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眼看著慕言點個頭就要離開,尹棠著急地瞪我一眼:“那我嫌棄你行不行,那我不想走那條路行不行?”
說話間慕言已被我推出老遠(yuǎn),慢悠悠打量我一遍,不置可否笑笑順勢走了。
我轉(zhuǎn)過身來認(rèn)真地看著尹棠,點頭道:“可以啊,反正我就是隨便說�!痹捔T也準(zhǔn)備抬腳開溜。
尹棠躊躇一下狠狠跺腳:“你,你回來!”
我腳步?jīng)]停揮了揮手:“你跟上來�!�
我的確是想散個步,我也的確不喜歡這個叫尹棠的小姑娘,她成天用異樣目光注視慕言,我沒揍她一頓就已經(jīng)很可以了,此時此刻還能保持涵養(yǎng),因為不曉得真揍上去是不是打得贏。此時是個好時機,我準(zhǔn)備還是采取文明人的做。邊賞賞花邊和她講道理。
一路繁花古木,夜雨后花木嬌艷的更嬌艷,挺拔的更挺拔,籠在皚皚晨霧里似朦朧仙境。我還在醞釀第一句話該怎么說,跟在身后的尹棠卻已開口,手從黃衣里微微露出,擷著一朵剛摘落枝頭的重瓣佛桑:“你聽說過佛�;ǖ氖聸]有?”
我抬頭道:“嗯?”她微垂了眼眸,盯著指間花:“說的是一個世家少爺與奉墨的丫鬟相愛,卻被他父親發(fā)現(xiàn)了,少爺被支出家門辦事,少爺走的晚上,小丫鬟被投進后院一口枯井里,他們騙少爺小丫鬟病死了,沒幾年,少爺娶了交情深厚的世家小姐為妻,新婚的那夜,后院被填平的古井卻長出巨大花樹,開出妖異的花朵來,這花就是佛桑。你有沒有聽過風(fēng)拂花樹的聲音,就像是女孩子在哭�!�
我停下腳步:“你想說什么?”
她看我眼,別過頭去,嗓音竭力鎮(zhèn)定,還暗含著種與生俱來的天真:“你一足會覺得我很討厭,但不管你討不討厭我都要說,就像佛�;ǖ墓适乱粯樱T不當(dāng)戶不對的愛情是不能見容于世的,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悲劇發(fā)生�!�
她抿了抿唇,抬眼看著我,“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你和慕哥哥也是不會例外的。你配不上慕哥哥�!�
石徑旁有溪流淙淙,盤旋的虬枝將頭頂一方天幕遮起來,晨光零散而入。
我其實也曉得自己配不上慕言。不是身份的差距,是生死的差距。說到底我只是一具依靠鮫珠生存的行尸,違背星辰法則的存在,而他還好好活著。
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被人當(dāng)面指摘就分外難忍,但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不動聲色。我鎮(zhèn)定地看回去,淡淡道:“他說他喜歡我,只要他喜歡我,我們就是相配的�!�
尹棠有點激動:“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出色�!彼樕珴q得通紅,“那樣出色的慕哥哥,一定要有一位同樣出色的公主才能配得上他。
那樣的公主全天下只有一位,該是我的姐姐瓊嬅。”
我吃驚地望著她:“你的姐姐是……唐國的瓊嬅公主?那你是……”
她也吃了一驚,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咬著嘴唇半晌,突然把頭一揚:“想必你也猜出來了,我是唐國最小的公主毓棠�!�
她停了停道,“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并不想用身份壓著你。王姐從小就喜歡慕哥哥,我是市井長大的公主,從前并不知慕哥哥如何,還很不以為然,覺得她的思慕可笑,但月前唐國有難時慕哥哥他……”
話說到此處突然臉一紅,她惱火地看著我,“同你說這些干什么。你只要知道,為了慕哥哥好,他是應(yīng)該選擇同誰成親,你和我們不同,不知道身處高位,所謂婚姻代表著什么,你什么都幫不到他,他們家也不會答應(yīng)他娶你的,你這樣的姑娘全天下有多少呢,可唐國的瓊嬅公主,天下只有一位。無論如何都是要分開的結(jié)局,為什么還要繼續(xù)下去?你也想要得到佛�;ǖ南聢鰡幔俊�
聽完她這一番話,其實說得很有道理,我本來是想趁著鳥語花香大家心情不錯將她說通,沒想到最后是她妄圖將我說通。
做久了君拂,都快忘記東陸王室普遍扭曲的婚姻觀,大家一直覺得若一場婚姻不能換取什么,那這樣的婚姻算是什么。
我雖然不反對為了國家利益而進行的王室聯(lián)姻,就如當(dāng)年沈岸同宋凝,但卻私心里覺得,一個負(fù)責(zé)任的國君,是不需要依靠犧牲誰的婚姻來換取國家利益的,所謂和親,真是最要不得的政治手段。
公主王子們生出來的價值難道僅僅是讓他們在這方面有所成就?顯然,國家對他們的要求比這要高得多,大家著實可以換個方向努力。
但這些話即使說出來也沒法說服眼前這位毓棠公主,我想,她其實不是要和我講什么大道理,她只是喜歡慕言罷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非要借著門戶登對的名義,非要借著她姐姐的名義。
她瞪著我:“為什么不回答,你在想什么?”
我笑了笑:“我在想,我這樣的姑娘著實很多,沒什么特別,唐國的瓊嬅公主著實也只有一位�?蓶|陸,卻不是只有一位公主�!�
我早知道這樣一說必然將她惹火,她果然發(fā)火,牙齒咬得嘎嘣響,半天,冷笑道:“除了年前殉國的文昌公主葉蓁,東陸這許多公主,還有誰比得上王姐的足智多謀?你若是聽說過瓊嬅公主的名號,就該知道整個唐國都將王姐視為明珠,若是因你而令王姐受到屈辱,便是令唐國的國體受辱,唐國絕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唐陳兩國交惡,一場惡戰(zhàn)避無可避。而你不但不能幫到慕哥哥,反而使他陷入此等窘境,就不會心懷愧疚么?”
我覺得不可思議,眼前的姑娘一襲黃衣黃裙,的確天姿國色,即便發(fā)火聲音里也帶著不可矯飾的天真,說出的話卻不像是一國公主,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我轉(zhuǎn)身站得直直地看著她:“你姐姐貴為公主,可知道什么才是公主,生我者父母宗親,養(yǎng)我者天下萬民。以天下萬民性命為代價的戰(zhàn)爭,豈是可以說發(fā)動就發(fā)動的?子民為之獻出生命也要保護的應(yīng)是腳下的寸寸國土,而不是一個愚蠢公主的愛情。我還從未見過這樣幼稚的戰(zhàn)爭,也從未見過這樣令母國蒙羞的公主�!�
她愣愣看著我,半天,幾乎都要哭了:“你有什么資格這樣說我,我要去找慕哥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愿意為了你和我們唐國交惡,他其實怎么可能喜歡你,他連自己真正的身份都沒有告訴過你吧,我都知道!”
突然覺得喉嚨里有什么東西涌出來,隨著說出“住口”兩個字,那些東西一下子浸出口腔,我看著噴在地上的血痕有點發(fā)愣,卻止不住喉嚨里那些東西翻騰得越來越劇烈,張口又是一大攤血。對面的毓棠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我抹了抹嘴唇,狠狠道:“沒見過吐血啊。不準(zhǔn)告訴慕言�!痹拕傉f完,突然沒了意識。
對我而言,一切只是睜眼閉眼之間,失去意識的那刻我就搞清楚發(fā)生什么事。臨下山時君師父告訴過我,續(xù)命的鮫珠每過十個月會有三日蟄伏,三日里所有法力都收束起來,屆時我和真正的死人沒兩樣,要當(dāng)心不注意被人給埋了。
算起來自這顆鮫珠縫入胸中正好十個月,我卻忘記這件事,意識剛恢復(fù)過來時萬分驚恐地想,要真被埋了該怎么辦,他們可千萬別把棺材給釘死啊。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睜眼一看,竟是躺在慕言懷中。我都要被嚇傻了,看到他緊閉的眼,微蹙的眉,冰冷的側(cè)臉,蒼白的唇,這模樣倒像他也是個死人。
好半天,我顫抖著手去推他,聽到自己的嗓子啞得要說不出話,高風(fēng)掠過枯葉似的抖:“慕言,你怎么了?”
話剛落地手便被握住,我懵懂抬頭,正看到他緩緩睜眼,昏黃燭光下,那總是含笑的眸子靜水無波:“你是終于醒了?還是,”他頓了頓,“我又在做夢?”
我有半刻搞不清狀況,但看著他一向清明此刻卻困惑的眼,突然就明白那些話是什么意思,我費力想朝他笑一笑,卻笑不出來。
我是個死人,死人無所謂死別的痛苦,但活著的人不同。都是我忘記這件重要的事,沒有提前告訴他好讓他安心,這樣猝不及防,他一定以為我死了。
胸口一窒,我呆呆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我伸手抹眼淚,手還沒夠上去,淚水已經(jīng)啪嗒掉下來,正落在他唇邊。
他愣了一下,眼神逐漸深邃,手指撫上我淚水婆娑的眼,良久,久得像一顆種子生根發(fā)芽:“阿拂,你醒了。”嗓音是我從未聽過的低沉暗啞。
我抱住他試圖給我擦眼淚的手,咬著唇問他:“我嚇到你了對不對?”
他任我趴在胸口,抬起另一只手繼續(xù)給我擦眼淚,嚴(yán)實的床幃里一握幽暗燭光。他修長手指一點一點撫過我眼角,指間似有白梅低回的冷香。
明明停在我眼角的手指都在發(fā)抖,語聲卻鎮(zhèn)定又從容:“我知道,你會醒過來,你舍不得我�!痹捔T卻怔了怔,狀似無意地收回發(fā)抖的手,狀似無意地將它們隱入衣袖。
我假裝沒有看到,趴到他胸口,就像所有聽到這些話的矜持小姐一樣小聲反駁:“你亂講�!钡睦飬s暗暗贊同,他說得對,我舍不得他。他頓了頓,輕聲到:“是么?我去問了君瑋,問他你有什么愿望,他說你想嫁給我,你從小就想嫁給我。”
我頓時一陣緊張,全身都僵掉了,像一塊筆直的長木頭。半晌,僵硬的下巴被抬起來,對上他隱約含笑的眸子:“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嗯?”
雖然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也只是一陣,而后便是濃濃的委屈,那些久遠(yuǎn)的至死不渝的思慕,他終于問起我,本來已經(jīng)止住眼淚,又再一次紅了眼眶。
我咬著嘴唇,哽咽道:“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雁回山上,你救了個被蛇咬傷的小姑娘,她送了幅畫給你,用木棒畫在地上,”我指了指自己,“那個小姑娘,是我�!�
剛說出這幾個字,就感覺眼眶一熱,我趕緊抬手蓋住眼睛,吸了好一會兒氣才將眼淚憋回去,費力地想把這句話說完整:“從那時候我就喜歡你,找了你三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找你,可我找不到你。”
大片水澤從指間溢出,是那些塵封的悲傷破土而出,再也無法抑制。從雁回山的初見到臨死的最后一刻,三年漫長尋找,回憶里全是美好模樣,可求而不得的委屈和絕望只有自己曉得,明明我是那么用心那么認(rèn)真地在找他。
我捂著眼睛將頭埋進他胸口:“那些來求親的人,父親想把我嫁給他們,我沒有答應(yīng),我要找到你啊。送給你的那幅畫,我請人將它刻在了洞里的石床上,我想,如果你哪一天重新回到那個山洞,看到那幅畫,就會知道那個小姑娘在等你�!�
眼淚穿過指縫,一定將他的衣襟打濕了,我吸了吸鼻子從他胸膛上爬起來,收拾好那些被回憶觸及的傷感情緒,用袖子抹干眼睛,努力咧出一個笑來:“還好,最后我還是找到你了。”
他止住了笑容,靜靜看了我許久,看得我都開始緊張,卻只是沉默著拾手取掉了我挽發(fā)的絲帶。頭發(fā)就這樣散下來。我忐忑地回想剛才是不是有哪句話說得不對,還沒想明白,已經(jīng)被拉下來變成側(cè)躺在瓷枕上和他面面相對的姿勢,身后被墊了厚厚的錦被,我身上的確涼,其實倒并不覺得冷。
他左手撐著頭,右手放在我耳后,像是很感興趣地玩弄那一處頭發(fā),半晌,才輕輕道:“你說的那些,我都記得,那時候我看著你,覺得你還是個孩子。轉(zhuǎn)眼你就長得這么大,可以同我成親了�!�
我槐在瓷枕上緊緊握住他胸前的衣襟,想他還記得,他竟然還記得,克制不住地就攀上去親了親他的下巴。親完才反應(yīng)過來做了什么,但更震驚的是突然想起他剛才那句話。他說的是,我可以同他成親了?
我呆了會兒,立刻爬起來四下張望,才發(fā)現(xiàn)不大對頭,此時所躺的絕不是我房中那張床,伸手挑開雪芙蓉勾勒的床帷,入眼是金絲楠木的寬踏板,踏板外竟還垂了一重帷帳。
燭火終于有些明亮,看出朦朧的兩段龍鳳喜燭,聳在高高的燈臺里,在床帷上投下細(xì)長的影子。
我艱難地回過頭來,慕言正枕著手臂看著我,此時才注意到他竟穿了一身大紅喜服,漆黑的頭發(fā)順若泛冷光的瓷枕鋪下來,鴛鴦戲水的鸞被被壓在身下,衣襟處的顏色明顯比別處深許多,是被我的眼淚打濕了。
芙蓉帳合起來的這方狹小空間,鋪天蓋地的紅。我指尖發(fā)抖,手指撫上胸口,感覺那里在劇烈跳動,一定是幻覺,我緊緊閉上眼睛,想怎么可能。朦朧中卻被拉下來夠著他胸口,清冷語聲響在耳側(cè),喑含了熟悉的戲謔:“要害羞也晚了點兒,我抱著你走過禮孝忠恕四座牌坊,拜了天地行了大禮,待百年后,你必然是要葬在我慕家的祖墳了�!�
我還是閉上眼睛,臉卻緊挨住他胸膛,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可是,可是……”
他重復(fù)道:“可是?”
我伸手抱住他,緩了好久:“為什么?”
他沉默陣,低聲道:“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不太明白,抬頭問他:“什么?”
他皺了皺眉,淡淡道:“一個男人,即使再無能,起碼要會保護兩樣?xùn)|西,腳下的土地,懷里的女人�!鳖D了頓,緩聲道,“那時你無聲無息躺在我面前,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想了想,將身子撐起來一點,很認(rèn)真地看著位眼睛:“你是無所不能的�!�
他和我對視一會兒,眼里浮起一絲笑意:“哦,我確實是無所不能的�!�
我愣了:“你都不謙虛的,這種時候,一般大家都會謙虛一下啊,說我其實沒有那么萬能,很多事情我都無法控制什么的……”
他了然道:“你又想做什么?”
我泄氣地趴在他胸膛上:“然后我就可以溫柔地安慰你啊……”
他低笑道:“和初見時一樣,長得這么大了,卻還像個孩子�!�
我繃緊臉:“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他毫無愧色,云淡風(fēng)輕地看我一眼:“還好�!�
我嚴(yán)肅道:“你敢嫌棄我的話,我也會嫌棄你的�!�
他饒有興味:“說說看,你會怎么嫌棄我?”
我想半天,確實不知道該怎么嫌棄他,瞪了他一眼,卻沒有任何威懾力,剛想不要和他計較,正要建議大家先睡覺,正事擱到明天再說,他的手卻攬過關(guān),閑閑停在我腰際,輕松摟我便貼近他。
那種風(fēng)拂柳絮般的低柔嗓音緩緩響在耳側(cè):“那時候我告訴你,那些事有我在,你只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這句話,你還記不記得?”
我不知他問這個干什么,卻還是嗯道:“那時候我答應(yīng)你了�!�
他笑了笑,一只手貼上我胸口:“要記在這個地方,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好好活著,你是我妻子,這是妻子的責(zé)任和義務(wù),絕不能再像從前,只是嘴上說說。”
我趴在他胸口,用力地點點頭,可想想覺得不對,我一直都言出必行,什么時候只是嘴上說說了?但是活著這件事,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理解,他大概一直以為我沒有呼吸沒有知覺,和活著的人的所有不同都只是修習(xí)華胥引所致。
我無法告訴他,其實我已經(jīng)死了,就算在他面前這樣活蹦亂跳,不過是托鮫珠的福而已。有時候我希望他知道,可有時候,我又希望他永遠(yuǎn)不知道。
就這樣躺了一會兒,我都要睡著,他伸手將我垂落到額前的發(fā)絲挽到耳后,手指就停在耳畔的發(fā)梢,輕聲道:“有些事情,我一直沒有問過你,并不是我不想知道。”
一聽這話題,我瞌唾都醒了一半,頓時感到緊張。真是瞞了他太多事情,可瞞著他的這些事,沒有一件是可以若無其事講給他聽的。我小聲道:“都這么晚了,我要睡著了……”
假如我這樣說,他一般都會順著我,可這次卻像完全沒聽到我微弱的抗拒,反而抬起我的下巴,讓我能清清楚楚看到他。良久,他低聲道:“我是陳國人,你是衛(wèi)國人,陳國滅了衛(wèi)國,阿拂,你會不會恨我?”
我頓時松一口氣,原來是這件事,還好。
從前君瑋也這樣擔(dān)心我,但這實在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假如我未曾以身殉國,還是一位亡國公主,要對得起為家國戰(zhàn)死的衛(wèi)國的好兒郎,于情于理都不該再和陳國人交好。
可衛(wèi)公主葉蓁已死。
我從未后悔那日從城墻之上飛身而下,也不覺得這有多么崇高,葉家統(tǒng)治衛(wèi)國八十六載,亡在父王這一代,社稷死得這樣平靜,而王室積攢了八十六年的威嚴(yán)頃刻崩塌,葉家人本不該再有臉面活在世上。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除了我大家好似都還活得很安好。后來也想明白了,我認(rèn)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別人不定看得重要,不一定就是我對他們錯,只是每個人活在世上,心中有自己的一本原則。
君師父將我救活,給我起了君拂的名字,希望我將前塵往事一并忘掉。那些不好的事情、不用再背負(fù)的責(zé)任自然應(yīng)該忘掉,但那些美好的回憶、那些執(zhí)著的感情為什么要忘掉呢?
假如成為君拂就要忘掉慕言,像一張白紙樣地活過來,就像重新凝聚的一只魅,那就算再活過來,又有什么意義呢。想到這里突然有些明白公儀薰的感受,那些好的事情,是應(yīng)該一輩子銘記的。
慕言問我會不會恨他,表情還那樣嚴(yán)肅,想想還是覺得驚訝,我往他懷里挨挨:“你很在意陳國滅掉衛(wèi)國這件事么?”
他沒說話。
我沉思了會兒,說:“其實假如衛(wèi)國足夠強大,而陳國積弱積貧,那衛(wèi)國也一定會找準(zhǔn)時間吞并陳國的,我雖然沒什么見識,也曉得國與國的博弈不像世人所想那樣簡單,衛(wèi)國不能存活,不是因蒼天無道,而是衛(wèi)王室不仁,不是陳國,也會是其他國家來吞役它。所有的毀滅都是從內(nèi)因而起,外因說到底也只是推力罷了。雖然亡國令人心酸,可也沒什么好怪陳國的。這樣狼奔豸突的亂世,不能成為狼豸,毀滅便是注定,是衛(wèi)王沒有看清。在其位,謀其事,當(dāng)其責(zé),你是陳國的將軍,全力一戰(zhàn)是為家為國,衛(wèi)國那些身死的好男兒,拼死一戰(zhàn)是保家衛(wèi)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職責(zé),不是說誰做了什么誰就對了,誰做了什么誰就錯了�!�
說完這些話覺得那個姿勢躺著不舒服,剛想抱著他爬上去一點,抬頭正撞上他望住我的目光:“你剛才說,我是誰?”
我還是爬上去一點,偷眼看他的神色,斟酌道:“秦紫煙說你是覆敵殺將破城的將軍,我知道陳國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將軍,也姓慕,是叫慕綏風(fēng),那是你么�!�
我大膽地?fù)ё∷牟弊�,“可我還是喜歡你叫慕言這是你告訴我的名字�!�
他的手指掠過我肩頭發(fā)梢:“那陳國的世子蘇譽呢,你不恨他手下的將軍,也不恨他手下的士卒,那你恨發(fā)動那場戰(zhàn)爭的他么?”
我沉默了一會兒:“衛(wèi)國百姓本就過得不好,卻寧愿以身為盾阻擋陳國進犯的鐵騎,是因他們曉得最凄慘的莫過于亡國奴。雖然最后是蘇譽勝了,他要怎么來處置衛(wèi)國都是他的自由,但我私心里卻希望衛(wèi)國百姓篚在他的統(tǒng)治下過得好一些。但多半是癡心妄想吧,歷史上還未曾有過這種先例,亡國的從來都是受盡欺壓凌辱,要比本國的國民矮人一等的�!�
我說完覺得心里有點悶,想想道,“為什么我們要在新婚之夜討論國事啊,我雖然沒有成過親,但是也沒有聽說洞房花燭夜得做這樣的事呀,你不要因為我什么都不懂就來糊弄我。”又想起好不容易成一次親,走那些儀式的時候竟然毫無意識,苦著臉道,“而且那些盛大隆重的儀式我都沒有看到,醒來就躺在床上了,一點新嫁娘的癮都沒過到。”
他難得地竟然沒有反駁我,還一反常態(tài)地親了親我的額頭,答非所問道:“找一天,我一并補給你�!�
我接著他,安心地點了點頭:“嗯,你先欠著。”
燭火越發(fā)淡,想是喜燭將要燃盡,朦朧中聽見他低聲道:“我聽說,成親這一夜,若是龍鳳喜燭順利燃到頭,這對夫妻便能平平安安白頭到老�!�
我愣了一下,立刻要爬起來。
他一把捉住我:“好好的又怎么了?”
我還是拼命爬起來去挑開床帷,百忙里回頭瞪了他一眼:“去守著燭火呀,你怎么不早點說,萬一不小心滅了怎么辦,呀你放開我�!�
但他牢牢把我固定�。骸耙呀�(jīng)快要燃完了,頂多不過十聲它就會熄掉,不信你數(shù)數(shù)�!�
果然不過十聲,室內(nèi)一片漆黑,我并不相信這些所謂的傳說,卻還是安心地想,龍風(fēng)燭順利燃到盡頭,將來無論多么困難,這會是一個好兆頭,會在那些不好的時候給人勇氣和安慰。
我摟住慕言的脖子,一下子又覺得很開心,問他:“喂,坦白地講,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頓了一會兒:“坦白地講,我不想說�!�
我起身要下床:“一點都不坦白,不想成這個親了�!�
他完全沒有挽留,慢悠悠道:“親已經(jīng)成了,這會兒是洞房花燭,你回去睡也好,省得今晚我睡不安穩(wěn)�!�
我頭扎回來撲到他身上,還使勁蹭了蹭:“那我就不走了,就讓你睡不安穩(wěn)�!�
他竟然沒有回答,我好奇地繼續(xù)蹭兩下,聽到他壓抑的聲音從頭項傳來:“下來。”
我想了半天,一下子想到什么,覺得臉上騰地一紅,輕手輕腳從他身上下來。天人交戰(zhàn)了一會兒,又湊過去在他眼睛上親了親,還試著舔了舔,表示不成敬意的安慰。
本來打算親完就去墻角睡覺的,被他一把抓住,眼睜睜看著那涼薄的唇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樣慢悠悠地貼過來,卻力度十足將我狠狠折騰了一回,折騰完了還涼悠悠道:“你倒是敢�!�
我才醒過來,身體不好,他定不會怎么樣,我覺得此時不敢更待何時,但看看他涼悠悠的眼神,捂著嘴唇委委屈屈滾到了墻角。
第五章
冷風(fēng)將正房大門吹開,重重紗幔飄舞紛飛,隱約可見帳幔后攬鏡梳妝的美人,像裹著一層朦朧的霧色,寒涔涔透出幾分妖異。
據(jù)說我醒過來這件事震驚了很多人。但詐尸而已,大家也不是沒見識,不到兩天就平靜下來,還紛紛以各種名目送來賀禮。大家的心理素質(zhì)真是很強大。
百里縉跑來探視我,說了一大通不著邊際的好話,末了想起什么似的撓著頭道:“本來廚房已經(jīng)開始辦喪宴了,請的還是杯中喪宴做得最好的廚子,哪曉得你又醒了,只好把廚子送回老家�!�
話里大有惋惜之意,像恨不得我立刻再死一次。聽他不勝唏噓感嘆一番。
我和氣地轉(zhuǎn)身倒杯荼遞給他。他哦了一聲搓著手接過,半空中驀然僵住,顫巍巍將杯子擱在桌沿上,邊賠笑邊一步一步后退著貼住門縫,一眨眼人就溜出去不見蹤影。
坐在一旁看書的慕言淡淡瞟過來:“杯子里的毒,下得好像有點多。”
我瞄了眼仍保持本色的茶水,驚訝道:“君瑋明明跟我說這無色無味的,你怎么知道我下了整整一包?”
他沉默了一會兒:“……茶水太飽和了,析出了晶體�!�
我懊惱地?fù)巫☆^。
大概看出我的沮喪,他放下書裝作很感興趣地問我:“這什么毒?”
我一下子提起興致和他講解:“是瀉藥來的�!�
“……”
房中休養(yǎng)三日,三日后,看我已恢復(fù)精神,慕言點了個頭,勉強同意我下床。有時候小黃會過采找我嬉戲,通常是被他不留情面趕出去,搞得小黃這陣子很仇視他,一看到他就將頭扭向一邊,只有用燒雞才能勉強收買。
沒有燒雞可啃的時候,小黃顯得很寂寞,本來以前我不在還有君瑋陪他玩,現(xiàn)在連萬年閑人的君瑋都在補眠,沒時間理它了。
關(guān)于君瑋補眠這件事,有點說來話長,鮫珠需蟄伏修養(yǎng)的秘密,從前我一直以為他是曉得的,最近才搞清楚他不曉得。
百里縉言語寥寥,說君瑋在我昏睡的三天里很傷心,每夜都枯坐到天明,候到我醒過來的消息時,兩眼一閉直挺挺就倒在了床上。問我對這件事有什么看法。我能有什么看法,覺得君瑋很不錯,很有義氣。
有義氣的君瑋補眠就補了三天,但一口氣睡三天也沒睡出精神來,第四天一大早出現(xiàn)在我們院子呈時,一副被人蹂躪了好幾百遍的頹唐模樣,臉色青灰,唇色紫白,眼睛也沒什么神采。
我驚悚地看他半晌:“你這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許久,垂眼道:“阿拂,嫁給他,你開不開心?”聲音飄忽得像馬上就要立地飛升。
我拿不準(zhǔn)他是不是在夢游,聯(lián)想到那些關(guān)于夢游的可怕傳說,打了個哆嗦沒敢回話,盡量輕緩地點了下頭。
他靜靜看我好會兒,抬手撐住額頭:“恭喜了�!�
我還是沒敢回話。
他的手伸過來,眼看就要碰到我頭發(fā),又一下子縮回去,像被明火燙到。
我疑惑地看向那束頭發(fā),再抬頭,卻只看到他踉蹌遠(yuǎn)去的一個背影。
這家伙,果然是還沒睡醒么。
君瑋離開不久,又迎來毓棠公主。
想象很多她跑來找我的理由,都是與慕言相關(guān),結(jié)果她是跑來辭行的,真讓人喜出望外。我不喜歡她,卻也不是討厭她到不能見她,雖然她氣過我?guī)谆�,反正我全部氣回來了,況且她都要走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我清了清嗓子,心里十分開心,但還是假裝沒那么開心地嘆息道:“孤竹山是處避暑的圣地,公主這么早離開,未免有點可惜�!�
她點了點頭,很贊同似的:“我也這么覺得……”
我心里一緊,趕緊道:“不過也不能沉溺享樂,凡事以大局為重是對的,就不挽留公主了,您一路保重�!�
她噎了半天,瞪我一眼:“我能有什么大事。我只是,”她咬了咬嘴唇,“我放棄了。”
我端著茶杯沒說話。
她眼眶驀然發(fā)紅:“我認(rèn)識的慕哥哥,多從容鎮(zhèn)定的一個人,月前陳國助唐抗晉,臨丘那戰(zhàn),唐陳聯(lián)軍以十萬之寡破敵三十萬之眾,捷報傳回昊城,慕哥哥當(dāng)庭煮茶,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令報捷的兵士小聲些,莫將他正煮著的茶給鬧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