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恨恨地看著我,“可這次,明明連有小醫(yī)圣之稱的百里縉都確診你沒救了,他卻執(zhí)意和你拜天地,抱著你過禮孝忠恕的牌坊,你曉得吧,在他們陳國,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有資格由夫君抱著過牌坊的。”
有眼淚從她通紅的眼睛里流下來:“本來我上來孤竹山,也不是來看什么佛�;ǖ�,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他,想要跟在他身邊罷了�?捎H眼看到他抱著死掉的你過牌坊。”
她頓了頓,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眼睛,“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本來可以得到更好的�!钡蹨I還是繼續(xù)滴下來,“可我曉得,我是該放棄了,王姐不行,我也不行。我只是不甘心,你真的喜歡慕哥哥嗎?為了他好,你不應(yīng)該和他在一起的�!�
我靜靜看著她,這個姑娘可能還沒有我大,她哭得這樣傷心,那些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就像曾經(jīng)無數(shù)個夜晚,我因找不到慕言,獨自坐在窗前蒙著絹帕流下眼淚。
屋子里只剩下毓棠的抽噎聲,我看著手里的茶杯:“你先時給我講了個佛桑花的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
她不置可否。
我頓了一會兒,輕聲道:“從前有一位公主,她和喜歡的人分開了,找那個人找了很久,但上天對她不太好,直到死,她也沒有找到喜歡的那個人。她死的時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打在她身上,她想,這可真疼啊,如果死前能再見他一面就好了,哪怕是遠遠見上一面呢。公主就這樣懷著微不足道的心愿寂寞地死去了�!�
毓棠止住眼淚,愣愣望著我。
我繼續(xù)道:“我聽過很多那樣的話,為了他好你應(yīng)該如何如何,不然就不是真正喜歡他�?上矚g不是一個人的事,為什么要是為了一個人好而不是為了兩個人一起好呢?”我抬頭看著她,“你有沒有到死都無法釋懷的事?不是想象中的臨死,是真正瀕臨死亡時,那些盤旋在你腦海中的,讓你無法舍棄無法忘懷的事?”
她沒有說話。
我笑笑:“假如有的話,你就該曉得那些是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都要達成的東西�!蹦切┡R死前盤旋在我腦海里的事,是執(zhí)念所化的幻覺,玄青衣袍的男子撐著六十四骨的油紙傘緩步而來,而血污染紅的視野里,嶺上盛開了不謝的白梅。
我撫著自己的胸口:“我很喜歡他,正因如此,才更要和他在一起�!�
“嗒”地一聲,茶杯傾倒在案幾上,她怔了一下,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卻在剛觸到翻到的瓷杯時僵下來,手緊緊握著袖角,半垂了眼睛,臉上不再有那種天真的神氣,愣愣地像是在思考什么東西。
我等著她出言反駁,料想也不會這么容易將她說通,可她只是坐了一會兒沒說什么地就走了,臨走時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毓棠離開后,我將兩個茶杯收好。默默發(fā)了會兒呆,想起慕言去公儀斐那邊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半刻思索,果斷地拿出鞋子來穿好,做賊似的推開房門,試著往大太陽底下走了幾步。居然沒有人出來阻攔,看來慕言那些護衛(wèi)也沒有暗中監(jiān)視,一時放下心來�?盏厣侠鲩L長的一道影子,記起幼時常同君瑋玩踩影子的游戲,提腳一個人在院子里踩得不亦樂乎。
猛然院門口傳來聲音:“你在干什么?”
我抬頭,斟酌地喊了一聲:“慕哥哥�!�
慕言一腳沒踩穩(wěn),我趕緊做出要起身相扶的姿勢,幸好他沒跌倒,邊過來帶我回屋邊問:“誰教你的?”
我揉了揉鼻子:“毓棠不就是這么叫你的么?”偏頭沒看他,“還叫得挺親熱�!�
他笑了笑:“君妹妹�!�
我手抖:“阿、阿拂就好……”
一切安好,唯一令人擔憂的是公儀薰,掐指算已是半月不見,我醒來后她差人送來兩支老參,自己卻沒過來。
我向仆從打聽她近況如何。但聽說同往日并無什么不同,只是不怎么出門了。
后來想想公儀薰那種千年冰山萬年雪的模樣,要讓人通過面部表情來辨別她傷情與否真是太難為人家,不過不出門已經(jīng)能夠說明很多問題�?蛇@不是我該主動去管的事。
我等著她來找我,可心底明白,倘若半月她都不來,便不會再來了。畢竟好奇心這東西,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可正當我以為她已經(jīng)釋然,不再執(zhí)著前世糾葛,覺得怎么人家就這么看得開我就這么看不開昵,當天傍晚,這個看得開的人就來找了我。那句話定在她心底盤旋許久,半月前她說不想知道那些不好的事,半月后,她站在月亮的陰影下靜靜看著我:“我想知道,那時候,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這件事要瞞著慕言是不可能的,不瞞著他卻是做不成的。我其實已經(jīng)活蹦亂跳,但仍被約束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是敢提出這時候施行華胥引幫人,多半要挨打。思索良久,只能找來君瑋,讓他屆時拖著慕言,幫我和公儀薰制造一點時間。
公儀薰說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也很想知道,有什么事是比一樁家族秘辛更引人牽腸掛肚的?是只解開一半的家族秘辛。
很快時機就來臨,次日傍晚有使者從趙國來,慕言要與人議事。他前腳剛走,后腳我就將進來服侍的小丫鬟一榔頭敲暈,換上她的衣服一路低著頭偷偷出了院門。
公儀薰已在院中備好所需之物。時間一刻也浪費不得,像背后有十幾匹餓狼追趕,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我趕緊催動鮫珠進人已熟睡的她的意識。
剛把自己挪進去,手卻一緊。我僵著身子回頭堆起笑臉:“呵呵,慕言你也過來這邊散步呀,好巧�!闭f完才發(fā)現(xiàn)眼前已是公儀薰那些被封印的記憶幕景,他是要怎么散步才能散到這里來……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慕言涼涼看我一眼,聲音冷得人直打哆嗦:“怎么出去?”
我想多半是他在鮫珠被催動時拉住我的手,否則絕無可能跟著進來,一邊想君瑋真是靠不住,一邊垂頭低聲道:“待公儀薰醒了,就能出去了。”
他抬手揉了揉額頭:“你真是,半點不讓人省心�!�
我悄悄瞟一眼,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好像也不是特別生氣,立刻蹭過去道:“讓人省心才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為所動:“那是什么歪理?”
我氣餒道:“才不是歪理,我母親就是太讓人省心了,所以父親才又娶了那么多的美人�!毕胂胙a充道,“反正我是個不省心的人,要是你以后也娶很多美人,我一定會天天在你耳邊吵,吵得你腦袋冒金星�!�
他擺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做出個不相信的表情:“你打算怎么來吵我?”
我噎了一下,想半天,沮喪地把頭轉(zhuǎn)向邊:“好吧,我確實不會吵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將頭轉(zhuǎn)回來:“真有那么一天,我會離開你的�!�
他帶笑的神色一僵,眉頭微微皺起來:“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我瞄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道:“沒有人教我,可我今天做這件事,你覺得我很不省心,你都開始討厭我了�!�
說著又要把頭扭向一邊,卻被他緊合的扇子擋住,下巴還被扇柄抬起來,就像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的富家少爺輕薄良家女子,還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一番。
良久,他施施然放下扇子搖頭笑道:“又在發(fā)什么小孩子脾氣,嘴都抿成一條線了,我什么時候討厭你了?”
我嘟著嘴道:“那你說你很支持我今天跑出來做這件事�!辈坏人卮鹩至⒖萄a充道,“不說就是討厭我�!�
他看著我不說話,半天,淡淡道:“你倒曉得該怎么來對付我。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低頭看自己鞋尖:“騙人,你都沒有說那句很支持我的話,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涼涼道:“你說呢?”
我吸了兩下鼻子,伸手就要抹眼睛,手剛放到眼角卻被他握�。骸八懔耍覜]生氣。”
我悄悄瞄他一眼,看他目光要移下來趕緊低頭:“那……那你叫一聲寶貝來聽聽�!�
話才說完下巴又被抬起,這回倒沒有用扇柄了,他眼里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你這是在調(diào)戲我嗎?”
“……被你看出來了。”
因顧著和慕言討價還價,不敢分心去關(guān)注眼前情景,等放下心來仔細研究公儀薰的這一段記億,才發(fā)現(xiàn)已到了公儀斐與公儀珊婚后半年。上次公儀薰的意識里,最后的場景是看到他二人喜結(jié)連理。
慕言端詳了一會兒我懵懂神情,一旁解惑道:“也沒有發(fā)生什么,只是公儀斐自納妾后便從妻子的房中搬了出去,兩人此后也沒有再相見過。還有,公儀珊產(chǎn)下一子�!�
我想他大約還不曉得這是怎么回事,躊躇了一下將公儀薰和卿酒酒的因緣說給他聽。
他一向沉得住氣,聽到這樣離奇的事居然一點也不驚訝:“他們是親姐弟,能夠及早抽身,這樣也好�!�
我不贊同道:“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姐弟吧,我倒覺得這事蹊蹺�!鳖D了頓問他,“你看到那些蘆葦做的蚱蜢和金紙裁的燕子沒有?”兩只手比劃了一下那些小玩意的大小,“是從前公儀斐送給卿酒酒的。”
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說的,是那些東西?”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眼前一派煙籠寒水月籠紗的風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層薄霧之后,那些被封印的記憶正顯出卿酒酒探公儀珊月子的一段來,而我問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擺在公儀珊床畔的小幾上:
公儀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經(jīng)心用蓋子浮著茶水。畫未手中捧了副打磨精致的玉鎖,卿酒酒探身看了眼睡得沉沉的孩子,接過畫未遞過來的玉鎖放到熟睡重嬰孩身旁:“也沒什么好送的,打了副玉鎖給小公子保平安,公儀家的這一脈垂血,可要好好照顧�!毖劢穷┝讼扌咨系囊欢淹嬉猓�,“前些時曰畫王整理屋子收拾出來這些東西,正好帶過來給小公子玩兒,讓下人好生收起罷�!�
公儀珊跟中且驚且懼,也怪不得她會驚俱,卿酒酒說這一番話,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又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著實磨人。
公儀斐浮茶的手卻在她話落之際頓了很久,屋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大夫人都這么說了,你們還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替二夫人將東西收起來。”
所謂三妻四妾,發(fā)妻平妻偏妾,公儀珊既是作為偏妾納進來,本是沒有稱夫人的資格,此時公儀斐卻稱她二夫人,屋子里愈加寂靜,唯有肇事的那個仍不緊不慢喝茶。卿酒酒臉色雪白,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她本身就長得白,況且還隔著有距離。
接下來的半年時光,那些記憶迅速掠過,像陣雨前天邊疾馳的飛鳥。但公儀家一步一步走過的路,似乎一切都在卿酒酒計劃之中,人終歸要有所選擇。是我小看了她,她從未忘記自己要做什么。
九月秋涼,卿酒酒已嫁入公儀家年有余,毫無疑問一無所出,而公儀珊母憑子貴,在主家混得如魚得水,雖然當事的幾個都曉得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來的。
漸漸便有傳言,說公儀珊的父親暗地里聯(lián)合族老們勸說公儀斐休掉發(fā)妻,理由是家族的一半權(quán)勢不能旁落給一個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時間整個主宅里,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滿了悲憫,但無人知曉,那些傳言正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縱然看上去公儀家這個二叔的確一直想站上高位,也的確是想把卿酒酒趕出公儀家,將自己的女兒扶正,但這件事里他著實挺無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于與其坐著挨打不如站起來打人的原則,原本沒什么動作的二叔,被這流言威壓著不得不將計劃提前步。公儀家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而九月末的一夜,一身白斗篷的卿酒酒踏入了還掛著孝的三叔家的大門。
這一場密謀極短暫。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終于明白,雖然以前也有所猜測,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為著毀滅公儀家而來。從利用公儀晗的死,令兩位叔叔結(jié)下血海深仇;到強納公儀珊入府,一步一步捧著她到今日這個地位,無一不是周密算計。
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儀斐對公儀珊寵愛有加,到底這寵愛有幾分真假,群眾是不曉得的,大家都覺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儀珊的兒子。
從前兩位叔叔暗地里較勁,卻從不會大爭,是因曉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但今日的局勢,在卿酒酒的縝密謀劃下。公儀家明顯成兩立之勢,當家的兩個漁翁都已被拉下水。一個被鷸搶了去,另個,來尋找蚌做自己的后盾。
三叔愿意幫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間萬物都是此消彼長的道理,二叔得勢,他這一脈必然敗落,況且他和二叔還隔著一個喪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們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們覺得干掉對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于時機終于來臨,卻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道理,又沒有誰規(guī)定說一個人做了漁夫就不能做黃雀。
而屆時兩派相爭,若我是卿酒酒,懷著這樣巨大的仇恨來到這個地方,目的只是毀滅……聯(lián)想到七年前毀掉公儀家的那一場大火,心里咯噔一聲。也許,她最后是喚出了那只叫千河的守護神……
身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還去擔心只是白增煩惱,不如當看一個故事�!�
我靠著他:“公儀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毀掉他的家族,他為什么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約不毀滅,就無法新生吧�!�
枯葉飄零,日漸隆冬。疾馳的光陰寸寸迫近,轉(zhuǎn)眼臘月初四,公儀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潔,自納妾后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儀斐,破天荒踩著月色踏進了這座荒涼院門。冷風將正房大門吹開,重重紗幔飄舞紛飛,隱約可見帳幄后攬鏡梳妝的美人,像襄著一層朦朧的霧色,寒涔涔透出幾分妖異。而花影投在窗欞上,就像新春貼上的什么新巧剪紙。
風將帷幔吹得飄起來,現(xiàn)出一身紅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措出的細長的眉,唇上勻開朱紅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見她打扮得如此艷麗。
叮當,叮當,帷幔后的五色簾被晚風撞得搖擺不定,飄搖的燭火里,她緩緩抬手,盈盈然伸向門口處面無表情的公儀斐,眼簾微微抬起來,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滿懷柔情。
公儀斐愣了愣,卻沒有上前握住那只手,目光停留在她難得一見的柔軟神色里:“已是二更,夫人還不安睡,急急地讓畫未將我找來,是有急事?”
她上前幾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間一陣窸窣,微微偏頭看著他:“我以為你不會來,可你來了,既然來了,卻連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頭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點一點向上,是要撫上臉頰的姿勢,卻在靠近耳廓時停住不動。她定定看著他:“你在發(fā)抖�!毖劬镉惺裁礀|西一閃而過,“我有這么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開她手指,不動聲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許久,抬手揉了揉額角,像是滿腹疑惑:“喝醉了不好么?小時候我在青樓,看到那些買歡的客人,若是哪個姑娘被灌醉了,他們可是相當開心呢�!彼O率种袆幼�,抬眼看著他,微微偏頭,“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覺得好不好?”
房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你這樣,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么?”
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來。
“我猜錯了?”他笑著點點頭,“是了,你怎么可能想要挽回我,過去我喜歡你,你惡心還來不及,今日做到這個程度,是我又礙了你的路吧?”話罷緩步到珠簾后的妝臺前,執(zhí)起漆奩上一只玉制的酒壺,“今次準備哄我喝下的東西有什么功用?是讓我昏睡不醒還是動彈不得?”仔細端詳了會兒,臉上浮起古怪笑意,回頭看著她道,“總不至于是要殺了我罷�!�
她神色一頓,臉上血色盡退,唯有嘴唇飽滿濃麗,像冰天雪地里一朵垂掛枝頭的紅櫻,明明是那樣明艷的妝容,卻蔓開一寸一寸的冷意:“原來,你是這么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唇邊勾起溫柔笑意,出口的話卻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夠狠不夠準:“我有時候會想你到底有什么好,想了半年�!�
他靠近她:“我告訴過你,無論你做什么,我都不會阻攔你,”怒色從眼眸深處泛上來,只是一瞬,又是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可你怎么老是想著要算計我呢?”
她頓了一頓:“若我說這次沒有,你相信么?”
他放開她,搖頭笑笑:“你一貫覺得我好騙,你說什么我都會相信�?涩F(xiàn)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無留戀邁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門之后。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從月亮上飄下來�?耧L將幾盞燭火吹熄,在一點火燼里,她執(zhí)起妝臺上的玉壺,就著壺嘴將壺中酒一口一口飲盡。
這是兩人最后一次獨處。
臘月初四,天降大雪�?輼浔恍卵〾簭潱O窣間偶有落雪垂枝。
公儀家代代于臘月初四行祭禮,傳說是七百年前一位術(shù)師推算出的吉日�?蛇@一日,從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棲息的成群寒鴉,處處透著一股不祥之意。
吉時已到,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卻未出現(xiàn),三叔亦未出現(xiàn)。公儀珊明顯一幅知道什么的樣子,緊緊抱住懷中的兒子,神情緊繃,手越勒越緊,越勒越緊。
祭師點燃明燭高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聲大哭出來,主持祭祀的族老皺了皺眉頭,正待出言喝止,公儀斐已伸手將兒子自公儀珊懷中接過。卿酒酒微微抬頭掃了一眼,就近在凈盆里凈了手,若無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緊不慢就著明火點燃,盡管臺前設(shè)了香爐,卻將三根香都端正地插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靈位前。
香灰落下來,大約燙了她手指,半邊身子極輕地一顫。公儀斐冷眼看著她一舉一動,待她的目光移過來時,不動聲色地偏開了頭。
祭師歌喉肅穆,七百年的幽遠頌歌里,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門卻突然砰一聲被推開,跌跌撞撞闖進來的灰衣人顧不上禮節(jié),急行兩步神色驚惶地朝公儀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爺同三老爺打起來了,兩人各帶了門人仆從,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還沒稟完,一旁的公儀珊提起裙子就往門口沖,公儀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公儀珊一雙眼緋紅,空出的那只手捂住嘴,帶著哭腔狠命掙扎:“別攔著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聲壓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毙」颖贿f交給族老,公儀斐越過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儀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門。
片刻,卿酒酒也借故離開。門前的寒鴉已消弭蹤跡,這不祥的鳥逐腐肉而生,想必是聞到了那些因屠殺而起的血腥。
公儀家有一處高臺,叫浮云臺,沿三千石階拾級而上,臺上以白玉筑起一座浮云亭,自亭上極目遠望,可俯瞰方圓十里之地。
萬籟俱寂,鵝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云亭中,黑發(fā)素衣,似一張雪白宣紙題下詩意一筆。
這樣高的地方,竟還能聽到廝殺之聲,她垂眼看臺下親手籌謀的一切,漆黑眸子里無悲無喜。畫未在一旁輕聲道:“公儀家到這個地步,氣數(shù)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費心力,一定要將兇獸千河喚出來,與斐少爺弄得這樣僵,著實沒有必要……”
她伸出手來,雪花穿過手指飄零而下:“你可聽說過一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徹底摧毀公儀家,非此不可�!�
她這樣說,其實我能理解,據(jù)說公儀家家主一生只能召喚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只能讓它在人世待半個時辰。若是公儀家氣數(shù)還好,即便她召出千河,也拿他們無可奈何。要的就是他們氣數(shù)將盡未盡,利用千河來給出這致命的一擊。
畫未急道:“可真做到這一步,斐少爺他不會原諒小姐你的�!�
說完自知失言,卻還是忍不住道,“從前小姐除了復(fù)仇,眼中再無其他,可如今,小姐不是也將斐少爺……看的很重嗎?”自知失言還要繼續(xù)失言,勇氣著實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頓了頓,緩緩收回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弟弟很沒用?”垂下的衣袖被風吹得鼓起,似鋪展的一對蝶翼,“這虛浮人世,人人都在爭,爭虛名,爭虛利,贏的人那么少,輸?shù)娜四敲炊�,知道為什么嗎?�?br />
她斂好衣袖,緩緩道:“因為大多數(shù)人習慣輕敵�!�
半晌,她抬頭凝望被雪花點綴得旖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為復(fù)仇,他是要金釵脫殼,令家族脫離陳王掌握重獲新生。這些年公儀家能移的財富都被他不動聲色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異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隱在了諸國的大市中。如今的公儀家不過是個空架子。我不是不曉得,只是……”
她頓了頓,“我可以裝作不曉得�!�
畫未緊緊握住衣角,一臉震驚。
她仍是背對著她,手指輕叩在白玉桅桿上,淡淡道:“我一向覺得,沒有什么基于血緣的背叛可以原諒,也沒有什么基于情愛的背叛值得計較,你覺得,阿斐他是哪一種?”
畫未喃喃:“斐少爺對小姐的那些好,看著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輕聲道:“我們靠得最近的時候,是在母親的肚子里,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誰,他不知道他是誰。別人的出生,是為了相聚,我們的出生,是為了分離。”
浮云亭下廝殺不息,她微微仰頭看著亭外飛雪:“這一切,早就已經(jīng)注定。”
遠山沉沉,太灝河似一條白色巨蟒,橫亙在飄雪的柸中。
最后的時刻終于來臨。
我才看清,今日卿酒酒所穿的一身白裳竟格外隆重。風在頭頂打著旋兒,發(fā)出野獸般的怒吼。她兀自閉眼,雙手在胸前結(jié)出一個復(fù)雜印伽,唇角微動,古老的咒語極悠揚散落在半空。
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鐘聲,我緊緊握住幕言的手,想著當沉睡多年的千河被喚醒時,太灝河會出現(xiàn)怎樣的奇景。
但令人吃驚的是,咒語已快要吟誦完畢,傳說中的守護神千河,卻并沒有要從太灝河破水而出。卿酒酒睜開眼睛,眸色動了幾動,緊緊抿住唇,最后一句咒語也消失在風中。
我愣了愣,她同公儀斐一胞雙生,按理說,千河一定會聽從她的呼喚,可竟然沒有呼喚成功,真是想幾百次也想不到,難不成那只分不出雙胞胎血統(tǒng)的廢柴兇獸這幾年突然進步了?
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聽,他神色凝重,半晌,低聲道:“也許,卿酒酒并不是公儀斐的姐姐�!蔽野×艘宦暎荒苤眯诺剞D(zhuǎn)回頭去。卻在剎那間明白,這其實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因她一直那樣篤定,況且,她將所有事都做得那樣極端,不就是因為公儀斐是她的親弟弟么?
落雪將浮云臺上鋪得厚厚一層,卿酒酒臉色慘白,無意識緩行兩步,像是突然支撐不住,身子狠狠一晃,畫未急忙上前攙扶,顫聲道:“小姐您再試一試,那樣長的咒語,記錯也……”
被她冷聲打斷:“沒有錯。一個字也沒錯�!闭疽舱静环(wěn)的模樣,卻一把將畫未推開,目光看向浮云臺的盡頭,猛然一頓。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竟看到臨風而立的公儀斐,也不知他是何時站在那里,黑發(fā)白衣被狂風吹得揚起來。
兩人在高臺兩側(cè)遙遙對望,中間隔著一幅紛揚大雪。良久,還是公儀斐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前兩步停下來,手指撫上她臉頰,掃過她凍得發(fā)紫的嘴唇,唇邊浮出一個譏誚的笑,冷冷道:“你覺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父親告訴你,因你這張臉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還敢篤定自己是我姐姐么?”
她退后一步,和他的手指拉開距離,方才那些惶惑無依頃刻不見蹤影。她一貫擅長掩藏情緒。再抬頭時,漆黑的眸子凍結(jié)了寒冰,仿佛又回到那個尚未嫁到公儀家,即便同他擦肩也不會停留的卿氏長女。
她冷冷看著他:“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是應(yīng)該高興么?告訴我何為愛恨,說著愛這種東西不是說給就給得出,說收就收得回的人,難道不是你么?”
他一把將她拉近,眸子里燃起怒色:“事到如今,你要對我說的只有這些?你一點也不在乎?”
她任他握住她衣襟:“你為什么這么生氣?”雙手都握住他的,放在自己胸前,眼睛直直看著他,“因為我不是你姐姐,無法喚出千河,你也想要毀掉這個家吧,卻不忍心自己動手……”
我想這話真是太傷人,搞不好公儀斐下一刻就會掙開揍她一頓。但結(jié)果著實令人失望,原本怒色沖沖的公儀斐眼中竟一派迷茫,雙手在卿酒酒的擺弄下,已結(jié)成那種復(fù)雜的召喚印伽。
心一下沉到底,沒猜錯的話,公儀斐如此反應(yīng),多半是中了離魂。傳說中,離魂這秘術(shù)對施術(shù)者消耗非常大,但一旦成功,便能控制他人的行為乃至神思,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卿酒酒竟然會此等秘術(shù),她這樣,該不會是要讓公儀斐親自召喚出千河吧。還沒等我想完,那古老的咒語已再度吟響。就像封印已久的蠻荒大地突然被開啟,一切文明都不復(fù)存在,天邊翻滾的云層瘋狂掙扎,似要從星辰法則中解脫,將整個杯中都染成一片濃黑。
三顆星子從漆黑的云層中探身而出,明明是清晨,天空卻只見星子的光亮。咆哮聲由遠及近,大地一陣戰(zhàn)栗的鼓動。突然,一聲長嘯自太灝河方向破空而來,熾烈的白光染亮半邊天際。我大大地睜眼,定定地注視從白光中飛奔而出的東西,金的角,銀的鱗,像馬卻有巨鱗,像龍卻有四蹄,這是……神獸千河。
鼓動太劇烈,一時沒聽清公儀斐下了什么命令,只看到千河揚起四蹄,半空立刻有雷霆萬鈞,它身后的白光竟是焚風,雪花被炙烤成落雨,片刻傾盆。
那不是公儀斐所想,他被困在離魂中掙扎不得,那是卿酒酒所想。我不知她是為了什么,她不是雍槿公主的女兒,那些所謂報復(fù)再無意義,公儀家半點不欠她什么,她已經(jīng)曉得,可還是如此執(zhí)著地要毀掉公儀家,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噴出,釘入人的身體,就像真正的利箭,鑿出一個個致密血洞。人聲哀嚎,勢同鬼哭。如此殘忍的屠戮,即便我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也忍不住有點發(fā)抖。
慕言將我牢牢護在懷中,只留出兩只眼睛來繼續(xù)關(guān)注事態(tài)發(fā)展。浮云臺下一座人間地獄,浮云臺上,卻仍有紛揚的大雪。
終于自離魂中掙扎而出的公儀斐一把推開卿酒酒,目光自臺下遍地的橫尸收回來:“我氣你喚不出千河?我不忍心自己動手?你倒是為自己找得好借口!”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就算你不殺他們,這些人今日也難逃一死,可你一個外人,如今有什么資格殺公儀家的人?我總以為你是天性涼薄,是我小看了你,什么復(fù)仇不復(fù)仇,你根本是心性狠毒,殺戮成性。”
畫未含著眼淚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曉得她的脾氣,待她站穩(wěn)便要退開,卻被她攔住。離魂這種秘術(shù),用一次自傷八分,看來她是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攀著畫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幾聲,掩唇的袖子被不動聲色收到身后,臉色仍是慘白,低聲道:“我對不起你,這件事了結(jié)后,給我一紙休書吧�!�
他冷笑一聲,像要捏碎她似的:“你以為,這就算償還了我?除了逃,你還會做什么?”
她未答話,我想她不是不想答,是根本沒力氣答。不遠處陡然傳來破空之聲,抬眼一看,千河噴出的光矢不知怎么回事竟射向了浮云臺。
我迅速判斷一下,覺得方向好像有點偏,正要長舒一口氣,眼前陡生的變故卻令人心口一窒。一切都發(fā)生在瞬息之間,只見抱著孩子的公儀珊驀然從階梯上冒出頭來,而那射偏的光矢正朝她穩(wěn)穩(wěn)打過去。