。公儀薰雪白臉龐染出緋色,似冰天雪地間胭脂化水,那高高在上注視公儀斐的模樣,像是沒什么可在乎,手指卻在身后緊緊捏住袖角。她想要他一個稱贊,是在等著他的稱贊,這心情我能理解。
侍女自公儀斐面前將琴抱走,他抬頭對上她的目光,不動聲色淡淡一笑:“這舞倒很別致,從前沒見薰姐跳過呢。”
我正覺奇怪,一向不多話的公儀薰已清潔冷冷地問出口:“怎么會沒見過,他們說這是從前你做給我的曲子,我編給你的舞�!�
本來就靜寂的林地更加靜寂,若真是姐弟,兩人如此對話著實(shí)不妥,公儀斐斂了笑意微皺眉頭,一旁的公儀珊騰地站起身來:“你!”
公儀薰微微偏頭,聲音不緩不急:“難道不是么?”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一個童聲自席間糯糯響起:“才不是姑姑編的舞,是娘親教爹爹彈的曲子,是娘親為爹爹跳的這個舞,昨兒娘親還跳給我們看過,姑姑胡說。”
說話的小男孩是公儀珊的兒子,因過去的事我只了解一半,也不曉得這是不是公儀斐的親骨肉。
公儀薰怔在原地,我也怔在原地,不懂明明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舞,為什么公儀珊也會跳。
愣神之間看到公儀斐抱著那張琴離席過來,那是我?guī)淼那�,他大約是來還給我。
回過神來的公儀薰蹙緊眉頭:“怎么是我胡說,那是我……”
話未完被公儀斐皺眉打斷,聲音壓得極低:“夠了,你是我姐姐,珊妹既是我妻子,便是你妹妹,有什么可同她爭的,你事事比她強(qiáng)又能如何,也該差不多點(diǎn)了,拿出做姐姐的樣子來,成天同自己弟妹吵鬧有什么意思。”
公儀薰臉上的那點(diǎn)緋色瞬間褪至雪白,神色仍是鎮(zhèn)定,握著袖角的手卻倏然拽緊。他同她擦肩而過,她一把拽住他衣袖,他卻未有半點(diǎn)停頓,月白的錦緞自她手中滑落,她其實(shí)并未用力。
杯盤狼藉的條案之間響起極輕蔑的聲笑,公儀珊攬過身旁的錦衣小童,眼光冷冷投向公儀薰頓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公儀斐似乎對一切暗藏的機(jī)鋒都渾然不覺,含笑遞琴給我:“這琴倒是把好琴,君姑娘可要收好了。”
事情到這一步真是未曾料想。這一支青花懸想,公儀薰跳得很好,從來沒有過的好。可公儀斐對她說,夠了。
他定不知道她是怎樣來練的這支舞。魅的精神先于身體出現(xiàn),兩者磨合寡淡,精神無法精確控制身體,協(xié)調(diào)能力天生欠缺,為了讓那些意到形卻未十足到的舞步臻于完美,她常一個對時一個對時地練習(xí)同一個舞步。
世人是因曾經(jīng)而執(zhí)著,可一個連曾經(jīng)也沒有的魅,她是為何而執(zhí)著?我不曉得她對公儀斐是什么情感,姐弟之情或是其他,她只想給他最好的東西,假如她可以做到,無論如何都要做到。他卻覺得她只是爭強(qiáng)好勝。我想,也許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席間又是茫茫的笙歌,公儀薰仍是立在原地,像是株婷婷的樹,同那些浮華格格不入。山光影入湖色,一條小魚從湖里蹦起來,直直墜入水中,咚地一聲,手中執(zhí)了扇青瓷酒盞的公儀斐漫不經(jīng)心瞟過來一眼,公儀薰從我懷里接過琴:“回去吧,近來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累了�!�
昨夜未曾看到的那段記憶定格在公儀斐納妾的喜堂上。世事有因有果,今日他對她冷漠至此必有前因,雖然曉得這其實(shí)不關(guān)我什么事,但就像一只老虎爪子撓在心底,我想知道卿酒酒的那一世他們究竟是如何結(jié)局。
可整整三日,公儀薰沒有走出她的院子。
第四日清晨,君瑋看我悶悶不樂,著力邀請我出門和他們一起蹴鞠。其實(shí)我的球技著實(shí)高超,因孩提時代,君瑋和我都很不喜歡洗碗,就經(jīng)常靠蹴鞠一決勝負(fù)。
一般都是他洗,假如我輸了就去找?guī)煾悼拊V,最后還是他洗。能夠重溫兒時舊夢,我開開心心地踏出院門,突然記起慕言臨別時再三囑咐我務(wù)必照顧好自己,有點(diǎn)躊躇對抗性這么強(qiáng)的活動萬一受傷被他發(fā)現(xiàn)怎么辦呢,抱著腦袋想了半天,茅塞頓開地覺得可以說是夢游的時候不小心撞到的,立刻振作起精神意氣風(fēng)發(fā)地對君瑋揮一揮手:“走,去鞠場�!�
公儀家別院著實(shí)大,繞了許久才到目的地。同衛(wèi)宮不同,山野里的鞠場未有短墻框圍,只畫出場地來,樹起兩支碧竹,中結(jié)細(xì)網(wǎng),做了個風(fēng)流眼,對抗的兩隊(duì)哪隊(duì)能將球踢過風(fēng)流眼,且不被對方接住就算贏得一籌,最后以籌數(shù)多少定勝負(fù)。場上兩隊(duì)皆是公儀家門客,看來夏狩之后大家都沒下山。
剛開始對方很怕傷害我,只要我站在風(fēng)流眼附近,就不敢貿(mào)然將球踢過來,擔(dān)心球不長眼將這個弱女子砸暈。
此后每當(dāng)對方要踢球了我就自覺跑到風(fēng)流眼底下站著,一次次取得防守上的重大勝利,簡直就是我方的吉祥物。小時候?yàn)榱颂颖芟赐胱聊コ鰜淼慕鈹?shù)也在君瑋的配合下得到穩(wěn)定發(fā)揮,拐躡搭蹬之間,揚(yáng)腳險險踢進(jìn)三籌。
真搞不懂師門考試時我在底下翻書君瑋怎么就不配合一下,不僅不配合還要告狀,從前他真是太不懂事了。
踢完半場,大家三五成群分坐小休,君瑋拉我到場邊棵大樹下歇著,候在旁的小廝趕緊遞來涼荼汗巾。分在敵隊(duì)的百里瑨樂顛顛跑過來要和我們坐一起,君瑋拿腳尖沿著樹冠影下來的樹蔭邊緣畫一圈,朝他努努嘴:“站外邊去,不準(zhǔn)踏進(jìn)來�!�
百里瑨抬起袖子擋住毒辣日頭,縮著肩膀委屈道:“為什么��?”
君瑋揚(yáng)了揚(yáng)眉:“你說呢?”
百里瑨認(rèn)真想了想,臉慢慢紅了:“是不是我不小心被我們球頭摸了一下腿啊,那是意外是意外,蹴鞠么,難免……”
我噗一口水噴出來,君瑋咬牙:“老子管你被誰摸啊,老子問你為什么踢兩個球兩個球都砸在阿拂身上?!”
百里瑨呆了一下,低頭囁嚅:“運(yùn)、運(yùn)氣不好�!�
君瑋一個爆栗敲過去:“砸了人還敢說別人運(yùn)氣不好?!”
百里瑨委屈地揉額頭:“我是說我運(yùn)氣不好啊,怎么知道踢球過去會那么準(zhǔn)砸到君姑娘啊,我明明沒有照著她踢……”
君瑋挑眉打斷他的話:“講重點(diǎn)!”
百里瑨小心翼翼看君瑋一眼再看我一眼:“所以一休場就趕緊過來想道歉啊……”
君瑋不置可否哼了一聲。
我把百里瑨拉進(jìn)樹蔭里:“那你快道�!�
百里瑨紅著臉撓撓頭:“那,那……”
我想想:“唉,道歉之前你先講講你怎么就被你們球頭摸腿了�。俊�
百里瑨:“……”
君瑋:“……”
比賽沒完,眾目睽睽下,分屬敵對陣營的三名選手已勾肩搭背和樂融融,可想下半場我們仨都沒有上場機(jī)會。
幸好上半場已玩得盡興,多日搞得自己悶悶不樂的東西也一掃而空,抬頭看天高云淡,不遠(yuǎn)處水藍(lán)風(fēng)輕。我喝一杯涼茶,再喝一杯涼茶,想起孩提時代也有這樣的時候,常常同君瑋抱著水壺去宗外的小亭納涼,那時天真不解世事,君瑋也是,本來以為他會長成一個才子,結(jié)果長成一個浪子。
正有點(diǎn)筋疲力盡懨懨欲睡,身旁一直有一搭和君瑋討論上半場攻防問題的百里瑨忽然瞪大眼睛:“咦,你們看,那個黃衣小姑娘長得好可愛!”
我被他振奮的語氣嚇一跳,手里的茶水灑出來一半,一邊想什么可愛的姑娘我沒見過,一邊順著他灼灼的目光望過去,頓時覺得頭嗡了一下。視線盡頭處那風(fēng)雅到極致的藍(lán),絢金的佛�;ê@�,我一眼就看到他。
慕言。臨別時他對我說,等山上的佛�;ㄖx了,我就來接你。此后每夜入睡我都將這句話仔細(xì)想一遍,牢牢貼在心口,真心祈禱第二日讓我找到哪怕一朵凋零的花盞,因這樣我就能快些看到他。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確定不是幻覺,而他分花而來,漸行漸近,閑庭信步就這樣走過那些從我心上流轉(zhuǎn)的思念等待。
我覺得簡直就要控制不住跑過去撲到他懷里,腳已經(jīng)不由自主踏出去一步,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沒聽他的話保護(hù)好自己一定會被打的,猶豫了一下覺得相見不在此時,再想起此刻灰頭土臉的造型,頓時覺得相見絕對不能在此時,趕緊朝君瑋背后縮了縮,企圖讓他整個擋住我。
不知為什么他的步伐會這樣快,剛踱到君瑋背后已聽到漸近的腳步聲。我其實(shí)很想這么近地看他一眼,但又害怕被發(fā)現(xiàn),想著每次重逢總是讓他看到我狼狽的一面,這次絕對不能這么衰下去了,一定要制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逢,要跑回去換上最好看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涼亭里風(fēng)雅地喂個魚撫個琴什么的,總之要讓他大吃一驚。
腳步聲從面前經(jīng)過,未有分毫停頓,我一邊松了口氣一邊不曉得為什么又有點(diǎn)失望,耷拉著腦袋從君瑋背后出來,百里瑨還在小聲感嘆:“嘖嘖,長得真是好看,其實(shí)黃裙子很挑人的,穿黃色也能好看到這個地步,真是天姿國色……”
君瑋冷冷掃了他一眼,百里小弟立刻改口:“再天姿國色我對她也是沒有一點(diǎn)想法的,”摸了摸鼻子又補(bǔ)充道,“一看就知道她和身邊的藍(lán)衣公子是一對啊,我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沒用……”
捕捉到藍(lán)衣公子這四個字,我想起方才看到慕言,他身邊好像的確是跟著一個穿黃裙子的姑娘……立馬瞪了百里瑨一眼,不高興道:“你有沒有長眼睛啊!”
他茫然道:“��?”
我忍了忍,沒忍�。骸八麄兡睦镉泻芘淞耍髅饕稽c(diǎn)都不配。”
百里瑨面帶迷茫,做出個詢問的表情。
我握緊拳頭想揍他:“快點(diǎn)說他們一點(diǎn)都不配,你當(dāng)著我的面說慕言和另外一個姑娘相配是想挨揍哦!”
百里瑨愣了愣:“慕言?誰��?”
我瞪著他:“你剛才說的藍(lán)衣公子啊,他是我……”忽然覺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可是一想慕言都跟我求親了,我都答應(yīng)他了,就還是勇氣十足地瞪著他說出來,“是我的未婚夫婿�!�
“啪”,君瑋不知道為什么一個失手把水壺給掉在地上,飛濺的茶水綻了我一身。他手還停在半空中,神色震驚,張了張口像是要說什么話,被湊過來的百里瑨驚訝打斷:“是你的未婚夫婿?那怎么不上去打個招呼?”
我看著鞋尖:“……會被揍的�!�
百里瑨忽然噤聲不語,他一定是不相信,我急急跟他解釋:“他要是曉得我不聽話跑步來玩蹴鞠還被撞翻一次壓在地上兩次被球砸到三次一定會揍我的……”
身后慢悠悠響起一個聲音:“哦?那是挺該揍的�!�
我面不改色地繼續(xù)和百里瑨說:“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覺得太陽好大頭有點(diǎn)暈唉……”說完很自然地就要往地上倒,一雙手從背后穩(wěn)穩(wěn)接住我,耳畔響起熟悉的低笑聲:“你再演啊�!�
我睜開一只眼睛瞄瞄,一下撞上慕言噙著笑的目光,條件反射地也笑一笑,看著他唇畔笑意加深,驀然想起目前狀況著實(shí)不是笑的時候,立刻老老實(shí)實(shí)從他懷里站起來,老老實(shí)實(shí)耷拉著頭:“我錯了。”
慕言骨節(jié)修長的手指緩緩敲著折扇,聲音響在我頭頂:“哦?認(rèn)錯認(rèn)得倒快,跟我說說,錯在哪里了?”
我頭垂得更低:“演技沒有你好……”
慕言沉默半晌:“……認(rèn)識得還挺深刻�!�
我干笑兩聲磨蹭過去,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試探著握住他袖子:“我剛是亂講的,別生氣啊,我不該跑出來玩蹴鞠,都是君瑋的錯啦,我本來今天要在院子里喂魚撫琴的,他非要把我拉過來�!闭f完威脅地看了眼君瑋,他了解地笑了笑,點(diǎn)頭道:“對,是我把阿拂拉出來的。”
我偏偏頭,發(fā)現(xiàn)果然不是光線作用,奇怪地問君瑋:“你臉色怎么那么白。”邊說邊要走近點(diǎn)過去看看他,卻被慕言一把握住手。
君瑋還沒開口,站在一邊那個被百里瑨稱贊天姿國色的黃衣小姑娘卻天真道:“不管怎么說,女孩子怎么能和男人一起蹴鞠呀,這在我們國家,這樣的女孩子以后是沒有男人肯娶的�!�
說完自覺失言地吐了吐舌頭,看著我卻又篤定地補(bǔ)充了句:“反正女孩子不要隨便和男人一起,雖然我從小在市井長大,也從來不會和男孩子扎堆玩游戲�!�
我緊張道:“你和慕言是一個國家的嗎?”
黃衣女子愣愣搖頭:“不是啊,我是唐國人�!�
我安心地拍拍胸口,拍完還是有點(diǎn)不放心,抬頭問慕言:“你們國家不會也有這樣的風(fēng)俗吧?那我經(jīng)常和君瑋他們一起玩,是不是很不好啊?可君瑋是我的哥哥呀……”
話沒說完被慕言笑笑打斷:“慕儀也喜歡蹴鞠,看不起其他女孩子那種玩法,常常找我的護(hù)衛(wèi)陪她玩你玩的這個。我們陳國沒有唐國那樣的風(fēng)俗�!�
我頓時松一口氣,前后想想:“既然這樣的話,那我沒錯�。槭裁匆J(rèn)錯!”
慕言不緊不慢搖著扇子贊許地看著我:“你不妨再得寸進(jìn)尺點(diǎn)。”
說話間蹴鞠的下半場已經(jīng)開始,我們仨果然被淘汰出局,趁著眾人目光都集中在鞠場上,我忍笑將身子挨著慕言靠得更近些:“再得寸進(jìn)尺點(diǎn),是不是像這樣?”
他怔了一下,隨即微微一下,一把將我拉過去貼在他身上,從容得就像摘一束花倒一杯茶,垂眸笑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黃衣小姑娘正好偏頭回來興高采烈道:“慕哥哥”,愣愣看著我們,后面的話半晌沒說出來,大概是她們唐國民風(fēng)著實(shí)閉塞不開放,我朝她比了個鬼臉。她咬了咬嘴唇,哼了一聲又別過頭。
一看就知道是要問慕言關(guān)于蹴鞠的問題,百里瑨覺得覺得她和慕言很般配,讓我很沒有好感,握著慕言的手悄悄問他:“連蹴鞠是什么都不曉得的姑娘很沒文化對不對?”慕言揉了揉我頭發(fā),搖頭笑道:“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同慕言一起的這個黃衣小姑娘據(jù)說叫尹棠,是慕家世交好友之女,在孤竹山下碰到,因她想來山上看佛�;ǎ阕屗仙�。
原本以為佛�;ㄩ_盡了才能見到慕言,雖然提前見面,他卻不是來接我的,只是去趙國途中逗留幾日,我覺得有點(diǎn)沮喪,但一想到連這一次見面都是額外賺來的,就覺得還是很值得。
他是要趕赴趙國,其實(shí)途中無需專門繞道來柸中一趟,即便是要找公儀斐商議要事,但又不是世上送信的鴿子都死絕了。想到這些,就覺得胸口滿滿的,很開心又很甜蜜。
慕言明顯比往常忙碌許多,早上陪我看了場蹴鞠,用過午飯后便同公儀斐閉門密談,直到晚飯也不見人影,我想著入睡前要去看看他,掐準(zhǔn)時間差不多他該回來了,正要出門卻想起一個十分緊要的問題……他是住哪個院子的來著?都這個時辰了再讓丫鬟契去打聽就太不人道,我想了想,悶悶不樂地關(guān)了窗戶準(zhǔn)備睡覺。
嗒,嗒,嗒,正要熄燈,窗戶卻被輕叩三聲,胸口的鮫珠簡直要從喉嚨冒出來。我趕緊去開窗,未拴緊的窗扇卻吱呀一聲自己就打開,慕言手中抱了幾卷書帛翻窗進(jìn)來,隨意將書冊扔到桌案上,坐到案前花梨木的椅子上沖我招招手:“過來�!�
我目瞪口呆走過去坐到他對面,轉(zhuǎn)頭去看看窗戶,又看看他:“為什么有門不走走窗戶啊?”
他拿了根細(xì)長的銀針挑案上的燈芯,燭火里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幽會這種事,你見過有誰走正門的?”
我咬著舌頭:“你是來同、同我幽會的?可、可我不曉得該怎么幽會,我娘都沒有教過我。”
他肩膀微微顫抖,我著急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土?早曉得就該去跟君瑋打聽一下,那些姐姐們同喜歡的人幽會我雖然不知道,但、但是我可以學(xué)的�!�
燭火亮了些,他起身放了銀針,我才看清這人是在笑,我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他卻還在笑,我一邊惱火地瞪著他一邊想,這就是我的心上人,可他笑起來真好看。等他笑夠了,卻抬手撫上我眉梢,還當(dāng)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地問我:“皺著眉頭做什么?看見我不開心么?”
我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可你笑話我�!�
他好笑地坐回去,微微撐著頭:“我怎么會笑話你,這些事情若是你樣樣都懂,我才要生氣。”
我有點(diǎn)懷疑:“真的?那你今天來是來教我的么?”
他搖頭笑笑:“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回聽教人幽會這個說法�!痹捔T執(zhí)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茶:“除了這個,我記得早上你要同我認(rèn)錯來著,后來被打斷了,怎么,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我起身離開凳子:“我去洗洗睡了……”被他一把抓�。骸斑沒想起來?”
其實(shí)蹴鞠剛完我就反應(yīng)過來,那時躲到君瑋身后,立刻從面前走過未有絲毫停頓的那個人定然不是慕言,他不可能那么快,而且他和尹棠一起,怎么也該是兩個人的腳步聲。若是那樣,我一看到他就躲起來一定被他親眼目睹,他生氣的一定是這件事,但要怎么解釋?怎么解釋都讓人很不好意思……他果然道:“看見我為什么要躲起來?”
因正站在他椅子跟前,習(xí)慣性地垂頭,一垂頭卻正好碰上他微微仰起的漆黑眼眸,我垂死掙扎道:“才沒有……”
他左手扣著椅子扶手輕輕敲了兩下,含笑道:“那我來猜猜看�!弊龀龀了嫉臉幼觼�,眼睛卻望著我:“是因?yàn)楹臀抑胤昃谷粵]有戴著最好看的首飾,穿著最好看的衣裳,好叫我眼前一亮?”
我震驚道:“你怎么……”話到一半反應(yīng)過來就這么承認(rèn)太丟臉了,趕緊道,“才沒有!”
他眼睛里卻仿似落下萬千的星光,良久,將我拉進(jìn)懷里:“沒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要緊,還有很多時間,你可以慢慢打扮給我看�!�
我趴在他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搖頭:“你沒有見過我最好看的模樣,我十七歲那時候,臉上沒有這道疤,連父親都說我是他最好看的一個女兒,你要是那時候見到我多好,你要是……”可再也不可能了。
這些事情總是讓人一想起來就傷心,我抹著眼角緊緊摟住他脖子,說出一見面就想說給他聽的話:“我很想你�!�
他沒有說話,卻更緊地抱住我,呼吸就在耳畔,這是我盼望了多久的時刻。
抬眼看到昏黃的燭火,就像茫茫孤夜里搖曳的唯一一點(diǎn)希望,墻壁上投下融為一體的兩個影子,仿若時光在這一刻停止,再也不會有離別和悲傷。
后半夜山中下了場大雨,早上起來空氣格外清新,慕言特地過來陪我用早飯,順便帶了只燒雞給小黃,小黃高興得直搖尾巴,對這個新爹爹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看來短期內(nèi)是不會出現(xiàn)什么親子問題。
拾掇完畢,兩人剛出院門,看到黃衣小姑娘尹棠兩腿生風(fēng)急步而來,跑到我們跟前扶著腰喘了兩口氣,彎起眼睛天真地看著慕言:“慕哥哥,今天你陪小棠賞會兒花可好?孤竹山山路崎嶇,小棠一個人出去,找不著回來的路可怎么辦呢。”
我奇道:“怎可能找不著回來的路,為賞佛桑花公儀斐特地修了條青石小徑,你沿著那條路走到盡頭再返回來就可以了。”
尹棠咬了咬嘴唇,看上去還想說什么卻一時無話可說。
我一邊推著慕言讓他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一邊親切地自告奮勇:“你慕哥哥他早上有正事的,你君姐姐我正好沒事,要是尹姑娘不嫌棄,就由君姐姐來帶你賞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